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叶轻舟难受得像浑身爬虫,明明老人家身体一直好好的,说病倒就病倒,谁听了不害怕?更要命的是,一想到要跟黎溯分开她就止不住地心慌,因为之前每一次和他分开,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不是伤痕累累就是命悬一线,虽然黎溯现在好好地站在她身边,可她总觉得他就挂在悬崖边上,她一松手,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黎溯,我有点害怕……”她赖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地蹭着他,“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回来,什么事都不能有,知道吗?”
黎溯抱紧她,一样舍不得:“放心,我就在医院,哪儿也不去,二姨陪着我,叶叔叔也会派人盯着,黎成岳现在官司缠身没办法对我动手,我不会有什么事。倒是你,照顾老人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别累坏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叶轻舟自己也把这些利害分析了好几遍了,没找到什么漏洞,但就是不安。
过安检的时候,她一步三回头,视线刚离开他就忍不住 又扭过身去再看他一眼,总得真真切切地看着他在那里朝她挥手她才稍微踏实点。过了闸机,见前面那阿姨行李太大,叶轻舟上去搭了把手帮她把箱子拎了下来,一个小孩子跑得太快眼看要摔倒,叶轻舟又赶忙冲过去扶住了他。
姥姥,黎溯——一定要平安,你们一定要平安。
娘俩到达弘城已经是转天中午,当晚黎溯和冉媛回了奕城办了入院。第二天早上医生还没上班,叶轻舟先打了视频过来。
“黎溯!”那边的人比走的时候高兴了些,“我姥姥情况有好转,医生说顺利的话兴许明天就能出 ICU!”
黎溯也跟着她高兴。
“黎溯,我想你啦。”
“乖,”黎溯隔着屏幕刮刮她的脸蛋,“我也想你。”
一边的冉媛好想找个桶把自己扣上。
叶轻舟想等这边情况稳定了就回去,黎溯却提议:“我这个疗程结束之后可以休息半个月,你之前不是说想一起去玩雪吗?你安心留在弘城照顾姥姥,等我出院了去弘城陪你,怎么样?”
“好哇!”叶轻舟一下来了精神,话顿时又密了起来,“我姥姥也是颜狗,看见这么帅的外孙女婿肯定病全好了!我查查天气预报……过几天正好下雪!咱们先看着雪景吃火锅、吃雪糕、吃糖葫芦,然后等上几天再去堆雪人——刚下的雪不粘,团不成球。我还要带你去张叔家吃油条豆腐脑,你们奕城的甜豆腐脑太诡异了!我们直接在弘城过元旦吧?这边元旦有冰灯可漂亮啦……”
黎溯听她叽叽喳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笑,只是一直点头应着:“好好好,都听你的。”
视频打完,冉媛在一边感慨:“小宝,你都多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黎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冉媛看看他又道:“我瞧着你的脸色好像好了很多,要我说那些医生就是吓唬人的,你看你才治疗了一个周期效果就这么明显,继续治下去这病肯定能好的。”
很多绝症病人都经历过这样的过程,治疗一段时间病情明显好转,好得都感觉不到自己是个病人了,这种时候人难免生出希望来,冉媛也不例外。
黎溯没有答话,但其实心里还是高兴的,最起码他还可以实现叶轻舟想和他在弘城玩一圈的愿望,剩下的时间也足够陪她好好过个年。也许他们可以在附近找个旅游城市包个小别墅,他和二姨一起,把郑警官也叫上,他已经受够了妈妈走后家里没完没了的冷清,想想这些人凑到一起的热闹他就觉得很有盼头。
说起来好像有点奇怪,他明明快要死了,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觉得这日子有盼头。
不一会儿管床护士来,推车里有输液器械和一瓶药。
“今天只有一瓶?”冉媛问。
护士麻利地把药瓶挂起来,俯身托起黎溯的手腕绑上皮筋:“其他的药还在配呢,这个是营养血管的,耿医生让先打上。”
黎溯这次住院和上次是同一个病房,这个护士也早看得脸熟,两个人都没多想什么,只是看着她埋了留置针接上药就离开了。输液管从半空垂下来,一下一下地晃悠着,里面透明的液体泛着些许冷光。窗外本来明亮的天色这会儿变得有些阴沉,一片枯叶被风卷进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可别是要下雨啊。”冉媛念叨着。
输液速度被护士调得很快,药水滴滴答答催命一样赶着趟往下流。黎溯渐渐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大概是真的要下雨了吧。
风不断灌进来,冉媛怕黎溯着凉,起身去关了窗户。病房里温度不低,可他还是冷。
难道是发烧了吗?黎溯微微起身,喊了一句“二姨”,不知怎么一抬头眼前突然模糊起来,玻璃背后阴沉的天色成了一团灰蓝色的浓雾。
“二姨……”他又试着喊了一声,可胸腔里像是空了一般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意识变得很沉很沉,好像被人扯着不停地下坠,朦胧中感觉到有人攥着自己的胳膊喊自己的名字,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仿佛自己在水里,或者那声音在水里。
那声音在问:“小宝,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一时间好多画面涌上眼前,墙上的奖状,高高的圣诞树,林荫大道和落叶,机场,雪花,咸的豆腐脑,晶莹闪烁的冰灯……我好像刚刚答应了小舟要去弘城陪她玩一圈,然后大家可以聚在一起过个年……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胃里猛地抽痛,一大口温热甜腥的液体从喉咙里喷了出来。
浓雾瞬间变成深不见底的黑夜。
耿医生赶来时黎溯已经陷入昏迷,鲜血喷了满床满地。他一眼看见输液瓶,惊怒地质问:“谁给他打的点滴?!”
冉媛已经急哭了:“不是你让护士来打的吗?”
“这才几点,我他妈根本就没开药!”耿医生气得飚了脏话,一把关停了点滴拔了输液管,回头朝跟在身后的人大喊:“准备抢救!”
冉媛就被赶了出来,只能呆呆立在门口两步远的地方,看着一波一波的人穿着一身刺眼的白色衣角带风匆匆跑进病房,一台一台看着瘆人的仪器被轰隆隆推进去。好奇的家属远远凑过来围观,渐渐站成了一个人堆,病房里的器械声、指令声和围观者细碎的议论声绕成了一个环,冉媛和黎溯被圈在中间孤零零的,好像濒死的没人管的乞丐。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吗?她刚刚才说过黎溯看起来好了很多,这病一定能治好的,他刚刚还那么高兴……
她蒙着众人的注视贴着墙蹲下来,泪眼迷蒙中也不知拨出了谁的号码,一接通她就再也忍不住哭嚎起来:“黎溯出事了!”
一个小时后,叶予恩和郑潇一起赶了过来。
彼时本来就守在奕城的卓豪已经清退了围观者,叶予恩在病房门口张望,郑潇学冉媛蹲下来,和她面对面。
冉媛抬起头来瞪着他,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恨恨地问:“不是说他不会动手吗?啊?不是你们告诉我说眼下这个形势他不会动手吗?你去看看,看看地上那一大摊血,还有床单上,墙上,都是血……”
郑潇双手按住她发抖的肩膀:“冷静点,冉媛,孩子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们都在这里。”
冉媛恨得揪住他的衣领,双眼血红:“他要是出点什么事,我就——”
郑潇没有动,就这样被她拎着,默默凝视着她哭花了的脸。
眼泪从绷紧的下巴一滴滴掉下来,郑潇伸过手,轻轻替她抹了一把。
“冉媛,是我的错,是我大意了,以后你要杀要剐都行,但现在我们必须先救黎溯,把事情查清楚,只有这样才能早点和他们做个了断,嗯?”
冉媛鼻子一抽,松开他的领子把他推到地上。
此时叶予恩已经问清了事情经过,跟郑潇交换了一个眼神。冉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这些男人看出了什么门道,可忽然想起一档子事吓得她差点喊起来。
“你怎么来奕城了?!”冉媛扯过郑潇的袖子几乎用气声问。
郑潇叹口气:“你打的就是我的电话啊。”
他戴着口罩,帽檐压得低低的,跟着叶予恩的公务车从昕阳直接到了医院的地下车库,加上围观的人都已经回屋,一时间倒还没有人发现他。这时候耿医生终于出了病房,众人连忙一拥而上。
耿医生先是请他们让开一路送黎溯去了重症监护室,一切安顿好才重又出来,双手交叠在身前,满眼血丝:“很抱歉,这是我们医院的重大失职,我会立刻报警处理。”
叶予恩面色森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床护士李诗曼谎称听我吩咐给黎溯用营养血管的药,但她拿的其实是……”耿医生顿了一下,艰难开口,“抗凝血剂。”
就连叶予恩他们这些外行人都听出了一身冷汗——黎溯的病哪里经得起这种药!
“那个李诗曼人呢?”
“不见了。”
据交班的护士说,李诗曼一大早给黎溯打了点滴就悄悄离开了,再没人见到她。
“她这根本就是谋杀,我现在就报警!”耿医生说着就腰掏手机,叶予恩却先一步拦住了他。
耿医生环视一圈,惊讶地发现在场每一个人眼里都写着:“不能报警。”
他不知道这是惹上了什么事情,只能应下他们的嘱托先全力救治黎溯,返身进了重症室。
“报警?报了警事情肯定都被他揽过去,还能指望他给咱们做主?”冉媛小声嘟哝。
叶予恩和卓豪看她一眼,没作声。冉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是郑潇低声向她解释:“不报警不是因为黎成岳是局长,而是这次的事情有蹊跷。”
冉媛不解地看着他。
“上次汇福大楼爆破的案子到现在都没有结案 ,‘嫌疑人’——也就是我,也还没有抓到,上面盯这件事盯得很紧,如果这段时间里黎溯作为受害人又出了什么事,黎成岳第一个跑不了干系,直接被削权甚至暂停职务都有可能,所以这次的事情……恐怕不是他做的。”
不仅不是黎成岳做的,还极有可能是黎成岳某个不为人知的死对头做的。
所以在查出那个人的底细之前,他们不得不替他封锁消息,说得难听点,就是他害了黎溯,他们眼下还得保着他。
“查!”叶予恩罕见地动了真怒,“李诗曼背后一定还有别人,他也好黎成岳也好,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
然而不过一天,那个幕后黑手自己跳了出来。
彼时为了不再出差池,医院给黎溯单独拨了一间特护病房,一应器械医药都是耿医生亲自查看了才能拿进房间,门口 24 小时派可靠的人把守。黎溯的病情忽急忽缓,虽然消化道出血暂时止住,可凝血障碍本来就是越流血越会加速发展,这一次严重的事故直接把他的病程狠狠向前快进了一大截,不乐观地说,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叶轻舟几次来电话都被冉媛糊弄了过去,卓豪远远看着,忍不住担忧:“叶局,这样下去迟早会瞒不住,如果真不打算给她知道,咱们还得想点办法才行。”
叶予恩掐着自己的鼻梁,思量许久才叹道:“她姥姥已经没事了,美辰留在那边,让小舟回来吧。万一……总不能让她连面都见不到。”
卓豪听了他的吩咐,没提黎溯的病情,只说案子有了进展,叫她抓紧回来帮忙。
仪器昼夜运转,在死神手里抢夺最后的希望。
当天夜里,黎溯熬过漫长的昏迷,终于苏醒过来。
还来不及问清楚眼前的状况,门外忽然来了一个探视的人。
她深夜前来,打扮得低调而不失妩媚,捧着一大束招摇的花,高跟鞋踏在医院的地砖上嗒嗒作响。守在医院的卓豪和冉媛一时没认出她来,黎溯却倚在半摇起的病床上,微微冷笑起来。
就是她了,那个在背后策划了这一整出戏的人。
卓豪要拦着她报告叶予恩,黎溯却说不必,让他们都在门外等,放了凌霜进来。
“黎溯,抛开那些恩怨不谈,其实我是有点喜欢你的,你很聪明。”凌霜把花摆在他床头,优雅地坐下来。
黎溯没有力气起身,也根本没打算起身,只是缓缓抬起打着吊针的左手,输液管在两个人中间荡来荡去。
下一秒,那束花被黎溯掀翻,一头栽倒在凌霜精致的裙子上。
凌霜眼睛向下瞟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把花束拎起来立在了墙根下。
“你刚醒,发这么大的火对你的身体没好处。”
黎溯面若寒冰:“为什么要害我?”
凌霜嫣然一笑:“这都要怪你啊,黎溯,你不急着给你妈妈报仇,却在这里优哉游哉地谈恋爱,要不是我推你一把,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黎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催我报仇?”
凌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黎溯强压下怒火,冷静片刻后便想明白了:“原来你和黎成岳真的闹掰了。”
凌霜没有反驳。
“因为吴桐?”
她眼神闪烁一下,没有搭腔,但黎溯瞬间反应过来这里面还有别的隐情。
可是……
“你们两个狗咬狗,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杀不了他,难道把我弄成这样你就杀得了了?”
凌霜笑意幽幽,像一条成精的白狐:“要扳倒他,少了我,少了你,都不行——要合作吗,黎溯?”
黎溯却话锋一转:“上次汇福大楼要杀我的人,是不是你?”
凌霜犹豫一瞬,刚要启唇,黎溯又冷冷提醒:“说实话,不然就滚。”
她敛起笑意:“是你爸爸。”
“他之前一直不杀我,为什么那天会突然动手?”
凌霜歪着头换了个角度打量他,须臾语意不明地回答:“因为你没用了。”
什么叫我没用了?难道从前我对那个人有什么用吗?
又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这“作用”就消失了?
凌霜打断他的思绪:“黎溯,你好奇的那些问题都不重要,现在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打败他。我听说你还有三个月,看你的样子,是想等到最后再出手了,可我能陪你耗到那个时候吗?你爸爸生性多疑,我要动手就只有现在,所以我也只能把你拉到和我一样迫切的境地里。不过我觉得你也用不着怪我什么,你得了这个病左右都是要死的,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区别吧?”
黎溯无谓和这样的疯子理论,只是冷冰冰地瞪着她。
“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不就是那个叫叶轻舟的女孩子吗?听过来人说句话,黎溯,你要是平平安安长大了,以后一定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情来,不然你以为世上为什么会有‘破晓’?男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在你这样的年纪赶紧死掉。叶轻舟还年轻,等她到了我这个岁数,她会感激我的。”
黎溯面无表情:“你当小舟和你一样傻逼吗?”
凌霜微微变色。
“法治社会,人人平等,你也不过是爹生娘养俩肩膀扛一个脑袋,哪儿来的自信去决定别人的生死,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凌霜眼角抽搐一下,很难再挤出一点好脸色:“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合作?”
黎溯默默与她对峙几秒,别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盖在被子下的手揪着床单,不住地颤抖。
恨,将她碎尸万段也消解不了的恨。
凌霜阴沉着脸等了半晌,终于耐心耗尽,狠狠剜了他一眼就要离开。然而高跟鞋在地面不过叩了两响,背后突然传来一句:“凭什么?”
凌霜回身,对着少年苍白得几乎透明的面容。
“凭——我手上有你们拿不到的筹码,没有我,你到死也别想报仇。”
黎溯:“说。”
凌霜抱起双臂:“黎溯,你和你爸爸作对两年多,可你知道真正能把他一招将死的东西是什么吗?他手底下管着这么多人,要怎么保证他们个个都听他的话不出去造反,仅仅靠财物诱惑?不可能的。整个唐宫,上到丛晖、靳云霏这样的管理层,下到新进去的小丫头,人人都有把柄在他手里,男的基本都是犯罪被他查到,不想坐牢,就当了他的走狗,至于女人,大多被拍了那种视频。这些把柄是他统治唐宫的利器,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刀,如果我们能把这东西找到,那么——手起刀落,明白吗?
“我来找你合作,是因为我至今不知道这份证据被他藏在哪里,也许你们已经查出了这个地方,但依他的脾气,那地方你们知道了也很难混进去。我的筹码是我的人脉,这些年我在他身边悄悄渗透了几个分量不轻的人,只要你告诉我那是什么地方,我一定能找到办法进去把证据找出来。当然,作为报答,我可以带上你一起进去,给你机会让你亲手杀掉你的仇人。”
黎溯那么虚弱的身体,听到这些话竟然嗤笑出声。
“你笑什么?”
黎溯毫不掩饰嘲讽:“都到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能说出‘我给你机会’这种屁话来,真够不要脸的。我和你到底谁才是火烧眉毛的那一个?黎成岳既然留了唐宫的把柄,那自然也留了破晓的,那些互杀丈夫的女人,包括你自己,你们杀人的证据黎成岳一个不落都存了起来,没错吧?如果单单是要除掉黎成岳这个人,你自己未必办不到,即便他狡猾,可你也是杀人的老手,犯得着怵他?你找上我,真正的目的是想要销毁破晓所有的犯罪证据,再借我的手杀掉黎成岳,把自己干干净净择出去从此再没后顾之忧,我说的对吗?”
一片寂静,静得听得见窗外沉闷的风声。
凌霜红唇如毒液:“做,还是不做?”
黎溯眼神又冷下去几分,话语不带温度:“30 号凌晨一点,奕城二中。”
凌霜挑眉:“去哪儿?”
黎溯盯着她的眼睛缓缓答道:“仁山。”
凌霜面上泛起一点异样的光泽,黎溯全部看在眼中。
他以为她会立刻离开,可她站在床尾不动,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最后她留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黎溯,你妈妈被杀害的时候,心里想的一定都是你。你要记着,孩子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软肋。 ”
凌霜刚走,闻讯赶到的叶予恩便进房间来,卓豪跟着,冉媛在门外把风。叶予恩手机通着话,那边是郑潇。
黎溯强撑着精神说清楚凌霜的来意,末了冷笑道:“这个女人在骗我。”
叶予恩略一思忖也明白问题所在,凌霜说她渗透了黎成岳的“重臣”,还有十足的信心一定能进得去那最后一块隐秘地方,如果这些事都能办到的话,她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那个隐秘的地方在哪里?更何况黎溯只说了“仁山”二字她就心满意足了,真正不知情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两个字代表什么地方?可既然她知道,那又是为什么非要拉上黎溯一起,她需要黎溯为她做什么?
四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说出了他们的猜想。
他们四个人全都想到了一起。
“黎溯,”郑潇在电话那边忧心道,“这件事太危险,你不能答应那女的。”
黎溯反劝:“郑警官,机会难得。凌霜有句话说的是对的,我们要动手,现在是唯一的时机。我的情况你知道,这种时候担心我的安危,已经没有必要了。”
电话那边就没了声音。
黎溯仿佛还和之前一样对这件事看得很开,只是平静地说着公事:“郑警官,其实我担心的是你那边,这次行动把你也算进去实在是不得已,万一失败,恐怕会害你一辈子。”
电话那边轻哼一声:“你个小男孩怎么婆婆妈妈的。”
他们也不懂为什么插科打诨的话给他们说得那么像生离死别。
“郑警官,拜托你件事。”
“嗯?”
“大后天行动,带上我二姨一起。”
黎溯知道冉媛的脾气,他们准备去撕黎成岳,冉媛绝不可能旁观,与其让她跟着自己涉险,不如在郑潇身边有个照应。
卓豪问:“你为什么和凌霜约定大后天?”
黎溯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眼中仿佛有一层薄薄的冰忽然开始碎裂。
只有叶予恩知道,他是为了留出 29 号那一天来。
那天是叶轻舟的生日。
冉媛进去的时候,屋里关了灯,一束清冷的月光打在病床上,描摹着被子下面黎溯瘦削不堪的身形。
黎溯侧躺着,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然而映着那一点微弱的亮光冉媛还是看见了他身体的抖动。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一行泪刚好滑落在她掌心。
“孩子……”
黎溯忍不住抽泣出声。
“二姨,”他轻声问,“我快死了对不对?”
冉媛心疼地抱住他:“不会!不会!二姨不让你死,二姨找最好的医生救你!”
黎溯半张脸埋在她的手心,眼泪不断从她指缝渗出来:“二姨……我不想死……”
啜泣声像寒夜里层层凝结的霜。
“我们家只剩下了我和你,我还想多陪陪你,看着你出嫁……我想看看小舟长大的地方,看看雪,想照顾她一辈子……我想回学校读书,想上大学……”
温热的眼泪慢慢变成枕头上冰冷的水渍。
“我上辈子到底是做了多少坏事?我要做多少坏事才至于这辈子活成这样?那些混蛋,他们杀了我妈妈不够,几次把我打得半死不够,变着法的来杀我不够,我都要死了,就剩这么两三个月他们都嫌太长!我就想陪你们过完这个年都做不到!二姨,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他揪着冉媛的衣服窝在她怀里,痛哭得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二姨我该怎么办,我怎么跟小舟交代,我答应她的事情还一件都没做……二姨我错了!我不应该和小舟在一起的,是我害了她,我一直在害她!我该怎么办,二姨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夜空寥落,一轮残月静默不语。
这一晚谁也睡不着,冉媛依着黎溯的央求,托人从理发店捎了工具过来,扶黎溯坐好给他围上围布,准备给他剪剪头发。她干这一行这么多年,就从来没见过谁的头发比她这外甥还漂亮的。
“小舟也喜欢我的头发,她以前老是揉我。”
冉媛的笑容像清苦的茶汤:“我们小宝哪里都招人喜欢。”
“二姨,要剪得好看一点。”
“嗯。”冉媛不敢开口,默默把眼泪咽回肚子里。
叶轻舟的飞机后天下午到,黎溯剪完头发浅睡了一会儿,刚醒,卓豪就带了个人进来。
是程子昀。
这一次黎溯没有让卓豪回避,程子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卓豪就站在他身后。
“其实我真正想见的人是你哥。”黎溯直白道。
程子昀倔着脸不说话。
黎溯看看他,轻轻苦笑一声:“怎么,你到现在都还觉得我和他是一伙的吗?那为什么我躺在这里快要死了,他却还好好的当着他的局长?”
程子昀目光依然戒备,戒备中也带着一点茫然。
“阿昀,很多事情你没办法分辨,这不能怪你,只能怪那些人太狡猾。但孰是孰非,我很快就会证明给你看。我已经留了钱给你和奶奶,放在叶局长那里,足够你们用到你哥出狱。叶局长和郑警官他们都是好人,你要相信他们。”
黎溯一句话说完,看到程子昀懵懵懂懂的样子,忽然有些羡慕:“阿昀,你有个好哥哥,他把你保护得很好。你们一家人,的确是被我连累了。”
“我哥在意你比在意我多。”程子昀淡淡道。
“他对我确实很好。当初我第一次掺和他们打架被人暗算,是你哥咬牙把我救了出来,让我以后就跟着他混。我闯进那个人的地盘被抓,被他们打的一身伤躲在鬼城,毛二认出我,告诉了你哥,你哥就从那么远的地方把我背回家里,一直照顾到我能起身。其实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在跟谁作对,但他每次都毫不犹豫地帮了我。”
“他信你,你可没那么信他。”
黎溯不辩驳:“是,直到火灾那一次我才彻底对他放下戒心——当时你到底在哪儿?”
被问到这个,程子昀眼里又多了怨恨:“我在哪儿?我就在平房区,被那些人用枪顶着,看着我自己的家被火烧!他们要我汇报你的行踪,我隐瞒了你去过新世界生态园的事情,他们就去我家放火惩罚我!不怕告诉你,你被绑架那一次,就是我告诉他们你当晚的路线的,我知道你后来差点被打死,可是不这么做死的我就是我奶奶和我哥!我哥为什么非要把你带回家,没有你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黎溯静静看着他奶白的脸涨得通红,缓缓开口:“你放心,很快就没有我了。”
程子昀顿时愣住。
“抱歉,阿昀。是我害你担惊受怕受人威胁,以后没有了我这个麻烦,你们就能过安生日子了。”
他仔细看着程子昀,仿佛在想象此刻自己面对的人是阿昭。其实他很想去探望阿昭,但有焦栋梁的例,他不敢乱来。
只可惜这对兄弟长得一点也不像,程子昀 17 岁幼态似小孩,阿昭 19 岁却又黑又糙,像个爷爷。
黎溯不禁失笑:“阿昀,今天特地喊你跑过来,是想托你帮我带句话给阿昭——如果来世还能做兄弟,换他坑我。”
飞机刚刚落地,叶轻舟就迫不及待打开手机,那个她最牵挂却好几天没有动静的联系人终于发了消息来:“小舟,我在你宿舍等你。”
电话打过去,那边的人除了声音稍微小一些,其他似乎一切正常,叶轻舟好悬没激动得直接放声大哭,好像一颗心被埋在废墟里几天几夜终于给人刨出来见了光。认识黎溯以来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有这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了,不过没关系,只要黎溯没事就行,她心脏好着,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