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着字咬重“宝珠妹妹”二字,也毫无意外惹怒了本就讨厌他的人。
倒不如说,他是存心而为。
气得俏脸生红,眼里涌现杀意的宝珠拽过他的手作势把他推下马车,“闭嘴,谁是你宝珠妹妹!你在乱叫,我就用针线把你的臭嘴缝上,用铁锤敲烂你的牙齿。”
“我警告你,你到了国子监后不许乱说话,更不许暴露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要不然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剜了他一眼的宝珠警告完,便挑衅的拉下帘子,催促道,“张伯,快些走了,要不然等下赶不上第一堂早课了。”
这里距离沈府已有一段距离,所以她才敢肆无忌惮的下手。
母亲说要让她帮忙照顾一下他,她怎么也得要好好照顾一下,至于怎么照顾,还不是得由她说了算。
由于沈家尚未对外公开沈归砚的身份,马夫也只把他当成是来府上打秋风的穷亲戚,手上的马鞭甩得飞快,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
沈归砚被扔下马车后,目光注视着马车消失于拐角处,才不紧不慢的捡起被她扔下来的书袋。
书袋不止有他的,连这位沈大小姐的也跟着勾了下来。
沈归砚想起那张气得张牙舞爪,还故作镇定的脸,忍着笑勾起两个书袋,随后不紧不慢的走向国子监。
初次见面,怎么也得给这位妹妹送份礼物才行。
一路上,胸腔中像是架了一把火的宝珠来到国子监后,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心情不好,也不敢胡乱凑上去触了她的霉头。
心里纷纷猜测,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这位主儿。
素日里和她交好的平阳郡主张绾晴,大将军之孙女曲红缨二人围了过来。
“宝珠,你气色怎么那么差,是昨晚上没有睡好吗?”曲红缨想到什么,撸起袖子,气势汹汹的就要去给她出气,“是不是昨天那个人气的你,等下我们给你出气。”
生了一张圆脸儿的张绾晴打开自己食盒,从里面取出一个油纸包,“宝珠不生气了,你昨天不是说想要吃我家厨子做的桂花酱烧鸭吗,我今天给你带来了。”
“不用。”不想吃,也不想搭理人的宝珠随意的往桌面上一趴,整个人连头发丝都透着烦躁的闷闷不乐。
其实她今日是反感来学堂的,又担心自己不来,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揭穿她假千金的身份该怎么办。
张绾晴打开食盒挨着她坐下,单手托着下巴,“说来奇怪,昨天张大跟刘三回家的时候还好好,谁知道到了半夜,床上突然多了一个马蜂窝,蛰得肿成猪头。”
“他们两个只是马蜂窝还好,最惨的还是卫臻那厮,居然被人套了麻袋扔进粪坑里,听说捞出来的时候牙缝里还有辣椒。”
曲红缨和张绾晴说完,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因为他们三个,昨天傍晚都做了相同的一件事,欺负沈归砚。
不过,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没有注意到她们说话的宝珠还沉浸在烦躁不安中,眼前倏然投下一道阴影,遮住了她的光线。
眼皮微掀,顺着往上移,见到的是线条流畅的下颌线,还没等她眯着眼儿细看,一个挂着天青色惠子玉珏的杏色书袋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是我吓到你了吗,沈小姐。”带着促狭揶揄的笑声随之钻入耳膜,也令宝珠脚底突兀地冒起一丝寒气。
“你,你过来做什么!”宝珠看着挡住自己视线的沈归砚,莫名紧张得连坐姿都端正了两分,严肃的绷紧小脸。
因为她真的怕他不管不顾的对外说出他才是盛国公府真少爷,而她是鸠占鹊巢的假千金,也怕现实重蹈梦里的场景。
如果他真的说了,她就说是他污蔑,是在纯心报复她,她还能趁机弄死他,谁让母亲尚未对外公布他的真实身份。
摄于她还是盛国公府大小姐,他们肯定会相信自己说的话。
并不知她心里九转千回的沈归砚把她的书袋放下,言简意赅,“你的书袋。”
“哦,你放下就好。”宝珠瞥了自个的书袋一眼,才想起来先前走得过急,都忘了拿。
一想到自己的书袋被他用脏手碰过,顿时嫌弃得不行,待会儿就让人扔了吧。
宝珠见他还杵在桌前不走,眼皮一跳,阴阳怪气,“东西都放下了还赖着不走,怎么,还想要我給你辛苦费不成。”
翻着白眼的宝珠说着,随手解开系在腰间的丁香底色上绣芍药花的钱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两银子扔到他脚边,心生鄙夷,“诺,这是本小姐赏你,当是你书袋提得好的小费。”
身为好友的曲红缨可不满,还带着一丝怒其不争,“宝珠,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相信这种人说的话,谁知道你的书袋是不是他偷的,像他这种人,手脚可大部分都不干净。”
“就当我心情好,赏他了。”宝珠随意敷衍了下好友,也担心好友继续追问下去。
曲红缨可看不惯沈归砚怠慢宝珠,吊梢着眼,刻薄着嘴,“好心赏你的钱,你怎么不捡,该不会是嫌一两银子少吧,一两银子对你这种穷光蛋来说都够花一个月了,你能帮我们宝珠提书包都算是你的福气,还敢要钱,真是上不得台面,一脸子穷酸样。”
对于耳边讥讽,充耳不闻的沈归砚并没有弯腰去捡那一两银子,而是意味不明的盯着她瞧,瞧得宝珠头皮发麻,且不耐烦时,他才出了声,用着理所当然又有着困惑的口吻,“你不应该和我道谢?”
“我不是给你钱了吗,我告诉你,做人不要那么得寸进尺。”宝珠冷哼一声,控制着扬手甩他巴掌的冲动。
果然,这人真是越看越惹人生厌。
她就应该找个机会,把他给弄死才对,只要把他弄死了,她也不必在整日提心吊胆。
有时候有些念头一起,便如海啸般汹涌而至。
垂下眼帘的沈归砚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可我并不需要你的钱,好比有些事,并不是单纯用金钱就能弥补得了的,不知道我这句话,宝珠妹妹认为可对。”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贴在宝珠耳边说的,落在旁人眼里,只认为他们两人此举未免过于亲密暧昧了些。
他的那句话落在宝珠耳边,像是他在嘲讽自己偷走了他十五年的荣华富贵,还妄图想要用他们沈家的钱来收买他。
昨夜梦里的一切再度席卷而来,那张得意洋洋着嘲讽她的脸和此刻站在她面前少年的脸完美叠折。
一只飞蛾略过窗边,落下追踪春日的印记。
“放肆,谁允许你那么和本小姐说话的!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再也容忍不住的宝珠扬起巴掌朝他脸上扇去,“我求着你拿给我了吗,谁知道是不是你偷拿了我的书袋,要不然本小姐的书袋怎么会在你手里!”
她的手伸在半空,却被另一只清癯苍白的手擎住手腕。
“是与不是,沈大小姐应该在清楚不过才对。”
少年弯身附在在少女耳边轻语,清冽的皂角香漫入鼻尖,阳光至窗边洒落,晕染二人周身。
沈归砚轻笑一声,又很快拉开彼此距离,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独留宝珠的一张脸青了白,白了黑,骨指因愤怒攥得近乎崩断。
只因他说的那句话——
“宝珠妹妹,你也不希望秘密被揭穿吧。”
贱人!!!
等人走后,曲红缨,张绾晴也担心的都围了过来,并为她气愤。
张绾晴的眼珠子转了转,落在桌上,边缘用金线绣上一个《宝》字的书袋,一张小圆脸跟着皱起,“宝珠,他怎么会捡到你的书袋啊,我记得你都是乘马车来的国子监。”
而且她们昨天才把人给狠狠教训了一顿,该不会是那小子怀恨在心,偷的吧!
要知道有些无耻之徒惯会偷拿女子的贴身之物,在对外大肆宣扬他和那姑娘私相授受,以此逼迫。要是这样,宝珠也太可怜一点了。
“就是,就是一个意外而已………”宝珠心虚得不知道怎么解释,正打算胡乱编一个时。
怒意染上眉眼的曲红缨一掌拍上桌子,“我知道了,肯定是那小子偷的!我就说不应该让这种尖嘴猴腮的贫民进国子监和我们一起读书,你看看,现在问题就出现了。”
“今天敢偷书袋,改明儿还不知道要偷什么,对于这种人,我们绝对不能姑息,还正好趁机把他给赶出去,宝珠你认为我说的对不对。”
宝珠很想附和,也想趁着这个机会把他赶出国子监,最好是让母亲对他彻底失望,可当话到嘴边,却成了,“不用,他应该也是好心。”
她说完,都恨不得自打两巴掌,怎么能错过那么个好机会。
因为沈归砚的一句话,导致接下来的课,宝珠根本听不进去,也无心去听,生怕那人会在下一刻揭穿她非沈家亲女的事。
如果让她先一步知道那贱人才是沈家真少爷,她一定,一定要弄死他!
只要他死了,就不会在像现在一样担惊受怕,她也会一直是高高在上的盛国公府大小姐,而不是别人嘴里的假货。
许是她想事情想得过于认真,连章博士喊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听见,还是身为同桌的看不下去,用毛笔戳了一下她。
也让宝珠习惯性反弹的站起来,大喊了一声“到。”
章博士虽不满她上课走神,也没有多为难她,只是摇头晃脑地问,“沈宝珠,你可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是什么意思。”
“啊?”
举起书本遮住脸的曲红缨小声提醒道:“宝珠,章博士问你话呢。”
“我…我…………”宝珠张了张嘴,大脑一片茫然。
她能如实说,她前面在走神,根本听不清夫子讲了什么吗?
这时,沈归砚站起来,朗声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①,指的是把假当成真久了,假就成了真,好比沈同学,从记得住这句话的注释,到忘记,不也是从有到无。”
沈归砚说完,目光还落在浑身僵硬的宝珠身上,又淡淡移回,“不知学生的注释可对。”
章博士听完,挼了挼胡子,点点头,“不错,沈宝珠,上课就要好好听讲,不要乱开小差。”
手指头纠结着绞动的宝珠讷讷地垂下脑袋,又羞又耻的涨红了耳根,“知,知道了。”
等散堂后,起身走到最后一排的宝珠拦在沈归砚面前,咬牙切齿的一拍桌子,“我刚才都要想出来了,要你假清高帮忙!你是不是就是想要故意看我出丑,还是想要彰显你比我们都聪明啊。”
正拿出下堂课,所用书籍的沈归砚皱起眉头,无辜至极,“沈小姐好像对我很有意见。”
宝珠生怕他们两人的说话内容被听见,气得拽过他的手就往外走,“你跟我出来。”
拽住他手时,宝珠不忘取出一方锦帕展开覆在上面,生怕沾到什么脏东西一样。
沈归砚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拉着自己手腕的素白小手上,挑了挑眉,随后不动声色的抽开,任由那方嫩黄色锁兰边帕子悠悠落下,嗓音低沉中透着疏离,“男女授受不亲,还望沈学友自重。”
说得宝珠像是那强抢民男的恶霸一样,他则是那被抢的柔弱小白花。
心生醋意的曲红缨凑了过来,一把搭上她的肩,“宝珠,你找他是有什么事啊。”
见她没反应,曲红缨凑到她耳边,又气又急地小声劝道:“我平日里都说让你少看一点富家小姐穷书生 ,公主恋上霸道樵夫的文了,你可别被这种满身酸臭味的穷酸书生给骗去挖野菜,要知道那些话本都是穷书生写出来自我意yin的厕品。”
曲红缨抿着嘴角,眯着眼睛扫视着沈归砚,越看,越讨厌。
清瘦非孱弱的少年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布衣,他就随意的站在那儿,神色冷漠得令人联想到所谓的月下霜,高山雪。
人穷是穷,但这唇红齿白的小脸蛋倒是生得格外俊俏,总不能是宝珠瞧上了他吧!
但是他一想到卫臻他们三人的倒霉事,就认为眼前人邪乎。
“你放心,我眼睛还没瞎到这种地步,也不好猪槽食。”宝珠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伸出一根冷白的手指,矜贵地点了点桌面敞开的书袋。
“我发现我的书袋里少了一样东西,所以我想要问下他怎么回事,大家都是同窗,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得那么难看。”
“你的东西少了,想也不用想,肯定是他偷的,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应该直接禀明学正,把他赶出去,并让各大学院都不在录取此等品行不端之人。”知道宝珠并非看上他的曲红缨冷笑,拦住沈归砚就要派人过来搜身。
“你是自己拿出来,还是要我喊人进来给你搜身,你偷拿了什么,最好老老实实拿出来,说不定我们还会大发慈悲不扭送你进衙门。”
张绾晴连糕点也不吃了,气着鼓起小圆脸,张开手拦住另一边,“要我说,像他这种人,直接赶出去就行了,还送什么衙门。”
“没错,像他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就应该直接赶出去!”
“我前几天丢了一块玉,该不会就是他偷的吧,怪不得那段时间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大家快找找自己有没有丢什么东西啊。”
一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沈归砚的视线不期然间落在宝珠身上,掩下眸底讥笑的嘲弄,“沈大小姐也是那么认为,是我偷拿了你的东西吗?”
他的嗓音是低沉的,清冷的,像极了寒冬腊月里,有人团起一捧雪球塞//进宝珠的后衣领里,冻得脊骨发凉。
原先落在沈归砚身上的鄙夷,嘲讽都像是转到宝珠身上,那些目光是如此的赤//裸,仿佛带着血腥味的刀子。
一阵清风吹动窗牖,拍撞出轻微的吱呀声,声虽不大,可听到有心人耳边犹如弹弓袭来。
“闭嘴,你们一个两个的吵死了。”强压着怒火的宝珠指着沈归砚,磨了磨后槽牙,“你,跟我出来,还有你们都不许跟上。”
宝珠往前走了几步,见他还像根木头杵在原地不动,气急败坏地拽过他清癯的手腕就往外走,“我让你跟我出来,你没有听见吗!”
殊不知她小小的一个举动,会引来了多大的震动。
要知道国子监里一向分为两个帮派,一派靠荫庇入学的贵族子弟;一派是有真才实学的,经过推举和考试入学的寒门学子。
贵族看不起满身穷酸味,两面三刀的寒门,寒门看不起靠荫庇入学,脑内空空的纨绔,每每相见,二者都和乌鸡斗眼差不多。
身为盛国公府大小姐的沈宝珠自属权贵,而沈归砚由寒门举荐入学,何况不久前,沈宝珠还带着一大堆人去围堵了沈归砚。
直到两人的衣角消失于翘角勾檐下的一簇香雪兰,才有人醋溜溜地张嘴:“嘴上装模作样,实际上心里不知道怎么乐开了花。盛国公府可是传承了百年的世家,宝珠小姐愿意屈尊纡贵和他这种贫民说话,他就应该跪下来感恩戴德才对,还摆什么清高的谱,非要宝珠小姐拉着他走。”
“不行,等下他回来了,我们得要给他一点教训才行。”
他的话,引来了大批附和。
一缕丹景穿过绿荫花影,斜斜地打在少年少女行走间翩跹相触的素色衣摆上,好织出一场春日繁花。
开满黄花的攀藤灰墙旁,确定没有人跟来后,一路上越想越火大的宝珠伸手把他往地上重重一推,眼里全是戾气,“我警告你,你别想要用那件事来威胁我,否则我让你今晚上连国子监的大门都出不去!”
他前面肯定是在威胁她,对,没错,就是在威胁她!
被推得踉跄着往后退一步,才勉强站稳脚跟的沈归砚一把拉过宝珠的手高举过头顶,一手抵墙,把人圈困在一墙迎春花中,长睫垂下与之对视,带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嘲讽,“我好像从来没有用它威胁过你,是你自己脑补过度才对。”
“相反,你随意污蔑他人偷窃的做法真是低贱又令人作呕,可见品行一般。”
后背抵着墙,墙上花枝刺得娇嫩皮肤微微泛疼的宝珠气得瞪圆了鹿眼儿,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胆大,更多的是被冒犯后的愤怒,抬脚就往他腰部下方踹去,“放肆!本小姐岂是你这种肮脏下贱之人能碰的!”
她承认前面说的话是不对,但这和她的品性有什么关系。
“我是肮脏下贱之人,你又是什么,一个鸠占鹊巢的假千金,还是贪慕虚荣的假货。”眼底划过冷意的沈归砚非但没有松开禁锢着她的手,在她抬脚踹过来时一把扣住她的腿,把她往里一压。
单薄的背部撞进坚韧的迎春花墙,突出的枝条扎进皮肤里,疼得宝珠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眼尾嫣红得似一盒胭脂打翻后,洒在白绸面上。
阳光堪堪落在她秾艳得动人心魄的眉眼上,似受到惊吓的林间小鹿,懵懂,却又龇牙咧嘴地故作凶狠。
即便是对女子相貌一向不在意的沈归砚也不可否认,她生气时的鲜活灵动是美的。
“你大胆!”鹿眼儿含满怒气的宝珠气得后槽牙直咬,恨不得冲上前把他给咬死!
她昨天就不应该心软,直接让人把他套了麻袋沉入护城河里才对。
“我还有更胆大的,沈大小姐可要试一下。”沈归砚弯下身,凑到她耳边轻笑一声,温热的呼吸喷洒于耳畔,带着炙人的温度。“不过宝珠妹妹也不想,我们两人的关系被他们知道吧。”
他这句话不可谓不暧昧,还隐约伴有威胁的成分。
“你敢!”宝珠气得浑身发抖,原先的怒火已掺杂上惶恐。
她清楚的明白,一旦爆出她非盛国公府大小姐,曾经被她欺负过的人,肯定会报复回来。
“不是我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沈归砚微凉的指尖把她落至鬓前的碎发拢到耳后,“快要上课了,宝珠妹妹还是不要迟到为好。”
离开时,沈归砚的指尖无意碰到那张入手温润,似一块上好的羊脂美玉的脸颊。
一刀毙命虽痛苦,确也能给人痛快,可当人的脖子上悬着一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长剑时,不是更有趣?
手腕松开,背靠花墙半蹲的宝珠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瞳孔缠满凶狠的戾气,“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杀了你!”
临到编钟敲响最后三下,宝珠才踩着点走进鳣堂。
她一进来,张绾晴眼尖地注意到她发间簪的花,“宝珠,你头上戴的迎春花真好看,很衬你今天的裙子。”
“什么迎春花。”满头雾水的宝珠说着,伸手就要去摸髻发,想来应当是前面在花墙旁站久后沾上的。
指尖勾动中,才发现扯下来的并非花瓣,而是一个小小的,用几朵迎春花缠成的花环。
花环小巧精致,嫩绿的叶子簇拥着淡黄嫩蕊的花瓣。
骨指抓得花环皱裂成团的宝珠很肯定,她没有用迎春花编过花环,从出去到回来,有过接触的人也只有一个人!
贱人,他一定是在羞辱她!
并用迎春花来比喻她是,昨日黄花!!!
先一步回来的沈归砚正被同为寒门的同窗们围成团盘问,嘴里所问都绕不开一个人——
盛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沈宝珠。
“沈兄,刚才那位沈大小姐喊你出去做什么啊?”穿着靛蓝色锦袍的少年满是八卦的凑过去,要知道那位沈大小姐往日里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又哪里会亲自拉着一个寒门学子的手出去,不说有猫腻,他都不信。
那人见他不理睬自己,又见略他有几分姿色,当即醋溜溜起来: “沈兄,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对沈大小姐有意思啊,不过我奉劝你还是早点死了心吧,人家盛国公府可瞧不上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寒门,而且她除了长得好看一点,家世好一点,脾气那叫一个坏,年纪小小的就打死过丫鬟,还让自己庶妹大冬天罚跪在雪地里。”
“对了沈兄,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呀。”
被他们吵得不耐烦的沈归砚取出笔墨纸砚,目光正好落到被扔在地上,弃如敝履的迎春花环,下意识回道:“我认为,娶妻当娶贤,而非娶回个性子跋扈的女子,致使家宅不安。”
随即话锋一转,泛着寒意,“各位私底下乱嚼女子的闲话,又岂是君子所为,君子应当明何所言,何所不言。”
他说完这句话,授课的五经博士正夹着书走进来。
因为沈归砚今日的几句话,宝珠难得没有在作妖,而是老老实实的等着散学。
等一散学,就把书袋扔给雪苹,气鼓鼓着走得飞快,满肚子的坏水也在咕嘟嘟的往外冒。
人刚走到大门,只见沈府马车旁,正斜靠着一个身穿赤红箭袖长袍,勾丝银冠高马尾,怀里抱剑的青年。
走出国子监大门的学子们看见马车旁肩宽腰窄 ,姿态慵懒不失随性的青年,只是一眼又被其凌厉的气势骇到得垂下头。
心里也猜测着来人的身份,更好奇他来找谁?
裹挟在人流中走出来的宝珠见到大门外的青年,眼睛一亮,小跑着向其跑来,“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提前写信给宝珠。”
倚壁抱剑,浑身上下写着生人勿近的男人见到朝他走来的小姑娘,周围的喧杂都在顷刻间化为寂静的无声,嘴角微不可见地往上扬,“跑慢点,要是不小心摔倒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摔倒。”宝珠嘟哝着小嘴反驳。
“宝珠是长大了,但是宝珠在二哥眼里永远是小孩。”沈亦泽笑着从雪苹手里接过她的书袋,又变戏法的拿出一个糖人,“我要是给你写信,等我回来了就不叫惊喜了。”
沈亦泽,盛国公府二公子,时任正五品亲卫大夫,若不出意外,也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盛国公。
见到糖人,笑容比前面更真诚的宝珠眯着眼睛咬了一口,吐字都有些含糊不清,睫毛扑闪的眨了眨,“我可以假装惊喜啊,我可是记得大哥说过,我回来的时候要提前给你们写信,这样即便是等待的日子都是值得期待的,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提前给我写信,要不然对我不公平。”
“好,下次二哥提前回来,一定给我们宝珠写信。”沈归砚上了马车,探出半边身子向宝珠伸手,“宝珠小姐,请上车。”
“哼,下不为例。”宝珠矜贵又骄傲的把手放在二哥的掌心,余光正好撇到落到最后的沈归砚,目光极具挑衅的得意。
我二哥最疼的就是我,你死定了!
沈亦泽也注意到了宝珠的小动作,瞳孔似淬了寒霜扫过远处的沈归砚,随后冷漠地点头颔首。
他此次回来,自是收到了母亲的来信,信中也言明了所因何事。
可他对这位所谓的弟弟并不熟悉,不过是碍于对方身上同留着沈家血脉,母亲的再三催促,才赶回来见上一面。
面对沈归砚一脸冷漠的沈亦泽在对上宝珠的瞬间,眉眼间的冷隽如寒冬遇暖流,刹那间春暖花开,宠溺地揉了揉宝珠的头发,“你上一次说想要北地产的玉石做簪子,二哥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颜色的玉石,就都带了些回来,多出的,正好能给你打一套头面。”
宝珠听到礼物,连糖人也不吃了,开心得直抱着二哥撒娇,莹润白软的脸颊蹭着手臂,“二哥真好,宝珠最最最喜欢二哥了。”
“那宝珠最喜欢的是二哥,还是大哥。”沈亦泽眯起眼睛,很享受她的撒娇。
“二哥二哥,必须是二哥!”宝珠心里嘀咕,反正今天最喜欢的是二哥,不代表明天最喜欢的也是二哥。
从沈亦泽出现到离开,他只看了他所谓的,自小被抱错的弟弟一眼,全程冷漠得连陌生人都不如。
沈归砚并不意外他的做法,如果他表现得过于热情,他才会认为事出有妖。
毕竟他对于沈家而言,只是一个素不相识,仅有着沈家血脉的陌生人,仅此而已。
他回沈家,更不是为了所谓的亲情。
沈亦泽刚回到府中,立马被候在大门外许久的宋嬷嬷请到静春院。
“母亲找我有事,我先过去一趟,给你带的礼物已经先放进你院里了,要是还有什么缺的,想要的,记得和二哥说,知道不。”沈亦泽离开前,不放心的又警告了她身边的丫鬟婆子,生怕恶奴欺主。
“知道啦,谢谢二哥,宝珠就知道二哥最疼的就是宝珠了。”对于有礼物拿的宝珠笑得格外乖巧又听话,更好奇二哥这一次除了玉石,还给她带了什么礼物。
“知道二哥疼你就好。”捏了捏她脸颊的沈亦泽见她仍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由失笑。
他的宝珠,一直这样就好。
“二少爷,还请您不要让夫人等太久。”搁在以前,宋嬷嬷自然是乐意大小姐和二少爷兄妹二人感情和睦,可在得知大小姐并非真正的沈家血脉后,在看他们兄妹二人嬉笑玩闹时,不禁下意识皱起眉头。
别人家的兄妹就算在亲密,也远没有如他们这般旁若无人的亲昵,也害怕他们生出别样情愫。
此事,她还是得要和夫人提一下才行。
“行了,我知道。”隐有不耐烦的沈亦泽在宋嬷嬷的再三催促下,又和宝珠说了几句话,方才不情愿地往静春院走去。
直到二人一前一后踏进垂花月廊,那抹嫩黄衣衫已然不见。
先前还带笑的沈亦泽双手复后,沉下脸道:“宋嬷嬷,你在府里几年了。”
宋嬷嬷含笑道:“回二少爷,已有二十年了,想不到时间会过得那么快,当初还咿呀学语的二少爷一转眼就长那么大了。”
她是府里的老人,又是二少爷的奶娘,平日里都自持身份算是小半个主人。
“宋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应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眼睛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沈亦泽冰冷的视线宛如刀刃,透着警告。
宋嬷嬷闻言,心下一惊得后背冷汗直冒,她哪儿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