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对荀言道:“去找一个暖和的屋子。”
总是站在风里聊也不是事儿,纪云蘅的耳朵鼻子都冻红了?,还悄悄摸摸地搓着手,不敢表现出自己冷的样子。
荀言办事快,没多久就将许君赫和纪云蘅领进?了?一个休息的客房中。
门?才刚关上,外面的风就喧嚣起来,不仅发出尖锐的咆哮,还将门?窗撞得叮咣响。许君赫站在屋中往外看,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纪云蘅坐在席上的蒲团,抱着自己的双腿,将脑袋搁在并拢的膝盖上,悄悄打量许君赫。
“你不脱鞋就踩上席子?”
明明许君赫就穿着鞋站在席子上,却还是要用这个理由?去指责纪云蘅。
她抿了?抿唇道:“我?不想脱鞋。”
许君赫低头看了?她片刻,而后忽然在她面前蹲下?来,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一只脚踝。
纪云蘅的身体往后掀了?一下?,哎呀一声?想要阻止,但这点力道在许君赫的眼中微乎其微,一下?就被他?拔掉了?鞋子。
其实一摸就能感觉到,纪云蘅的鞋袜已经完全湿透了?,连带着脚也没有一丁点温度,柔软但是冰冷,距离冻硬就差那么一点了?。
许君赫抬眸,瞥了?她一眼,“你要是不想要这双脚,我?让太医给你截掉,保证你感觉不到一点疼痛,睡一觉起来脚就没了?。”
纪云蘅又被吓到,下?意识想要把脚缩回去,许君赫却拽着她的脚踝不撒手。
他?没说什么斥责的话,只是用有些凶的眼神盯着她,企图让她明白自己的错误。
纪云蘅有点心虚,但还是试着为自己争辩:“不会冻坏的,最?多小脚趾上有一点痒痒的。”
“那就是冻坏了?。”许君赫抬手,往后腰上一摸,还真摸出一把小刀来,对着她的脚比划比划,“你放心,我?下?刀也很快,不比那些太医差。”
纪云蘅大惊失色,脸蛋都白了?两分,更用力地挣扎起来。
许君赫吓了?她一会儿,这才停下?闹腾,将边上的小火炉给搬了?过来,拽脱了?她另一只脚的鞋袜,让她在火炉边上烤火。
他?在边上坐下?,目光落在纪云蘅的脸上,视线在她的眉眼处描摹。
她的神色很平缓,分明昨日?才送别了?柳今言,许君赫本以为今日?会看到一个哭得眼睛红肿,满是悲伤的纪云蘅。
却不想眼前的纪云蘅情绪相当镇定?,仿佛拥有了?忘却悲伤的能力一样。
许君赫终于?察觉出了?端倪,沉默了?半晌才开口,“纪云蘅,你说的那些还不想忘记的事,是什么事?”
纪云蘅也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是先前在花船节上被纪昱抓到后抽了?一顿鞭子,其后许君赫来看她时,两人坐在一处说话。
纪云蘅说自己挨打的时候抱住了?脑袋,不想让人打她的脑袋,怕自己变得更笨,从而导致记性不好,忘记一些事情。
事情过去得有些久了?,纪云蘅没想到许君赫竟然还记得,将旧事重提。
其实那时说这话的时候,许君赫也问是什么事,只不过当时他?是以一个不太在意答案的态度随口问出的话。而现在许君赫坐在她身边,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墨黑的眼眸映出跳动?的烛光,全是认真的神色。
纪云蘅没有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
许君赫又说:“我?今日?本打算下?了?山就去找你,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你与我?设想的完全不同,我?原本以为今日?会见到一个很憔悴的你。”
“因为今言的死?”纪云蘅反问。
这是当然的,纪云蘅看起来那么脆弱柔软,好像随便一个坎坷就会破碎。
纪云蘅用手指抠着地上的席子,用一个看起来十分幼稚的动?作,慢慢说道:“我?九岁那年?,也是在今日?,我?娘死了?。”
“她得了?很重的病,没人给她医治,在人人欢庆的年?夜里,她死在我?们屋中唯一的一张小床上,无人问津。”
纪云蘅说这话的时候竟是尤其平静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眸。
她说:“我?拍门?喊了?很久没人搭理,最?后在床上抱着我?娘睡了?一夜。”
话音落下?,泪珠也跟着落了?下?来,砸在她的膝盖上,从衣衫滚下?去。
那大概是纪云蘅铭记一生?的夜晚。
她记得那晚的爆竹声?没有停过,大雪像是要将世间彻底淹没一样,屋里很多地方都在漏风,她娘将厚厚的,不合身的棉衣裹在了?她的身上。
记忆中,她娘依旧是美丽的,哪怕她久病缠身,身体消瘦得没几两肉,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她躺在床上,呼吸的声?音很大,纪云蘅趴在床头边听?得一清二楚。
腊月三十那日?,裴韵明一整个白天都是昏迷的状态,睡睡醒醒,吃不进?去一口饭。
纪云蘅就笨拙地给她喂水,淌得满脸下?巴脖子都是水,她又边道歉边去擦。
后来到了?夜晚,裴韵明竟然破天荒地有了?些许精神,睁眼醒来,拉着纪云蘅说话。
那时候的纪云蘅以为母亲的病要好了?,恰如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过了?年?夜,辞旧迎新,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后来纪云蘅才明白,有一个词叫做“回光返照”。是说人在死之前会突然变得精神起来,恢复成正常的样子,表面上看去像是好转,实则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裴韵明拉着纪云蘅的手,说起了?从前和以后,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样,纪云蘅就静静地听?着。
直到后来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声?音也越来越小。她躺下?去,眼睛还一直紧紧盯着纪云蘅不放,低声?说:“再等等,再等等,我?们佑佑马上就要十岁了?。”
她也不知是在乞求谁,总之最?后也没能撑过接年?鞭,死在了?纪云蘅九岁的时候。
没了?呼吸之后,人的身体很快就会变冷,变僵硬,不论如何暖都没有用。
纪云蘅冒着雪撞门?哭喊,声?音被吹散在风里,一层层埋在雪下?面,直到她精疲力竭,哭着回了?屋中,爬上榻侧躺在裴韵明的身边,将她已经僵硬的手放到自己的身上,然后抱住她的腰身,把脑袋往她怀里埋。
裴韵明的身体已经没有从前那样温暖了?,冰冷得彻骨。小小的纪云蘅把身子蜷缩起来,就这么抱着已经没了?呼吸的裴韵明哭了?一夜。
在所有人迎接新年?的夜晚,纪云蘅永远失去了?娘亲。
她经历过此生?最?悲伤,最?坎坷,最?难熬的一个夜晚,于?是后来的种种苦难,对她来说都可以忍受。
纪云蘅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的人,就像旁人说的,她的脑子大概是有些问题的,有时候记性不好,总是遗忘一些东西。
她抬眸看着许君赫,“她在出事前,曾不止一次地带我?来过这里,找正善大师,后来那位大师也曾出现在纪宅中,我?看到了?,也记得,这就是我?还不想忘记的事。”
“我?没死在风雪夜中,没死在大大小小的病里,我?只有一件事要做。”纪云蘅从母亲去世之后,便只有一件想做的事,坚持了?许多年?,如今也依旧,“还我?娘清白。”
“我?知道真相在这里,哪怕正善大师不见我?,每年?的今日?我?都要来。”
即便迎着狂风暴雪,即便山路危险艰辛,再难走的路,纪云蘅都没有退缩,坚持了?八年?。
许君赫看着她的眼睛。她的泪珠落下?之后,眼眸像是被洗过一样澄澈无比,好像终于?在这一刻,他?剖开了?纪云蘅身上的那些懵懂,愚笨,软弱,在层层叠叠之下?看见了?她附着在骨头上和灵魂中的坚韧。
泠州的冬天如此寒冷,在暴雪之下?生?长出的花骨朵,绝不会开出娇嫩的花瓣。
她像一颗遗失在荒野的种子,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扎根地下?之后便拼命汲取周围的土壤,发芽,生?长。
恶劣的环境里浇灌出的,必将是旺盛的,顽强的生?命。
是纪云蘅这样的生?命。
许君赫好似恍然想明白了?什么,原来从一开始,纪云蘅的名字就说明了?一切。
飞云冉冉蘅皋暮。
云彩指的是天,蘅皋暮指的是沼泽中长着香草的高地。裴韵明为她取了?这个名字,便是希望纪云蘅能脱离沼泽淤泥,扶摇直上。
许君赫心头一片滚烫,浇了?满腔的热意,本能地朝纪云蘅靠近了?些许,低声?唤道:“佑佑。”
纪云蘅认真地看着他?。
“是我?错了?。”许君赫说。
什么从未想过要纪云蘅做太孙妃,什么对她没有那种心思?,那都是鬼扯。
许君赫现在只想靠近她。
纪云蘅微微睁大了?眼睛,看起来似有些诧异,好像没想到许君赫竟然会有认错的一日?,而且她不知道原因。
许君赫将她茫然的表情收进?眼底,有着说不出的可爱。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姑娘,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仿佛都贴着他?心尖一样,牵动?他?所有的思?绪。
情愫便油然而生?,放肆在心中疯涨,促使着许君赫产生?强烈的欲望,想要与她亲昵。
他?欺身过去,低下?头,想亲一亲纪云蘅的唇。
却不想快要落下?时,纪云蘅惊诧地睁大眼睛,将头往后一躲,不解地问:“良学,你这是干什么呢?”
许君赫看见纪云蘅眼?中的?疑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神了。
他与纪云蘅靠得极其近,是完全超出了正常交际的范围,再稍微往前一点,仿佛就能亲在她的?脸颊上。
但许君赫从她的动作中看出了闪躲,一时间也僵住,随后缓缓往后退了些许,掩饰道:“你身上好像有味道。”
“什?么?味道?”纪云蘅果然没有怀疑,抬起袖子自己闻了闻,说?:“没有味道,是香的?。”
“没有味道怎么?还?是香的??”许君赫唇角一勾,露出个轻笑,又道:“我再闻闻。”
纪云蘅没有拒绝,任他凑近了,往脖子上闻,好像就是要证明自己的?衣裳是香的?一样?。如此?冒犯的?行为她恍然不觉,许君赫也闭口不提,在她脖子边嗅了嗅,“是我之前送给你的?熏香。”
纪云蘅偏头看他,有几分感激的?神色,“我每日都在用。”
她好像感受不到许君赫的?侵略性,不论人靠得多近都觉得理所当然,将?这些略显亲昵的?行为划分进关系好的?范畴里。
见她如此?坦然,许君赫心里也说?不好是什?么?滋味,只道:“若是旁人想要这样?,你记得要推开。”
纪云蘅又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她想说?别人才不会跟他这样?,像一只小狗一样?在人身上嗅来嗅去,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许君赫会不高兴,干脆不言。
许君赫道:“我们是因为关系好,所以才可以这样?。”
跟骗傻子似的?,说?出口的?话十分随意,换作任何一人都不会相信,但满心信任许君赫的?纪云蘅却?颇为认真地应了声好。
两?人在蒲团上坐了许久,直到纪云蘅的?鞋袜都烤干了,一双脚也暖洋洋的?,这才抬手将?鞋子鞋袜穿上,说?:“我要去找正善大师。”
许君赫问:“你每年来都见不到他?”
纪云蘅慢慢站起身,将?褶皱的?衣衫一一抚平,低着头说?话,语气里有些失落,“嗯,正善大师不愿见我。”
许君赫说?:“我可以让你见到他。”
纪云蘅一抬眼?,双眼?微微发亮地看着他。
“不过这忙也不能白白帮你,你要如何报答我?”许君赫坐在地上,一条腿支起来,心情还?不错地微微晃悠着,像是个十足恣意的?少年。
纪云蘅认真想了想,“良学想要我做什?么??”
能做的?她都可以去做,做不到的?也可以讨价还?价,毕竟许君赫在她这里从来不是苛刻的?人,能让她见到正善大师,什?么?样?的?买卖都是划算的?。
毕竟她从十岁开始往这座山上走?,从未有一次见到过正善大师。
许君赫也缓缓起身,像是不走?心地思考了一下,便道:“我也没想好,那就先欠着吧,日后我想好了再向?你讨要报酬。”
他说?完就推门而出,外面的?风雪一股脑灌进来,将?他的?长?发和衣袍吹得翻飞起来。
纪云蘅站在屋内往外看,天色像是给他的?周身镀了一层微弱的?光,于是衬得他背影如此?挺拔。
他不知对外面的?人吩咐了什?么?,随后退一步进来,反手将?门给关上,视线准确地落在纪云蘅脸上,别的?东西都不曾多余看一眼?,
纪云蘅心里也清楚他应该是让人请正善大师去了,便殷勤地起身,倒了一杯热茶,捧着给他。
许君赫把茶盏接过去,刚要喝一口,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说?:“这可不算报酬。”
纪云蘅惊讶道:“当然。”
如此?一来,倒显得许君赫自己有点小心眼?了。他想了想,兀自笑了一下。
两?人在屋中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才响起叩门声。
纪云蘅下意识起身要去开门,就听得坐在身边的?许君赫扬声喊着进,随后门被推开,寒风往屋里猛灌,凛冽的?冷意扑面而来。
纪云蘅睁大眼?睛,分外期冀地看着门处,就见一个身着素色棉袄的?和尚走?了进来。
从面相和外形上看,他不像是和尚。
他身量很?高,不知是身上的?棉袄太厚,还?是他本身的?身体就健硕,进门的?时候竟将?门都挡得结结实实。他的?脸上还?有疤,不止一条,最为显眼?的?便是从左边眉毛往下,划到腮边延至耳朵处的?那条疤,虽看上去有很?多年岁了,但依旧瘆人,给他的?面上添上几分不好惹的?凶戾。
他的?面容是平静的?,进来之后躬身行了一礼,“不知太孙殿下找贫僧所为何事?”
许君赫还?没有回答,纪云蘅就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唤道:“正善大师!”
自打这和尚进了门之后,纪云蘅的?眼?睛就紧紧地盯上了他没离开过,尽管此?人是个和尚,但瞧着也不过是四十余岁,是正当壮年的?男子。
并且是纪云蘅连着八年来求见,都没能见上一面的?人。
他眉毛一压,显露出些许不爽,对那正善说?道:“坐下说?话。”
便是出家人也无法违背皇命,他依言坐在对面,始终垂着眼?眸,不曾看纪云蘅一眼?。
纪云蘅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追问道:“大师可还?记得裴韵明?”
正善淡声道:“贫僧不识。”
纪云蘅一听,登时有些着急了,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点,“怎么?会不认识呢?大师你再好好想想,当年我娘经常带着我来庙中寻你呀,后来、后来你还?去了我家。”
“是十四年前的?事,在西城区的?郊外的?纪家,那夜我瞧见大师了,你穿着黑色的?衣裳,头上戴了个方帽,你脸上有道疤,我记得……”
“施主,十多年前的?旧事,贫僧怕是记不清了。”正善开口,淡声将?她的?话打断,说?道:“况且贫僧多年不曾下山,不知施主所说?是何人。既已是多年前的?旧事,施主何必将?它视作心中执念,前尘往事翻过,当慢慢放下才是。”
纪云蘅像是大受打击一般,睁大的?双眸中出现惊惶,又十分茫然地看着正善。
她不相信正善口中的?“记不清了”,当年她才六岁,她的?脑子那么?笨,那些事都没有忘记,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难道真的?是太久了?可她从八年前就开始上山寻他,被他拒之门外,倘若他真的?早已忘记,也不会年年拒绝见她。
纪云蘅压下心头的?焦急,转头看了许君赫一眼?。
许君赫显然不想参与其中,用一只手支着脑袋,好整以暇地喝着茶,但察觉到纪云蘅投来的?目光之后,他马上就转眼?看去,与她对望。
若是纪云蘅开口央他帮忙,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但纪云蘅显然还?没有那个想法。
她抬手,将?许君赫手边的?茶壶拎过来,像模像样?地先给正善倒了一杯茶,随后推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而后道:“正善大师,十多年前你在深夜突然去了我家与我娘见面,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为何事相见,但那日之后我娘就被诬陷与他人有染。她在审讯多日之后仍不肯说?出那夜相会之人是谁,因此?被锁入了宅中后院。其后四年的?时间,她未曾踏出过小院一步,直至后来患了重病也无人医治,在我面前去世。”
纪云蘅说?起母亲的?旧事时尽管努力平静,但难免嗓音里带着哽咽,缓慢的?语速让人听起来就颇为可怜,她道:“就是死在九年前的?今日。”
说?到这里,正善那平静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手指颤了颤,不知被什?么?触动。
“大师,我来找你,不是想让你追忆过去,我只是想知道,那年我娘与你见面究竟是所为何事。”纪云蘅的?目光如火炬一般,像是抓住了心中一直坚守的?东西,迸发的?热意足以将?人灼烧:“哪怕时间隔得再久,我都要还?我娘清白。”
正善闭上了眼?睛,似想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纪云蘅怕自己这些话不足以让正善改变想法,便又稍稍压低了声音,“何况今日还?有太孙殿下在场,他最讨厌被骗,倘若你不说?实话,会被他抓进牢里关起来的?。”
许君赫动了动唇,想说?这什?么?帽子就往我头上扣,我可没有说?这种?话。但转眼?瞧见纪云蘅投来央求的?目光,便没开口。
正善也不知道是真的?迫于威吓,还?是被方才的?那番话触动了心事,不再一脸冷漠,将?进屋之后一直垂着的?视线抬起来,落在纪云蘅脸上。
奇怪的?是他虽然长?了张凶戾的?脸,眼?神却?是柔和的?,徐徐开口,“施主为何空手而来?”
纪云蘅一下被问得愣住了,反问,“大师想让我带什?么?东西来吗?”
正善微微摇头,只道:“倘若施主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就不该空手而来。”
他说?完这句话,竟径直起身,躬身对许君赫行了一礼告辞。
纪云蘅起身追了两?步,到门口时正善又道:“倘若施主带来了东西,随时可上山找贫僧。”
说?完之后他便出门离去,纪云蘅怔怔地站在门口,吹了满脸的?风雪。
许君赫坐着没动,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垂眸沉思着。
直到纪云蘅关上门回来,一边扫去身上的?雪花一边问,“良学,你说?我下次上山是不是要带些大师喜欢吃的?东西?”
许君赫没有应声,还?沉在自己的?思绪中。
纪云蘅便双手托着脑袋,很?是丧气地垮了肩膀,自言自语道:“可是我之前上山的?时候也带了东西的?,糕点,水果,还?有衣裳我都带过,可是正善大师从来不见我,今年没有带东西,他却?说?我空手而来,究竟是为什?么??”
许君赫从思绪中回神,也不知道突然想通了什?么?,勾着嘴角笑了笑,答道:“因为你带来的?东西不是他想要的?。”
纪云蘅嘟囔道:“可是他不说?,我怎么?知道他想要什?么??”
许君赫看在眼?里,就知道纪云蘅并没有理解这个“想要”是何意。
“纪云蘅,你真是笨蛋。”许君赫点了点她的?脑袋,带着笑地嫌弃道:“正善大师想要什?么?,不是看他喜欢,而是看你娘给你留了什?么?。”
纪云蘅有些没听懂。
许君赫就用手指沾了沾杯中的?茶水,忽然在桌上写?起字来。
纪云蘅见他不说?话,于是好奇地将?头凑过去,毛茸茸的?脑袋几乎贴上他的?侧脸,几缕发丝从他的?脸上扫过。
她低眼?看,就见许君赫在桌上写?道:月桥花院,琐窗朱户。
纪云蘅对这句诗再熟悉不过了,当年裴韵明离世前,曾勉力站起来,提笔写?下了这样?一句诗,再后来她躺上了床便再没力气下榻。
这便是裴韵明留给纪云蘅最后的?东西。
所以会被她裱起来,挂在房中的?墙上。
她的?名字就是出自这首诗,纪云蘅一直认为是母亲很?喜欢这首诗,所以那年她离世前,还?有撑着病重的?身体爬起来写?下这句诗。可今日在许君赫说?了那么?一句话,又写?下这句诗之后,她心中突然就茫然起来。
纪云蘅有些失神,喃喃道:“只有春知处。”
许君赫将?手收回,桌上的?水迹正隐隐消失,他目光炯炯地望着纪云蘅,说?:“你娘给你留了东西,但是只有春天才知道那些东西在何处。”
先前许君赫翻墙进入纪云蘅的?小院,除了想看看这个裴寒松的?外孙女如今怎么?过得那么?可怜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他想知道裴韵明离世之后,有没有给纪云蘅留下什?么?线索。
裴韵明是裴家出事之后,唯一还?留存在泠州的?裴家血脉,她曾是一个名动泠州的?才女。据坊间流传,她尚在年幼时就极为聪明伶俐,又因为是裴寒松的?独女,颇得家中长?辈的?爱护,后来裴家出事之后,她大受打击,心中郁结而早产,守孝三年。
或许是在京城听着裴寒松曾经的?风采故事长?大,许君赫一直觉得作为裴寒松独女的?裴韵明,也绝不是简单人物。
所以来到这个小院之后,他忽视了看起来窝囊又软弱的?纪云蘅,想从这块小地方里找到一些裴韵明留下的?线索。只是不知她当年压根没有想要参与那些事,还?是她死的?时候将?所有东西带走?,清理得干干净净,总之没在这里找到任何东西,倒是把纪云蘅床底下藏钱的?小盒子给扒出来了。
纪云蘅曾说?墙上挂着的?那句诗是她母亲亲笔所写?,当初许君赫对那句诗研究了一阵,并没看出什?么?端倪。而今在山上的?庙中遇上纪云蘅,偶然窥得当年旧事,才算是彻底将?这些事串在一起。
裴韵明留下的?那句诗,其实就是一个地点的?指引。
她告诉纪云蘅,她将?东西藏在了只有春天才知道的?地方。
可是纪云蘅多年来一直未能与正善大师见面,自然也就无法参破那句诗的?意思。
“娘亲为何不直接告诉我?”纪云蘅怔怔地问。
许君赫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能够理解裴韵明当时的?心情。
纪云蘅年幼的?时候,一定比现在还?要笨,还?要羸弱。
裴韵明死的?时候,该是多么?不甘心啊,她还?没有查出裴家被陷害的?真相,还?没有为裴家昭雪,就要留下一个笨笨的?,总是生病的?纪云蘅,独自踏上黄泉路。
裴韵明既希望女儿能够平安健康地长?大,好好生活,也希望她能接手自己未能完成的?事,为裴家昭雪。
所以她留下了一个谜语,让纪云蘅自己做选择。
“此?事甚为危险,你参与其中可能会死。”许君赫神色认真地看着她,并不是在恐吓。
纪云蘅看出他不是故意逗弄自己,心头也跟着一慌,抿唇不言。
“我可以帮你办此?事,为你娘查清楚当年真相,你别参与其中。”许君赫道。
“不行。”纪云蘅几乎都没有思考,拒绝得非常快,道:“我想自己完成。”
纪云蘅在自己的?事或者是决定上,都有着别样?的?固执,就像她每年都会在腊月三十这日上山,从不缺席一样?。
“从前我什?么?都不知道,心中只有一件事,年复一年地想要为母亲洗尽冤屈。”纪云蘅低声道:“但是后来我知道了外祖父家的?事,如今他们都已经逝去只留下了我,我当然不能什?么?都装作不知地活着。”
她突然伸手,抓住了许君赫的?手掌用力握住,眸中有着强烈的?,希望许君赫能够理解她的?希冀,“良学,我不是要赌一口气,去证明我不是他们口中的?傻子,而是我身上流着裴家的?血液,有些事情哪怕是我会死,我也要去做。”
明知参与其中会有危险,却?还?是将?事情撂给许君赫去做,纪云蘅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是裴家的?事,是她母亲裴韵明的?事,也是她纪云蘅的?事。
许君赫没再多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最后只是蜷缩了手指,将?她的?手捏在掌中,后来她往外拽了三回才松手。
等雪势稍微小了些,两?人便离开寺庙下山去了。
八年的?时间纪云蘅都等了,更不差这一时,她母亲当年究竟留下了什?么?东西,要等春风来了才知道。
回到纪宅后,纪云蘅喝了姜汤,便老老实实不再出门。
年三十的?晚上,泠州家家户户都在欢度佳节,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纪家却?尤为冷清。
往年这个日子纪老爷都会大办年宴,将?其他几个兄弟请来宅中一同?吃年夜饭。
今年泠州出了不少大事,纪家也一样?。纪昱蹲了三个月的?大牢,出来之后不知怎么?的?,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只靠着汤药吊命。曾经的?当家夫人也被拔了爪牙,蜗居在小院中伺候着重病不起的?丈夫,她膝下的?一儿一女更是鲜少在宅中露面。
纪昱的?几个弟弟递过信,甚至屡次上门,但是回回都被苏漪派人给撵走?。此?事状告无门,纪家人便是闹到了衙门,也没人为他们做主,只因许君赫老早就打好了招呼。
纪云蘅就更不可能在这个日子里庆祝什?么?了,因为今日是她娘的?忌日。
趁着夜晚雪小了许多,她与苏漪出门去了裴韵明的?坟墓,两?人跪在坟前烧纸钱,说?一阵哭一阵,嘴里都是离别多年,挂念多年的?话。
回到小院之后她与苏漪一同?吃了饭,早早地洗了睡觉,没有迎接新年的?想法。
对纪云蘅来说?,她生命里的?年总共分为两?个类别,一种?是有娘亲陪伴的?新年,一种?是没有娘亲的?新年,所以年年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