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跳凝滞,紧闭上了眼。
就在脖颈上的汗毛能感受到刀刃寒气的刹那,一句“将军且慢!”响在耳中,马蹄声急,马儿咴咴嘶鸣。
贺兰香睁眼,发现有名士卒模样的人物打马而来,下马快步上前,将手中一纸文书呈给了为首之人。
又是刷一声脆响,长刀归鞘。
贺兰香犹如脱线木偶,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大口吞吐着气。
在她面前,男子接过文书拆开察看,看完后久无动静,抬脸盯了贺兰香片瞬,沉声道:“把她带回去。”
言罢一甩缰绳,调头离去。
余下的骑兵再度将贺兰香围住,如同虎狼环住羸弱的猎物,犹豫从哪下口才好。
贺兰香虽是劫后余生,见此场面却更加毛骨悚然,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瞪大了绯红湿润的眼眸,凶神恶煞地斥出一声:“别看我!谁都不准碰我!”
又有笑声传出,戏谑而讥讽。
就在这时,马蹄声辗转又回,重新停留在了贺兰香的身前。
贺兰香与那道冰冷的视线对视上,后脑止不住发麻。
她认清了自己目前的处境,这群辽北来的恶鬼根本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留住她的命,不见得便能让她好过。
她怕极了,明知难逃一劫,身体仍不自禁往后蜷缩。
然未等她过多动一下,马上男子便已俯身伸臂,将她一把捞到了马背上。
贺兰香像只被按到水中的猫儿,既全身炸毛,又不敢动弹,只能哆嗦着斥上句:“不准碰我!”
于是男子松开了手。
贺兰香“啊”地惊呼一声,险些就要从马上坠下去,连忙攀结实了男子的臂膀。
玄甲冰冷,雪白柔软的身躯乍一贴上,立马颤栗不休,抖若浮萍。
男子并未给她缓和的时间,直接甩缰驾马。
马蹄激烈,踏碎软泥。
贺兰香被谢晖宠了三年,出行皆是豪车软褥,从未上过马背,加之身上月信未走,未跑出几步,她便已捂上小腹,唇齿溢出哭腔,柳眉紧蹙。
似是察觉到她的反应,男子一夹马腹,马蹄慢下不少。
贺兰香心中窃喜,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这人并非冷酷无情之辈。
但又回想到方才被刀指着的惊悚一幕,她的心立马又凉半截,知晓是自己想太多。
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八成与送来的那纸文书有关,但文书上写了什么,她猜不到。
出了竹林,男子并未带她回净慈寺,而是径直下山。
途经寺门,贺兰香先是被门口满地血色所惊,整张脸苍白如纸,再顾不得什么怕不怕,仰面质问男子道:“你要将我带到何处去?”
“你是什么人?”
“放我下去,我要去找我的两个丫鬟。”
细辛和春燕为了掩护她出逃,早在寺中便落在叛军手里,至今生死未卜。
男子未言语,垂眸瞥她一眼。
贺兰香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冷戾的眼睛。
仅是对视,便如遭受凌迟。
恐惧之下,她的喉咙像被一只大手捏住,再发不出半个字。
下了山,路好走许多,马儿撒蹄狂奔,坐在马背,比在山上还要颠簸一些。
贺兰香受不住,腾出一只手,再度捂上了小腹。
难耐中,一只有力的手臂绕到她的腰后,大掌托起了她的身子,使她不再受马背颠簸,她的身体也因此全然贴在了他的身上,好借此维持平衡。
贺兰香柔弱,但并非是清瘦美人,她骨肉匀称,体态丰盈,又兼通体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臂莹润如羊脂,与粗糙冷硬的玄甲相贴,有种触目惊心的违和。
可她要想不掉下去,除了攀结实对方,别无他法。
残雨滴答,贺兰香赤足薄衣,身子止不住瑟缩,既冷又怕。
“将军……”她吐气幽兰,唇瓣尚带有淡淡的荔枝甜香,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叫什么名字?”
意料之中,对方并未理她。
贺兰香咬了下唇,不甘心地继续道:“我是宣平侯的女人,宣平侯你知道吗,他娘是和阳郡主,是圣上的堂姊妹,将军你现在刚来临安,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放了我,他们一定对你有求必应。”
还是没有动静。
贺兰香恼怒,在心里暗骂:这是什么榆木疙瘩。
就在她绝望之时,她的眼角余光随意往前一扫,竟扫到了城门的影子。
她欣喜若狂,只当这人良心发现,要将她送回城中侯府。
可等定睛瞧去,贺兰香发现,城楼上似乎……吊了一群人。
没错,是一群。
且都是面熟的脸孔,临安几个有头有脸的权贵都在这了。
随着队伍行进,骂声传到贺兰香的耳朵里。
“苍天无眼!内忧尚在,外患未除,辽北大营狼子野心,竟在此时谋反篡权,该当天诛地灭!”
“竖子谢折!拥护反贼夏侯瑞弑父登基,强闯临安杀害嫡母杖杀亲弟,更为天理不容!”
临安府尹被吊在城楼正中,身上伤痕累累,气势却大义凛然。
他看到乌泱泱的玄甲骑兵归来,精神更为一振,视线乱扫,唾沫横飞地斥骂道:“谢折!谢折你给我出来!你以为你戴上假面你就能视若无事吗,既无颜面见天地,又为何如此丧尽天良!谢折!谢折你出来!”
名字一遍遍响在贺兰香耳朵里,震得她头脑嗡鸣。
下意识的,贺兰香抬起头,看向头顶那双眼睛。
骂声与细雨中,男子抓住脸上面甲,一下揭开。
一张年轻粗粝,棱角分明的脸,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
他的眼裂狭长,瞳黑似墨,鼻梁高挺,山根直通印堂,鼻下薄唇形状姣好,一等一的标致难见。
如此难见的五官,却搭了副粗糙的皮囊,肤色是比熟透麦子颜色还要深些的古铜色,两边脸颊略陷,下颌清晰,气势沙砾一般透着股割人的锋利,磨不平碾不碎,即便面无表情,依旧难压狠戾。
在他的额上,有滴雨珠顺着漆黑眉峰蜿蜒流淌,滑过高挺鼻梁,顺着鼻尖汇聚在唇梢,又沿薄唇下滑,滴落到怀中美人的粉腻肌肤当中。
贺兰香身躯一颤。
那滴雨水带着不属于她的温度,亦沾染了不属于她的粗粝,烧热的荆棘似的,差点将她弄伤,转瞬又被肌肤吸收。
姓谢,名折。
好怪的名字,谁家父母会用夭折的折字来给孩子命名。
贺兰香心想:既是姓谢,难道他与侯府有关?
察觉到贺兰香的注视,谢折垂眸,看了她一眼,眼波平静,却杀气难掩。
贺兰香心头一惊,连忙低下了脸,压下了心中的波涛汹涌,而因谢折此刻驱马上前,她搭在他臂膀上的那只手,不觉间又攀紧了些。
没人在意这场面有多引人遐想。
马蹄声停在了城门下,谢折仰面观望临安府尹,面无表情,狭长眼眸无波无澜,静静与之对视,似在要他继续骂下去。
辽北风霜不养人,长出来的人也不像人,像狼。
蛰伏暗中,伺机扑伏的狼。
临安府尹面色惨白,一改方才口若悬河,变得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
谢折甩缰,驾马进入城门,随意吩咐道:“舌头割了。”
干脆利落的四个字,听得贺兰香毛骨悚然。
马蹄向前,临安府尹的惨叫声响在后面,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迫切地想知道侯府的情况,可她已不敢再问,即便问了,这个男人也不会回答她。
姓谢名折,辽北大营……
忽然,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出现在贺兰香的脑海中,她搭在谢折肩上的手一抖,刹那间遍体生寒。
似是察觉到她的异样,谢折瞥了她一眼,没了覆面遮掩,他脸上的神情一览无余,目光漠然冰冷,好像怀中所拥的不是貌美娇娥,而是草木石头。
同样的,贺兰香也没将他当成个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像冰也像铁,唯独不像人,让她连继续色-诱的心都没有。
伴随入城,潮湿腥风扑面涌来。
贺兰香看向街市,一颗心愈发沉了下去。
她记得,她出城礼佛那日,也是个阴雨天,但街上行人不绝,两边茶坊生意红火,多的是张伞摆摊的小贩,冒雨游玩的行人,处处人声鼎沸,繁闹拥挤。
而现在,街市两边铺门紧闭,街面血流入渠,除了守备军的尸体,什么都没有。
贺兰香被血腥气呛到,不住地咳嗽,整个胃像被只手抓住扯拽,排山倒海的恶心。
她开始担心侯府了。
倘若传闻为真,这人真是当年被送到辽北军营的侯府庶长子,那他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她一个无关人等都能被他带兵追杀到佛寺,更别提和阳郡主母子。
恐怕凶多吉少。
贺兰香心里一嗒,忙将那个可怕的念头遏制下去,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不会的,就算谢折对郡主恨之入骨,晖郎可是他的同父兄弟,他怎么可能下得去那个手。
再者,贺兰香想起临安府尹方才喊出的话,她记得篡位的皇子似乎是叫夏侯瑞?别管是夏侯瑞还是夏侯祥,顺位也好谋反也好,只要皇位还是夏侯家的,和阳郡主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姑母,身份比之从前只会更加珍贵,怎会轻易为人鱼肉。
贺兰香强压住心头不安,将自己好好开解了一番,心情堪堪平复些许,咳嗽也止住。
她略动了下身子,换了个稍舒服些的靠姿,强忍恐惧,雪白手臂重新攀紧玄甲,指尖浮现因不得已用力而有的嫣红。
宣平侯府大门外,乌压压一片,重兵把守。
贺兰香看到横陈在外的府兵尸体,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了无血色,正值怔愣,腰身便被一双大手钳住,尚未回神,双足已稳稳沾地。
她的鞋早在逃命时便丢弃了,温热的脚心乍一碰到湿凉的地面,身躯不由打颤。
可她已怕了一路,此时再顾不得怕,即便浑身湿透,连发丝都止不住发抖,她也毅然决然地抬腿,步入侯府大门。
宣平侯府占据千亩,环山绕水,景致怡人,进入府邸,汉白玉石铺路,两旁楼阁飞檐翘脚,气派不失高雅。
而经过一夜的血雨腥风,原本光洁若雪的玉石地面上,堆满了死态各异的尸体,满目猩红。
贺兰香一路跌跌撞撞,从大门到仪门,裙摆被血污浸透,见到的尸体数不胜数,有脸熟的有脸生的,一个叠一个,使得她逐渐连惊吓都感受不到了,头脑越来越木,两眼越来越直。
直到她看到谢晖惯用的一名贴身小厮同样躺在尸堆中,她方如梦初醒,随意抓住路过一人,疯了一般询问宣平侯在哪。
那人头戴纶巾,身着粗布直裰,一身儒生打扮,抬手给她指了祠堂的方向。
贺兰香未有犹豫,径直奔向祠堂。
堂中烛火全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汇聚于暗红浓郁的血水当中,无尽蜿蜒,血雾弥漫。
贺兰香站在堂外,首先看到的,是青鸾的尸体。
昔日嚣张跋扈的少女,一动不动躺在血泊里,颈间一道碗口大的刀口,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贺兰香不知自己之所以这么快被谢折找到,全拜青鸾所赐,眼下乍看到青鸾的死相,心中没有痛快,只有不忍。
她俯身,伸手将青鸾的眼皮合上,起身四处张望,到处寻找谢晖的影子。
共枕三年,上千个日夜,人也好,尸体也好,好歹让她再见他一面。
滴答,滴答。
晶莹雨滴在檐角摇摇欲坠,脆弱到仿佛随时可能破碎,像颗人心。
贺兰香望向祠堂,发现了绑在柱子上的和阳郡主。
她连忙跑过去,却见人早已咽气,尸体都已发僵,满口未干血污。
贺兰香想不通,郡主娘娘何其骄傲的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竟会选择咬舌自尽。
贺兰香不敢深思,只盼望谢晖还在人间。
她在祠堂喊了一圈,没找到谢晖,便只好再出去寻找,出门时路过一大滩血泥,初时她未多想,径直走了过去。
直到昨夜梦中画面猛然出现在她的脑海,她方倏然定住,僵硬转身,双目直直看向那摊血泥。
片刻过去,她忽然迈开步子,快步走向那大团血色。
随着步伐渐近,原本血肉模糊的尸泥,在她眼中拼凑成了完整的人形。
那双断裂的手曾抱过她,破碎的肩膀曾给她依靠,烂在血水中的唇齿,曾对她说出过最为动人的情话。
“晖……”
贺兰香咬字艰涩,再想发出第二个字,胃中便已翻起惊涛骇浪,她撑不住地俯身干呕起来,泪水随之汹涌而出,腿脚也止不住发软。
她跌坐在了地上,想呼唤谢晖的名字,可闻到那股刺鼻的血腥,看到满目猩红,她就只想吐,大有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架势。
足干呕了有半炷香,贺兰香全身脱力,意识渐渐发飘,身躯一软,昏倒在了雨水中。
侯府最后一进院子的最后一排,是后罩房,因背靠阴,故常年积雨,房中潮湿阴凉,即便打扫过,也弥漫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乃是往年粗使下人的起居之地。
崔懿刚进门,纶巾上的雨水没掸完,便被房中霉味呛的打了个喷嚏,遂改为揉着鼻子,道:“大郎既已看完,可知我为何要你停手?”
房中光线幽暗,勾勒出书案后男子高大的轮廓,一卷玉轴诏书躺于案面,上面金印在侧,寓意着诏上所言乃是天子之命,金口玉言。
崔懿跺了跺脚上的泥,上前道:“陛下刚登基,根基尚且不稳,最是多疑易虑之时,他虽默认你同宣平侯府清算当年那笔旧账,但和阳郡主到底算他的姑母,你这么快便对宣平侯一脉赶尽杀绝,一个活口都没留,要他怎么想?”
人太相像了便是这点不好,同是归来复仇,在辽北时是同仇敌忾,等到了如今,便是一山难容二虎。
“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他就是想要你留出一名活口继承爵位,明面上是他大发仁心,实际是制衡于你。陈留谢氏势力庞大,只要嫡系血脉尚存,掌权之人便轮不到你,所以大郎——”
“贺兰氏杀不得。”
圣旨来得太晚,谢晖早已死透,阖府上下,只有那个叫贺兰香的妾室怀有身孕,并且侥幸逃过灭门。
谢折未言,合上诏书。
他的指腹老茧重叠,粗糙起鳞,最不可触碰的便是柔软娇贵之物,正如这蚕丝织就的诏书,仅是被他覆手合上,便已勾出细丝,丝线缠在指上,似断还连。
门外的雨点又在继续,天色乌青沉闷,暗雷轰鸣,将房中衬托成死亡般的寂静。
寂静里,谢折道:“整顿三百兵马,半个时辰后随我出府,不得耽误。”
崔懿一怔,脑筋转了个弯方想起来此行南下复仇为次,最主要的,是收服临安各方势力。
变动当头,谢折远比他想象中要沉得住气。
“是,属下遵命。”崔懿心服口服,拱手躬身。
告退之际,崔懿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提醒道:“对了大郎,趁此间隙,你不妨沐浴一番,去去身上的气味。”
谢折略掀眼皮,视线扫向崔懿。
“你难道闻不出来?”崔懿伸长鼻子嗅了嗅,“你身上有股女人味,香得很,就这么领兵镇压,当心动摇军心。”
崔懿退下,片刻而过,果真有士卒抬了两桶水送来。
谢折并未闻到所谓的“女人味”,见水既送来,便卸甲褪衣,准备拿布巾擦拭几下身体,权当解乏。
肩甲刚卸下,一抹小巧的白影自衣缝滑落,他垂眸望去,见地上的是朵纯白无暇的花朵,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清甜的气息弥漫开来,满室馥郁。
辽北只有苍茫乌山,千里冰原,谢折多年未闻到过这种沁人心脾的香气,稍微有些出神。
潮湿与幽暗中,香气化为一只女人的手臂,雪白莹润,柔若无骨,沿着他的后背一点点往上游走,攀上他的臂膀,唇畔贴在他耳旁,连呼吸间都是甜蜜的味道,咬字粘软地问他:“将军,你叫什么名字?”
谢折呼吸一滞,挥拳砸向水面。
哗啦声响,水花四溅,身后女子化烟散去,唯剩残香萦绕。
他用力洗了把脸,清醒过后,眼中徒有冰冷。
再看地上的柔嫩花朵,一脚便碾了上去。
侯府风和日丽,贺兰香与谢晖结伴游园。
二人正你侬我侬,偏被青鸾横插一脚,变为三人同游,贺兰香还被青鸾暗中绊了一跤,出了场不小的丑,责问过去,青鸾便装作可怜,将郡主搬出来给自己做靠山,谢晖也拿她无奈,反劝贺兰香大度。
贺兰香在梦中怒不可遏,指着两人便骂:“你们通通给我去死!”
话音落下,青鸾脖子上裂开一个好大的血口,往外汩汩冒着鲜血,谢晖也变成血肉模糊的模样,眼珠都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却还痴痴对着她笑,露出满口残缺不齐的牙齿。
贺兰香大惊失色,转身便跑,可侯府也在这时变成了漆黑一片的鬼域,无论她怎么跑,都像在原地打转。
在她身后,谢晖青鸾,和阳郡主,以及所有死在侯府中的人,都在用鲜血淋漓的手抓她,扯拽她的衣裳,用嘶哑的鬼嚎声说:“来吧,来陪我们吧。”
“不!你们是鬼!不要碰我!”
贺兰香全身抽搐不已,嘴里喊着各种胡话。
雕花木床旁,细辛伸手安抚床上的贺兰香,焦急道:“主子醒醒,你睁眼看看哪有鬼,是奴婢在这。”
贺兰香用力撕开眼皮,看到细辛那刻,只当自己还在梦中,哭道:“难道我也死了吗。”
细辛不知所措,只好用不轻不重的力气掐了贺兰香一把,贺兰香这才清醒。
她望向周围,只见锦帐雕床,翠屏锦绣,大小陈设无不眼熟,正是她在侯府后宅的寝居之处,栖云阁。
贺兰香扑到细辛怀中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心情平复许多,开始询问细辛与春燕是怎么逃回来的。
原来她俩落到叛军手里并未遭受迫害,只是被抓住捆了起来,先是从净慈寺被带到了侯府,又被关到了柴房,未过半日便被放了出来,送到了贺兰香的身边伺候。
贺兰香听后颇为意外,因她眼下发现,这群辽北来的恶狼虽心狠手辣,军纪倒算严明,要知道,过往史上每一次大乱,叛军入城除了烧杀抢掠,最喜干的恶行便是糟践女子。
贺兰香感到无与伦比的庆幸,为自己,为两个丫鬟,也为所有女子。
当然,最最万幸的,当属她从这场浩劫中逃脱。
她难以设想,假若她没有假装有孕入寺礼佛,而是留在了侯府,下场会是什么样。
梦中可怖画面再度侵袭脑海,贺兰香打了个哆嗦,感觉毕生幸运都用在了此事上,往后余生必该谨慎度日。
茜纱窗外,骤雨终歇,落日生烟。
春燕打来了盆热水,与细辛伺候贺兰香擦洗身子,擦洗完,给她换上了身杨妃色软缎罗裙,外罩山茶黄织金缠枝纹绸衫,本想给她将散开的乌发盘上发髻,但贺兰香实在没那个心情,二人只好作罢。
贺兰香余惊未消,卧于青玉枕上,泪水一漱漱往下落,滑入白腻生香的颈窝中。
尚未到掌灯的时候,房中光线明暗交织,鎏金色的残霞沿窗映入,给房中陈设渡上一层薄辉,连泪水都沾添三分流光溢彩。
主仆三人不语,气氛静谧安详,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傍晚。
忽然,敲门声响。
细辛与春燕各是一惊,步伐下意识后退,看门的目光像看洪水猛兽。
贺兰香一抹泪水,苍白绝艳的脸上流露丝凄然的狠意,望门扬声道:“什么人。”
一道还算疏朗的男子声音隔门传来:“在下崔懿,乃为谢将军麾下副将,听闻夫人怀有身孕,故恐伤及腹中胎儿,特地唤来我军随行良医,来为夫人诊脉保胎。”
贺兰香扯出抹冷笑,“整个宣平侯府的人都被你们杀绝了,眼下如此关心我腹中孩儿作甚,再说了,我本便没——”
实话被顶到舌尖,贺兰香蓦然打住。
她好像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只有她活了下来,为什么来的路上那姓谢的会那般照料于她,原来都不是因为她,而是因她腹中那个不存在的孩子。
贺兰香刚醒不久,头脑尚混沌,理不清这其中的曲曲绕绕,只明确一点——她的确是因为这个“孩子”才活下来的。
贺兰香的手收紧攥拳,隐约打颤。
门外崔懿久未等到回应,又道:“夫人若肯,在下这便让人入内。”
“等等!”
贺兰香赫然出声,压制住嗓中惧意,强作镇定道:“我并未感到哪里不适,无需诊治,多谢崔副将美意,还请带人退下,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门外寂静片刻,崔懿再开口,语气已有少许强硬:“夫人大悲昏迷,岂会毫无不适,还是让人进去,给您将脉象看上一看,在下与将军也好放心。”
贺兰香怔顿一二,强撑出悲怆口吻,哽咽斥道:“我乃深宅妇人,夫婿虽不在人世,却也不能容外人触身!崔副将想要人碰我脉搏,好,那便把我过往惯用的府医老张从尸堆里刨出来,缝缝补补,看还能不能供我使唤!除却老张,谁人也别想近我半分!否则,我当一头撞死于墙,也好去向侯爷诉说委屈!”
贺兰香斥完便哭,哭声凄厉哀婉,当真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
过了片刻,感觉门外的人走了,贺兰香顿住哭声,与细辛春燕细细交代,要二人绝不能将她假孕之事透露出去,否则,她三人性命难保。
两名丫鬟自然唯她马首是瞻,无所不从。
就在她放松下去,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度过难关之时,门被猛然推开,一名须发花白,手持药箱的老者被一把搡入,险些扑倒在地。
门外,崔懿作揖,“府医张德满已被带到,夫人请便。”
贺兰香愣住。
昔日她花费百两纹银贿赂的府医,便是这满面惊惶的老者。
她本以为从此在这世上,只有她和两个丫鬟知道内情,不想刚轻下心,最要紧的人物便来了。
在贺兰香狐疑震惊的注视下,张德满颤巍巍挪动步子,上前拱手施礼,从药箱拿出脉枕,预备给贺兰香诊脉。
门外,崔懿并无要走的意思。
“夫人玉体如何?”脉搏刚诊不久,崔懿忽然询问。
张德满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军爷,姨娘她没,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有些心神不宁,服两副安神的药调理一二,即,即可。”
崔懿松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又问:“胎像可还安稳?”
贺兰香感觉搭在脉搏上的指头一哆嗦,抬眼看去,只见张德满胡须打着颤,话都说不出来了,满头淋漓大汗。
“胎像,胎像……”张德满嘴唇嗫嚅,欲言又止,一副惶惶不敢直言的样子。
“胎像如何,实话实话。”崔懿察觉不对,口吻已带厉色。
眼见张德满要张口,贺兰香反手抓住其手腕,涂满凤仙花汁的鲜红指甲陷入其肉,转脸却楚楚可怜地望向门口道:“崔副将莫急,张老诊脉向来仔细,无人比他更能知我腹中孩儿的安危,且再给他些工夫。”
张德满两股战战,一双老眼盯住贺兰香,眼神惊恐交加,不懂她是何用意。
贺兰香回过脸看着张德满,嘴角扯出抹笑意,咬字极轻地道:“听闻张老孙媳近来也被诊出身孕,可有此事?”
“真是好呢,阖家美满,四世同堂,那孩子能进你们家的门,也是个有福气的。”
“哪像我的孩子,尚在娘胎便没了父亲,张老可要好好给我诊脉,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倘若连这孩子都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能活了。”
不是活不下去,是“不能活了”。
张德满心头一惊,大抵懂了贺兰香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冒着性命之忧去帮她这个忙。
主意已定,老头正欲强行抽身,掐在他腕上的柔荑便又是一重。
贺兰香笑眼盈盈,口吻柔款,活似条吃人不吐骨头的美人蛇,轻飘飘地慢吐蛇信道:“张老可要给我诊仔细了。”
“我这人心狠。”
“我的孩子若保不住,其他人的孩子,也别想活。”
第6章 恨意
张德满随崔懿退下以后,贺兰香犹似被雨点击中的秋日残荷,整个倒在了牡丹缠枝纹的洒金锦被上,掌心的汗沁透被面,连呼吸都在发急,沾了汗津津的紧张。
好险。她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但凡她方才有一句话没威胁到点上,她现在很可能便成了一具死尸。
还好,老天待她不薄,不仅让她活了下来,还把张德满送到了她的身边,只要她身边有个名正言顺的大夫在,天晓得能省多少麻烦,起码不必担忧轻易暴露真相。
她疲乏交加,阖眼又昏睡半日,后来是被细辛唤醒,哄劝着喂她吃了几口汤饭,这才恢复了些精神。
夜色已浓,房中灯影荡漾。
贺兰香静坐榻上,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细辛与春燕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打搅。
她们都清楚,主子已经够能扛事了,换作寻常人,见识到这等灭顶之灾,不疯算是好的。
“叽喳,叽叽喳。”
廊下鸟鸣清脆,隔门扰耳。
那是一对红嘴绿观音,又名相思鸟,是谢晖先前送给贺兰香的生辰礼,有比翼双飞之意,十分娇养,喂食的匙子都是纯金的。
眼下侯府成了个空壳子,鸟也成了凡鸟,等不来喂饭,饿的叽喳直叫。
贺兰香长睫蔽目,整个人静止成了笔墨描绘的画中仙,仿佛她生来便是如此安静,余生也要这般安静下去。
“吵死了。”
她蓦然嗔斥一声,下榻趿拉起鞋,往门外去。
细辛忙拦住她,“主子往哪去?若是嫌这鸟吵闹,奴婢给您将它放到别处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