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想明白以后,觉得思路完全打开。
这才是实战武术的精髓!
很刑!有判头!
她小心地问:“我要是真的用这招杀伤了人,会不会坐牢什么的……”
林冲笑了,脸颊上的金印明显了一瞬间,又暗淡下去,“官府虽无能,却也不是傻子。你一个弱女子,因自卫而伤人,何错之有?若那贼是有悬赏在身的,说不定还能给你点赏钱呢。走,现在去我那取点路费。”
罗泰罗宝宝全程围观,此时终于从神游状态恢复过来,开口就抗议:“林教头,你藏私。这招叫什么?怎么没教过我们?”
林冲很有耐心地边走边答:“首先,这不是军中杀敌之术,是我最近才琢磨出来的,因此还没有名字。其次,行军打仗讲究配合,讲究听令行事。如果胡乱取巧,只会自乱阵脚,枉自增加伤亡。最后,这一招多处取巧,且触犯诸多武学禁忌,只适合体型纤细、力量不足的女子,用途也仅为防守,并非主动出击,无法用来杀敌,练它何用?”
他慢慢讲完,又看着阮晓露,话锋一转,严肃道:“不过,你若是敢拿这些招式来害人,迟早碰见硬茬,自作自受。一个人武功越强,越不能随意起伤人之心。望姑娘谨记。”
阮晓露连忙表示谨记,同时对林冲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
敢情这绝招还不是什么传统武学源远流长。是他自己发明出来的!
可是……他一个落草了的前军官,每天在山上做大哥训土匪,又有何深切动机,每天翻来覆去地琢磨,“体弱娘子如何对付泼皮混混,使其脸着地”呢?
山风吹过,几枝竹影落在林冲的布袍上,显得忧伤而落寞。
第16章
林冲传授的无名防身术,阮晓露突击几天,找了十来个水寨小弟练手,终于形成肌肉记忆,寻常人近身不得,可谓“神功初成”。
放在武侠小说里,这种保命的绝招,一般得掉个悬崖、捡个秘籍才能解锁。如今被林冲无痛教学,阮晓露觉得自己赚到了。
她十分感慨,决定将这招命名为“衙内愁”,转弯抹角地帮林教头出口怨气。
然后立马收拾东西下山。林冲还劝她别着急,等个好天气。
阮晓露可耐心不起来。你老婆都要上吊了……
她招呼水寨喽啰,要了一条快船。
如今水寨里已经形成了一条定期和外界往来的船路。水军们每次下水训练,都会心照不宣地多捕几船鱼,定期送到水泊岸边,由李小二接应,运到市集客店售卖。
这年头市面上铜钱紧俏,很多时候商品换不到钱,只能以物易物,粮食和布匹是硬通货。况且钱在梁山也没用。所以梁山的鱼说是“售卖”,实际上直接换回一船船粮食,偶尔还带点肉、茶、盐、铁、常用药材,囤在水边的小仓库里。
虽说梁山大抵上自给自足,偶尔缺什么东西,进村“借”一下就行,但随着晁盖“仁政”施行,每次“借”到的东西越来越少。阮晓露也不太习惯这种高风险生活方式,还是在身边囤着点物资比较安心。
三阮不管她,领导们也默许了她这种自开小灶的行为。毕竟她有功在先,而且水寨跟别处不一样,上有老(阮婆婆)下有小(她自己),稍微搞点特殊也情有可原。
于是。水寨人众生活水准大幅提高。阮婆婆也能每天喝上肉粥。老太太一辈子操劳,一辈子没吃过几顿饱饭。本来半只脚在棺材里。自从搬来梁山,却奇迹般地“返老还童”,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脸颊也饱满起来,把原先沟壑深深的皱纹都挤掉了一半。骂儿子的时候,那声音也是中气十足,比以前响了好几倍。
阮晓露跟老娘道别,系好自己的褡裢。
刚穿好一只鞋,忽然面前阴影落下,有人叫她:“妹儿。”
阮晓露一抬头,笑容灿烂:“五哥。”
阮小五刚刚训练完,只穿一条裤子,披着一领旧布衫,肩膀上还带着水珠。胸前纹的豹子浸透了水,熠熠发亮地朝她龇牙。
“妹儿,这就出门?不多等几日?”
阮小五轻微社恐,平时绷着一张脸,只有面对老娘妹子的时候才舍得露几颗牙。他今日不请自来,脸上还挂着自以为亲热、其实很渗人的笑容,阮晓露觉得来者不善。
还没等她答话,阮小五伸手抓过她的褡裢,扒拉两下,掏出一个小布袋。
“你一个人出门,不必带太多财物,太张扬。这些五哥替你保管。”
阮小五大手一捞,指缝间金光璀璨,多了几样金珠首饰。
“还我!”阮晓露立刻往回抢,“这是林教头给我的路费!”
“用不了这么多。”阮小五懒洋洋道,“况且也不好找换。来,哥给你换成钱,不亏你的。”
阮晓露气鼓鼓地看着他丢来一个小包,里头哗啦啦几串钱。不用换算都知道,这里头的钱绝对缺斤少两,那些珠宝的价值打个对折都不够!
“剩下的回头再补足,”阮小五讨好地朝她笑,“哥手头紧,妹儿帮衬帮衬,谢了啊。”
阮晓露气得火冒三丈:“又去赌博!”
要说这阮小五,远看高大威猛,近看雄姿英发,进可大刀杀敌,退能孝娘宠妹,如果没有赌博的恶习,勉强算个五好青年。但他实在是运气太背了!
上个月就因为输光了积蓄,连着几天没吃晚饭。前天讨来阮小七的布衫,换了一百文,三两下又输得精光,害得小七被老娘训了半天。昨天他厚着脸皮,管水军兄弟们“借钱”翻本,更是有去无回,牌桌上都没听个响。被扒光了吊在树上,让全寨好汉围观了一夜。
阮小五输红眼,终于把算盘打到妹子身上。好话说尽,就差给她跪下磕头了,那几样珠宝可是紧紧攥在手里。
阮晓露也不是吃素的。她掂量一下兄妹情,丢下手里的拨火棍,空着手冲上去。
“还钱!!”
辛辛苦苦练成的“衙内愁”,还没在别人身上开过张呢!
只不过她一急,忘了林冲的教诲。这招只适合防守反击,不是拿来逞凶揍人的。
阮小五听到身后风声,先是一惊,然后几乎没思考,微微矮身,轻舒猿臂——
“哎唷!”
原本轻轻一扭就能撅断对手的关节,练习时每次都把罗宝宝扭得嗷嗷叫,硬是被阮小五凭着肌肉力量,硬生生地顶在半路。
动作一变形,接下来的“击打后颈”就半途而废,相当于给阮小五挠了个痒痒。更别提脸着地,阮小五的脊梁骨都没带弯的。
阮小五倒十分惊讶,转过身,严肃道:“你别闹!哪里学的这些歪招!都把我掰疼了!”
阮晓露:“……”
学武功这事就是个三圆循环图。威力、速成、门槛低,这三者最多兼得两个。
威力大且速成的功夫,只有高手才能掌握;零基础且威力大的招式,需要勤学苦练;没门槛还能速成的玩意儿,威力有限。
能同时满足三个条件的武功,不存在。如果有人宣称它存在,建议下载反诈app。
像林冲教她这招“衙内愁”,上手如此容易,效果如此炫酷,但最多只能揍揍衙内,遇上高手就抓瞎。
……算了,佛系。阮晓露安慰自己。
总比啥都不会强。
阮小五收起珠宝,讪笑道:“俺知道赌博不好,早就想戒了。就这最后一次,日后一定加倍还 你。”
阮晓露:“真最后一次?”
心里说,可拉倒吧。当初你骗走老娘的陪嫁金钗时也说是最后一次。
阮小五毅然点头:“否则回来给你当马骑!”
阮晓露眯着眼睛,心头盘算。
“晁盖大哥在呼吁兄弟们戒赌。你要是真戒了,值个全山通报表扬。”
阮小五又赶紧摇头。
“不不不先别跟晁大哥说。俺……俺……”
“这样。珠宝我可以给你。但是五哥既然爱赌,今日跟我也赌一回。下个月聚义厅叙功,如果我的功劳比你大,那你以后就永远不许再赌。答应吗?”
阮小五一开始没听懂,又问了两遍,才失笑道:“妹子要跟俺比立功?”
阮晓露脖子一扬:“要是你的功劳连我都不如,那也别出去赌了,丢脸。”
她心里有数。最近官兵方面没什么动作,山寨里风平浪静,也没什么立大功的机会。阮小五是不拘小节的好汉,拿别的东西来比赛,他还真不一定当回事儿。
阮小五想的则是:妹子上次买药“立功”,那是撞大运。时疫早就过去了,难道她以为自己能像其他好汉一样,还能天天巡山、月月打架,立功常态化?想太美啦。
遂很大方地说:“好好好,俺答应!”
阮晓露拉着他往山上跑,正撞见巡山散步的晁盖公孙胜,身后跟着一群小弟。
“大哥大哥!都来做个见证。”
叫他不能赖。
阮小五面色有点犹豫,然而已经被架到这么高,也只能砰砰拍胸膛,说大丈夫决不食言。
“若是俺妹下个月立功超过俺,俺金盆洗手,永远不赌!”
晁盖又是惊讶,又是欣慰,扶着阮小五的肩膀,勉励了好几句。
小喽啰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鼓掌吹哨,盛赞阮五哥英雄气概。
阮晓露背着一小包钱,跳上一艘船。
去东京的路途遥远,然而林冲已经给她详细规划了路线:从金沙滩出水泊,石碣村过一夜,再入济州,路经滕州、单州、曹州,便至东京万寿门。此时正值中元前后,东京大相国寺将举办盂兰盆法会,吸引各地信众参加。阮晓露很容易就在客店里等到一群前去拜佛的夫人小姐,十来个人骑驴结伴而行。果然如林冲预言,十几天了,风平浪静。
北宋时期的中原大地,繁华程度超出阮晓露的想象。这一路上人烟稠密,只要是平坦地方,都有精心耕作的田地,每天都能路过好几个村镇。临近东京城时,更是提前好几天就感觉到了热闹的气氛。一条运河毗邻官道,河里的船只交通繁忙,各种货物来来去去,码头上吆喝声不绝于耳,简直像个现代火车站。
忽然,远远听到河面上有人大叫:“抓飞贼啊!”
只见阳光下水波流转,一个模糊的影子踩着船蓬,跳跃几下,消失在岸边瓦舍后面,只留下几簇灵活的影子。
路人对此见怪不怪。丢东西的员外嚷嚷报官,半天了也没人理,只能自认倒霉,蹲在岸边叫屈。
近距离观摩了京城治安,阮晓露默默将钱袋系紧了些,脑海中复习了一遍“衙内愁”。
不过林冲的预言也很准确。京城有钱人多,毛贼精力有限,瞧不上她。
于是进城很顺利。
顺利得过分。守城的几个军士守着块石板,专心玩着阮小五同款博戏,只有在等别人出牌的时候才抬头看两眼,盘问两句,简直比皮包公司的保安还悠闲。
大宋国承平日久,虽然边关偶有战事,各地也不缺流寇土匪,但这些都不是首都官民操心的事儿。八十万禁军主要用来充门面和吃饷,大家的心弦里都没有“打仗”两个字。
阮晓露心想,难怪书里头,李逵总爱喊“杀去东京夺了鸟位”,这根本没难度嘛。
和拜佛的女眷们分别,她找个摊子买茶水,问好路,直奔殿帅府前张教头家。
院门开着一条缝。
“锦儿,这梭子裂了,你去马行街找王木匠换个新的。”
张贞娘扶着织机站起来。午后的日光照进院子,她眯起眼。
丫环锦儿接过旧梭子,心疼地给自家娘子按肩膀。
“娘子,休怪婢子多嘴,咱家里又不缺衣食,你何必如此苦着自己?当初官人在时,你何曾这么辛苦过?咱们家里又不缺钱!”
张贞娘恬静地笑了一笑,指指门外。
“父亲午睡要起了,你去外头买些粥饭点心来。若有卖线香的,便也添上两包。再打听一下布价。我今天抓紧工夫,到晚间约莫可断一匹,你叫人明日来家里收。”
锦儿无言,叹口气。
她无数次想提醒自家娘子:世上哪有靠得住的男人。官人的休书都摔到你面前了,明摆着断绝关系。娘子何必为他苦守寒窑,人家未必领这个情哩!
但是话到口边,还是一次次地咽下去了。娘子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何必打碎她心底最后一点念想。
锦儿心事重重地推开院门,吓一跳。
一个油头粉面的泼皮趁机钻进来,大大地作个肥揖。
“嘻嘻,林娘子在吗……”
“滚!我家娘子也是你配叫的?!”
锦儿从门后抄起一杆扫帚,夹头夹脑的打下去。一边叫:
“老相公!老相公!”
咣当一声,房门摔开,跨出一个威风凛凛的老头。
锦儿趁机扶着张贞娘回避进屋。
“腌臜泼皮,我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张教头拄个棍,破口大骂,“再不滚,打破你脑袋!”
这泼皮倒是胆大,撑在门口赔笑:“小的好心来报个讯……”
“知道!林冲死了,死了十七八回了!”张教头冷笑,“回去告诉你那衙内,就算是林冲天年不齐,真遭了横事,我张某人养我女儿一辈子,也不会把她卖给那个欺男霸女的草包!”
泼皮被喷了一脸唾沫,脸色扭曲一瞬间,忍气吞声地抹掉。
这要是在什么穷乡僻壤,以高太尉的权势,早就让这张老头死无全尸。偏偏这是京城,天子脚下,街上扔块砖都能砸死两个当官的。就连官家本人都没法一手遮天。他还真不敢造次,给太尉府留把柄。
况且,这张教头虽然年迈,也是个练家子。泼皮自知不是对手,不敢挑衅。
“不不,林教头怎么会死呢,呵呵,您听谁说的。”泼皮笑嘻嘻,放低声音说,“不过小的得到可靠消息,那林冲穷凶极恶,到了沧州,烧了草料场,杀了官差,眼下已逃走江湖,当强盗去了!您不信?这是沧州地方文书,沿乡历邑,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
张教头脸色一变,皱起眉头。
这次的说辞倒不一样。
他抓过那文书。
泼皮窥着老头脸色,心里偷乐:“所以您看,人家如今山寨里当大王,压寨夫人约莫也娶了三五个,早就乐不思蜀……”
吱呀一声房门开,张贞娘立在门口,冷冷地看着那泼皮。
“我家官人做到八十万禁军教头,国家不曾亏待,如何会背反朝廷,做那辱没祖宗之事?你编排这等话语,不怕死后进拔舌地狱?我张氏虽是闺阁妇人,但也是将门之女、忠良之后,生是宋人,死是宋鬼!若真的有个自甘堕落、委身绿林的丈夫,我唯有一死而已!”
一番话掷地有声。她的手里攥着一枚尖锐的梭子。梭子尖对着自己。
那泼皮傻了,竟不敢接茬,知道她不是开玩笑。
张贞娘指着泼皮手里的帖袋,肃然问:“你告诉我,这文书到底真的假的?”
泼皮愣神半晌,小声说:“假的,假的。娘子千万别想不开。小的告退。”
说完脚打屁股,一溜烟走了。
张贞娘慢慢吁口气,丢下梭子,倚在门框上。锦儿忙扶住。
“我儿,”张教头小心问,“你方才说什么死啊死的……不是当真吧?”
张贞娘抿出一个浅笑:“您也信那个无赖的鬼话?”
张教头愤愤地关门,看着女儿温柔的脸,又颓然坐在床上。
想当年,他也是军中有头有脸的小教头,虽是算不上大富大贵,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娶了亲,生了女,每日下卯,要么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要么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后来,更是跟殿前司的林提辖结了亲,有一班志同道合的武官朋友,等闲人不敢招惹。
可是现在,他丧了妻,赋了闲,过去的老兄弟纷纷白了头,离了人世。原本人中龙凤的女婿,也因一场横祸,断送了前程。
连最龌龊的泼皮都敢上门纠缠,好像打不死的臭虫,跳到他脸上耀武扬威。
张教头挥挥手,赶走眼皮下那并不存在的臭虫,目光中现出些许斗志。
“我儿莫慌。咱们虽人微言轻,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我前日找几个老友吃酒,打听出那高衙内如今相思成疾,病患一日比一日重……”
张贞娘脸骤红:“父亲!”
“你听我讲。” 张教头分析,“若非恁地,为何三番五 次派人来造谣,一会儿林冲死了,一会儿林冲落草了,那是府里的人急了,等不得了!我儿,不是为父歹毒,京城毕竟有法度,他既不能明抢,你再苦些时日,耗死这害人精,咱们家就太平了。到时林冲回来,你们夫妻完聚,即便太尉府不容,天下之大,总有栖身的去处。你千万别……呔!”
他正语重心长,突然双眼一霎,抢出门。
“奸贼,怎么还不走!”
老教头身手敏捷,一瞬间,从院墙外揪进一个人,破口大骂:“你探头探脑,在我家偷听作甚……咦?”
他本以为是刚才那泼皮死缠烂打,人抓在手里,才觉得重量有点不足,好像……好像跟他女儿差不多!
“哎唷哎唷……”被他抓住的那个“泼皮”出声,果然是个女的,“教练……哦不教头高抬贵手,我不是有意偷听,我……”
张教头惊讶万分,看着地上爬起来一个灰扑扑的小姑娘。
平民打扮,还背个褡裢,像是远道而来。
张贞娘更是吃一惊,赶紧上前一福:“家父与歹人合口,心情急躁,又一时老眼昏花,冒犯娘子,恕罪恕罪。”
阮晓露掸掸身上,很大度地表示不怪。
毕竟她确实已经在墙角“偷听”不少时候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她知道在原本的时间线上,林娘子最终会自杀,一路上她狂奔猛跑,就怕晚一步酿成千古恨;可是跑到人家门口才发现,人家父女俩还生活得好好的,居然还能一唱一和,把高衙内派来的泼皮给赶走,可见情绪稳定,并没有槁木死灰的样子。
想想也是。高衙内虽然仗势欺人,毕竟只是个没实权的纨绔二代,在东京城没法一手遮天。他才不敢当街强抢民女,几次三番都是来阴的。
也许真如张教头所言,等高衙内病重死了,他们就熬出头了,可以安心生活了。
阮晓露不由得沉思。到底是她剧情记错了,还是时间线走岔了?
如果林娘子没危险,那她还急什么呢?
正犹豫间,听张教头粗声问:“小娘子,你远道而来,在我家门外候着做甚?找我们有事?”
阮晓露:“呃,这……”
若是按照计划,她该照实说:你家官人如今在梁山泊落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高太尉再也搞不死他。他派我来接你们上山享福,不用再战战兢兢过日子。快,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可是……
三分钟前,她刚听到张贞娘撂下狠话,如果林冲真的落草,做了国家的罪人,她不惜一死以全清白。
虽说这话是震慑流氓的,未必会言出必践;但阮晓露可不敢赌概率。
她转转眼珠,审时度势地改口:“老丈、娘子,你们莫疑。你家林冲林教头逃脱了高太尉的陷害,眼下在……在一个偏僻去处躲风头。他怕你们惦念,派我先来报个平安。”
张教头并没有被这重磅炸弹镇住。他继续追问:“有何凭据?”
老教头思维缜密,就怕高太尉又出什么阴招。空口无凭,不能随便跟陌生人交心。
阮晓露早有准备。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放在茶几上。
小荷包干瘪破烂,褪色的线头上溅着几滴血。不像个日常物件,倒像是犯罪现场留下的证物。
张贞娘一看之下,轻吸口气,掩面扭过头。
张教头也认出来:“哎,我儿,这不是你的绣工么!”
林冲求人办事,不敢写信,唯恐被官兵截获,徒增风险;翻遍自己身上,连日的磨难使他身无长物,唯有这个小破荷包,是他过去生活的唯一留念。
一个物件胜过千言万语。张教头原本对这陌生姑娘还多有防备,眼下疑虑尽去,一拍大腿,呵呵大笑。
“我说什么来着!林冲哪那么容易死!也不是真要跟你一刀两断!女儿,哎,你别哭啊!”
张贞娘眼中滚出泪,忽然握住阮晓露的手,泣不成声。
张教头情绪稍微稳定一些,问了阮晓露名姓,又问:“那,林冲是如何脱罪的?眼下做何营生?你又是他什么人?”
张贞娘轻声提醒父亲:“人家娘子远道而来,累成什么样,茶还没喝一口呢。您要听故事,晚些儿不行吗?”
她不着急知晓细节。得知丈夫性命无忧,她一颗心放下,已经无比满足。
张教头不好意思地笑两声,让锦儿招呼茶饭。
“是了。阮姑娘,你风尘仆仆的过来,我们欠你的情。就先在家将息几日,有什么话慢慢聊。”
阮晓露舟车劳顿,也确实需要好好歇一夜,当即高高兴兴同意了,在客房里铺个床,很快陷入梦乡。
只是睡梦里还在犯愁:这趟任务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原本她就是个跑腿小妹,负责把人接到梁山就行;可是看现在的状况,到底要不要跟张贞娘说实情,怎么开口呢……
在《水浒》原著里,好汉们落草之后搬取老小,一人落草全家上山,是很顺理成章的流程。
可是说书人却从来没有提过,在这套“流程”幕后,那些性格各异的娘子夫人们,到底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反贼丈夫?
张教头父女都睡得香。只有阮晓露,许是认床,或是邻家鼾声太吵,始终睡不踏实。
她想,倒也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先把人骗到梁山底下,然后请朱贵帮忙,塞进小船带上山,生米煮成熟饭,张贞娘这压寨夫人不当也得当。
可这种“赚上梁山”,跟宋江有啥区别?跟强抢民女有啥区别?
更是辜负了张贞娘父女对她的信任。
但要是照实说呢,万一张贞娘拒绝离开怎么办?万一她立刻寻死觅活怎么办?
东京城的夜生活实在很丰富。透过窗纸,可以看到殿帅府前的灯笼烛光,还有酒楼欢门的长明灯火,丝竹声、笑闹声、叫卖夜宵声,直到很晚才渐次歇落;没过多久,水声、打更声和车轮声响了起来,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准备第二天的生活。
明亮的月色笼罩着此起彼伏的屋檐和瓦片,照亮了人们忙碌的脚步。
就在这夜与明的短暂交接之时,万籁俱寂之际,忽然,簌簌两声,似是有人从墙头落地。紧接着,小小的院门吱呀一响,紧接着又被关上,顶了几块砖。
阮晓露听到声音,立刻又醒了。
她趴在窗缝,看到几个黑影鱼贯而入。
阮晓露听到一声尖叫,披上衣服夺门而出时,正看到张教头被几个黑衣大汉按在地上。
她惊得说不出话。说好的高衙内油尽灯枯病重式微掀不起波澜呢?
她迅速瞥一眼院门。城市灯火之中,隐约可以看到,院门有人把守望风,确保无人逃出。
张教头被人捏着下巴,还在含含糊糊地怒骂:“我在开封府有人!去告诉你家衙内……他敢来硬的……”
一个大汉阴阴地笑道:“老东西看走眼了。今日这事,衙内不知道。”
张教头大惊:“那、那你们是……”
“死到临头,说与你知。”大汉不慌不忙地抽根绳子,把张教头的手腕绑起来,“为着你们林家的一个残花败柳,让那高衙内茶饭不思,眼看病重。老都管禀知我家太尉,太尉甚是不悦。特特嘱咐我等前来了结这个祸水,不能误了衙内大好前程。你要怪,就怪你的千金招蜂引蝶,平白惹祸……”
张教头奋力挣扎,咬牙喊道:“我们不——”
“晚了。就算你要将你女儿双手送上,太尉也不准了。好好一个衙内,让她祸害成这样,她自己不知耻,自有人帮她体面。你放心,明日声张起来,就说她是思念那姓林的,一根绳子解千愁。如此,也让她清白上路。你多谢太尉开恩罢!”
说话间,张贞娘的卧房里传出惊叫声。借着月光,两个彪形大汉的身影一前一后闯入,往房梁上丢了一根绳子。
阮晓露惊呆了两秒钟,总算明白了,《水浒传》中林娘子“自杀”的真相。
高衙内是没这个胆子逼死人,但高俅敢啊。
高太尉视人命为草芥。为了治儿子的心病,先是陷害林冲,没成功;如今看来,高太尉转换思路,干脆让林娘子这个“罪魁祸首”消失,断了高衙内的念想。
在高太尉眼里,高衙内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闹着要抢别人的玩具。既然玩具抢不到,那干脆就把它砸了丢了,免得老在他宝贝儿子眼前晃荡,影响他正常生活。
阮晓露低头看看,抄起地上一块砖,深吸一口气。
“呔!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想逼人自杀也没那么容易!”
她用尽平生最大音量,料想这声音能直接传出二里地。
希望北宋的百姓和后世一样喜欢看热闹。
几个大汉都吓一跳,把她当成张贞娘的丫环。
已经打晕了一个小丫环,怎么还有第二个?这情报不准啊!
有人拎起铁链,气势汹汹朝她走过来。
“再乱嚎,教你脑袋开 花!”
阮晓露正等着他冲过来呢,心中快速过了一遍动作要点。
一个望风的大汉首先逼近,气势汹汹提起拳头,深吸一口气——
拳头还没挥出来,脸着地。后颈一痛,软绵绵趴了下去。
不知道衙内愁不愁,反正倒地的大汉是真愁。他全身动弹不得,绝望地瞪着眼,拼命向下看,确认自己胳膊腿还齐不齐全。
其余三个汉子大惊。扭头看去,“小丫环”身影飞舞,搅乱了月光。一时间杀气四射。
“直娘贼,这张家连个丫环都会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