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 by韫枝
韫枝  发于:2024年0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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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酥衣,你前几日,到底同沈顷说什么了?”
郦酥衣直觉,他的面色不虞,心情看上去不甚大好。
沈兰蘅正攥着字条的手紧了紧。
房门并未紧阖,夜间凉风冷飕飕的,就这般穿过房门的缝隙,拂至男人雪白的衣袂之上。他披着氅衣,衣袖间隐约闪过一棵金线勾勒的兰草,不待郦酥衣细看,对方已来到她的面前。
他伸出右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郦酥衣被迫抬起眼帘,与他对视。
郦酥衣抬着头,只觉他眼底情绪愈重。原本冰冷的眸光中,竟还衍生出另一种她看不懂的神色。不等她启唇开口,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紧接着便听玉霜高声道:
“世子爷,世子夫人。老夫人正在前堂唤你们呢!”
只见这兰香院内灯火通明,薰笼内的暖炭燃得正好,热醺醺的暖雾弥散在偌大的屋内,青烟袅袅,寸寸拂上身前少女的眉梢。
他逆着月色,步步走了过来。
无边的夜色倾洒在他衣肩上,倏尔一道熟悉的兰花香,登时扑至郦酥衣的鼻息之下。
见她这般情态,沈兰蘅只觉自己本就暴躁的心情愈发烦躁,他不禁冷了冷声,问身前的女人:“怎么,见到我,不高兴么?”
“妾不知郎君是何意,妾这些日子一直在兰香院,规矩本分。至于旁的话、旁的事,都是一句不敢胡说,一分不敢乱做。”
沈兰蘅的眼中,明显闪烁着疑色。
夜潮涌动,男人眼底有狐疑,亦有探究。对方目光睨下,先是将她面上神色打量了一番,而后沉下声,于她耳边:
“不过我很疑惑,那日我那样对你,沈顷醒来后,竟未将你休弃……”
她哪里敢说不高兴。
沈兰蘅哼了声。
他怎么了?
他这几天都未曾来过兰香院,沈顷到底是对他做什么了?
郦酥衣无从得知,她只得敛目垂容,温顺无辜地低下头。
有夫之妇,夜夜与他人同床共枕。
即便二人所用的是同一具身子,但若是将他换成了沈顷,定然会勃然大怒。
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岂容他人觊觎?
沈兰蘅朝门外瞟了一眼,松开正捏着郦酥衣下巴的手。
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这次对方的力道与先前大不一样,沈兰蘅虽说是攥着她的下巴,却并没有使多少力气。
起码这一次,她的下颌骨并不疼。
郦酥衣看着,眼前那身量高大的男人下意识转过头,瞟了她一眼。
幸好好有外人在,沈兰蘅暂且不敢拿她做什么。
她跟着对方身侧,看他竭力将目光放平和,装成沈顷的模样。
男子一身雪衣,步履轻缓,眉目虽冷着,但看那一张脸,依旧是沈顷沈世子的面容。
前堂的正院里,早早地围满了一大堆人。
除了长襄夫人与智圆大师,院子里头还围坐着沈家大公子沈冀,和沈冀的那两房夫人。
看见那一袭雪衣,院内的仆从朝着院门袅袅福身,长襄夫人更是满面喜色,迎上来。
“老二你呀,可算是来了。老身叫人唤了你多少遭,到底还是有家室了,如今竟这般难请了。”
她这话语中,明里暗里,皆是对郦酥衣这个新媳妇儿的不满之意。
郦酥衣抿抿唇,低垂下眼帘。
如若换了平常,沈顷定会上前,一面温声同长襄夫人解释,一面又小心细致地维护她。但沈兰蘅却浑不顾那些表面文章,他疑惑皱眉,眨眼道:
“你只让那丫头喊了我一次,等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这也算得上久么?”
闻言,老夫人一愣。
不光是她,在场之人皆是一愣神。
她理了理衣摆,踩着沈兰蘅的影子走到院中去。
只见那人神色警惕,问玉霜:“前堂,去前堂做什么?”
不会又是当着她的面读诗书、背经文罢。
闻言,玉霜应道:“世子您忘了么,明日便是老夫人生辰呀。今夜咱们国公府特意请来了智圆大师、前来做法辟邪呢!世子爷您快随奴婢来,莫让老夫人那边等着急了……”
二爷这是什么意思?
世子一贯孝顺温和,从未对夫人说过半句重话,更罔论此等大不敬的反抗之语。
一时间,整个院子,几乎皆是面面相觑。
除了郦酥衣与智圆大师。
见这般,郦酥衣忽然想起来——
这好像是沈兰蘅是头一次,与这么多人接触。

夜风清冷,拂过沈兰蘅的衣摆。
他面色坦然,面对众人面上的疑色,似乎根本未发觉自己言语间的不妥之处。冷风抚上他白皙而俊美的面容,男子鬓角边碎发轻扬。如若换了往日,那定然是公子温润、绝世无双。
人群中最为惊愕的,当属明日的寿星,长襄夫人。
老夫人被芸姑姑搀扶着,难以置信地瞪圆了一双眼,凝望向那位、一贯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沈顷并非她亲生,乃一名已故的妾室所出。
虽说如此,可自从自己在对方五岁那年将他收养后,这孩子便一直将她视若亲生母亲,孝顺无比。
他怎会在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等不敬之语?!
她抿了抿唇,想要避开对方的视线。
毕竟她今日所做的一切,没有一分一毫,是为了他。
她心中的是沈顷,是温润端庄的君子,如若可以,她想让他去死。
想让于祠堂作罢法事的智圆大师快速折返,将眼前这邪祟收服。
好在,沈兰蘅仅是眸光稍加锐利,并没有再对她做些什么。
他的指尖泛着青白色,本欲说一句“你最好不要骗我”,话至嘴边,却又变成了另一句:
“郦酥衣,你不要骗我。”
他的手指松了松。
月色下,男人右手手腕处的银环,正泛着隐隐银光。
郦酥衣心中警惕,往后倒退了半步。
立定后,她抬起头,望向身前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男人。
晚风轻扬起他的衣袂与发尾。
他就此站在那里,宛若雪中白鹤,清冷孤傲。
她抿唇,心虚地点点头:“好。”
本是极简单的一个字。
当她脱口而出时,一颗心却莫名跳动得很快。
明月高悬,清辉四照。
不止是心跳加快,郦酥衣眼睫轻颤着,甚至感觉分外紧张。
沈兰蘅颔首,淡淡应了一声。
紧接着,只闻一道兰香,男人雪白的衣袖拂过怪石嶙峋的假山。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对方忽然顿住脚步。
郦酥衣微怔,只见着沈兰蘅伸出手,朝她探过来。
“牵住我。”
适才席间,沈冀的正室夫人小鸟依人,那一双手片刻不离地挽在沈冀臂弯处,二人看上去恩爱无比。
沈兰蘅声音微冷,这一声,倒有几分像是命令。
她还未缓过神,左手便被人就此捉了去。对方固执地攥着她的手,让她也将那柔荑搭在自己臂弯。
少女不敢反抗,只能愣愣地任由对方摆弄。
末了,男人这才满意,微抬起光洁的下颌,领着她走出假山。
长襄夫人那边,宴席已然撤去。
乐姬、舞姬皆已散场,原本热闹非凡的院子,一下变得格外安静而肃穆。
郦酥衣看见,正站在庭院里的智圆大师。
那人一袭袈裟披身,月华皎洁而落,愈发衬得他身上佛光阵阵,庄严无比。
少女的步子不禁慢了下来。
终于见到他们二人,芸姑姑赶忙招呼着。
“世子爷,这是老夫人为您求得的水镜,由智圆大师亲自开光的。您的身子矜贵,事关国本。您将这水镜坠子佩在身上,只要有任何邪祟敢靠近您,都会立马魂飞魄散呢!”
闻言,郦酥衣一颗心不由得“咯噔”一跳。
身侧,方走进庭院的男人脚步微顿,循着芸姑姑的声音,目光亦随着众人落在那一面圆镜之上。只见那镜面清平似水,于月光的映照下,正泛着莹莹的光泽。
那光泽微亮,在这幽暗的夜空之中,竟还有几分刺眼。
刺得郦酥衣屏住呼吸,心中只觉得紧张。
今日智圆大师前来,沈顷提前与她商量过的。
沈兰蘅乃是蛰伏于他身体之上的妖邪,沈顷专门请来了智圆大师,为沈府清除邪祟。
只是……
她连目光都变得万分小心,朝身旁那一袭雪衣、身形颀长的男子凝望而去。
她的手,在适才从假山后走出时,已不自觉地滑到他的掌心之处。二人手指交缠着,紧紧攥合在一起。听了芸姑姑的话,郦酥衣手指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一时竟忘了控制力气,就如此狠狠地攥了沈兰蘅一下。
感受到她的异常,男人微微蹙眉,转过头。
“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轻,顺着冰凉的夜风,飘至少女耳畔。
郦酥衣后知后觉,自己紧张到失态。
她赶忙摇摇头,抿着唇道:“郎君,无、无妨。妾身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沈兰蘅眼神带着几分探寻,落在她衣肩之上。
所幸,还未等他细细查究,老夫人已出声唤过他:
“二郎,过来。”
当着众人的面,沈兰蘅不能暴露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 ,只能学着沈顷的模样,听话走过去。
长襄夫人道:“二郎,我知晓你一贯不爱戴这些东西,总觉得太过于花哨。但你要记住,你是大凛的将军,你的身子,容不得分毫的怠慢与闪失。方才智圆大师已为你我皆开光了这一面圆镜,你听话,佩戴在身上,可保你平安。”
正说着,她伸出手,自芸姑姑手中接过那一面、已做成玉坠模样的水镜。
沈兰蘅目光垂下。
圆镜清澈,正映照出他那一双精细美艳的凤眸。
如若郦酥衣没有猜错,她想,沈兰蘅应该会喜欢如此亮晶晶、明闪闪的东西。
果不其然,沈兰蘅原本冷淡的瞳眸间,闪过一道饶有兴致的光芒。
郦酥衣屏息凝神,眼看着,那人手指葱白修长,将开过光的圆镜接过。
展绳,系腰,打结。
她的耳边,回荡起芸姑姑适才的话语。
——但凡有邪祟碰见此面圆镜,立马便会魂飞魄散呢!
如此想着,少女一双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期待,朝那人凝望而去。
只见其微微蹙眉,薄唇微抿之间,已然抬起一双浓眸。
郦酥衣心中雀跃不已,抬首望去。
月华似水披衣,轻枝微摇着,洒落一地斑驳的碎影。
而他的眼神……
郦酥衣一愣,登即手脚冰凉。
她断不会认错沈兰蘅与沈顷。
也定然不会分辨不出来,二人各自的眼神。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面前此时所站着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温柔郎君,而依旧是——那本该魂飞魄散的“邪祟”,沈兰蘅!
怎会这般。
怎会如此。
少女“唰”地转过头,朝院中智圆大师望去。
她眼底皆是震愕。
不是说邪祟碰之,立马魂飞魄散么?沈兰蘅如此侵占沈顷的身体,难道不是人人除之而后快的妖邪吗?现下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一点儿变化都未曾有?!
还是说……
他本就不是什么邪祟?!
不可能。
沈兰蘅不但如此作恶多端,还如此心安理得地寄居于沈顷的身体里、占据着沈顷应该有的夜间生活。
如若他不是恶魂,不是邪祟。
那又该会是什么?
夜风涌动,郦酥衣眸光亦随之而明烈颤动。
似乎瞧出她心中疑惑,一身袈裟的僧人仅是淡淡摇首,而后双手合十,微阖起双目。
他的神色安适而宁静,犹如那一面圆镜。夜风拂过萧瑟的院,那澄澈似水的镜面之上,不生起任何波澜。
圆镜佩于腰间,沈兰蘅朝她走过来时,带起一阵琳琅轻响。
他低下头,边朝圆镜努嘴,边问她:“好看么?”
郦酥衣思绪凌乱。
她无暇思索,闻声,呆滞地点了点头。
对方一眼便发觉她的不对劲。
不过短短片刻,身侧的少女便莫名跟丢了魂儿似的。
她面上发白,一双唇上更是瞧不出分毫的血色。
见状,沈兰蘅右眼皮无端跳了跳,心想着她大约是身子不适,便唤玉霜先扶着她回房。
至于他自己。
从前望月阁熄灯熄得早,每每入夜之后,整个镇国公府更是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沈兰蘅从未见过这般敞亮的府宅,更从未见过宅子里乌泱泱地围满了这一大批人。他心中万分新奇,便想着趁此机会,多在沈府里面走动走动。
宴席散去,老夫人回房休息。
他屏退魏恪与众侍仆,兀自走在沈府的林径之上。
这几日京都冷雨连绵,这场雨终于在白日有了止歇。此时月色明朗,可甬道之上仍有些积水。沈兰蘅步履缓缓,小心避开那些水洼,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穿过前堂,再往西边走,是先前那一座假山。
再向西边一些,是沈冀的望晖阁。
沈兰蘅并未走进望月阁。
他脚下步子拐了拐,绕开那一所阁院,再朝西边缓缓步行。
沈府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庭院连接着庭院,林径直通着林径。如此七拐八拐,他已记不清自己现下所在何处。
是在哪一间院子,哪一条道儿上。
但无妨,反正他是在自己家,又走丢不了。
他慵懒地抬起头,打量起周围的景致来。
此时正值隆冬,百草枯萎,院中不见一点葳蕤。
可即便如此,那一片沉沉夜幕里,圆月与星子散发着泠泠清辉,正是相映成趣。
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的心底里无端涌上一个想法——如若这次未能成事,如若这次事情败露。
如若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声,一字不落地落在沈兰蘅的耳朵里。
那么迎接她的,是比先前每一次,都要惨烈的下场。
她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想。
只是如今,看着面前沈兰蘅的眼神,映上他那一双眸光晦涩的眼。
她张了张嘴唇,嗓子哑了哑,又别开头去。
月色满身,她在心中祈祷着。
希望今天晚上,便是这个人的死期。

沈兰蘅自然不知郦酥衣心中所想。
他只知少女鸦睫轻垂,敛目垂容,乖巧得像一只任人拿捏的金丝雀儿。
就在此时,前院传来呼唤声。
是芸姑姑与玉霜在唤他们。
郦酥衣回过神思。
夜风清冷,传来女使的声音。
“世子爷,夫人。你们在何处——”
少女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身前之人目光仍低垂着。
他像是没有听见那些人的呼唤声,满心满眼,尽落在她那张温婉白净的面庞上。
男人眸光微暗,月影于他瞳眸间穿梭而过,洒落一片粼粼的光泽。
他的眼神,似是想将她看透。
郦酥衣抿了抿唇,避开他的视线,提醒道:
“郎君,芸姑姑她们正在前院唤我们。”
郦酥衣感觉,老夫人的目光中满带着不满,正朝自己望了过来。
少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是了,长襄夫人本就看自己不顺眼,如今沈兰蘅又当着众人的面,公然与自己的母亲这般叫嚣。
想也不用想,长襄夫人定然会以为是她在从中作梗,才致使沈顷变成这副模样。
她心中一凛,赶忙走上前,扯了扯沈兰蘅的衣袖。
“郎君……”
快住嘴,切莫再胡乱说话了。
感受到她的动作,男人步子微顿,转过头。
星辰寥落,他幽暗的眸底好似散落着点点星子,被夜风一吹,又是一阵眸光轻动。
他的眼神好似在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他说错什么了么?
郦酥衣抿了抿唇,小声:“郎君今夜应是还未来得及用晚膳,腹中定是饥饿了罢。母亲那边也是急着等您过去,与您一道品尝今日晚宴。”
言罢,她又转过身,同一侧的僧人福了一福,问好道:“智圆大师。”
僧人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寂。
他双手合十,礼貌应答。
郦酥衣庆幸的是,对方并未将她先前上万恩山,曾找过他的事捅到众人面前。
智圆大师被芸姑姑引着,走出院子,前去祠堂做法。
其余的仆从散尽,偌大的庭院内,所剩的不过是沈家的几个主子。
如郦酥衣所言,沈兰蘅今日果真未用晚膳。
他欲大步流星,走至圆桌前,率先坐下。
所幸有郦酥衣拽着,才未让他赶在老夫人之前入席。
饭菜都是刚端上来的,香气扑鼻,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郦酥衣避开长襄夫人满带着审视的目光,小鸟依人地坐在沈兰蘅身侧,温声同他道:
“明日便是母亲的生辰,郎君不妨带着妾身,一同敬母亲一杯。”
少女声音轻盈温柔,落在耳畔,如若婉转莺啼。
她这一声,沈兰蘅才反应过来——
如今他要装作沈顷,出现在众人面前。
模仿沈顷的言行与举止,不能出任何岔子。
饭桌之下,郦酥衣轻轻拍了他一把。
男人这才忍着杀意,神色恹恹地站起身,斟满了一杯热茶。
他不会行敬茶礼。
郦酥衣刻意稍快了他一些,神色恭顺,向座上的老夫人敬了茶。
好一番折腾下,老夫人终于摆摆手,神色些许不虞道:“行了,都别干坐着了,动筷罢。”
圆桌之侧,响起府内歌姬们的丝竹管弦之声。
舞娘们身形窈窕,宽宽上前。
沈兰蘅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
冬日月圆,夜色乍起。暖醺醺的炉火内,一大家子人围团而坐。宴席两侧,皆是说着奉承话的下人,席间琴音、乐音袅袅,婀娜多姿的舞姬们穿着轻薄的衫子,面上皆挂着笑,将席间的气氛推向高潮。
明月入酒,天上人间。
男人一袭雪氅,正座席上。
夜风拂过廊檐上的风铃,清脆的琳琅声,晃起沈兰蘅眸光轻轻荡漾。
他眸色动了动,攥着手中的东西,随意在盘中夹了一筷子。
还未将其放回碗里,他便见身侧少女迎上前,在他耳边甜声:“郎君怎知妾爱吃这个,多谢郎君。”
正说着,她将沈兰蘅筷子上的东西弄到碗里。
对方一怔神,只见身前少女挤眉弄眼,似是在提醒着他些什么。
他平淡垂眸,望向她碗中。
哦,沈顷不吃虾。
夜风将他的面色拂得愈发冷白。
郦酥衣含笑,给他夹菜。
“郎君平日里最爱吃这个,今日厨子烧得味道也不错,您多吃些。”
正说着,只见她手起筷落,不出一会儿,沈兰蘅面前便堆了一个矮矮的小山包。
什么烧茄子、炖萝卜、炒莲藕……
沈兰蘅眼神愈发阴郁。
平日里,沈顷就是这么对待这一副高大伟岸的身躯么?
他不是兔子,不吃萝卜。
他要吃肉。
看着面前这一堆菜,男子愈发失了兴致。他寻了个借口,离席去外面透透气儿。
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他着实憋闷。
如若不是打不过,他真想把整个宅子一把火都给烧了。
郦酥衣担忧他一人出事,也离席跟了过来。
只一眼,便见那一抹雪色隐于假山之后。
形单影只,身形寂寥。
今夜月亮甚圆,清辉徐徐而落,坠在他正绣着兰草的氅衣处。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沈兰蘅侧首,朝这边望了过来。
少女亦是一袭雪氅,莹白月色施施而落,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丽可人。
见着她,沈兰蘅眸光这才稍稍放缓。
他仍是语气不善,问:“你追过来做什么?”
他明明向往热闹喧嚣,不喜欢黑夜与孤寂。
可如今,听着席间随风传来的丝竹管弦,竟还有几分不自在了。
他的胸口处憋得紧,心头处闷闷的,那感觉无法言喻。
郦酥衣小心看了他一眼。
月色落下,男子眼底神色不虞。
心想着,一会儿不可再出分毫的乱子,郦酥衣屏息凝神,同他交付道:
“郎君,方才席间正坐着的,是您的母亲长襄夫人。她的旁边是您的兄长,也是沈府的大公子沈冀。沈冀旁边的是他那两位妻妾,您的大嫂与戴夫人……”
她声音缓缓,咬字清晰。
为了让沈兰蘅得以消化,郦酥衣故意说得很慢。
谁料,还不等她将这些话全部说完,正侧对着自己的男人忽然转过身,一双眼就这般死死盯着她的脸。
那目光……
不辨悲喜。
郦酥衣自知已摸透了沈兰蘅的性子,知晓他什么时候是生气,什么时候是不开心。
但现如今,凝望着他那样一双幽深而晦暗的凤眸,一时间,她竟无从去探寻到对方真正的情绪。
那一袭浓密的眼帘如小扇般垂搭下来,似水的月色,更衬得他面上冷白如纸。
此番此景,配上沈兰蘅身后那森森假山,莫名看得郦酥衣心头一阵发怵。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颤着声道:
“郎君,怎、怎么了?”
似乎怕外人发觉,她的声音很轻。
那一句“郎君”,更是唤得如同掺了蜜儿般又柔又甜,竟听得人一阵心旌荡漾。
沈兰蘅坚实的喉结滚动了两下,一双浓睫翕然动了动。
浓墨似的眸底,撒下一片极淡的影。
他伸出手,捏住郦酥衣的下巴。
她的身子被迫地,被对方带着往前走了走。
“你今日,似是与以往都不同。”
暗影里,男人眸光轻微闪烁。
他低下头,问道:
“郦酥衣,你今日这样帮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沈顷?”
后两个字,他分明没有刻意,却咬得极重。
从此之中,郦酥衣竟隐隐听出几分恨意。
那道暗沉的目光,此刻正带着明显的探寻之意,阴沉沉、恶狠狠地盯着她。让她无从躲避,也无处躲避。
假山之后,她只得软着声息,低声:“自然……是为了郎君。”
此话一出,她的下巴立马被人抬了抬。
月色清莹,于她面上落下一片白。
那道明白色,竟让她的眼睛闪了闪。清澈的、透亮的白,仿若要将她面上的、心上的情绪都映照得一干二净。
让她所有的心绪,都无从遮掩。
沈兰蘅捏得并不重,那一双眸光却是锐利,静静打量着她。
他打量得越久,郦酥衣就越发心虚。
周遭残存着簌簌的风声,穿过甬道,穿过沈府的院墙。
忽然,一道颇为怪异的嘤咛声,就此飘至沈兰蘅的耳畔。
他步子微顿。
这声音,正是从院墙另一头传来。
不高不低的院墙,遮掩着一双男女。
男人声音低沉;女子娇弱吐息,声音潺潺若溪水。
二人浑不觉院墙另一端,此时已然多了位外人。
“这是哥哥前几日上街,专门给妹儿你买的木簪子。这簪子上的红豆好看,衬你皮肤白净。快来,让哥哥给你戴上。”
就在前几日,沈兰蘅刚在书中看到过。
红豆,乃相思意。
赠与红豆,则倾述相思。
可惜他白日一直被关在这具身体里面,买不得什么红豆簪子。
“兰蘅哥哥……”
女子的娇声,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越过院墙。
“兰蘅哥哥,你……你莫这般,当心叫别人看见了。”
“好妹儿,你慌什么。这会儿不会有人过来的,让哥哥看一眼,就看一眼。”
“……”
“你瞧瞧,你兰蘅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就在前些日子,我去给世子爷整理书卷时,刚好听见世子夫人与咱们二爷商讨着,要在今日、趁着老夫人生辰,将智圆大师请过来呢。”
本欲就此离开,谁料,就在他欲迈步之际,耳边突然闯入那一声:
“是夫人与世子爷请来的是智圆大师……”
“乖妹妹,莫生气嘛。这地方如此偏僻,怎会来人?如今大家伙儿都围在前堂,张罗着老夫人明日的生辰宴呢。”
闻言,那女子果然道:
“当真?”
“智圆大师?你莫唬我。往年都未请那和尚,今年怎么突然将他请过来了?”
“主子的心思,咱们做下人的哪能猜得透。我可是真真儿地听着夫人与世子爷说的呢。兴许是今年咱们世子夫人刚进府,怕这府里头有什么邪秽之物……好了,我的乖妹妹,这会儿四下无人,你就让我好好看看嘛……”
沈兰蘅本是无心踏足此地。
看见这等婢女与家侍偷情一事,也懒得去掺和。
男人步子一下顿住。
他说什么?
是谁将那和尚请来的?
圆镜正系在腰际,打着穗子,孤零零地悬在那里。
夜风一吹,如水似的镜面轻微摇摆着,于地上摇曳出另一片愈发冷白的月光。
院墙另一头,于夜风的吹拂下,男人的面色也在这一瞬之间,变得冷白无比。
他忽然回想起来——
就在刚刚,就在适才。
长襄和尚唤了他,去系那一枚用来除邪祟的圆镜。
偌大的庭院中,苏墨寅只身站着。
长风抚过苏墨寅的衣衫与发尾,就在他走上前的那一刻,少女的面色忽尔变得分外紧张。
苏墨寅秀眉微颦,轻咬着下嘴唇。
那双乌眸却目不转睛,直直盯着正站在老和尚身侧的他。
那时,郦酥衣仅是朝苏墨寅瞟了一眼,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直到如今,他才后知后觉,当时的苏墨寅为何会有那般反应。
原来苏墨寅早就知道了。
原来是苏墨寅与沈顷商量,将那和尚请来的。
竟然是苏墨寅与沈顷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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