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遇到不少熟人, 女子顺口便笑着打了招呼, 言语甚是温和, 一直到了集市旁,朗朗读书声传入耳中, 她的步伐才渐渐慢了下来,拉着?小?女孩的手,换上一副愁容, 苦口婆心道:“幺儿乖,这次旁听可不能再偷偷溜走了, 你娘把你送到这来是让你闻书味儿的,不是让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乖一点听课,放了学回家,姨娘给你买糖吃。”
小?桃花重重点头,胖嘟嘟的两颊都跟着?颤了颤,脆生生的保证道:“晓得啦晓得啦,姨娘你放心回去吧,我?会?听先生话的。”
细辛舒口气,捏了捏她的脸怪道:“你前?两次都是这么说的,哪次没偷跑出?去玩捉迷藏?弄得一身脏兮兮回家,是个人都知道你干什么去了。反正事不过?三,你要是再不听话,你娘再打你屁股我?可就不拦着?了。”
“你走嘛,我?真的会?听话噻。”
细辛将信将疑地送她到了学堂门口,叮嘱她:“那就说好了啊,一定乖乖听先生的话,不准逃学。”
小?桃花点头如捣蒜,转身蹦蹦跳跳跑入学堂。
细辛站了片刻,听到读书声仍在继续,便放心转身离开?。
结果?刚刚走远,门后便探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悄悄看?了许久,确信细辛已经走远,便又偷偷溜了出?去,大摇大摆往集市走去。
卖豆芽的阿桂婶儿瞧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笑道:“妹崽又偷跑出?来玩了,当心我?这就去找你娘告状让她揍你。”
小?桃花也?不急,大眼睛忽闪忽闪瞧着?对?方道:“嬢嬢今天好好看?哦!像画上的观音娘娘。”
信佛的阿桂婶儿的心瞬间?便化了,掰下一块豆腐便塞到小?桃花手里,“妹崽的小?嘴就是甜,先吃着?,吃完再来找嬢嬢要。”
“嬢嬢真好,我?最喜欢嬢嬢了!”
这边蹭了豆腐,再往前?便是卖江米糖的阿伯,卖蒸糕的阿姐。
“伯伯今天好精神啊。”
“菊儿姐姐的新发簪很安逸!”
不到一会?儿工夫,这小?不点就抱了满怀糕点,兴致冲冲朝小?村边走去,打算去和小?伙伴们集合。
未料刚出?集市,小?桃花便迎面撞上一个人。
这人太高,小?桃花要很努力的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头脸在哪。她打量了两眼,看?到这人的满头白发,下意识狐疑道:“老伯,你是哪个?”
日出?朝霞,山间?莺飞花香。一身布衣的谢折看?着?眼前?小?小?的人儿,那张和谢光幼时如出?一辙的脸,熟悉的桃花眼,掌心忍不住发烫,全身的血都在此刻沸腾起来。
谢折强忍住颤栗,一开?口声音却?仍有些不稳,“你叫什么名字。”
小?桃花下意识捂紧了吃食,凶巴巴道:“你管我?叫撒子名字。”
和她娘生气时一个样,只不过?是满口巴蜀腔。
谢折想,如果?是作为摄政王的女儿出?生在京城,她会?自小?养成一口雅言,外出?时仆人成群,车马随行,所到之处众星捧月。
而不是出?现在这乡野之处,连自己的亲爹都没见过?。
“你走开?,”小?桃花怒气冲冲的,“我?还要去摆龙门阵子,你莫要挡我?,不然我?打你勒。”
谢折暂时稳住心情,旋即皱眉道:“你还这么小?,贺兰香竟敢让你一人外出??”
“我?不小?,我?今年三岁了,有三个笋子那么高了,”小?桃花不懂这怪大伯是哪里来的,怕当然有点怕,但小?孩子的好奇心使然,使她又问,“贺兰香又是哪个?”
谢折明白了,那女人连名字都改了。
这三年来他快将整个大周翻个底朝天,想过?她会?假死离开?,但没想到她会?隐姓埋名,走得如此决绝。
谢折垂眸的工夫,小?桃花便已经转过?身,等?她再抬眼,小?家伙便已一溜烟跑了,只留个肉墩墩的背影。
“一,二,三,四?,五——”
村头菜畦边上,小?桃花将脸埋在老槐树上数数,数完十个数,她转身睁眼,兴致冲冲,“都藏好了吗,我?来捉你们了哦。”
她一鼓作气找了半天,菜地里,石头后面,草丛中,别说人了,毛都没有一分。
如此找了一遍没找到,她就知道是这群人故技重施,把她丢下去别处玩儿了。
小?桃花又气又委屈,干脆不再找了,就地一坐往嘴里塞满零嘴儿,边嚼边嘟囔“哼,都嫌我?年纪小?,都不带我?玩,有什么大不了,那我?就自己跟自己玩,我?才不稀罕呢。”
她气鼓鼓,两腮也?被食物撑鼓,像秋日里往嘴里塞满松果?的小?松鼠。
谢折在她身后问:“吃的什么。”
“粘粘糖。”小?桃花不假思索地说。
她感?到不对?劲,一回头发现是谢折,立马吓得跳了起来,仰着?头凶谢折,“你咋个跟我?到这里了!你走开?,你再不走,我?就叫我?娘来打你!”
“你娘很凶?”谢折故意问,眉梢略挑,饶有兴致。
小?桃花:“我?娘当然很凶……凶不凶的跟你有撒子关系!你走开?,莫挨我?!”
谢折:“她平时有打你吗。”
小?桃花更委屈了,“咋个不打。”
谢折:“打的疼吗。”
小?桃花:“有时候疼,有时候不疼……不过?这关你球事,你好奇怪!”
谢折不依不饶,继续问:“你疼的时候哭不哭?”
小?桃花哼了声别过?脸,十分牛气,“才不哭,我?坚强。”
之后谢折便不再多?问了,只找个离她远些的地方站着?,静静看?着?她。
小?桃花想一跑了之,又忍不住对?这个白发“伯伯”心生好奇,见谢折盯着?自己,只当他是在盯自己手里的糖,就伸手,“你吃不吃?”
谢折点了下头。
小?桃花小?心翼翼走过?去,把糖放到谢折掌心便跑出?好几步,生怕自己也?被吃了似的。
谢折品着?舌尖上的甜味,看?着?这古灵精怪的小?娃娃,生平头一次生出?想拐走一个人的想法。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各式糕点零嘴,她应该会?很喜欢。
“你吃不吃榛子酥?”谢折忽然问。
小?桃花不想理他的话,又忍不住好奇,“撒子是榛子酥。”
谢折一怔,想到此地位处西南,榛子是北方一带才有的东西,南方能食用?的人非富即贵,不是寻常食材。
谢折内心泛起酸涩,不自禁道:“既没吃过?,下次我?给你带来。”
小?桃花一双大眼睛瞪着?谢折,似乎在判断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其实还是很警惕,毕竟她娘平日没少跟她说天底下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她又盯了半天这白头发怪大伯,总觉得对?方古古怪怪的,不再逗留,转过?身便跑远了。
村口,贺兰香正在四?处找女儿,撞上迎面跑来的小?桃花,气得逮住就打屁股,“行啊你!长本事了啊,连着?几次撒谎骗你姨娘,真当老娘我?舍不得揍哭你是吗,你看?我?今天能不能轻易饶你!”
小?桃花双手捂住屁股哀嚎:“莫打莫打,我?错了娘亲,我?下次一定改!我?不敢了!”
贺兰香:“不敢?我?要再信你这小?崽子的才真是猪油蒙了心!你这都是第?几次了!再说玩也?就算了,你也?不知道多?叫几个人,自己一个人在这山脚地下,你就不怕你被狼叼走吃了!”
贺兰香越想越后怕,下手更重了。
小?桃花嗷嗷叫着?,边躲边反驳:“谁说就我?一个人,我?跟一个白头发的伯伯一起的,娘不信我?就带你去找他!”
贺兰香往她的来处瞥了一眼,见菜畦边上碧树青杨,空无一人,更加火冒三丈,接着?招呼巴掌,“哪有什么白头发的伯伯,我?看?你是挨揍埃少了,现在张口就是谎话,这些到底是谁教你的!”
“是真的娘!我?真的没有说谎,你别打了呜呜呜!”
树后,一双幽深的黑眸正悄然看?着?她母女俩。
三年了,他终于见到她了。
一切都没有变,她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只不过?金钗绸缎换成了荆钗布衣,分明粉黛未施,脸色却?比以往还要红润,看?她打孩子的力度,似乎力气都比以前?大了不少。
看?得出?来,这三年里她过?得并不算差。
谢折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日夜煎熬的思念已经使他麻木,终于见到贺兰香,他第?一个的念头不是冲出?去质问她当年为何如此绝情一走了之,也?不使抱住她倾诉相思之苦。
他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觉得,他不能打扰她。
哪怕心如刀割。
次月, 暑气蒸腾,蝉鸣起伏。
小?桃花自从挨打以后便收敛许多,但夏日坐在学堂一坐一整日, 又热又困,实在太折磨人, 哪比得树底下凉爽自在。她的心很快便不安分,趁着晌午时分先生在打瞌睡, 她让几个同窗帮打掩护,鸟悄儿的?便溜出去了, 半点动静没发出。
她惦记着地头的西瓜该熟了, 准备去摸一个敲开尝尝, 但到熟悉的?老地方, 她远远的?便看到槐树底下站着个人,高高大大的一头白发,说不出的?眼熟。
三岁孩子不记事, 一直到快走到眼前了,她才认出来谢折是谁,呀了一声道:“怪老伯, 你咋个又来了。”
谢折眼中柔和无?比, 噙着笑?意说:“我来找你的?。”
小?桃花挠着头, “找我做撒子?”
谢折:“我说过?的?,我要带榛子酥来给你吃。”
他把自己的?袖中的?油纸包拿出来, 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榛子酥,还?有?各式精致糕点酥糖。
小?桃花的?眼一下子就亮了, 下意识伸手想去拿,又伸回来, 忍着口水说:“我才不爱吃,你拿走自己吃去吧,我娘说过?,不能吃生人给的?东西。”
谢折点了下头,眼中流露赞赏之意,旋即道:“可我们两个上次便已经见过?面?了,算不得生人。”
小?桃花听了,表情松动不少,但仍道:“那我也不吃,谁知?道这里面?掺没掺老鼠药,我娘说了,这世上的?坏人可多了,没见过?不代表不会?遇到。”
谢折没忍住笑?出了声,爽朗模样,与?满头白发违和至极。他捏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咬下一口,缓慢咀嚼咽下,表情有?点挑衅。
小?桃花见状,立马抓了块模样一样的?点心,咬了一口双目放光道:“这个好?好?吃啊!”
谢折生来头一次体会?原来看人吃饭也是种享受,他瞧着小?桃花双颊鼓鼓的?样子,心止不住发软,柔声道:“还?有?很多,都?是你的?。”
小?桃花连吃了两块,想起来问:“对?了,刚刚你说你是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啊。”
谢折看她的?眼神愈发温柔,“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会?跑出来玩。”
小?桃花扭捏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也不是天天都?跑出来的?,现在天太热了,学堂里的?人好?多,热得我都?睁不开眼了。”
谢折听着,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心里竟止不住发紧。
若是在京城,她自有?专人来教,府中冬暖夏凉,不会?难受分毫,何至于去挤在人堆里枯燥无?趣。
谢折等?着小?桃花吃完三块糕点,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水壶,示意她该喝水了。
小?桃花也再顾不上让谢折先喝一口试毒,小?嘴对?着壶嘴便吨吨饮下好?几口。吃饱喝足,神清气爽。
谢折这时道:“这下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小?桃花,”小?桃花道,“我娘说我是在桃花开时出生的?,所以叫桃花。”
谢折垂眸,“原来如此。”
桃花开的?日子,她离开的?时间……一切都?对?上了。
小?桃花仰起头,看着这奇奇怪怪但已经不让她太害怕的?“大伯”,理所应当的?发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谢折一怔,脑海中冒出无?数假名供他选择。
但还?没等?到他回答,小?桃花的?注意便又落到他的?头发上,“你头上好?多白头发,你蹲下来,看我给你拔走,那样你就变年轻了。”
谢折竟也乖乖听话,俯下身让她给自己拔头发。
小?桃花拔了两根,再拔便下不去手了,抱怨道:“你头上的?白头发怎么这么多,你有?八十岁了吗?”
谢折:“我三十岁。”
小?桃花:“三十岁是多少?”
谢折:“就是十个三岁。”
小?桃花掰着手指头数,讶异道:“那不就是十个我了吗,你果然很老啊。”
她只听人说八十岁是很老很老,并?不清楚三十岁是多老,只是觉得能抵自己十个,那必然很老了。
她娘说过?的?,要尊老爱幼。
小?桃花再与?谢折说话,无?形中便自在了许多,刚接触时的?小?刺猬模样也没了,有?笑?有?闹,活泼异常。
待到下午,小?桃花便彻底放下了警惕心,不仅与?谢折打成一团,还?敢骑到他脖子上去摘野果。
谢折这辈子没想过?谁敢骑他脖子。更没想过?被骑时自己竟还?会?乐意之至。
太阳落山,分别之际,谢折告诉小?桃花:“回去之后,一定不要告诉你娘我来找过?你。”
小?桃花:“为?撒子。”
谢折:“你没有?乖乖在学堂听课,反倒出来乱跑,你娘会?生气的?。”
小?桃花倒吸一口凉气,想到她娘发火的?样子,“那好?吧,我不会?告诉她的?,我不想惹我娘生气。”
谢折嘴角上扬噙笑?,伸出小?拇指,“一言为?定。”
小?桃花便也笑?着伸出小?拇指钩上去,道:“不许骗人。”
谢折送小?桃花到村口的?路上,小?桃花忽然抬头问他,“你把我送回家之后去哪。”
“把你送回家,我自然也要回我的?家。”
虽然早在贺兰香不在的?那一日起,他就没有?家了。
小?桃花便继续问:“你家也住在稻香村吗?”
谢折摇头。
小?桃花低头想了想,抬头再问:“那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谢折心上一暖,弯下腰看着女儿的?脸,认真道:“下个月初我再来看你,再给你带最好?吃的?点心。”
小?桃花两眼亮晶晶的?,“好?,那我等?着你!”
夜晚,贺兰香瞧着女儿对?着饭碗走神,半天不吃两口,严肃起声音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到家连饭都?不吃了,是不是又逃学跑外面?蹭吃蹭喝把自己喂饱了?”
小?桃花撅起嘴别开脸,“我才没有?,娘你又冤枉我。”
贺兰香摸了摸她浑圆的?肚子,“小?小?年纪倒打一耙,还?说娘冤枉你,明明就是在外头拾掇饱了。说吧,又去吃谁家的?饭了。”
小?桃花哼哼唧唧半天不愿说实话,偏又忍不住,最后才含糊说了句,“老伯伯手里的?糕点可好?吃了。”
贺兰香扬起眉头,“这整个村里上了年纪的?我一只手能数得过?来,你说那老伯是哪个,叫什么名字?”
小?桃花:“他没告诉我名字。”
贺兰香正色道:“我不管是真有?这个人还?是你又在编谎话骗老娘我的?,总之你给我听好?了,除了娘和姨娘,即便是左邻右舍,给你吃的?你也不能接过?就塞嘴里,万一真有?人存了歹心,毒死你个小?兔崽子,你让我怎么活?”
见情况不对?,小?桃花赶紧搂住贺兰香脖子撒娇,“哎呀,好?了娘,我下次不敢了,我不会?再吃别人给的?东西了。”
除非实在忍不住。
应付着吃了几口饭,小?桃花还?没等?到贺兰香给她洗澡,趴在凳子上便沉沉睡去了。
贺兰香把她抱起来卧倒在榻,布帕打湿,将成花猫似的?小?脸蛋擦干净,又擦干净脏手脏脚,这才能歇一口气。
她静静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内心忽然感?慨万千,情不自禁便叹了口气。
细辛正在灯下忙着收尾她们次日要卖的?绣品,听到叹气声,抬起头道:“主子想什么呢。”
贺兰香:“你我已用姐妹身份相处三年,私下里也该改口了。”
细辛只好?重新道:“姐姐在想什么。”
贺兰香伸出手,温柔抚摸着小?桃花细嫩的?脸颊,眼里盛了无?尽的?惆怅一般,“我在想,分明好?似昨日里才带着你隐身此地,一晃眼竟三年过?去了,三年,还?不知?外面?的?世道变成什么样了。”
细辛跟着怅然起来,“是啊,这一晃眼的?,世子竟都?快要满九岁了。”
贺兰香身体一僵,顿时便说不出话。
细辛反应过?来,连忙改口,“是我说错话了,主……阿姐你别难受,我……”
贺兰香笑?了下,声音却些许哽咽,“这有?什么不能提的?,这三年里,我何尝不是日夜思念着光儿,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后悔假死离开,更庆幸带着桃花远离了那些人。如今的?日子虽清贫,却也让我心安,再也不用担心父子相残,手足相争之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细辛还?想再说什么,张口却只有?一句叹息。
“天黑了,阿姐快睡下吧。”
夏日多雨,京城已延绵七日潮湿,青灰色的?天幕盘旋在皇城上方,厚重压抑,令人喘不过?气。
长明殿内,奏折堆积如山,年幼苍白的?帝王坐在龙椅上,守着让他不见天日的?奏章,乌黑的?长睫遮住眼中神采,身体瘦小?,遍体阴翳之气,教人难辨其喜怒。夏侯宁提起御笔,稚嫩的?声音低而轻,却在空旷的?殿中分外清晰,“多亏摄政王不在京城,朕才能摸一摸这奏章。”
“摄政王说朕年幼,还?不必批阅奏章。谢阁老说朕羸弱,应当倚靠内阁辅佐。”
夏侯宁笑?了声,殿中冷意森森,“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朕年纪小?不懂事,都?在拿朕当傻子,可朕看得懂这奏折上的?字,知?道该如何批阅,他们只是不想朕过?早脱离他们的?控制罢了,他们,都?在骗朕。”
夏侯宁抬头,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子瞻,你会?骗朕吗?”
殿中,谢光身着牙白弹墨绫锦袍,身姿已初有?少年模样,清瘦颀长,挺拔如竹,五官出落的?极为?俊美秀逸,神情沉稳。他颔首,“臣不敢。”
“子瞻这话说得太快了些。”
夏侯宁重新垂眸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与?秘密,有?些秘密见得光,有?些见不得,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知?道。”
谢光再启唇,声音坚定:“臣对?陛下赤诚之心,日月可鉴。”
夏侯宁又笑?了声,没了那么多的?阴翳,显得爽朗不少,“子瞻与?朕一起长大,朕信你。”
“那么,陛下呢?”
突如其来的?反问,让夏侯宁一怔,不由得抬眼看去。
谢光缓慢抬头,直视上那双阴沉的?眼,道:“君使臣以礼,臣使君以忠。臣对?陛下抱以赤诚,陛下理应对?臣毫无?嫌隙。见不得人的?秘密,臣没有?,陛下有?吗?”
夏侯宁看着谢光的?眼,久久未能出声,直到雨点击响琉璃瓦,才缓慢回神,垂下了眼眸。
“朕没有?。”
“子瞻,永远不要骗朕,只要你不学他们骗朕,朕……自然也不会?骗你。”
出宫时已是日暮时分。
软轿出了西华门,谢光下了轿子,正欲踏上马车,便有?心腹上前与?他耳语。
谢光的?神情总算走了一丝波动,他动作?极快地接过?递来密函,拆出信纸展平,一字一顿去看上面?所写。
看完,他仰面?望着黑云密布的?天,手掌逐渐发力,将掌中信纸握成一团,低声笑?道:“母亲,您让儿子好?找啊。”
雨过天晴, 日光灿烂,村庄里外笼罩着雨后湿润清新的泥土香,处处绿意盎然。
贺兰香见总算出了个好天气, 便跟细辛将没卖出的绣品都翻了出来,晒在院子里去?去?霉气, 二人忙碌不忘说笑,商量着中午做些什么吃的。
一门之?隔的院落外, 谢光正在聚精会神听着里面的说笑声,袖中的手都在不自觉发颤。
这三年来他都很?后悔, 后悔若知那日是他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他一定不会多说半个难听的字。无论他此生会有多恨谢折, 她贺兰香都永远是他谢光的母亲, 他那些忤逆之?言,从在头脑里生出时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这时节莴苣最是鲜嫩,等会儿去?地里拔上两?颗炒来下饭。”贺兰香提议。
“太素了些吧, 桃花昨晚就吵着要吃肉呢。”
谢光听着儿时熟悉的声音,再也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正要迈出脚步开门而入, 便有一道清甜脆嫩的声音从里传出——“今天学堂莫得课, 娘亲我出去?耍了!”
“别走远, 到饭点赶紧回家?。”
“我才不回,我不吃那爪子笋!”
感觉到脚步声渐近, 谢光后退许多步,直到篱门被重重推开又合上,他才抬起眼眸, 去?望向那道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幼小身影。
只是看到对方的一个背影,谢光的心?便已酸涩紧皱。
密函里所概俱全, 他知?道那是谁。
谢光转头又望了一眼篱门,回过脸,眼神便冷沉下去?,毅然决然跟上了小女孩。
从村里到村边,谢光跟了一路。直到小桃花停在一颗枇杷树下,踮着脚想去?摘压弯枝头的枇杷,他才停下脚步,在她身后静静打量着她,眼中盛满冷意。
都是因为她,母亲才会抛弃自己于?不顾,如果当初没有她,母亲根本?不会离开。
她若不在这个世上便好了。
只要没了她,母亲便只剩下他一个孩子,纵是不想回也要回到京城,回到他的身边。
谢光抿紧唇线,悄悄从袖中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趁农人都在田间忙碌无人注意,一步步朝女孩逼近,不发出丁点声音。
“破果子长好高,咋个都够不到。”小桃花高仰着头,两?眼盯紧了金灿灿的枇杷,正头疼,忽然想到什么,一转头对陌生少?年道:“大哥哥你?过来,我摘不到那个果子,你?把我驮起,我好去?摘它。”
她口齿还算不得清,哥哥叫得像“蝈蝈”。
谢光身体一僵,锋利的匕首亦僵在袖中,一时间竟不知?对方是否是在和自己说话。
小桃花等半天见他不动,跑过去?便把他给拉到了枇杷树下,二话不说便往他背上爬,心?里还想:“这哥哥长得蛮巴适,就是脑袋瓜瓜的,不太聪明的样?子。
如愿摘到枇杷,小桃花从谢光身上下来,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个,又伸出手递给谢光,“给你?。”
谢光接过金灿灿皮薄肉厚的枇杷,只是瞧,并不往嘴里放。
小桃花便又另拿了一个,一把塞他嘴里,大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状,欢天喜地地问?他:“甜不甜?”
谢光被迫品尝着嘴里清甜的汁水,感到分外不爽,袖中的匕首再度蠢蠢欲动。
这时小桃花发现?了闪着寒光的短刀,枇杷都忘了嚼了,立马两?眼放光道:“哇塞,大哥哥你?这把刀子好秀气好安逸!可以用来给枇杷削皮皮吗!”
谢光被她弄得又僵住了。
小桃花围着左看右看,馋得不行,央求他:“你?能不能给我看看?我把枇杷都送给你?吃。”
两?次被打断,谢光心?里又闷又恼,对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拒绝的话偏偏梗在喉头,他脸色一沉,只好把刀拿了出来。
小桃花仔细瞧着,发出哇哇的惊叹,说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刀子。她想伸手摸摸又不好意思,便反复瞧着上面?的字,挠头好奇道:“这上面?写的什么啊。”
谢光:“不贰过。意思是犯过的错误不要再重犯。”
看着小桃花一脸茫然的神情,谢光意识到她并不识字,不由得便皱紧了眉头道:“你?都三岁了,这点字还不认识?”
小桃花顿时心?虚起来,“谁说我不认识,我只是刚学,还不够熟悉而已,其他的字我都认识,认识的可多了。”
谢光便从地上捡了根树杈,在土里写了最简单的大上人三个字,然后问?小桃花:“这三个字怎么念。”
小桃花支支吾吾半天,一个说不出来。
谢光的眉头皱更紧了。
他似乎没再那么想除去?眼前这个小丫头,但他的心?情也更差了。”
他忍不住道:“你?娘不是已经将?你?送到学堂去?了吗。”
这都学了个什么。
小桃花更加没理了,低头踢着地上的碎石子,小声狡辩道:“可我也不能天天都干坐在那啊,我得常出来走动走动,不然腿脚都不能动了,人也会变成小傻子的。”
“你?不坐在那才是真傻,”谢光正起脸色严厉道,“从今以后不准再逃学了,奸邪狡诈蠢,排在最后的恶习便是蠢字,人若目不识丁,麻木愚钝,才是真的没有出路。”
小桃花还没被除了贺兰香以外的第二个人这么凶过,泪花当即便涌来出来,强忍住不肯流出,气得小胸脯一起一伏,大眼睛瞪着谢光凶巴巴道:“你?管我啊,我娘都管不了我,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是你?——”谢光将?最后两?个字生咽下去?,垂眸移开眼神,眼中复杂万千。
“哼,才送走个怪老伯,又来个怪哥哥,”小桃花吸着鼻子抱怨,“我以后再也不要出门了。”
谢光听着她的嘟囔声越来越轻,等抬眼,人就已经跑走了,头顶两?只小髻颤巍巍打晃,彩色的头绳跟着跳跃,像纤巧的蝴蝶飞舞。
谢光并未叫住她,也没有去?追,目送着她回到村子里,自己也转身离开。
阴云延绵,雨打堂外芭蕉,入门牌匾上题有“文行忠信”四字,不必想也知?此地乃为府学所在。
而偌大堂中,只有一个学生。
谢光看着廊外雨势,唇齿里仿佛还留有枇杷的清甜味道。
“——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五者分为恭,宽,信,敏,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