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曲漱玉摇了摇头,却不想再说了。
翌日寅时
项脊轩外已陆续掌起了灯笼,近窗的花树枝叶扶疏,透过雕花门窗折射在正堂素白的地板上,风影具动,簌簌作响。
或许是昨日难得睡得太晚,吕献之还未醒过神来。
“咚咚咚……”微弱的敲门声无足轻重,可断断续续的惹人心烦。
从茫然的梦境中脱离出来,杨灵籁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屠襄在外面已不知愁了多久,他算吕献之的贴身侍卫,却负责日常起居,只因王氏担心院中侍女不安分会扰了读书的兴致,沉溺美色、耽于学业之人不少,自然是不敢叫这项脊轩也有样学样。
犹记得当初大房裴夫人不只为何兴心主动与国公府夫人提起要为九公子添暖床丫鬟,个中理由说的头头是道,什么已然快至及冠,别家公子已未有这般晚未通人事,什么献之求学极苦也该寻法子纾解……
王氏认定了裴氏想添乱,别提真的添通房,这项脊轩中更是连个貌美的婢女都放不得。
公子今日本该寅时起,去读半个时辰的书,再去正院请安,这是夫人早些前就吩咐好的,不拘家中有何大事,规矩习惯不能破,书海无涯,不可半途而废。
可他忘了,今日还多了一个杨灵籁。
屠襄没敢直接进内室,只在正堂中起声提醒,“九公子,已然寅时过了,该去书斋了。”
绣衾罗帐里,杨灵籁到底是听清了是谁在说话,起床气导致肾上腺素飙升的后果就是,二话不说便拽着床上的白釉瓷枕扔了出去,先是滚落到榻下木板上,后又是材质极硬的砖上,一路砰砰咚咚在室内极其刺耳。
“该死的东西,滚出去!”
“唤人早起,短八百年寿命。”
耳朵听力本就好的要命的屠襄每一个字都不能听的再清,甚至里面的人也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像是报复一般,定是要吵的他同样不堪忍受。
“这才几时,就跑来折腾人,你是故意的是不是,贼扯淡的奴才,顽顿无耻!”
“若非是我还未起身,你看我敢不敢当你的面,骂死你这个忘八混账乌龟!”
“……”
杨灵籁嘴不停歇却不解气,她到底是顾忌着这里是吕宅,自己一个刚刚进门新妇,虽傍身银子多,可也免不得要受些委屈,且不知是不是待在这日久,竟也学了在杨府见旁人的骂术,反倒是不能发挥出往日的千分之一。
骂着骂着,竟然自己还带上了些许哭腔,委屈的不行。
而在她一侧的吕献之哪里还能睡着,从那瓷枕哐当落地之时,他便坐起了身,锦帐还未掀起,也只能隐隐约约瞧着身旁之人张牙舞爪,一会儿摆出抬手要扇人的动作,一会儿又不解气的扔被子,嘴中输出一点不少,骂的是狗血淋头。
他合了合眼,带着些晨起的倦怠,以及分不清的怔愣。
人还在,并非是梦。
杨灵籁有些情绪崩溃,她猛然感受到一旁的响动,直勾勾的望过去,怨气四溢,不加掩饰的迁怒。
“还有你!”
“你是不是有病啊,这才刚刚寅时,起这般早去投胎吗,阎王怕是都没你急。”
吕献之没说话,其实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难不成说他也不想,这个解释恐怕也没人会信。
在外小心灵受到暴击的屠襄隐隐约约听到了这几句质问,联想着也算是自己没提前与九夫人说清楚,便又出声辩解了两句。
“大娘子误会了,公子求学艰苦,光阴一寸似金,寅时起身,精气也足是读书的好时候,这也是王夫人安排好的惯例,不能停。”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他还拉了王氏作了个垫背,总归究其根本,由头不在他身上。
杨灵籁沉了沉额头,瞅着锦被上的刺绣花纹,突然嘴角荡起了一丝弧度,“是吗?”
一句反问没带着几分理解,反倒是又多了一半的嘲讽和阴郁。
“是不是还想说寸金难买寸光阴。”
她回过头,朝着吕献之嗤笑,“你很缺这几个时辰吗,不活就要死了?”
吕献之凭借着做人的直觉,僵硬的摇摇头,几不可查的往墙根又挨近了几分。
而这沉默的几瞬后,杨灵籁放过了这个闷油瓶,重新把矛头指了回去,凉凉道。
“甭管他要不要睡,我是一定要睡的,在我还未起身之前,这屋内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响声,你……听懂了吗?”
屠襄一头雾水,怎么跟他想的完全不同,不管公子睡不睡,但这屋内却不能出响声,那公子起与不起有什么区别的,总归是不能动的。
“可是……”
“啊啊啊啊!”
杨灵籁捂住额角,怒吼几声,“可是什么,我都让步了,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这屋内如今是我说的算,你是谁,你到底哪里有的本事管东管西,在我还没真的生气之前,赶紧圆润润地出去!”
这……还不是真的生气?
那真的发怒该是什么样子?
该不该说,屠襄怂了,他目视地板,几分天人交战下,轻手轻脚地掩上门退了出去。
如今是大喜之日,王夫人该是不会太过揪住不放的吧……
取得阶段性胜利的杨灵籁凉凉的看了人一眼,“年轻人就该多睡多吃,日后老了到睡不着的时候便有你难受的。”
“再说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的面前就是血的教训。”
吕献之后知后觉地端详,见她又老老实实的钻进衾被中,没有枕头也不恼,严严实实地将自己捂住,之前的委屈和怒气仿佛一瞬间就蒸发了,什么也瞧不见,顿时只觉得奇异。
脑袋中的睡意早就因为一场闹剧和几十年如一日的惯例冲的一干二净,他低头挑了挑手边的锦被,眼神闪烁几次,也重新躺了回去。
总归,他负责听话,下决定的从前不是他,日后也不会是他。
卯时过半,盈月轻轻推门而进,这是她与姑娘早就形成的共识,姑娘嗜睡,早上便多睡一会儿,待到要梳妆打扮的时候可以适当轻简些,既不会耽误正事,也可以缓一缓睡意。
昨日那老婆婆盯的紧,换了守夜的人,姑娘没出声,她也就随之而去,是已,她是完全不知道晨起发生何事的。
吕献之耳聪目明,盈月掀开帷帐,瞧见坐起身的人还有些怔愣,才反应过来姑娘已经是成亲了,姑爷自然也是在的。
她知道自家姑娘什么性子,便主动小声开口,“公子,您可以起身了,大娘子她还需醒醒神,您直接迈过来便好。”
待他一路小心翼翼的穿鞋下榻,盈月有些目瞪口呆,九公子还真是性格妥帖,这第一日便如此看顾小姐的小习惯,比之她也不差多少,想来姑娘选择嫁过来也不完全是个赌注。
她没有自作主张也为吕献之收拾,专心致志干着自己原本的活,进门后为人擦脸,又去准备要穿的衣衫,整整一个屋内,只有三人,单她一个就伺候的条顺。
吕献之在书院独立生活几年,完全有自理能力,慢吞吞的穿戴,时不时还能注意些床上的动静。
难得的安静叫人心旷神怡,从前单只有他时,这屋内伺候的人不少,只是后来母亲调走了大部分侍女,便换成了屠襄、东婆婆以及一干仆人,东婆爱唠叨,屠襄他们干活也不算精细,吵吵闹闹的也是心烦。
杨灵籁换好衣衫下榻后张望几眼,眼神询问盈月“人呢”,今日是要敬茶的,人不见了可还行。
盈月拿着把铜鎏金梳子慢慢从后给人从顶放下顺,力道老练,既扯疼头皮,还能微微放松一下头部神经。
“姑娘放心,公子在斋房内等着您呢。”
这梳子还是她特意去嫁妆箱内寻的,老爷虽对姑娘关心不足,可也算大方,补了不少实用物件,姑娘喜欢金银之物,她便寻了些常用的物件,既给这素淡的屋里添几分颜色,也叫姑娘瞧着高兴。
杨灵籁对着桌上这些东西着实算不上满意,都是些自己的东西,自是比不上别人送的痛快,人哪能只盯着手上有的,该是下心思去挣新的才是。
“今日,你找机会打听打听这院里从前都是怎么办事的,若是有什么出格的,也能早些准备。”
盈月纳闷,出格的什么,这院里应该都是些姑爷用的老人,虽然不懂,但耐不住她会办事,姑娘体谅她心思简单,便直言直语,她只要照着做便不会出错。
迈出了屏风,杨灵籁没在正堂见到人,又往旁走了几步,果真在斋房里瞅见了。
他穿了一身淡青色长袍,领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乌黑的长发全都束在了一个小小嵌玉小银冠里,左手拿着书卷的袖口上则是一些素淡的腾云祥纹,正襟危坐的模样,也是一位非凡公子。
静窗微风,修竹簌簌,若是多几分琴声常伴,相得益彰。
“真这般爱看书?”
杨灵籁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也有些觉得自己傻帽,能考上两榜进士之人,怎么可能懈怠,只是免不得打心里觉得,在原来世界里,他这个年纪也不过是个刚刚入学的大学生,便是在这,其实也是鲜衣怒马的好时候,他总显得缺了些别的精气神。
但从整体气质上来说,也没差劲,甚至那种从骨子里的冷淡还添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打发时间罢了。”
条案后的人揽了揽袖口,精细地将书压好放在固定的位置,随口回答的话却并不似那么轻松。
杨灵籁没有追问,只是眼神往下移,猛然发现了他腰间空出些许的位置,“香囊呢?”
话语中的惊奇叫吕献之有些不明所以,眼底划过几分思量,他转身从条案后走出站在人的身前,几缕冷淡的气味飘散,“为何问它?”
“是母亲拿走了?”
杨灵籁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只是把问题又重新抛了回去。
那双顾盼生辉的眼里如今都是些探究,颇让人有些不自在,吕献之甩了甩脑海中无用的想法,径直走了出去,只余下一个聊胜于无的“嗯”字。
杨灵籁跟在身后,脸色有些不太好。
盈月颇为习惯,倒是今早受到暴击的屠襄紧跟在吕献之身后,躲得远远的,像是瞧见了什么凶狠的猛兽,偏偏还一步一回头,怂蛋又冒失。
因出门时便已卯时过半,正院距离项脊轩颇有些距离,一行人不得不加快了脚步,一路上杨灵籁险些要呕死,这路也忒长了。
有气无力的朝前面那走的轻快的人“唉”了一声,说什么也不走了,鞠着身子抱怨道。
“吕献之,你是不是不姓吕,院落安排的那般远,这不是跟你有仇就是结怨。”
“哪有这般道理,堂堂嫡子住在那偏僻角落里,难不成日后我每日请安都要跑断腿啊。”
吕献之停住脚步,回头见她累的额头冒汗,终于怜香惜玉走进了些,一本正经的解释。
“远些便不会那么吵,适合读书。”
杨灵籁嗤笑一声,狠狠跺了跺脚,“借口!”
不管如何,这茶是要敬的,路也是要走的,进了垂花门,当中便是穿堂,往前是一大插屏,严实挡住了里面模样,待越过屏风之后也便到了正房大院。
院落颇大,粉墙黛瓦连绵不绝,葱郁的花树越墙翻出,露出扶疏的花枝,正面是几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檐下养着些许鸟雀,台矶上的丫鬟见人来撩起了帘笼。
刚进房内,便见上首坐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下手一串的交椅上坐满了人,姑娘们都站在各自的母亲身后,其中也有几个相熟面孔。
也是这正厅大的很,否则一群人都要淹了这屋子。
杨灵籁按着当下的规矩,落后吕献之半步,待停下来站到正中间,先跟老祖宗见礼,两手交握俯身,瞧着也是那么回事。
“祖母慈安,愿您顺颂时祺,秋绥冬禧。”二人异口同声。
冯氏年纪大了,也喜欢在院里见些年轻人,小九瞧着最放心,其实也是最让人忧虑的,老二一家管教太严,日后真入了朝中,这性子不是好事。
“都是好的。”她使了使眼神叫会芳上前将堂中二人扶起身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小九媳妇,长的的确出色,一身宝蕴粉彩襦裙穿在身上,似绿叶酥桃,比之宫中几位贵人也不差,没什么庶女带的怯弱气,反而上挑的眼尾,多添了几分犀利,是个有脾气的。
“是叫灵籁吧,真是个好名字,灵籁既为风,也是盼你活的恣意些。”
岁月的历练叫冯氏脸上多了不少皱纹,可养尊处优的日子也滋养出浓厚的贵气,虽面上和蔼可亲,却也让人不敢随意亲近,除了养在膝下的六姑娘吕懋黛,甚少与家中小辈交好。
可杨灵籁非一般人也,她想与谁好,并非取决于那个人是谁,而是她想。
“祖母谬赞,献之与孙媳说,您名冯婉,小字妹妹,足以见得曾祖母、曾祖父以及几位舅爷对您爱怜之深。”
“孙媳觉得,被血浓于水的亲人挂念,真真是世间最幸事。”
吕献之再次被迫顶锅,瞥了一眼后没说什么。
而堂上一时寂寞如斯,老太太的父母早些年便去了,伤神日久,无人敢提,可偏偏杨灵籁还一副满眼真诚欢喜的模样,不知多少人都在偷偷幸灾乐祸。
王氏已然是白了脸,母亲本就对二房有些许不满,怕是她回去又要吃老爷的挂落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冯氏要大发雷霆,亦或是私下找王氏谈话,杨灵籁却意外收到了礼。
“辛苦你这孩子了,竟有这般赤子之心。”
冯氏把人叫到跟前,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云鬓峨峨、面赛芙蓉,当真是个有福气的,她从手上取下戴的和田碧玉镯递到人的手心,拍了拍。
站在一侧的会芳有些讶异,老太太原先为九娘子备的礼并非这个,而是一珐琅银镯,算不上顶尖的好,可放在外面也是有面子的。
这碧玉镯乃是当年冯氏的陪嫁,戴的不多,但总归是比那银镯多些分量,这九娘子能有这个胆子说旁人不敢说之话,其实想想也是个会另辟蹊径讨人欢心的。
这些年老太太身旁的老人走的差不多了,除了几个亲近的,没剩什么,总是会想念在闺阁时候的日子,几个亲近的嫡兄虽还在,只也不常能见,如今马屁可真是拍对了地方。
王氏大喘气之后,就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偷偷瞪了人一眼。这小崽子胆子也忒大,日后必是得盯紧了,日后保不得会仗着生了张蜜嘴惹出事端。
婢女从厢房内端来事先准备好的茶水,杨灵籁隔着帕子试了试水温,便稳稳地接了过来,朝着王氏跪的结实,茶盏牢牢举过头顶,任谁瞧了都挑不出错来。
“母亲,请喝茶。”
恰到好处的敬意和谦卑,叫人听的十分熨帖。
王氏便是想拿乔也不敢,这是老太太的蘅芜苑,不是她的静鹿园,前脚刚夸了人赤子之心,如今她如何也得冒出几句好话来。
“好孩子,既成了婚,我便是你的第二个母亲,国公府便是你的家。”
“献之自小便懂事听话,你与他也要互相扶持,勠力同心。”
杨灵籁离了近,其中的咬牙切齿和警告听的真切,于是面上笑的更真心了,“是,全听母亲教导。”
接下来便是一一认人了,冯氏共生了三子一女,大儿子吕德明,二儿子吕文徵,幼子吕正清,三人的子嗣更是数不胜数。
裴氏送了对硕大的珍珠耳铛,光是分量都不轻,只是给的却不痛快。
“献之好学,我这个大伯母早早便忧心日后该娶个何般女娘才能相配,如今老天爷睁了眼,你二人站在一处真是天作之合。”
杨灵籁抖了抖眉毛,看在那耳铛的份上没说什么。
大嫂嫂朱氏倒是和风细雨,送的东西却并不贵重,细瞧便能发现对方时常会去观察裴氏的动作,想来是心中忌惮。
这大房内里怕是个泥潭子了。
至于其他挨个都送了东西,只能说中规中距,这府中中馈似是在三方孙氏手中,只是对方也没大方多少,表面功夫倒是不错。
几个嫡兄弟,个个面上都带笑并不为难。
轮到姊妹们时,杨灵籁才将新婚那晚的人一一对上号,其中最叫她惊奇的便是十一妹。
十一妹全名吕姜谙,三房的嫡次女,她还有一个嫡姐,便是老太太膝下最宠爱的姑娘吕懋黛,二人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一个瞧着便病弱,一个却气势莽撞,眉眼间都是不服。
吕懋黛瞧了老太太一眼,见人颔首,便迈着小细步朝杨灵籁走来,拉着手赔礼,“嫂嫂莫怪,撒帐时本该姊妹们都在的,只是唯我身体抱恙,怕过了晦气给嫂嫂,今日便想正式给嫂嫂赔个不是。”
仅仅两句话言语间都气喘,想来是真的身体不好,能养在老太太身边不至于生如此大病,怕是打娘胎里的不足。
杨灵籁面上露了几分怜惜,“妹妹太拘谨了,自是身体要紧,昨夜几位妹妹们都很周全,并未有何不妥,你好好养病就是,也希望场婚事能给你添添喜气,早早好起来。”
吕懋黛福了福身,规矩齐全,“谢过嫂嫂谅解,也盼嫂嫂和九哥哥岁月回首共白头。”
杨灵籁笑了笑便叫人坐了回去,只对某些地方颇有些奇异,吕姜谙对于双胞胎姐姐并不热衷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双生子一般感情会异于常人的好,这一对倒是不一般。
最小的姑娘还要属王氏的嫡女,也就是吕献之的亲妹妹,吕雪青。
“南有西湖龙井,北有日照雪青,色泽青绿,身披白毫,生的这般好看,名字也如此。”
听了这话,全程透明人的吕雪青面上终是添了几分神色,却依旧多些冷淡,脾性真跟吕献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嫂嫂过奖,这名……是兄长所取。”
杨灵籁愣神,回头瞧了眼在旁一言不发的吕献之,对方坐的板正,像是个木头人,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点搭话的意思都没有。
她在心中狠狠把人骂了一顿,强忍着不满转头笑道,“是、吗?”
“雪青跟你哥哥长得好生想像。”实在没甚可夸,她找补了一句,“母亲生的真好。”
王氏抬眼满是得意,她这一生最骄傲的莫过于生了这一双儿女,一个两榜进士,一个京城才女,人人艳羡,人人不可得。
第21章 香囊
吕雪青才不过十一二岁,到底是个小孩,受多了夸赞也是无措,况且见到杨灵籁,她便想到新婚夜那晚几位表姐的为难她选择了袖手旁观,可这是她的嫂嫂,是哥哥的妻子。
“嫂嫂天人之姿,雪青亦仰羡。”
她面上没什么关心之意,却叫杨灵籁听出了些许客套的愧疚,有些纳闷,不过也只当是小孩子没继续计较。
待回到位置上,与吕献之同坐,杨灵籁撇了人一眼,小声道。
“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想到这京中有名的端方公子,竟也是个会爱护妹妹的。”
吕献之回望,眼神莫名,不懂她这是在说什么。
“名字起的不错。”杨灵籁转头不再理人,倚在交椅上瞧这国公府内的人鬼众生相,人人花枝招展,人人背后使绊子,最主要的是人人穿金戴银。
王氏在其中倒是一股清流,只是衣衫用的布乃是京中上品香云纱,表面上的清正名流,实际也是得用钱堆起来的。
裴氏观察了她好一会儿,见这堂中话稍停了,有心为难。
“小九媳妇认了这般多的妹妹,各各名花动人,不知最喜欢哪一个,只是可不兴在礼上偏颇,国公府最尚姐妹爱护,那等小门内宅龃龉的事是不爱的。”
这话中火药味十足,叫众人尤其是几个年轻嫡女屏气凝神,都想看看这位前面得了老祖宗喜欢的嫂嫂,到底有几分本事。
吕献之感受到其中明晃晃的恶意,不堪其烦的皱了下眉头,想说些什么,可到底是咽了下去,他没那个义务去帮一个本身便想要这种生活的人,归咎到底,他自己都身陷囹圄,或许帮了还不如不帮。
心中这般想,只是却依旧抬眼注意着堂中动静。
杨灵籁认真的在众姊妹们间逡巡,像是当真在想一个答案,可无论是选一个,还是端平水,都显得刻意极了。
王氏深呼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几句,“兄嫂严重了,三娘刚刚嫁进门来,哪里有什么偏爱,不过都当姊妹相处,日后也定是和和睦睦,给国公府添些热闹。”
话说的没毛病,只是裴氏也惯会惺惺作态。
“娣妇这话说的,倒显得我是刻意为难了,小九媳妇生的好,我便想多跟她说几句话,难不成这也是出格?”
“自然不是。”杨灵籁纤眉一挑,话语委婉,“母亲体贴三娘初来乍到不知如何应对便多说了几句,大伯母想与三娘亲近,三娘自也是乐意至极。”
随后,她眼神一转,又对着裴氏露了个笑。
“只是大伯母所问的偏爱谁,这倒还真是将三娘难住了。”
“如今不过第二次见面,要谈喜爱甚早,但言好感却易。”
安坐在上位的冯氏有些意动,“哦?”
杨灵籁对着冯氏比之裴氏有耐心多了,她专门从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堂中间,言辞神态不见丝毫为难,声音比一般女子要低沉些,如今在屋内回转却添了几分温柔意味。
“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不爱人者,及其胥余。①”
“三娘于雪青便似爱屋及乌,近亲使然;三娘与祖母则更似一见如故,孺慕异常。”
冯氏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这嘴可是比抹了蜜要甜,小九也真是娶了个秒人。”
这姑娘话中处处有理,且不慌不忙,胆大心细如此,哪里像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这一番二房丢了个西瓜捡了个芝麻,焉知非福啊。
“三娘也自喜能叫祖母牵挂钟爱,今日一整日都不亏了。”杨灵籁此时昂首起来,却是神采飞扬,眉宇间皆是未曾掩饰的小小得意,当真像是普通孙辈对于长辈之间的撒娇求爱。
冯氏笑的乐呵,她已经许久未曾这般开心了,国公府内人丁兴旺,一些官司却也烦人的紧,老国公脾气也躁,去了江南还要带着素姨娘添堵,便是刻意遗忘也是心中欺骗罢了。
这些年她从一个小姑娘熬成了老婆子,见过人情冷暖,大多都是一时利益,这三娘入了公府不惧不怯,纵是这好话说的也比旁人入心些。
虽是这一番祖慈孙孝,欢欣异常,杨灵籁也没忘了处处给自己使绊子裴氏,起初看在那耳铛的份上也忍了,如今这好处能使的却已经耗尽了。
她转头看人,眉头舒展,脸庞上永远挂着一副恭敬谦逊的模样,语调波澜不兴,“不知大伯母觉得如何?”
裴氏见她轻松化解,依旧坐的稳稳当当,富贵的脸上含着温熙笑意,品了口茶道,“自是好的,你母亲将你教的竟也不差半分。”
老妖婆还真是没完了,提谁不好,偏偏去道徐氏,恶心人的紧。
杨灵籁算是懂了这深宅大院里的龌龊之处,后宅女人寿命多短并非是没有原因的,纵使你再能说,也制止不了旁人对你三言两语的惹恼,没被气死也被呕死了,待夜深躺在床上怕是都得想一想今日旁人的为难之语,每过一遍都是添一份堵。
“是,三娘瞧着大伯母,便是跟瞧见了母亲一般,一言一行都不破风范,上亲老人,下教子女,一片纯心实是天地可鉴,日后三娘见了伯母也算是解了相思之意。”
本安安分分站在三房那的吕姜谙“噗嗤”一声笑了,眼神中皆是看好戏的模样,若非是孙氏的贴身嬷嬷拉着,怕是要前仰后合才算完。
裴氏也被这一声笑气的面目险些扭曲,咬着牙咽下去,转而有逮住了另外一个问题,今日她就是不打算二房的人好好过。
“你有心了。”
“并非是大伯母为难你,你既做了这国公府的九夫人,日后便是担了门面,这长辈方面是做的无可指摘,只也不知你对姊妹们是否上了心,礼轻情意重,便是拿出来就是好的。”
但若是拿不出来,亦或是拿的不够格,那就是个笑话。
王氏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她是真想不顾体面去给裴氏一巴掌,这么多年了斗来斗去,这人便是依旧是个不慈的,新妇敬茶第一日,便是要敲打也该是她这个正经母亲,何至于一个大伯母去管闲事。
她去看老祖宗,可上首的冯氏却没管的意思,只能一忍再忍。
吕雪青看的也有些心惊胆战,刚才被爱屋及乌之言搞得通红的耳垂,如今越发如滴血,不是高兴的,是被气的,大伯母心眼小,这府中人人皆知,可对上嫂嫂,不知为何就变本加厉了。
杨灵籁其实内里早就气了个仰倒,早知道这有牛鬼蛇神不可怕,亲自去过了那就是在底线上反复蹦跶,今日既百般为难,日后也定是叫你生死难料。
胸脯好不容易顺了顺气,眯起眼睛笑的更灿烂了。
“伯母好心,三娘领了。”
“姊妹们都是名门闺秀,见惯了金银之物怕是不稀罕,故而也就不备这些俗礼了,只是因那东西做的复杂,一时未弄好,还要辛苦妹妹们多等些时候了。”
不软不硬地怼了回去,想要?现在没有,便是要找茬也得排队等。
裴氏的笑僵住了,“是吗,那伯母可就等着日后开眼了。”
走出蘅芜苑,杨灵籁觉得自己已经累苟了腰,慢步在王氏身旁规规矩矩,猛然想起了些什么,咳了咳。
王氏现在心情很复杂,这个儿媳跟她想的出路着实大的很,如今她怕是知道自己儿子为何会栽在这般女子手中了,明明只是一个小小庶女却样样出挑。
若说心计,入了这公府已是上乘;若说嘴上功夫,那是老太太都笑的了;论起模样,生的不算极好,衣着打扮却有心,八分颜色也可多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