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亲将盒子里的?东西藏得那么深,甚至在死前都不肯说出当年与正善往来的?事,只将它当作一个线索告诉纪云蘅,并非她刻意卖关子。
而是纪云蘅在选择之后?,所面对的?就?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可以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纪家嫡女,在自己的?小院中生活,日后?在泠州择一个夫婿成婚,此后?相夫教子,安稳度过一生。如此一来,人们会逐渐忘记她上一辈的?身份,也忘记裴氏的?过往。
但纪云蘅选择了成为裴家之女,她向真相靠近,挖掘,就?等同于主动走向危险。有人不想要旧事重提,所以翻起旧账的?人,都得死。
可孙相再如何厉害,也是朝中当官的?,能如此胆大妄为,派人来寻常百姓的?家中大开杀戒吗?
哪怕他再如何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可他身在京城,距离泠州那么远,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达的?命令?谁家的?马那么有能耐,一日之内就?能在泠州与京城跑个来回?
她是早上与许君赫一同去的?庙中,怎么晚上就?被人找上门了?
纪云蘅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没事的?,我?们不是孤身一人。”纪云蘅沉了一口气,徐徐道:“有人会帮助我?们。”
纪云蘅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躲在这里等许君赫来。
寻常人面对这样的?情?况早已?吓疯,而纪云蘅在情?绪上的?迟钝在此时却占了优势,她看起来有些沉稳,于是也感染了六菊的?惊慌,让人慢慢趋于平静。
时间在夜幕下无限被拉长,月亮忽明忽灭,狂风倒灌,没有门做阻挡的?小屋被夜风占据,两个女孩的?手脚都被吹得冰凉。她们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蹲在夹缝之中,紧紧依偎在一起。
也不知是等了多久,纪云蘅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却又?希望能一直这么安静下去。
但纪宅拢共也没有特?别大,前来寻找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她们藏身之处。
“这里好像没搜过。”
粗犷的?声音被呼啸的?风送了进来,传进两个人的?耳中。
纪云蘅猛地动了一下,肩膀撞在六菊的?身上,将她也惊了一跳。紧接着六菊开始剧烈地颤抖,一张口话还没说,泪就?先?落了下来,竭力压着声音中的?惊慌,“大姑娘,大姑娘……他们来了!”
纪云蘅本能地想要站起来,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道用这个姿势蹲了多久,双腿几乎麻木得没了知觉,稍微一动就?传来酸痛的?感觉。
六菊的?身体比她好得多,已?经?从狭小的?缝隙里爬出去,失神一般低低念叨着,“我?还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六菊。”纪云蘅很是担忧地唤了她一声,同时想让她拉自己一把。
但六菊猛地闭上了嘴,而后?一转身,面对着纪云蘅一弯膝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先?是往地上磕了个头?,再抬起脸时,泪水几乎将脸给洗了一遍。
六菊的?声音一直在发抖,几乎稳不住声线,低声道:“大姑娘,我?以前一直像猪狗一样活着,被人随意欺压,只能吃剩饭剩菜,每月的?工钱都被克扣,我?一度以为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是后?来你救了我?。你给了我?银子,让我?去买的?东西,说剩下的?银钱都给我?,那是我?活到现?在拿到的?第一笔属于我?自己的?工钱。我?其实并没有忘记我?娘的?样貌,当初那么跟你说,只是希望大姑娘能给我?找个娘,谁都好,只要认我?做女儿,让我?不再是孤儿……”
“当初认了楚娘时,我?是真心实意想把她当成娘亲,日后?尽心尽力孝敬她,只是后?来楚娘走的?时候并没有知会我?一声,我?去了豆花店才知道她将店盘给了别人。我?知道我?这是又?被抛弃了,不过我?心中无怨,只要待在大姑娘身边就?够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在我?心里就?是再世菩萨……”
六菊的?语速非常快,像是一股脑地把自己的?心里话吐出来,没有给纪云蘅回答的?机会,“我?不过一条贱命,不值钱,但是大姑娘你不能死,你的?事还没有做完,你得活着。”
她说完,又?给纪云蘅磕了个头?,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泪道:“我?现?在就?出去将他们引走,你等声音跑远了就?赶紧跑出去,离开此地。”
纪云蘅大惊,“六菊!”
六菊不想死,但更不想纪云蘅死。
她下定?了决心之后?,在这一刻勇气战胜了心里的?胆怯,迈开腿闷着头?往外冲。
然而刚跑了两步,却被纪云蘅一个飞扑给扑倒在地。两人就?这么摔了个跟头?,纪云蘅死死地抱住她的?肩膀,不愿松手。
这样的?牺牲是无用的?,纪云蘅心里想,就?算是六菊能将人引走,也跑不了多远。她在许君赫身边见?识过那种习武之人,脚步轻得几乎没有,一眨眼就?从天上落下来了,寻常人根本跑不过。
纪云蘅爬起来,拽着六菊往屋中去。她知道风往屋中倒灌,那必然是两面相通,所以在屋子的?后?面也有出口。况且现?在那些人还没找到此处,还不知道会从什么方向来,这时候跑出去万一撞上了人,只有死路一条。
纪云蘅在别的?方面没什么经?验,但在逃跑和躲藏方面很有心得。这里这么黑,又?如此偏僻,他们很难一寸一寸地搜索。
此时此刻,躲比逃更有利。
纪云蘅如此盘算着,刚把六菊拉回屋内,忽而听见?了外面传来一阵刀剑相撞的?声响,隐隐传来几声怒骂,像是打斗起来一样。
她立即捂住六菊的?嘴,自己也屏气凝神,将背贴在墙边上,仔仔细细地从风里捕捉外面传来的?声音。
没过多久,那些打斗的?声音消失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纪云蘅仍没有动,认真听着,想辨别周围还有没有其他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咔哒”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像是踩到了枯木枝发出的?声音,竟是在十分近的?地方了。
下一刻,六菊的?手一把拽住了纪云蘅的?胳膊,另一只手捂住了嘴,惊恐地瞪大眼睛,望着外面的?一处地方,像是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东西。
纪云蘅见?状心脏也猛地跳了一下,转头?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就?见?在门前的?地上,有一个人影,被月光投落,几乎贴着门口。
这说明有个人此时就?站在墙外,与纪云蘅和六菊站在同一个位置,只不过当间隔了一道墙。
那人手里像是拎着一把弯刀,又?黏稠的?液体不断从上面滴落。他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
六菊吓得险些晕厥,身体抖得厉害,难以抑制喉咙里的?哭腔,似乎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濒死的?绝望。
纪云蘅的?目光盯着那影子,看了许久。
随后?,少女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夜中响起,“薛叔,是你吗?”
纪云蘅认得那把弯刀。
那是薛久亲手?打?造的,当时?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个大炉子,火烧得很旺,站在炉子边上叮叮当当,打?了一把形状很奇怪的弯刀。
此前,纪云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刀具,便问薛久,这刀是拿来干什么的。
薛久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将刀举起?来比划比划,然后说,“杀猪啊,这个弯刀的弧度正好可以贴合猪的脖颈,架上去一用力,就能把猪头给砍下来,方便。”
纪云蘅当时?并没有?多问,但?她知道,这把弯刀全泠州只有?一把,就在薛久手?里。
眼下她看着门前那抹被月光投下来的影子,盯着那把弯刀,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这把刀不?仅杀猪方便,杀人也是极其方便的。
方才她开?口问的那句话,把六菊吓了个半死?,抓着纪云蘅的手?腕央求地摇着,似求着她别再说话。
外面的人没有?应声?,也没有?离开?,就只静静地站着。
纪云蘅想了想,随后往前了几步,看起?来像是要走?出去。
六菊本能地拦了一下,却因为吓得软弱无力而没能抓住她的衣角,眼见她走?到门口的位置,六菊也猛地一个跨步跟上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大姑娘绝不?能死?。
谁知这时?候,纪云蘅似乎听?见了她的动?静,突然伸出手?臂挡了一下。
此时?两?人已经站在门边,视线往外一探,就能看见站在门外的人。
六菊看见了那个手?持弯刀的壮汉。他身量很高,拥有?十分健硕的身材,穿着无袖的汗衫能看见手?臂上结实的肌肉。面容并不?丑陋,反而有?一股充满英气的清俊,但?身上几乎染满了血,顺着他的膀子往下流淌,尤其是那把弯刀,在血里泡透了一般。
这副模样站在月下,简直与?恶鬼阎罗无异,把人吓疯吓死?都是正常的。六菊就扛不?住,当即吓得双眼一翻,晕倒在地。
纪云蘅便开?口道:“薛叔,许久不?见。”
她分明是个胆小的人,但?在这会儿却表现得相当稳定,语气里也听?不?出恐惧。
这满身浴血的男子,正是屠夫薛久。他看着纪云蘅,忽然将眼睛一弯,玩味地笑了起?来,“小佑佑,胆子还挺大,不?怕我是来杀你的?”
纪云蘅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映了月光,亮得很,“我觉得你不?会杀我。”
“哦?”薛久好奇地问,“为何??”
纪云蘅没有?立时?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受伤了吗?”
薛久不?屑地嗤笑一声?,“一群小杂毛,还伤不?了我。”
她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方锦帕递给薛久,示意他把脸上的血污擦一擦。
薛久在纪云蘅面前,向来是和蔼慈祥的,虽说他不?识字,又是个杀猪的,但?平日里喜欢在腰后别一本书,卖弄风雅。
从前他是个屠夫,而纪云蘅是他在路边捡来的记账小先生。
现在不?同了,薛久也不?知是顶了个什么身份,总之不?再装,从头到脚,脸上的笑到站姿都散发着一股子不?正经的意味,满身的匪气。他毫不?客气地接过纪云蘅的锦帕,并没有?擦脸,而是提着弯刀在上面擦拭血迹。
刀刃被磨得极其锋利,血迹擦掉之后泛着森森寒光,是上等兵器。
纪云蘅看着弯刀,意识到这并不?是他当初在炉子边打?的那一把,毕竟那把刀被打?得坑坑洼洼,不?大成型,也没有?这般光亮锋利得能当镜子使。
“薛叔。”月光落在纪云蘅的脸上,照出一张漂亮的脸蛋,给不?谙世事?的眉眼添了两?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晦色,“其实在你第?一次与?我搭话之前,我就知道你在暗中跟着我。”
薛久擦刀的手?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望向纪云蘅,眼睛狐疑地打?量她片刻后,试探道:“我何?时?跟踪你了?”
“你总是对别人说,你是在路边见我可怜,所以才把我捡去帮你记账,实则在那之前你已经跟了我一个月有?余,对吗?”纪云蘅望着他道。
薛久到这份上还不?想承认,嘴硬道:“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知道。”纪云蘅与?他争辩了一句,又道:“你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所以我有?时?候回头,可以看见你在路边的茶摊喝茶,也能看见你为了买烧饼排队,有?一回你不?小心撞翻了过路人的推车与?人争执起?来,因此你跟丢了我,用了半天的时?间才重新找到我。”
这话一出,薛久整个脸色都变了,他微微瞪大了眼睛,像见鬼似的盯着纪云蘅,倒吸了一口气,极其纳闷,“你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确有?此事?,并且这些事?都是他主动?上前与?纪云蘅搭话之前。
其实倒也说不?上是跟踪,因为薛久的确没有?偷偷摸摸的。头前几天他倒是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身形隐蔽,观察两?日他就发现纪云蘅痴痴傻傻的,总是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走?,像是漫无目的一样在街上乱逛。
她不?与?人说话,也极少掏钱买东西,甚至被一群小乞丐拦住的时?候,主动?将自己的钱上交。
她站在茶楼外听?说书人讲故事?,能站几个时?辰;或者是挤在树下围观老头下象棋,像真的看得懂一样思考着;她被欺负了,也只是抱着脑袋不?敢反抗,然后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再去医馆给自己买药。
薛久就觉得,就算不?隐蔽起?来,她也根本不?会发现自己。
却没想到,纪云蘅竟然在那时?候就发现了他。所以后来他上前去主动?邀请她为自己记账,纪云蘅也是立即就答应了,并非不?设防,而是她一直以来就知道他的存在。
纪云蘅道:“只要我不?与?你对视,你就不?会发现我看到了你。”
薛久大惊,没想到纪云蘅还会耍这种小聪明,他追问,“那你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
纪云蘅说:“我以前都是独来独往,所以喜欢观察身边有?多少人与?我走?相同的路,当我第?十次回头时?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与?我同路,而是在跟着我。”
没有?人了解过纪云蘅以前是如何?生活的,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独身一人了。
那条她走?过千遍万遍的路,没能找到一个能与?她同行的人,当她停下来盯着一张看起?来相当懵懂的脸东张西望时?,那不?是打?发时?间的消遣,而是认真地观察周围的人。
观察他们如何?生活,如何?与?人交流,如何?长大。
所以发现有?个人跟着她,实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薛久太瞧不?起?纪云蘅的观察力,半点没设防。
他自以为很自然地出现在纪云蘅的面前,问她为何?一个人站在街头时?,实则纪云蘅已经等了他很久。
薛久觉得稀奇极了,“你个小丫头,一点都不?害怕吗?”
纪云蘅认真想了想,说道:“起?初是害怕的,但?是努力了几次没能把你甩掉,而且在发现你什么都不?做之后,就不?怎么害怕了。”
或许是年幼的纪云蘅比现在胆子要大一些,有?着不?涉世事?的天真,所以对于这样的一个突然出现的奇怪男子并没觉得多害怕,她当时?只是好奇薛久为何?而来。但?是不?对别人的过往刨根问底是纪云蘅设立的小院规矩。
十岁时?苏漪抱着她痛哭,说以后会把她当成亲生的女儿,纪云蘅没问为什么;十三岁时?,薛久在她后面跟了一个月,然后走?到她面前与?她搭话,纪云蘅也没问他想做什么;十五岁时?,纪云蘅在上山的那个雪天看见楚晴给病人出诊,后来见她只做豆花,只字不?提医术,纪云蘅也没问缘由;许君赫突然出现在小院里,说什么都可以帮她,纪云蘅也没问他从哪里来。
父亲的漠视,继母的轻蔑,弟妹的恶意,所有?的好,所有?的不?好,纪云蘅都没有?去追究个根本的原因。
她只是温和地接受身边的一切,无事?她便保持现状,感知到危险就逃,用坚固的外壳将自己保护起?来,这是纪云蘅的生存之道。
薛久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十八岁的姑娘,与?当初相遇时?相比,她总是怯弱的眼眸不?知从何?时?起?变得能够直直地与?人对视。
与?纪云蘅相处这几年,他明白纪云蘅并非刻意藏拙之人,她平日里的表现,就是她心中所想的全部。薛久忽而觉得十分滑稽,几年前他跟在半大的纪云蘅身后时?,曾频频惋惜这个孩子太呆太傻,需要保护才能成长,可能不?堪大用,殊不?知有?没有?那些所谓的保护,她都能好好地长大。
但?薛久到底还是有?些不?服气的,便道:“那我就说一件你不?知道的事?。”
纪云蘅好奇地问,“是什么?”
“从你家前去西城区的路,脚程快也要走?上一个时?辰,但?是你总是走?得很慢,有?时?候还会停下来在路边玩,所以大多时?间你要花费两?个时?辰走?在路上。”薛久随手?将弯刀别在身后,勾起?一抹笑,“西城区是泠州最为混杂的地带,多的是地痞流氓,你现在已经是个出落得相当漂亮的姑娘,你都未曾疑惑过那么长时?间以来,从未在路上遇见拦路的地痞是为何?吗?”
纪云蘅听?后微微一怔,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难道不?是我走?的那条路僻静安全?”
“越偏的路,危险就越多,碰上个无赖找你麻烦,你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薛久道:“我不?仅是当初在你身后跟了一个月,是自从我找到你之后,就一直在你身后跟着,要不?然你以为你能在泠州满大街地乱跑?”
纪云蘅惊讶道:“可是后来我没再看见你。”
“你知道什么叫暗卫吗?”薛久看着她的表情,这时?候有?了一丝得意,道:“不?仅是你发现不?了,还要让别人也发现不?了。另一方面我也想暗中观察着,看看会不?会有?当年的人找上你。”
纪云蘅听?着听?着,恍然大悟,“难怪猪肉铺开?张的时?候,薛叔总是比我迟一步,原来你是一直都在我后面!”为此,纪云蘅总是能从薛久的手?里赢得十文钱。
薛久哼笑一声?,随后走?到六菊的边上,一把将人提起?来道:“先不?聊了,我带你出去,你这婢女就藏在这,不?会被人找到的。”
纪云蘅追了两?步,又道:“我苏姨母……”
“她暂时?死?不?了,先确保你的安全,我再去救她。”薛久将六菊藏在屋中的夹缝之中,又捡了干草将她盖住,随后带纪云蘅往外走?。
只走?了百余步,纪云蘅就看见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月下洒了满地的血,那些残肢四处散落,令人心惊不?已。
纪云蘅害怕,别过头不?敢看,跟紧薛久的脚步。薛久在那些人的身上捡了一把弓和箭篓背在身上,再次向前时?,纪云蘅就主动?说话分散注意力,“薛叔,你认识这些人吗?他们都是谁派来的?”
“说认识吧,也不?算。”薛久道:“不?过他们的老大与?我倒是旧相识。”
纪云蘅:“那他们是什么人?”
“唔……”薛久犹豫片刻,才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总之是坏人。”
纪云蘅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但?她不?敢提出异议。
薛久带着她隐入黑暗,仿佛不?需要照明,他就能在夜色下来去自如。没走?多久就能看见一片火光在侧前方聚集,大门以及正堂处着了火,烧得正旺,往天上飘黑烟,喧哗的声?音隐隐传来,纪云蘅本能地将腰猫下去,缩着脖子。
“侧墙的守卫最薄弱,从这里带你翻出去是最佳的逃跑路线,但?是翻出去之后你要往山林跑,很容易迷失在里面,我先带你找地方藏起?来,再回来救你的苏姨母……”
薛久一边观察着那群人的动?向,一边低声?朝纪云蘅交代着,话还没说完,就被纪云蘅拽住了手?臂。
薛久诧异地转头,就见纪云蘅半蹲在高石后,眼睛紧紧地盯着一处地方,他循着方向望去,忽而了然她想说什么。
然后就听?纪云蘅道:“薛叔,我现在还不?能走?。”
薛久摇摇头,似是叹息,“你救不?了她。”
纪云蘅没有?应声?。她此刻明白薛久方才为何?说苏漪暂时?死?不?了,是因为她被抓起?来了。此刻她被反捆着双手?,押在几人之中,身侧站着几个拿火把的男子,还有?一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苏漪的确是暂时?死?不?了,但?一旦纪云蘅从这里逃走?,她立刻就会被杀。
那些人要杀的就是纪云蘅,他们将苏漪当作引纪云蘅出现的筹码,此刻还在纪宅搜人,一旦搜不?到就会开?始押着苏漪到处喊话。
纪云蘅趴在石头上,心脏怦怦跳个不?停,被炙烤着,不?知所措。
“我不?能走?。”她喃喃道。
苏漪处在极为惧怕的状态,她双腿发软站不?稳,被两?个男子一左一右地架着,嘴也被绸布塞住,发不?出半点声?音。那把刀就贴在她的脖颈旁边,只要稍稍一动?就会被割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周围是明亮的火把,这些莫名出现的人在宅中大开?杀戒,所有?尸体被他们堆叠起?来,一个一个对着画像比对。
她看见画像上的人,有?着与?纪云蘅极为相似的眉眼。
她遏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心中隐隐明白,那些人终究还是找上门了。
她此刻只希望纪云蘅从这里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别出现。
银月如霜,光影皎皎,厄运悄然而至。
薛久靠近纪云蘅,肃声?道:“你若出去,必死?无疑,若是逃走?,你会活着,你姨母也许有?一线生机。”
“也许?”纪云蘅压着声?音道:“我不?能赌一个也许,她是我最后的亲人。”
“佑佑,必要时?你必须学会选择,你活着,或者大家一起?死?。”薛久道。
“再等等,或许还有?转机。”纪云蘅声?音哽咽。
薛久问:“你在等谁?”
纪云蘅道:“我在等——”
话没说完,忽然一束烟花直冲天际,在夜空中炸开?——这是一个后院排查干净,但?没找到人的讯号。
随后架着苏漪的众人便持着火把一下子散开?,排成一个非常大的阵形,火光四散,将整个院子给照亮了。
“姓纪的小姑娘——”为首的男子一声?长喝,声?音洪亮如钟,被风一送传得老远,“我知道你还在这里,找到你是迟早的事?,但?我现在赶时?间,倘若你主动?站出来给我们省点事?,此人的性命可留着。”
纪云蘅死?死?地盯着那人,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不?是来杀你的,不?过是要抓你回去复命。”那人又道。
此时?纪云蘅肩膀一动?,似乎想站起?来,却被薛久用力地压住了,气道:“你信这话?若是只为了抓你,能在这里杀那么多人?他们就是来灭口的!”
纪云蘅摇摇头,随后问道:“薛叔,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想做什么?”薛久皱着眉。
“你告诉他们,若是他们将苏姨母放了,我自会出现。”
薛久道:“一旦你出现,他们就会立刻杀了你。”
“所以我想请薛叔帮我拖延时?间。”纪云蘅低声?道:“再等等,一定还有?转机。”
薛久这会儿又觉得纪云蘅不?笨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若是出现,是没有?任何?谈判的机会的,但?是假借他人之口还有?转圜余地,更何?况她知道他与?这领头人是旧相识,所以有?拖延时?间的可能。
薛久往她脑袋上摸了一把,而后道:“我可以帮你拖延时?间,但?你一定不?准出来,倘若时?间拖不?住,我只能将你带走?。”
“你不?能死?,不?仅仅是因为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还因为你是裴家最后的血脉。”
他的后半句话,给纪云蘅铐上了枷锁,以她身上所背负的东西来警醒她。
纪云蘅点头。
其后薛久动?身,像一只在夜中穿行的豹猫,悄无声?息间就换了个位置,而后举起?手?上的弓,往那领头人的方向放了一箭。
羽箭在火光中穿过,快要靠近时?,那人提刀一劈,将羽箭一刀两?断。
“这么多年不?见,身手?倒是不?减当年啊。”薛久扬声?寒暄,将所有?注意力吸引过来。
那领头人瞧见了人,露出惊奇的表情,一瞬间像是怒,又像是在笑。随后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再仔细往薛久脸上一瞧,表情就只剩下了唏嘘,“我当你早死?了,原来这么多年还苟且偷生呢。”
薛久笑道:“我这不?正值壮年,自然活得好好的。”
“也是。”那人笑道:“再怎么说也是当年我们镖局的金字招牌,哪那么容易死?在外头。”
薛久摆摆手?,脸上有?得意,嘴上谦虚道:“什么金字招牌,都是醉后的胡言。”
“薛镖头过于自谦了,追杀你那么多年还让你活得好好的,长夜镖局都是一群饭桶罢了。”
“我早就从镖局辞工了,哪里还是什么镖头。”薛久道:“倒是你崔袁,我走?之后,你可当上总镖头了?”
“少跟我废话,今日正好将旧事?一起?了解。”许是这话戳中了崔袁的痛脚,他怒声?道:“那姓纪的丫头在哪?你肯定知道!”
“这不?是来跟总镖头打?个商量吗?你将那女人放了,你要找的人自会出现。”薛久说。
“怎么,这是你姘头?”崔袁回头瞧了苏漪一眼,揶揄道:“确实有?几分姿色,但?比之当年你一门心思追的那个,还差了点吧?”
此话像是提起?了往事?,让两?个老相识都一阵感慨,你来我往地聊上了几句。
崔袁不?知是真的许久没见这老熟人,还是很容易被人带偏注意力,总之与?薛久聊上之后,时?间当真一拖再拖。
其后薛久说了一句:“哎,你说的是那个谁……名字我都给忘了,不?是你一直追在人屁股后面吗?她不?要你送的簪子,你还颇为伤心来着。”
薛久说话就这个德行,并非有?意戳人肺管子,崔袁一听?当即又怒了,反应过来自己与?他聊了不?少废话,涨红了一张脸,怒道:“且让你口头上逞几句,反正你今日要死?在这里!”
尤不?解气,他又道:“甭管这女人是不?是你姘头,总归你想救她,那就让我看看薛镖头在外苟活那么多年,箭术有?没有?精进?吧。”
“哎——”薛久办砸了事?,气势弱了点,“这都多少年了,自然不?能跟从前相比啊。”
崔袁恍若未闻,转头吩咐道:“把刀举高点,照着脖子看,倘若薛镖头能救下你,我就放了你,若是救不?下来,你下去过黄泉路的时?候,记得向阴差告他薛惊羽一状。”
薛久急急忙忙拉弓搭箭,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又是只有?火把照明,要去射那把砍头的刀,他心里还真没底。
但?也只能这样了,不?论他有?没有?站出来拖延时?间,悬在苏漪头上的那把刀都会落下。
纪云蘅的眸光映了火把,极端的恐惧之下,她的眼睛涌出一层晶莹。她看见苏漪闭上了眼睛,那是绝望地面对死?亡的表情,与?她母亲死?前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