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巴一瘪。
敢情为了叫哥哥苏轼顺利启蒙,就要把自己舍出去?
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苏老太爷脸色这才和缓一二。
他虽儿孙不少,可最喜欢的却是小苏辙,别看这小崽子整日里老老实实的,若细心观察,他的小表情和小心思多的很。
苏洵见苏老太爷没接话,继续道:“……这些日子,程氏的确辛苦。”
“而且大哥去世也有两年时间,大嫂带着几个孩子也在娘家住了两年,如今大哥大嫂从前住的院子已修缮一新,中秋节之后就能将大嫂他们接回。”
“大嫂刚回来,触景伤情,程氏难免要多陪着大嫂些,就更没空照顾两个孩子。”
听闻这话,苏老太爷则道:“你们放心将八郎交给我好了。”
“若是忙不过来,一并将六郎也送到我这里来。”
苏洵连声应是。
苏辙则是欲哭无泪。
回去之后,苏洵则与程氏邀功,夫妻两人皆高兴得很。
坐在摇篮里的苏辙却是闷闷不乐。
快乐是你们的。
与我没什么关系。
翌日一早,乳娘就带着苏辙到了正院。
苏老太爷如从前每一次一样,又是用胡子扎苏辙,又是陪着苏辙举高高……如今程氏不在,他更是肆无忌惮起来,指着外头的秋千道:“走,祖父带你去坐秋千。”
苏辙抱着王乳娘的颈脖,不肯撒手。
外头秋风呼啸,说不准马上就要下雨,他才不出去了!
这个祖父,不靠谱!
苏老太爷却是个爽朗的性子,抱着苏辙不管不顾就要往外走,惹得苏辙是嗷嗷直叫。
王乳娘想着今日过来前程氏交代她的话,要她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八少爷,便道:“老太爷,八少爷应该是饿了……”
说着,就有另一个乳娘要去热羊乳。
有了照顾孙儿的重任,苏老太爷也折腾他那些竹子和蔬菜,见乳娘一调羹接一调羹喂苏辙羊奶,皱眉道:“这羊奶是羊喝的,他小小年纪喝这些哪里够?”
话中意思已十分明显。
羊奶比起人乳来营养自是差了许多,其中道理苏辙不是不知道,只是他身体里装的是成年人的芯子,实在做不到对着一个陌生人的□□大快朵颐。
王乳娘也会过意来,忙解释起来。
当苏老太爷听闻不到一个月的苏辙能饿上足足两个时辰都不肯喝奶时,先是一惊,再是一笑:“这小崽子,小小年纪倒是和他老子一样,犟得很!”
“这脾气,随我!”
苏辙的小心脏顿时就悬了起来。
想当初爱子心切的苏洵与程氏见他不肯喝/奶,叫王乳娘试了好几次,这才作罢。
他担心苏老太爷爱孙心切,又想试一试。
王乳娘也是这般想的,已做好了带苏辙去隔间宽衣喂/奶的准备。
谁知苏老太爷却道:“八郎不肯喝就不喝吧,寻常百姓家好些孩子也是喝羊奶牛奶长大的,一样壮实!”
等他见着苏辙一碗羊乳喝干净后,将小崽子一掳,祖孙两人就去院子里荡秋千了。
被寒风吹的瑟瑟发抖的小苏辙:……
好冷啊!
苏老太爷对自己的定位倒是挺精准的,这人果然犟得很!
苏老太爷倒也不是不心疼孙儿,抱着苏辙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对着一旁欲言又止的王乳娘道:“你别担心,若程氏问起,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
“人和庄稼是一样的,整日待在温室之中就娇气得很,风一吹雨一淋就倒下了。”
“八郎如今也快白天,吹吹风又有什么打紧的?”
苏辙忍不住心中腹诽:祖父,您这话一点没说错,只是您能不能管管我掉出来的鼻涕?
只有三个月的他尚且不具备吸溜鼻涕的本领。
难道当真自己小小年纪就要尝到鼻涕咸咸的滋味?
好在王乳娘是个靠谱的,小声道:“老太爷,八少爷都冷的流鼻涕了……”
说着,她试探道:“让奴婢将八少爷抱进屋擦擦鼻涕吧!”
苏老太爷乃常年劳作之人,身强力壮,越是见乳娘这般小心翼翼对苏辙,就越是觉得她们将苏辙看的太娇气。
他老人家略想了想,就抬起苏辙胖乎乎的手臂,拿着苏辙的袖口擦去那鼻涕泡:“好了,这下八郎没鼻涕了。”
王乳娘等人:……
苏辙:……
祖父,听我说,谢谢您!
有孙儿陪伴的苏老太爷心情很是不错,甚至与怀中的苏辙絮叨起来:“……这秋千还是三郎三岁时我和他一起搭的秋千,不知不觉的,三郎已去世一年多了,可真快啊!”
“若是三郎还在就好了,这样我抱着你坐秋千,他就能推咱们。”
“想必咱们爷孙几个会更开心的。”
“还有七娘,我记得七娘小时候最是喜欢我这样抱着她荡秋千的,她不会像你这样乖乖坐着,总是笑的直打嗝,小丫头胆子大得很……”
三郎正是苏辙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苏景先。
苏辙难得从苏老太爷面上看到了悲怆之色。
他突然想起有次睡觉时听见两个丫鬟在闲言碎语,直说老太爷对三房不上心,不逼着苏洵上进也就罢了,苏景先与苏七娘去世时甚至看起来不太难过,字字句句直指苏老太爷偏心。
当时他对这话不置可否,毕竟他与苏老太爷打交道并不多。
可如今看来,有的人的悲痛是流于表面,有的人的难过是藏在心里。
苏老太捏了捏苏辙胖乎乎的小脸,苦笑一声道:“不过八郎你放心,我一定会护着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的,定要你长成咱们眉州最健康最壮实的孩子!”
苏辙会不会长成眉州最健康最壮实的孩子,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穷秋千若是继续荡下去,今日他高低得尝尝鼻涕是个什么滋味。
好在很快落下秋雨来。
苏老太爷这才抱着苏辙进去。
接下来的日子,苏辙每日一大早就由王乳娘抱到正院,傍晚由王乳娘抱回去的日子。
他虽只有几个月大,但苏老太爷却是半点没有惯着他的意思。
有的时候他躺在摇篮里哼哼唧唧,王乳娘想将他抱起来哄一哄,苏老太爷不答应。
有的时候他不肯好好喝羊乳,王乳娘要将羊乳温着,等他饿了再喝,苏老太爷也是不答应。
有的时候王乳娘见他衣裳穿的少,要为他添件厚衣裳,苏老太爷还是不答应。
惹得襁褓中的苏辙忍不住腹诽起来。
这个祖父,不会是假的吧?
等着程氏前来正院请安时,苏老太爷这才说明自己的意图:“……你别看八郎小,却也是有自己想法的,得在他小时候将规矩给他立好,不然大了就难管教。”
“要想小儿安,三分饥和寒,我是八郎的祖父,怎会对他不好?”
程氏知晓苏老太爷不着调归不着调,但对几个孙儿孙女却是极上心的。
特别是有一次过来,她见着苏老太爷怀中抱着小苏辙,耐着性子教小苏辙这是什么竹子,那是什么竹子。
她觉得好笑。
这正院里的那些竹子,连她都分不清,更别说只有几个月的婴儿。
苏老太爷却煞有其是说小八郎聪明得很,从小要教他启蒙。
程氏这才彻底放心将苏辙养在正院。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苏老太爷的悉心照顾起了作用,苏辙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一日日强健起来。
到了腊月,九个月的苏辙不仅会翻身,抬头,甚至还会在软垫上哼哧哼哧直爬连爬,每每程氏看到总要夸赞这都是苏老太爷的功劳。
今日程氏过来还带来了苏轼。
南方的天儿阴冷阴冷的,苏轼头上戴着一顶小毡帽儿,显得他愈发可爱。
苏轼一进来就直奔软垫上的苏辙而去,抱了抱苏辙,将自己那胖乎乎的小脸贴上苏辙那胖乎乎的小脸,笑着道:“八郎,我好想你啊!”
苏辙只觉得自己的小胖脸一冰,压根不想搭理苏轼。
小屁股一撅,他转身就爬走了。
不得不说,南方的冷是阴冷湿润,仿佛冷到了骨子里,便是屋子角落放着两个碳盆子,屋子里也没多少暖意。
他得多动动,这样也能暖和些。
可苏轼若能叫他这样爬走,那他就不是苏轼了。
苏轼一个飞扑上前,就将他的小胖腿压在身上,低声道:“八郎,你不是会说话了吗?叫声哥哥听听!”
苏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发现的自己身子连动都不能动。
虽说他长得胖乎。
可比起他哥哥苏轼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他索性挥舞着短胖短胖的胳膊叫了起来:“娘!娘!”
如今他已经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知道这时候只能找程氏求救。
若找他祖父苏老太爷,苏老太爷见状只会哈哈大笑,还不如不求。
程氏三步并两步上前将苏辙捞在自己怀中,继续与苏老太爷说话道:“……爹,我已写信给大嫂,大嫂这几日就会带着孩子们回来了。”
“大哥,大嫂从前所住的春喜院已修缮一新,我也差人买了几个婆子回来伺候他们。”
提起故去长子,苏老太爷面色微黯:“你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
在正院呆了几个月,苏辙大概也知道自己那大伯父苏澹之事。
苏老太爷膝下共有三子两女。
苏澹为长子,比起聪慧过人的次子与幼子来,他是天资平平,但架不住他勤勉好学,十分用功,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
只是好景不长,他因刻度念书,亏空了身子,中举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留下来两子两女。
大喜之后再大悲,谁人都受不住这等刺激。
其妻王氏一蹶不振,带着儿女在娘家住了几年。
其长女苏元娘如今年纪大了,到了说亲的年纪,王氏不得不从悲痛中走出来,替苏元娘操持婚事。
只是王氏从前先是被丈夫呵护,继而回娘家休养,对眉州的青年才俊是半点不知,思来想去,便想着带苏元娘回到苏家。
苏辙想到大伯父和四位未曾谋面的哥哥姐姐,觉得他们也是怪可怜的。
可下一刻,他就觉得可怜人变成了自己。
苏轼一直巴巴凑在程氏身边,像守株待兔似的,终于等到苏辙饿了,王乳娘刚将苏辙抱起来,他就忙道:“娘,我要去看弟弟吃饭饭。”
程氏如今正与苏老太爷说到王氏小厨房的问题,微微颔首,表示答应。
苏轼迈着小短腿到了隔间。
苏辙被王乳娘放在罗汉榻上,一口一口给他喂羊乳。
从前苏辙喝奶时可专心啦,如今却得一心二用,时不时扫眼看向苏轼。
知兄莫若弟。
苏辙见苏轼时不时看向自己的袖子,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
要知道上一次苏轼前来给苏老太爷时,给自己带来的可是一只冻死的麻雀,献宝似的拿给自己看。
吓得他是嘴巴一瘪,差点就要哭出声来。
可惜他忘了,苏老太爷可不是程氏,可不会训上顽劣的苏轼几句,当即苏老太爷笑的是直前俯后仰,更是与苏轼道:“六郎,你看你弟弟瘪嘴的样子像不像个小老头?”
这话说的苏轼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这要苏辙哪里还能装的下去?
所以今日他一碗羊奶喝完,眼神还时不时落在苏轼面上。
果不其然,苏轼等着王乳娘将空碗拿下去时,就巴巴凑了上来,更是在怀中捣鼓一二,掏出一个宝贝来。
这可吓得苏辙连连后退两步。
但等着他定睛一看,只见苏轼胖乎乎的手心里躺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而是子母茧。
他来到北宋几个月的时间,对北宋的吃食多少有些了解。
北宋人好吃,也会吃。
比如这子母茧就有点像后世的春卷,但却比春卷复杂许多,简易来说就是大春卷套小春卷,小春卷里包的是三分肥七分瘦的羊肉,入油炸的焦焦的,接着再裹上面皮上蒸笼。
苏辙见苏老太爷吃过一次,见他老人家吃的嘎嘣嘎嘣脆,忍不住直咽口水,想着这点心大概有点像后世的煎饼果子,里头面皮焦脆,外头的面皮松软,一口下去,层次分明。
好吃的东西做起来向来麻烦,这子母茧也是如此。
小小年纪的苏轼也是难得吃上子母茧一次,把这当成了好东西。
小小一块子母茧在他藏在怀里,已揉压的不像样子,并不成型,但架不住苏轼脸上笑意满满,朝外扫了眼,见王乳娘还没过来,便低声道:“八郎,你快吃!”
“这糕糕可好吃啦!”
“你每天就喝羊乳,吃糊糊,怪无聊的。”
“我最喜欢吃这种糕糕来,这是我趁娘不注意给你留的……”
苏辙很是感动。
且不提苏轼平日里有多不着调,但对自己还是很不错的,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想着自己。
他还未来得及感动,苏轼抓起皱皱巴巴的子母茧就往他嘴里塞。
苏辙:……
我才四颗牙!
哪里能吃这些?
但他闻到羊肉的香气,却还是忍不住多舔了几口。
肉可真好吃啊!
贪吃这等事可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等着王乳娘回来时,苏辙已在苏轼的协助下吃下小半个子母茧。
这可把王乳娘吓得够呛,连忙抱着苏辙将此事告诉了程氏与苏老太爷。
程氏面色微变,倒是苏老太爷神色未变。
苏轼更是指着苏辙,高兴的手舞足蹈:“……娘,您不是说八郎年纪太小还不能吃肉吗?我看八郎吃的可高兴啦!”
“就好像阿黄吃东西似的!”
阿黄正是苏家养的一条看门狗。
打从苏轼刚学会走路时就很喜欢阿黄,时常要拽着任乳娘前去看阿黄。
程氏脸色愈发沉:“六郎,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弟弟?”
苏老太爷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有什么打紧的?”
说着,他接过王乳娘手中的苏辙,道:“咱们八郎长大了,喜欢吃肉了,赶明儿你就给八郎做些肉糊糊吧!”
苏辙听闻这话时,感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要知道如今他每日以羊乳为主,偶尔吃些面糊糊,米汤,连南瓜糊糊,红薯糊糊都没有,要是宋朝还没有南瓜和红薯这些后世常见的东西了。
至于肉,那倒是有的,可没人做给他吃,都担心他吃多了积食。
他第一次觉得苏轼这个哥哥好像还不错。
苏老太爷一发话,到了第二日苏辙终于吃下了肉糊糊。
肉糊糊是用菠菜与猪肉一起炖成烂泥,虽说味道一般,但对于喝了几个月羊乳的苏辙来说无异于珍馐,他将一碗肉糊糊吃的干干净净。
紧接着,他又依次吃到了鸡肉糊糊,羊肉糊糊等各种糊糊。
而苏辙也肉眼可见胖乎起来,就在过年前几日,他正高高兴兴吃着苏老太爷喂的肉糊糊时,就有婆子进来道:“老太爷,大夫人带着少爷与姑娘们回来了。”
苏老太爷面上一喜,忙道:“若他们过来请安直接叫他们进来,今日天冷,莫要冻着他们。”
那婆子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不过小半个时辰之后,王氏就带着四个孩子走了进来。
王氏已年过四旬,虽说年纪不算小,但看起来却是与苏老太爷差不多大的年纪,面色憔悴,一开口说话眼眶就红了:“……儿媳本该在您身边尽孝的,只是儿媳身子不允许,老爷走得早,儿媳一人照顾四个孩子实在分不开身,所以只能叫三弟妹替儿媳尽孝。”
“若老爷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怪儿媳的。”
这话还没说完,她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她也是眉山人,但苏家宅院在青神县,她娘家却在舟山县,两地虽相距不远,却也不算近,苏老太爷与她那四个孩子见面的机会是屈指可数。
原本祖孙相见,众人面上都带着喜气,可因王氏这哭哭啼啼几句,大家不由想起故去的苏澹来。
这下,谁还笑的出来?
被王乳娘抱着的苏辙也感受到屋内凝重的气氛,挥舞着短胖短胖的胳膊咿咿呀呀叫着。
王氏仍沉浸在丈夫的逝世中悲痛不已,倒是苏元娘等人瞧见活泼可爱的苏辙,忍不住道:“这就是八郎了吧?长的可真好啊!”
“祖父,我们能抱一抱八郎吗?”
对苏元娘等人来说,这个胖墩墩的堂弟长得实在可爱。
因出牙牙龈痒了的缘故,苏辙的胖乎乎的手指头一直咬在嘴里,有人看向自己,他便咧嘴憨厚一笑。
苏元娘等人只觉得这小堂弟长得好像他们外祖母院子里养的小奶猫儿似的,傻乎乎的,招人疼。
自己养的孩子那是怎么看怎么好,苏老太爷日日看着苏辙,觉得自己这小孙儿天下第一好,连连点头道:“你们喜欢八郎,那就去抱抱他。”
“别看这小崽子只有九个多月,却是沉得很。”
“好几次六郎闹着要抱他,程氏都不答应。”
说曹操曹操到,他老人家话音刚落,程氏就带着苏八娘与苏轼走了进来。
妯娌两人说起话来方便许多,程氏听王氏说起自己的伤心难过,不仅劝慰她几句,还陪着她掉了几滴眼泪:“……大嫂,日子都是熬出来的,如今元娘他们听话懂事,两个哥儿也大了,你以后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了。”
年仅四岁的苏八娘长相酷似苏洵,却不似苏老太爷和苏洵那样不着调,与苏元娘等人打过招呼后,小嘴就叭叭不停道:“大姐姐,你们小心点。”
“八郎很沉的,你们当心别把八郎摔了。”
“上次六郎抱八郎差点就把八郎摔了。”
相比较之下,苏轼这个当哥哥的就没一点当哥哥的样子,凑在苏元娘身边道:“大姐姐,我也要抱八郎!”
“我也要抱八郎!”
苏元娘已年方十六,可不敢将苏辙交到年仅三岁的苏轼手上,耐着性子劝了劝他,便交给了自己的弟弟妹妹。
苏元娘为苏澹长女。
她下头还有两弟一妹,分别为苏位,苏修,苏五娘。
王氏在娘家年纪最小,几个孩子在外祖家也没有比他们更小的孩子,一个个看到襁褓中的苏辙是喜欢得很。
小苏辙就这样在苏元娘怀中抱一抱,传到苏位手中,继而递到苏修手上,最后送到了苏五娘怀中,搞得他像个供人观赏的吉祥物似的。
偏偏每个人抱他的时候都要说上一句——八郎可真重啊!
苏辙:???
我不要面子的嘛?
更可恶的是年仅七岁的苏五娘抱着他,皱眉道:“八郎长得可真像一头小猪崽子!”
还未等苏辙反应过来,苏轼就头一个不答应:“八郎才不是小猪崽子,他是我弟弟!”
“是我娘生下来的弟弟!”
他们姐弟两个是谁都不让谁,就苏辙是不是小猪崽子进行了深刻且激烈的讨论。
王氏从前随苏澹住在京城汴京,与程氏没多少来往,更没什么仇怨。
一个独自抚育四个孩子的寡妇,一个丧女不久的母亲,两人凑在一起是泪水涟涟,却因苏轼与苏五娘这样一闹腾,屋子里的气氛轻快了不少。
程氏更是笑道:“……瞧我真是糊涂,大嫂舟车劳顿刚回来,想必是饿了。”
虽说正院里设有小厨房,但苏老太爷饮食向来简单,她早就命大厨房准备好了菜肴。
很快常嬷嬷就带着丫鬟上来摆饭,鹅项、肉油酥、金花饼、三和鲊、炙羊肉、倭菜……满满当当摆着一桌子。
看的苏辙是咽口水,转过头来继续含泪吃起肉糊糊来。
苏老太爷向来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再加上苏轼与苏五娘等人活泼,一顿饭吃下来也是高高兴兴。
等着王氏用完饭,则带着儿女们回去了自己院子。
当初她与苏澹刚成亲时就住在苏宅东院,院子虽修缮一番,但落在她眼里这院子还是从前那个院子。
刚行至院子门口,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苏元娘等人是好生相劝。
王氏到底是心疼孩子们的,当着孩子们的面总算止住了眼泪,可一回屋,看到刚成亲时苏澹送她的白玉花瓶还摆在案上,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宋嬷嬷是王氏的乳娘,这次从王家回来之前,王老太太更是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说王氏心眼不大,要她多规劝王氏些,免得王氏钻了牛角尖,伤了身子。
可宋嬷嬷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王氏的眼泪还掉个不停。
惹得宋嬷嬷低声道:“……夫人,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几个哥儿和姐儿想想才是。”
“大姑娘翻年就十七了,搁在眉州,年纪着实不算小,您该多想想大姑娘的亲事才是。”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王氏眼泪掉的愈发厉害:“我哪里能有什么门道?当初刚成亲不久,我就随着老爷去了汴京,后来老爷没了,我在娘家住了几年。”
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如今别说眉州有几家有头有脸的人家她都不知道,可谓是两眼一抹黑,索性道:“我看程氏是哥厉害的,索性叫她去操心元娘的亲事吧。”
“她那哥哥说是中了进士,在汴京当了京官,门道肯定比我的多。”
宋嬷嬷下意识扫了眼门外,这才低声说起苏七娘去世,程家压根无人吊唁一事,更说起程家与苏家的官司来:“……您糊涂啊,就算三夫人心思不坏,可人都是自私的,如今她连八少爷都顾不上,送到了老太爷院子里养着,哪里有时间操心大姑娘的亲事?”
“叫奴婢说,您是长房夫人,您不在,这个家由三夫人当倒也说得过去。”
“如今您回来了,哪里还有叫三夫人继续当家的道理?”
“这世上,又有谁会像您一样真心实意替大姑娘打算?苏家乃眉州世家大族,您当了家,就能四处走动,想为大姑娘说上一门好亲事岂不简单?”
王氏的眼泪是戛然而止。
她觉得宋嬷嬷这话很有道理。
姑娘家的嫁个如意郎君是顶要紧的事儿,她的元娘小小年纪没了爹爹,总不能往后还继续受苦吧?
殊不知,宋嬷嬷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
这几年她跟着王氏住在王家,处处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不说,更是每个月就靠那几个子的月钱过日子,家中还有儿女即将成亲,她不趁着这个时候多捞些银子还等什么?
原先她早就听人说过苏家没钱了,可今日一看,破船还有三千钉,苏家想必银子还多着咧!
她太清楚王氏的性子,王氏当家不就等同于她当家?以后的好处岂不是多的很?
宋嬷嬷再一番游说,王氏是越来越心动。
甚至王氏顾不得如今天已擦黑,叫人撑着伞就去了三房。
这时候程氏正怀中抱着苏辙,考问苏轼功课了。
她虽是一介女流,但从小也是饱读诗书的,给不到四岁的苏轼启蒙还是绰绰有余。
小小年纪的苏轼聪明过人,如今正摇头晃脑背着《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爹爹今日教我说了,说的就是学到的东西再重新温习一遍,也是件很高兴的事情……”
他边背《论语》,还边冲着苏辙挤眉弄眼,可见区区《论语》根本考不倒他。
等着他一段《论语》背完,候在门口的春桃这才上前来。
春桃是知道自家夫人性子的,六郎读书背书若无要紧事是不准打扰:“夫人,大夫人来了。”
程氏忙道:“请大嫂过来。”
她猜到王氏这时候过来肯定是有要紧事,但等着王氏说明来意,却还是愣了一愣。
王氏不算聪明人,先前经宋嬷嬷挑唆一阵,本就对程氏有些意见,再加上方才被程氏晾了这么久,意见更大,想着是程氏这是在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便愈发想要将管家之权抢回来:“……原先住在舟山娘家时,我就时常与元娘说你三婶娘辛苦了,说起来我是苏家长媳,这苏家上上下下的事该有我来操持,却辛苦你三婶娘这么多年。”
说着,她微微一笑,憔悴的面上带上几分神采:“如今我回来了,以后三弟妹就不必辛苦了。”
程氏看着一阵风吹来仿佛就能倒下的王氏,面上笑意不变:“大嫂说的是,是我想的不周到。”
她扫了身侧的常嬷嬷一眼,吩咐道:“将账册清一清,都送到长房去。”
她甚至还与王氏道:“大嫂好几年未曾回来,若有什么不清楚不明白,不必亲自过来,差人与我说一声,我过去长房就是了。”
王氏心里这才觉得受用一二,略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这才笑着走了。
常嬷嬷等却是脸色讪讪,不免觉得王氏欺人太甚。
王氏刚回来就将自家夫人的管家之权要了去,这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
被程氏抱在怀中的苏辙也觉得王氏做的不太对,可他却敏锐的察觉到了,自家娘亲好像心情很不错?
程氏如今的心情可不仅仅用不错来形容,一开口就吩咐春桃去外头叫一桌席面回来,“……八娘爱吃羊肉拔鱼儿汤,六郎喜欢吃糖霜玉蜂儿,都买些回来。”
至于苏辙,因他年纪太小,这等好事自然是没他的份儿。
不过如今他也不惦记这些,满脑子想的都是为何他娘会这样高兴。
王氏前脚回去长房,后脚就忙不迭看起账本子来。
只是看着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淡,到了最后更是彻底消失不见。
宋嬷嬷眼瞅着王氏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王氏只觉得眼前一黑,强撑着道:“这账面上统共就剩下十六贯钱。”
马上就要过年了,处处都是要用银子的地方,十六贯钱能有什么用?连几桌像样的席面都置办不了。
主仆两人都傻眼了。
她们两个商量来商量去,这才明白其中的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