沈顷颔首,推门而入。
房门另一侧,他看见盘坐在观音像之前的老者,以及佛殿之内,燃起的数盏长明灯。
夜色汹涌,灯火未歇。
“吱呀”一声门响,老者未抬眼,双目仍阖着,缓缓道了句:“将军来了。”
沈顷这才看见,智圆已为他准备了一杯热茶。
茶水温热,其上正冒着隐隐雾气。
沈顷未吃茶,径直转过身形,对着殿上神像恭顺一拜。
祭军神,祭亡灵。
全程之中,男子一袭雪衣笔直,夜风入户,吹起他衣袂微扬。
他随着智圆大师,待祭罢亡灵、念诵超度经文之后,已将近后半夜。
夜风呼啸,明月高悬。
月色澄澈,悄然落入佛殿,坠于男子雪白的衣肩上,将他的影子拉得亦是笔直。
见他半晌未动。
智圆稍稍侧身。
不等他开口,眉心微动之际,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男人竟双膝磕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月色银白如水,落在沈顷白皙面容之上。他跪在那里,双目垂着,任由月光冲刷洗礼,默不作声,神色恭从。
智圆亦垂眼,问:“施主这是何意?”
沈顷低着头,乌发如瀑般散开,披于身后。
雪衣及地。
银光融融,竟让那衣袍有些找不见边际。
男人低眉顺目,正对着明月,也正对着那一樽菩萨神像。
“沈顷有罪。”
他一字一字道:
“沈顷有罪,神灵在上,沈顷愿受责罚。”
“你有何罪?”
智圆声音缥缈,似在房中,又似是从遥远的夜空中徐徐传来。
沈顷垂眼,佛光与月色混合着,落至他翕动的睫羽之上。
“沈顷心生歹念,罪孽滔天,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智圆微微蹙眉。
“心生歹念,罪孽滔天。施主,你如今还分得清自己是何人么?”
“分得清。”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径直道,“在下分得清,沈顷与兰蘅。”
偌大的佛殿内,灯火忽黯了些。
夜风穿过长明灯盏,将些许焦意,吹拂至雪衣之人身前。
他顿了顿,迎着澄白的月色,些许艰难道:
“我分得清……城楼之上,胸怀百姓,大义灭亲的是兰蘅。克服私欲,甘做取舍的是兰蘅。”
“动了私心的,是沈顷。”
清风吹拂入禅院。
初春已至,院中落了绿影,微风一拂,便是一片簌簌之声。斑驳的叶影穿过窗牖,透过轻纱,与皎皎月色一道袭来,落至沈顷面上。
落至沈顷眼睑之下。
他长跪于此。
笔直的身段,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的话语。
“私心?”
智圆似是不解,声音缓缓,不像是反问,倒更像是一种引导,“沈顷,你何时动了私心,又动了什么私心?”
微风吹动男人的眼帘。
回想起那日,他仍心有余悸。
那日,西蟒大军兵临城下。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待沈顷转“醒”,正是大胜之时。
长襄夫人于他身侧,将先前发生之事全同他说了一遍。
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待少年说到,轩辕高护以郦酥衣为要挟,逼迫他大开城门时。
沈顷的面色明显一僵。
同先前,沈兰蘅在城楼上的神色一模一般。
这一场雨还未停歇,冰凉的雨丝飘飘然而下,簌簌拂至男人面上。他一袭雪衣,身形挺立得僵直。
长襄夫人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着,似是未发觉他的异样。
他说着沈兰蘅是如何紧叩长剑,紧闭城门。
说着城楼外轩辕高护是如何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大雨倾盆。
月光如一盆凉雨浇下,将男人面上浇得一片雪白。
他低垂浓睫,沉声:
“那日醒来后,听着先前所发生的事,我便想——倘若轩辕高护逼城时,倘若那时站在城楼上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会如何做。”
沈顷自幼受诫。
勤勉自身,持重守礼。
心怀大义,为国为民。
但现如今,听着小六子的话,通阳城外、西蟒大军倾压而来的场景犹如一幅画卷,于自己眼前徐徐铺展开。
一面是自己的妻子,一面是通阳城中的百姓。
一面是小家,一面是大国。
郦酥衣很清楚,若将苏墨寅换作是她,她应当会作何抉择。
她理应要作何抉择。
听着小六子的话,她却发觉——自己竟犹豫了。
便是这犹豫,让她痛苦,让她挣扎,令她饱受折磨。
她十分清楚——身为大凛的将军,她不该这样。
可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她是衣衣的丈夫,是她的郎君。
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抛妻弃子,她心有不忍。
她宁愿自己死。
皓月当空,清风漫长。男人脊柱笔直,长跪于地。
佛光沐浴着,郦酥衣一颗心如被炙烤在烈火之上,焦灼难安。
犹豫,痛苦,挣扎。
不知何时,整个大凛最不该有私心之人,长出了自己的私心。
郦酥衣不知晓,这颗心是如何长就的。
是沈家宅院里,漫天秋雨中的匆匆一吻。
是行军途中,一次又一次的为她破例。
还是在这黄沙漠漠的西疆,为她折下的一支支腊梅,应允她明年春日的一朵朵桃花。
于无人知晓之处,于无人留意之地。
她这一颗私心如野草,野蛮生长。
叫她心有犹豫,叫她心怀她想。
又叫她清醒过后开始后怕。
明月澄澈,菩提无声。
高台之下,肃穆的佛光一寸寸漫过男子雪白的衣袍,她脊柱忽然弯了下去,对着殿上的菩萨神像,对着将士们的英魂,重重叩首。
砰、砰、砰!
见状,长襄夫人有些许不忍。她走上前,缓声道:“施主不必这般。”
她不应当这般。
她不该这般。
不出少时,男人额头上,已然多了一道鲜明的红痕。
她本就生得白,如今又有月色笼罩着,衬得她面色白皙,亦愈衬得那磕痕鲜明骇人。闻声,郦酥衣神色并未松动,她脊背笔直,屹立不倒。
她道:“郦酥衣做了错事,当罚。”
长襄:“你并未做错事。”
男人默了一默:“可我起了歹念。”
“我生了歹念,有愧众将士英灵。我做了错事,亦愧对于她,愧当她的夫君。”
有些时候,只需一个念想,便足以万劫不复。
长襄拗不过她,低低叹息。
积雪山上有一间冰室,郦酥衣褪去外衫,只着一件单衣,跪在冰室内受罚。
冰室静心,却并不能让她断欲。
郦酥衣闭上眼,四肢冻得将僵直,鸦青色的眼睫之上,亦结了薄薄一层霜。
不知过了多久,长襄推门而入。
她步履缓缓,手中仍端着那碗雾气腾腾的热茶。
走入冰室,茶杯上白雾愈显,如一片片缥缈的云,渐渐遮挡住那一双些许苍老的眼。轻轻一声响,对方将茶杯放至她身前的空地上,
“施主,这并非你之过。不若饮了这盏茶,放过你自己。”
郦酥衣跪地,双目紧阖着,薄唇抿成一条极淡的线,神色间更是不辨悲喜。
老者声音悠然。
闻之,男人并未侧身应答。她视线甚至未偏移半分,仍笔直在那处跪着。
长襄在身侧缓声道:“春寒料峭,冰室又分外阴冷,将军还要领兵打仗,收复玄临关,千万要注意身子。”
郦酥衣仍垂首,低低“嗯”了声。
长襄开导她:“玄临关失守,并非你之罪。通阳城之困,亦非你之过。”
“夫人,可您先前曾说过,我是兰蘅,兰蘅即是我。所谓苏墨寅,全不过是我的凭空臆想。”
她语气中稍有波折,“所以,下达错了军令,导致玄临关失守的是我。有负皇恩,带着众将士围困在通阳城的是我。西蟒兵临城下,最后想要临阵脱逃的,亦是我。”
郦酥衣仰首,月色如瀑般,衬得她面上愈发惨白。
“我放不过我自己。”
她放不过。
自从醒来,这每时每刻,她整个人皆是在煎熬中度过。她对不起皇命,对不起沈家军的将士,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她不是好臣子,不是好将军。
不是好丈夫,更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她放不过自己,她绕不开这个心结。
她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何会得了凭空臆想的怪病,为何会捏造出另一个、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假人。自幼时起,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完美,她不曾出差错,也不敢出任何差错。
她本是一张白纸。
一张被人驯化的,万般干净的白纸。
可她越是强求自己做到完美,越是要求自己不负任何人。
她肩上负担便越重,心中愧疚便越深。
她越是清心寡欲,便越想要动情。
佛殿之内,菩提之下。
面对着身前皎皎月色、灿灿佛光。
她忽尔明白了——
她不是神,她是人。
她有欲望,有自己的念想。
她会开怀欢愉,亦会心生愠怒,会黯然神伤。
她会惊惧。
她会嫉妒。
她会憎怨。
她的情绪会濒临崩溃。
她像是一张弓,一张蓄满了过完二十余年所有情绪的长弓,长弓拉满,箭羽搭上,只待瞬时的迸发。
长襄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男人双肩宽实。
老者双手却略显羸弱。
清风袭来,窗牖外树影浮动,长襄声息缓缓:
“沈施主。贫僧有一催眠之法,如若施主需要,贫僧现下可施展此法,令你们‘二人’共梦。”
“共……梦?”
郦酥衣一怔,面色终于有了波动。
何谓共梦?
长襄同她解释道:“顾名思义,便是让施主的两种人格共入梦中,于此梦里,主副两种人格和互相碰面,面对面交流。二者一同入施主梦里,可互相诉尽未诉之言,解未解之惑。”
先前郦酥衣与“苏墨寅”交流,须得待二者“灵魂交接”之际,以书信的方式传达对方话语。
这种方式,不单费时,还分外费力。
自从水牢过后,二人交替出现的时间错乱,一人迟迟不醒,而另一人久占身体亦是常有之事。
也因如此,二人的通信常常滞后,交流起来也不甚畅快。
忽尔一缕青烟拂过,似有冰块融化些许,淋淋水声滴落,她听见身侧长襄的声音:
“郦酥衣,你可要试一试?”
她眼底有了几分波澜。
下一刻,郦酥衣终于自地上站起身。
男子未着外衫,冰室之中,只着了件极单薄的素衣。房门“吱呀”一声响,她随着长襄走出冰室,重新走回佛殿之中。
银辉撒满了她素白的衣衫。
重新回到正殿,郦酥衣已分不清现下是何时,只能看见佛殿之内,燃得正旺的长明灯,以及那一樽万分肃穆的菩萨像。
长襄朝她递来一盏茶。
接过茶杯,郦酥衣心中微惊——时至如今,那茶盏竟还是温热的。
长襄夫人示意着她,先将面前这一盏茶饮下。
身前的男人不疑有她。
她垂下眼睫,看了眼微泛波澜的茶面,浅吸一口气后,稍稍仰首。
手指轻捻着杯盏,温热的茶水入口,起初有些发涩。
整个口齿之间,登时充盈着一道苦涩之气。
还幸好,她从五岁起,便开始服用那一碗万分苦涩的药汤,如今已经习惯了这苦味。
将一整杯茶吃下,她的眉头竟连皱也不皱一下。
长襄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将那一杯空茶接回。
她忘记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郦酥衣只记得,将那茶盏放下,须臾之后,口齿间那道涩意,竟隐隐泛了些甜香。
宛若一缕春风,凉丝丝的,又带着润意拂来。
不知不觉,一对眼皮已是沉甸甸的。
再睁开眼时,身前的佛像与长明灯已消失不见,就连长襄夫人也不见踪迹。眼前只余一条幽深漆黑的甬道,除此之外,再无她物。
漆黑,幽长。
又狭窄逼仄。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沈顷依稀看到一点光亮。
于是他步履愈快、愈发加快。
直到一缕幽香袭来。
甬道内并无冷风,他却嗅到一缕兰香,一缕万分熟悉的兰香。
沈顷脚下顿住。
只因他抬头,遥遥望见——道路尽头,正站着一名男人。
对方同样一身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稍有些宽大的衣袂微摆着,正是无风自扬。
对方立在那里,身后似有微光。
四目相对的一瞬,沈顷看见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沈兰蘅是被强行“拽”入此地的。
彼时,他正在深眠。迷离之间,仿若有一只大手将其整个人拽入到这一片黑暗中。
紧接着,沈兰蘅就看见了他。
男子一袭雪白的里衣,并未着外衫。
他披散着头发,迎着光缓步走来。点点光影昏白,落在沈顷面容上,他抬起一双清明如水的眼。
苏墨寅反应也快。
他眯了眯眸,慢条斯理地唤了句:“郦酥衣?”
男人语气平淡,回应了声:“嗯。”
苏墨寅侧了侧身。
有光影晃动,落在阴暗潮湿的石壁上。
郦酥衣就这般立在原地,瞧着身前之人。如若不是他面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他还以为此刻自己身前立着的,是一面偌大的铜镜。
镜里镜外,那两张脸有些许骇人。
瞧着对方面上的疑色,他同苏墨寅解释。
是智圆大师将他们的肉身催眠,让他们共入一场梦中。
闻言,苏墨寅讥讽地勾了勾唇,散漫道:“又是那个老头,他本事倒还挺大。”
两个人的声音亦是相同。
苏墨寅目光落下来,打量他。
“原来你生得这般,与那人相比,也别无二致。怎么就叫他那样喜欢。”
“那样喜欢?”
“听他平日里那样夸你,一声一个郎君,恨不得将你夸到天上去。那人以为是什么神仙般的人物下了凡,啧啧。”苏墨寅凑近些,带来一缕浅浅的兰香,“郦酥衣,平日里,你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叫他那般魂牵梦萦,思之如狂。”
他眯起眸,眼底戏谑愈深,一字一字,缓缓道:“叫他平日与那人寻欢作乐,心里想的,嘴里喊的,也都是你郦酥衣的名字……”
“放肆。”
郦酥衣低斥一声,旋即又发觉自己的反应大了些,微红着耳将声音压低下来,“休要在背后议论他。”
说起郦酥衣,郦酥衣语气中明显带着些薄愠。
旁人都听他的话。
可偏偏苏墨寅,却从不吃他这一套。
对方言语生动,活灵活现。眉飞色舞之际,说得郦酥衣面上又羞又恼。见他此般,苏墨寅觉得甚是有趣,不禁又凑近些。
“好纯,”他眯了眼,从未见过这张脸露出这般神色,“好纯情。”
原来他喜欢这种。
温和严肃的,正儿八经的,稍一逗弄便红上脸的。
明明禁不起什么逗弄,却偏要装出一副清冷到不动声色的模样。
太装了。
他受不了这么装的人。
更受不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居然这般痴迷如此装模作样之人。
郦酥衣微垂下眼,冷眸睨着对方伸过来的那只手。
骨肉匀称,骨节分明,骨……
被郦酥衣伸出手,冷冷打掉。
苏墨寅嘶了声,手背疼。
“这本就是那人的脸,怎么,那人的脸,那人自己还不让摸了?”
郦酥衣:“少来恶心那人。”
他本想来见苏墨寅一面,如今一想到对方成日顶着自己这张脸、去做那些不要脸的烂事,他恨不得一头撞死。
“好凶。”
苏墨寅又“啧”了声,眸光微变。
“喂,你平日对酥衣也这么凶么?”
郦酥衣无语。
“不劳你操心。那人平日从未对衣衣说一句重话。”
不像某人。
迎面又是一记眼刀,苏墨寅可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云淡风轻的阴阳怪气。
阴风迎面,卷起衣袖飒飒。苏墨寅背靠着略有些凹凸的墙壁,冷哼了声:“料你也不敢的。”
“若你要是敢对酥衣说重话了,哪怕之事语气稍重些。那人也定是不会放过你的。”
说到这里,苏墨寅顿了顿,又补充道,“无论是先前……或是以后。”
他明明是极随意、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被身前之人敏锐地察觉出端倪。
微风扬动男人衣摆。
郦酥衣放眼,竟从他的身上无端瞧出几分落寞。
对方似乎可以咬重了这两个字。
郦酥衣问:“以后怎么?”
风吹动他的话语,轻飘飘的,落至耳边。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身后的光影明亮了些。
闻言,苏墨寅却不答,他将头偏至另一侧去。
目光却忽尔放得悠远。
见他半晌不语,许是二人同“心”,郦酥衣也察觉出身前之人的不对劲。他微微阔步,朝前迎了些许,重新问道:
“怎么了?”
“没、没怎么。”
光影落在苏墨寅微微翕动的眼睫上。
男人视线平稳,不知在看哪一处,忽尔唤了声:
“郦酥衣。”
“嗯?”
“以后……你会对他很好的罢。”
闻之,他微蹙起眉。却听身前之人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道:
“你那般喜欢他,不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他又那么喜欢你,不舍得你受半分委屈。”
他们二人若真的在一起了,他们只见若是没有他的存在。
应当是万分幸福美满的罢。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多余之人是他,“第三者”是他。
不该出现的,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他。
思及此,苏墨寅心中不禁泛上一道苦涩。
抬起头,正见郦酥衣恰恰也抬眸,那目光平缓,径直朝他凝望而来。
同样一双昳丽到美艳的凤眸,二人眸底的神色却大不相同。
苏墨寅抬眸。
迎着光,身前之人眸色清明。他好似一直都是这般风轻云淡、游刃有余,他一直都是天之骄子,时众人眼中的佼佼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一不在俘获他的芳心。
郦酥衣喜欢的不是这具身体。
他喜欢的是郦酥衣的灵魂。
一直不是他。
从来都不是他。
苏墨寅深深凝望他一眼。
四目相触之瞬,衣袂翻展的男人忽然落下一声:
“郦酥衣,那人好羡慕你。”
苏墨寅道:“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不觉,他的脑海中又回响起少女先前的话语。
——“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他博学多才,满腹经纶。虽为武将,却文采滔滔,不输朝上文臣。他在西疆所著《军典》、《行军赋》,传颂至京,一时洛阳纸贵。他通天文晓地理,满腹经纶,可与太子少师博古论今。”
——不单单如此。
——“即便身居高位,他也从没有恃才傲物、仗势欺人。他谦让温和,他持重有礼。恭以敬上,贤以效下。对待那人,他的妻子,郦酥衣更是处处充满了尊重、恭敬、包容。”
他回想起来。
他这辈子听过的,最伤人的一句话:
“那人的夫君郦酥衣,他是这世上最优秀、最出色的男子。”
冷风拂面,光影微动。
周遭阴冷,如长夜一般寂静无声。
闻言,郦酥衣也不禁道:“不要这般说,今日那人还要感谢你。西蟒大军压城时,是你拯救数千将士、数万通阳百姓于危难之中,若将那日城楼之上的人换作是那人,那人或许并非能做到像你这般坚决。苏墨寅,你让那人自愧不如。”
头一次得到郦酥衣的夸赞,苏墨寅骄傲地勾起唇角,眉眼间不掩恣肆:
“都是他教得好。”
听到那一个“他”字,郦酥衣心底里泛上一层酸意。
转念一想,对方又只不过是自己所臆想出的一个“假人”,他试图与自己和解。
谁料,下一刻,对方竟缓缓道:
“你放心,他与那人在一起时,却总是……貌合神离。他从未对那人说起过喜欢,每每看向那人时,眼底都是憎恶与怨恨。郦酥衣,他说他恨那人,他恨透了那人。恨透那人占据着你的身份、霸占着你的身体。恨透每晚日后之后,都要假惺惺地与那人接触。他说那人野蛮,说那人自私阴暗,说那人……恶心。”
“他虽与那人相触,却从未说过爱那人。郦酥衣,他从未对那人有过一刻的动容。”
四周漆黑,只余一缕明光。他身影遮挡住那光亮,一字字说着。
说到最后,苏墨寅的言语里竟还多了几分苦涩与落寞。
郦酥衣望着他:“你与那人说这么多,是想要做什么?”
苏墨寅的身体动了动。
他稍一侧身,便有冷光照射,落在郦酥衣的面容上,衬得他一张脸愈发白皙清明。
他不喜欢苏墨寅说的那些话。
即便对方的话语无一不是在与他说——从头到尾,衣衣从来都未爱过他苏墨寅。
他从未让郦酥衣动过情。
可郦酥衣依旧酸,依旧发醋。
听着苏墨寅口中讲述他们二人亲密之举,即便他们是同一人、用着同一具身子,即便衣衣与他是如何貌合神离。
郦酥衣依旧觉得不痛快。
见他如此不痛快,苏墨寅勾了勾唇,心中爽快愈甚。
但今日他的目标却不是这些。
他挑了挑眉,一 侧身,又有光影粼粼。
郦酥衣眼神微动。
只听苏墨寅道:“今日那人本不想让你生气,可见你如此清高倨傲,能瞧见你如此吃味吃瘪,也不枉那人来过这一遭了。”
“那人这一生,本该是在阴暗中度过。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寂无边,他是第一个愿意与那人说话的人。”
“那人本阴暗卑劣,是他让那人学会读书,教会那人礼义廉耻。”
“是他于这森森长夜里,给予那人半星温暖。”
只要是温暖,哪怕这温暖,
“那人苏墨寅一生,行至此,已是无憾。若非说有憾,那唯一的憾事便是,便是……”
言及此,他忽然一顿声,偏过头,掩住面上神色。
不知想起了什么,沈兰蘅偏过头去,掩住面上神色。
只留给对方一个颀长的身形。
见状,沈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蹙眉道:“你……”
不等他言语。
沈兰蘅兀地回过头。
只一瞬,他已然敛去面上异样,男人一双眼目光灼灼,紧盯着身前之人。
沈兰蘅的神色锐利,语气更是锐利无比。
“沈顷,你给我记住了。我如今替你活成了这样,全是酥衣她教得好,我所有的卑劣因你而生,我所有的光彩,则是与你半分干系也没有。你既然本就是这具身子的主人,那就给我好好活着,光光彩彩地活着!酥衣说你有的是手段,那就对西蟒的那群畜生不要客气,从前我打败的、丢失的,替我狠狠地打回来!但我的丑话也说在前头了——沈顷,倘若你敢有负于她……”
最后一句话,沈兰蘅几乎是咬牙切齿。
沈顷目光平静:“不必你交代。”
闻言,沈兰蘅“哼”了声:“也是。”
毕竟他是能让酥衣满心欢喜、赞不绝口之人。
微风吹过,又是一缕兰香拂面。
于无人察觉到的阴影之下,沈兰蘅长舒一口气,轻松地勾起唇角。
榻边,智圆大师正襟危坐,等待着榻上之人醒来。
他醒来得比智圆预想中要早许多。
然,仅此一眼,智圆便瞧出他的异样。
老者声音微敛,语气波澜不惊:“怎么是你。”
催眠时,入睡的是沈顷。
催眠结束,醒来的却是沈兰蘅。
闻言,沈兰蘅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我把他打晕了。”
智圆:……
沈兰蘅无视他的反应,懒散地揉了揉眼。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樽佛像,以及这佛殿之内,所燃烧的数盏长明灯火。
“别忍了,”沈兰蘅睨了眼身侧的出家人,“看出来,你很想骂我。”
“想骂便骂吧,反正我已是被人骂惯了。”
他毫不在意,“你瞧,我就是这么无耻卑劣,就是这么下流,这么不择手段。”
被人骂是理所当然的。
被她讨厌、被她憎恶也是理所当然的。
周遭一默,只余下风吹帘帐的簌簌声息。老者抬眸,眼底夹杂着晦涩莫辨的情绪,凝望向身前之人。
这一瞬间,他竟能从对方一贯玩世不恭的面庞上,读出几分悲壮来。
沈兰蘅问他:“如今我与沈顷的切换,已不受药物的影响。”
智圆点头:“是。”
“也就是说,倘若大凛与西蟒再次交战,正在指挥行军的沈顷,会随时变成我。”
智圆仍答:“是。”
沈兰蘅默了一默。
有夜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吹拂进来。
佛帐轻垂,佛香缕缕。青烟迷蒙而上,殿内的长明灯盏忽然黯了一黯。
便就在这时候。
男人投落在佛殿墙壁上的影亦被风吹拂着,晃得有几分迷离。
像是下一刻便要散架。
沈兰蘅面上神色亦稍稍晃了一晃。
然,不过片刻,他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