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都到这地步了,榻边有屏风挡着窗纸,反正也没旁人看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拽着他的长发晃荡起来,情动之时蹙眉啃上他的肩膀。楚青崖仰头深吸口气,头发被扯得痛,肩也被咬得痛,头上差点秃,肩上差点破,真是还未伤敌,自损八百,输了个底朝天。
他摇着她:“你刚发的誓,这么快就忘了?”
江蓠被一波波潮涌冲得神思迷乱,半阖着雾濛濛的眼,喃喃道:“什么誓……”
他心中大骂一声骗子,“你说以后若再咬我,下辈子就变条狗!”
她的手指软绵绵搭在他肩上,盖住了牙痕,委屈道:“我哪里咬你了?”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楚青崖把她的手挪开,“这儿是谁咬的?”
她又把脸盖上去,唔唔地搪塞,企图蒙混过关,在他怀里蹭起来。他但凡有那么点火气,都被她浇灭了,恨得牙痒,却又拿她无法,只有使出浑身解数,让她抖成一团淋雨的雀儿,一会儿飘飞,一会儿坠落。
银缸照着她汗湿的眉眼,倦而媚,轻翘的羽睫也抬不动了,几番下来已是目神迷离,檀口微张,牡丹花蕊啜玉露,芙蓉脸上泣红霞。
“下辈子变条狗,也和我在一起……”楚青崖吮着她的耳垂,她发上的清香带着窗外的雪气,染着屋内的暖意,勾魂夺魄,“生生世世都和我在一起,做我夫人……”
一室浓春幽情,似正月里的爆竹,辟辟啪啪地在榻上鸣响,炸得乱红处处,碎冰四溅,天也昏地也暗,转眼攀过了巫山万重,淋过了高台绵雨,不知今夕何夕。
红烛燃尽,一对树藤合抱着倒在兽皮上,枝叶相依,气息交缠。
“你好了么……”江蓠迷迷糊糊地问。
楚青崖本来已好了,听了这一句,气喘吁吁地翻过身,“你看着我,不许睡。”
“……嗯?”
他咬牙道:“我为你做这些,难道真是想要你谢我?”
江蓠捂着脑袋,不想看他,“你都问我怎么谢你,你还说你从不开玩笑。”
他拉下她的手,恨不得看到她骨头里去,“我什么意思,你分辨不出来?”
她便顺从地问:“你什么意思?”
楚青崖不说话。
江蓠闭上眼,“叫他们送热水来吧。”
他用缠着棉布的左手攥住她,“我在你心里是来几次就能打发的吗?你以为我贪你的身子?”
她不耐地撑开眼皮,“那你再来一次。”
楚青崖心都凉了:“从进了门,你连一声夫君都不叫。”
江蓠说:“我叫了,你又觉得我装,叫和不叫有差别吗?夫君早点歇息吧。”
“你难道不是被迫叫的?”
她叹气:“你到底想如何,我现在叫了,你又不开心,我不叫,咱们反倒处得还行。”
他摁着她胸口,里面那颗心平稳地跳动着,“我真想把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
她喔了一声。
楚青崖彻底恼了,“你见了薛湛,心都不在这了,要是你嫁了他,怎会是现在这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江蓠皱眉:“你胡说什么?跟他有什么干系?”
“你不喜欢我这样的,就喜欢他那样的!你夸他文章好,品性好,是当世少见的君子,良金美玉的探花,他给你的信,你宝贝一样收着,你可知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的声线有些抖,似是害怕,又似愤恨,“我只不过要你认我这个夫君罢了,如何比愚公移山还难!”
江蓠张口结舌,良久才道:“薛世子那样的,没有人会不喜欢。我没想过嫁他,也嫁不起。”
楚青崖冷笑:“你嫁不起他,就嫁得起我?也是,我小门小户的,好糊弄,你给我个荷包,我比你那信纸还要宝贝,剪碎了都从灰坑里刨出来,我就是你挑剩的男人,用完就丢的幡布!”
她被他这一串话震惊了,反驳道:“我有多少个男人,还能挑剩下?楚大人,你要是块幡布,也是穿红袍绣仙鹤擦龙椅的幡布,我是什么金枝玉叶,怎么敢用你,用完还丢?”
“那你对薛湛就没有一丝动心?”
“什么叫动心,你说清楚!”
“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我怎么敢和他在一起?”江蓠提高嗓门,“他那样的人……”
“你发誓。”他坚持。
“我发誓,我没有想过嫁给他,不然下辈子变条狗。”
江蓠心道,要是她早几年亲眼见到他,或许真有这个心思,人生在世不意淫,日子真没有盼头。
楚青崖怒道:“你发誓就跟放屁一样!”
“你知道还让我发,我还发过誓不嫁人呢。”江蓠冷静道,“我知道你想听什么,我这就说给你——我十分仰慕薛世子,从看到他文章的那一刻就非他不嫁,多年来神交已久,今日一见,犹如天雷勾地火,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他绝,明日就要在你吃的豆沙酥饼里下砒.霜毒死你,把你库房里的银子当嫁妆,后日就要嫁到靖武侯府当侯夫人,若他不收,做妾也愿意,情愿为他生十个娃娃,每个都受他的荫去国子监读书!”
楚青崖明知道她在说瞎话,听了这洋洋洒洒的一通谋划,仍气得血涌天灵盖,“他是君子,我是小人,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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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继续双犬对吠,还升级打架
这章删了一千多字……他俩除了洞房,每次上车前都要吵一架
第35章 涨春潮
江蓠腿都软了,想编个话来哄他,可他笃定不想让她开口,恶狠狠地吻上来,像只炸毛的狗。
他的吻很重,誓要圈占的印记,把她背对自己抱在身前,气道:“你不想看我,我还不想看你。”
她这会儿却晓得低头了,“谁说我不想看你,我……”
话语被轻哼淹没。
楚青崖心里受不住,就要她身上也受不住。水漏在暗夜里滴滴答答地响,过了二更,待她气息奄奄一动不动了,他便将她禁锢在胸前,轻吻她湿透的额发,含泪的眼角。
痛怜极宠,不过如是。
楚青崖也累了,就这么侧躺着,望着她倦怠的睡颜,久久不愿合眼。
他一合眼,怕就要梦到让他发疯的情景——
这样春潮带雨的脸,别人也看过。
这样婉转娇媚的声音,别人也听过。
这样销魂蚀骨的身子,别人也尝过。
绝不可以。
只要他还剩一口气在。
泡完澡已是深夜,她中途醒了一次,看他还搂着她,又呜咽起来,细声细气地叫他夫君,一连叫了十几次。
真是被欺负惨了,红着眼和兔子似的,可怜样只有楚青崖看了才不心软。
房中寂寂,夜明珠的柔光照着一对鸳鸯,她睡着了也在抗拒,蹬着他往外挪,上半身都快横到床边去了,只有脚板抵着他肚子——那儿暖和。
楚青崖浅眠到下半夜,看她这睡相就来气,下床拿茶水把炭盆给浇灭了。屋里冷下来,不过半刻,她的身子又神奇地靠了回来,还嫌贴得不够紧,手脚都窝在他身上,往袍子里捂。
如此,他才安心休憩。
夜雪下到清晨方停。翌日天未放晴,云销雾散,苍穹涂着青灰的釉色。
江蓠裹着被子坐起身,有种被他弄废了的错觉,这腰腿都不是自己的。爬下床,炭火却是灭的,只有熏炉静静燃着。
呵手推窗,窗檐下坠着冰凌,园中琼枝玉树,银装素裹,水晶世界万籁俱寂。
京城的初雪,都是这般大吗?
新栽的绿萼梅尚未吐葩,虬枝交错,不远处行人挎着篮儿经过,摇落一树清雪。
“……我还以为大人会迟些起,没想到他起了大早,打着伞领小姐出府上学去了。”春燕的声音清晰传来。
“大人睡得早,一向起得早。”瑞香同她走到主屋。
“哎呀,你昨夜睡得沉,没听到那动静。”
“啊?”
春燕淡定道:“昨夜大吵一架,又好了,再吵一架,再好了。不到巳时夫人起不来的,每回都这样。你去厨房看看,补身子的药有没有熬好,端来盯着夫人喝,我进去收拾。”
脚步声在外间响起。
江蓠第一反应是爬回床上装睡。
她盖着被子,觉得这些下人太没规矩了,想了想又不好开口教训。
……明天一定能在巳时前起床的!
她决定今晚把楚青崖赶去书房睡。
丫鬟在房里轻手轻脚地收拾残局,她恹恹地躺了一会儿,下腹有些刺痛不适,晕晕乎乎地起来洗漱更衣,吃了碗红糖桂圆羹,这才好些了。
“夫人,这药是大人请太医开的,要吃三个月不能断,您前几日是不是都倒了?”瑞香端着药进来。
江蓠道:“我喝了呀。”
春燕把洗好的衣服抱去橱子里,回身叉腰道:“您喝一半倒一半,窗下的草都浇死了。”
“那草本就是枯的。”江蓠避重就轻。
楚青崖找的这太医四十来岁,行医也就二十年,是看妇科的,给她请脉后说体质虚寒,开了副补身子的药方。她从小到大没生过几场病,但也不是没吃过药,这里头不知加了什么鬼东西,苦得不是进人嘴的,还又酸又腥又涩,捏着鼻子灌到一半已是极限,再多喝一口就要把隔夜饭吐出来了。
那么一大碗全喝下去,还要天天喝,连喝三个月,简直是酷刑。
瑞香看她又只喝了半碗,喝得生无可恋欲哭无泪,疑惑道:“真有这么苦?”
江蓠把碗递给她:“好妹妹,你尝一口。”
瑞香才尝了,呸地吐在漱盂里,表情顿时变得和她一般痛苦。
春燕无奈,“药都是难喝的,这太医既然能来咱们府上看病,定有两把刷子,大人信他,夫人也应信他。是药三分毒,这样稀稀拉拉地吃药,疗效反而出不来。”
“我又没病,将就过吧。”江蓠觉得她太操心了。
中午用完饭补了一觉,她拿着监照思索一阵,带人去书房抱了十三经和《大燕律》出来,想叫春燕出门买最新印的程文集,但出乎意料,楚青崖把她家里那几本从永州带过来了,放在书架最顶层。
江蓠因为心虚,出大牢来后一直没敢和他提要求,她还以为自己的书留在别院里,此时见了它们如同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抱着吹吹灰,笑逐颜开。
翻开来,嘴角的笑容倏然消失。
“狗官!!!”
门外的侍卫听到书房里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大吼。
江蓠头发都气炸了,拈着程文集里夹着的画像,恨不得把楚青崖碎尸万段。这画像显然是从桂堂的代笔簿子上撕下来的,有人在她脸上画了六根老鼠胡须,还用朱砂笔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旁边写满了“乙等”、“叫你考”、“多行不义必自毙”、“罪大恶极”、“满口谎言”、“刁钻刻薄”、“骗身骗心”……字迹潦草,但能看得出是谁的手笔。
“狗官!!狗官!!!”她暴跳如雷地在书房里跺脚。
有本事当她面说啊?!
这可是她最好看的一张画像!司簿亲自画的,还上了颜色!
江蓠在书房里大发一通脾气,好容易平息怒火,装作没事人出来都酉时了,下人看她的眼神畏畏缩缩。
她掂了掂手上的书,面无表情:“回房,我饿了。”
生气太费体力,得多吃点。
过了半个时辰,府外轿子回来了。她端着饭碗听到屋外的声音,是阿芷兴奋地在说今天读了哪篇文章、先生布置了什么功课,楚青崖笑着回应。
他还敢笑!
想到他大肆破坏画像、洋洋自得的样子,她后槽牙发痒,按捺不住推开门,和颜悦色地对阿芷道:“姐姐喝了药有点累,你先回去做功课,明日我再听你说学堂里的事,好不好?”
阿芷关心地问:“你不舒服吗?”
江蓠说肚子疼,敷衍几句,把孩子骗回了自己屋。
楚青崖穿着官服,走上前揽住她的身子,皱眉问:“那药没用吗?都喝了一个月,怎么还这样。”
她看起来很乏力,“夫君,你扶我进去。”
楚青崖搀着她回到饭桌边,扫了眼骨碟,鸡爪骨头都堆成山了,米饭也盛了满满一碗,各样菜肴都下去了一半。
“我瞧你胃口不错,现在还疼吗?”
江蓠柔弱地点点头,靠在他怀里。
楚青崖抱着她来到榻上,用手掌捂着她肚子,“大概是要来月事了,太医说你上次烧得太重,有所亏损,经前或许会痛。”
她攀住他的脖子,说时迟那时快,楚青崖心叫不好,被她拽着躲避不及,眼前一支沾了墨汁的笔已然挥了过来,在脸上重重画了一道。
“江蓠!”
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嘿”地一声用身子把他撞倒,四脚并用地按住,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笔,左右开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添了几道。
“我让你画,让你画!哈哈哈哈哈!”
“江蓠!”他怒喝,抢过她的笔扔到地上。
“你骂呀,怎么不骂了,心虚啊?”
江蓠从靠枕下抽出一张纸,一面菱花镜,气势汹汹地一手举着一个对着他:
“这就是你作案的证据!”
纸上的画像被红笔糟蹋得厉害,花容月貌的小娘子脸上赫然翘着六根细细的胡须;再看镜中,他脸上也多了六道惨不忍睹的黑杠子。
楚青崖冷着脸夺走铜镜,指着画像道:“你倒说哪个字是假的?”
江蓠用力捶他:“你写了这么多词骂我,还毁我的画像!”
“我作了什么案?”他丝毫不认错,挡住她的拳头,“我没犯法,是你犯了法,我把你流放三千里都是轻的,写写画画又如何了?”
他推开她,捡起地上的笔,作势要在画像上添几笔,江蓠“啊”地扯住纸不让他碰:
“你还要写,你还要画!你这个狗官王八蛋!”
楚青崖一下子把她撂倒,“我不仅要画,我还要在你脸上画!”
说完按住她的肩,提笔就在她的桃心脸上涂了大大的一笔,还不解气,腮上各画了四道,比画像还多了两撇胡子,额头上也画满了一排叉。
画完了,把两只笔往茶壶里一插,涮了个干净,丢给她:“你再画?”
江蓠对镜一看,气得发疯,跪在榻上用枕头拚命砸他,“这是我最好的一张画像!你毁了它还要毁我!睚眦必报!小肚鸡肠!丧尽天良!”
楚青崖忽然“啧”了声,低头摸着官袍上的墨渍,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小心地脱下来。
……糟了!
江蓠立时安静下来,知道自己做过了头,心中打鼓,期期艾艾地问:“肯定能洗掉吧?”
大红的袍袖上沾到了墨汁,胸前的补子也花了一块,这是好料子,不能使劲揉搓。
他背过身去,盯着官袍沉思。
她不敢说话了,默默地站在一边,猛然想起明日要开朝会,他是要穿着这身上朝的。
“我……”
楚青崖没等她说完,挽着官服匆匆出去,连脸上的黑胡子都没来得及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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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豁,女儿结婚后越来越放飞自我了,小作精都是被宠出来的
又删了一部分……痛怜极宠这个词是柳永造的,还得是柳永
楚青崖把袍子往衣桁上一挂,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到瓷盆边洗脸。
江蓠递过擦脸的棉布,他没接,转头拿了另一块。
“对不住……”她低声说。
她要拿官服出去给丫鬟洗,刚迈出几步,又想起脸还没洗,走到盆边,里头的水已经黑了。
若是叫人来,不就看到她脸上的胡子了?
再说他刚才定是问过人,要是洗得掉,不会再拿回来。
江蓠惶惶不安地纠结了半天,楚青崖不跟她说话,连饭也不吃,褪了衣物躺在床上。
她端来一碗鲗鱼汤,在床边舀着勺子,“夫君,你多少吃点儿。”
他阖着眼不看她。
江蓠放下碗,慢慢地给鱼肉挑刺,挑到一根也不剩了,从自己碗里泡了一半米饭进去,又夹了几块他喜欢吃的糖醋里脊、桂花糖藕,放了几根葵菜做搭配,夹了一筷喂到他嘴边:
“夫君,不吃会饿的,睡不着。”
他勉为其难地就着她的手,慢慢吃了,眉头一直没展开。江蓠就和哄阿芷小时候吃饭似的,他吃一口,就说一声“真棒”,一碗饭菜渐渐吃光了,她才舒了口气。
还能吃下饭,就说明事情没那么糟糕。
江蓠等他吃完,拿了本《战国策》放在他腿上,把烛台移来照明,自己则搬了把凳子,拿着一本《国语》趴在床边看。两人皆沉默不语,她心中还是忐忑,看一页书,瞟一眼他,也许是快来月事,她今天特别累,刚才又闹得太厉害,没看几页就困了,不知不觉头歪在褥子上,不省人事。
醒来屋里漆黑,床上空了。
她揉揉眼睛,点灯看莲花漏,快到亥时。
楚青崖不知道去哪儿了,外间饭桌上已收拾干净,拿竹罩子罩着一碟芝麻核桃糕。
江蓠拈了一块放进嘴里,打了个哈欠,望着衣桁上弄脏的红袍,终究不信邪。
她自己好好搓上一个时辰,看能不能洗掉!
说干就干,她要拉铃唤瑞香送水进来,一摸脸,哀叹着抱住头。试着用布擦了几下,越擦越花,壶里洗过笔的茶水还没换,木架上的水盆也还是脏的。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张脸!
罢了,也不是没自己打水洗过衣裳,院子里就有口井。以前在家,三个人的衣服她都洗得,还怕洗不了一件官袍?
江蓠戴着幂篱,鬼鬼祟祟地出了屋,下房里灯灭了,丫头们正在睡觉。她叫侍卫打了桶水提进房,想先洗脸,结果被冷得打了个喷嚏,只好放弃了,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搓洗起袍子来,然而洗了一盏茶都没怎么掉色。
她抹去头上的汗,用手掌扇了扇风,呼出口气,仔细想了想,好像墨汁是要用米饭来搓的,但这大晚上的去哪儿找饭?
她不死心,又继续搓,冰冷的井水冻得手发红,呵几口热气,再洗一阵,总算把袖子上的墨迹洗去大半,可金贵的布料却发皱了。
楚青崖吃完饭看了几页书,没一会儿就被后院的丫头叫去,说小姐写不来功课,找他请教,回来已过亥时,料想江蓠早睡了。他此前不知道国子监课业这么重,还学得这么难,孩子好不容易背完了文章,写完了题,他自己也身心俱疲。
……看来生一个也没好处。
他这么想着,从廊上走过,推开门。
“吱呀”一声,房里蹲着的人被吓了一跳,两只红彤彤的爪子浸在水桶里,从地上抬起头,带着八根胡须和一额头的叉叉,愣愣地看着他。
楚青崖倒抽凉口气,大步走过去,把她拉起来,“大冬天的,你在这洗什么?怎么不叫个人来?”
“你小点声!”她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埋怨,更显得脸上滑稽。
他又好气又好笑,搓着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摸她身上,也是冰凉的,赶紧把她沾湿的衣裳脱了,“快上床,穿这么单薄,要着凉了!”
江蓠甩开他的手,“我已经洗掉一只袖子了,定是你找的人不会洗,才说洗不掉。”说着又蹲下来。
楚青崖看她又往冰水里掏衣服,险险地一把拎出爪子,塞进衣服里捂着,“谁说洗不掉?拿江米水搓就是了。你就为了这个蹲墙角?”
可怜巴巴的,还以为是哪个丫头犯了错,在这挨罚。
她眨了眨眼,“你不是拿着它出去又回来了吗?”
他无可奈何:“我是觉得不必今晚拿去洗,三品以上的四季朝服各有两套,我急什么?”
江蓠竖起眉毛,“那你装得好像只有一套!你都不同我说话了!”
楚青崖问:“你把我朝服弄成这样,还想我有好脸色?”
实则他是想要她乖一点,所以摆出严峻的神色,她果然破天荒对他无微不至,就差自荐枕席了。
“我都洗一炷香了,你要是——阿嚏!”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带着鼻音抱怨:“水好冷啊……”
楚青崖连忙把她抱到床上,裹了被子,用身体贴着捂热,“知道冷还洗,你是傻子么?人重要还是衣服重要,就算只有一套又怎样,大不了我明日告个假,不上朝了。你这手……我的天,冰成这样……”
她委屈地说:“你看起来好凶。”
“我都没说话,哪里凶了?”他望着她的大花脸,又叹道,“哪有诰命夫人大晚上在屋里浣衣的?……罢了罢了,都是我不好。”
“我跟你说对不住,你不理我。”江蓠闷闷地道。
“没关系,好不好?”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哼了一声,凉凉的手掌贴住他胸口,他的心隔着温热的皮肤跳动。
江蓠的目光越过他,找那只水桶,楚青崖气道:“你真是不肯半途而废,只洗了一只袖子,没洗全,想想都睡不着,是吧?”
她抿了抿唇,默认了。
“怎么养出来的怪性子!脸上也是,多简单的事,叫人端盆水来洗,你偏不。让丫头看到又怎么了,你不许她说,外头谁知道?”
江蓠红着眼圈:“你把我画成这样,我就是不想让人看见!你敢大摇大摆戴着胡须走出去,我不敢,我要是走出去,一个月都睡不好觉。”
楚青崖觉得她自尊心忒强,怪不得连一张画像被毁,也能跟他闹。
“好好好,夫人消消气,是我不对,我不该给你画胡须。我这就去端水给你洗。”
“哎!”她小声道,“我冷,你……你再给我捂一会儿。”
楚青崖抱着她,半晌才叹出一句:“你嫁了那位君子试试,看他能不能受得了你三个月。”
“怎么又提他!”她回击,“我那五个贤良淑德的姐姐定也受不了你三个月。”
说罢想到什么,脸上一红,把嘴闭得紧紧的。
楚青崖挑眉不语。
又捂了两盏茶,她身上热起来,却也昏昏欲睡了,他要下床,被她扒着腰,闭着眼哼哼唧唧的。
他心都化成了水,柔声道:“我一会儿便回来。”
她翻了个身,肚皮朝天,翘着二郎腿在床上抖啊抖。
热水很快就送了进来。
楚青崖给她擦完脸和手脚,她得寸进尺,张嘴指指牙,他便耐心拿刷牙子蘸粉给她刷。
“你刷得好慢……”她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不慢些怎么刷干净。”
也是,他天天吃那么多甜食,牙齿都是好的,定是精于此道。
刷完她又摊开手臂,楚青崖忍不住道:“我看你是让我伺候上瘾了。”
虽这样说,却还是把那件中衣脱掉。
“夫君也歇息吧。”她终于满意了,笑眯眯地倒在枕上,打了个哈欠。
今天就不动她了,他想。
若是天天对他这样笑,他也不介意天天给她刷牙洗脸。
这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雪断断续续地下,压弯了后院的翠竹。暖阁里终日烧炭,即使这样,开窗透气时也冻得缩脖子。
一连数日,江蓠对窗挑灯夜读,脚下踩着兽皮,身上裹着毡毯,桌上的书一字摆开,写完的黄皮纸积了一沓,都不甚满意。
她已经很久没有练习了。
从前在桂堂当代笔,临近考试,作息都仿照考试来,在家里搭个小号舍,睡在木板上,到了卯正自己醒,到了亥时自己困,除了吃饭喝水出恭,中间六个时辰都在写历年的考题。若不在考试的月份,每日也需用馆阁体抄一页书,把翻烂了的十三经再看一看,防止考得偏僻。
起初那几年写完题要交到堂里给人批改,后来就没有人能改她的答案了,不免有些遗憾。她知道自己写得并不完美,但永州毕竟不是京城,没有接触当世大家的机会,只要能替雇主考中秀才举人,没人会说她写得不好,也看不出哪里需要润色。
国子监里都是进士出身、自小受过正统训练的老师,论才识、眼界、体悟,都不是她这个只读过两年私塾的野路子能比的。监生们大多家境优渥,不止有科举入仕这一条路,所以老师讲课不单为了考试,还会传授世间义理。
楚青崖为她弄来一张监照,给她打通了上学的门路,江蓠觉得既然这样可行,那么或许今后还有别的路可走,国子监就是一个供她利用的好机会。
阿芷还小,需要别人给她出谋划策,但她不用,拿到监生的身份,就会想办法自己往上爬。
这两日阿芷从学堂回来,兴冲冲地同她介绍斋里的先生和同门,江蓠大致清楚了里头的规矩。国子监里六个堂分三等,初等的正义、崇志、广业三堂和中等的修道、诚心二堂只需坐堂和考课,这两项能过即升。如果监生自认学识丰富,可以通过考试直接进入中等的二堂修习,却没听说过有人一进国子监就去最高等的率性堂读书。
江蓠的监照是钦赐的,盖着玉玺,落着几位阁老的名,不去坐堂上课也不会被逐出国子监。她问过楚青崖,他说冬至入学的这批全是小孩儿,先生教的课都太简单了,她一个能考中四次举人的惯犯,根本没必要去听,还不如好好准备下个月的分斋考试。
考试在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后学生们就过年去了,正月里定榜。但这一个月的时间,她并不打算待在家里闭门造车,而是想把六个堂都跑一遍,亲身体验课程纪律,如果能想个法子,直接考入率性堂听课,那就省了很多精力。
需要结交一些德高望重的先生。
还要摸清哪位博士助教好说话、性子开明。
最重要的是,廿五要去率性堂一斋听薛湛讲《左传》!他说大家都可以来听!
可能是她的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廿四的晚上,楚青崖从书房回来,瞧着她捧著书笑得眉目荡漾,阴阳怪气地道:
“你这书读了五天,只怕都会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