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间神侍尽散, 室内空荡许多。小玉点起安神香, 掀起红帐走入床榻躺下,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明曜便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她?回过头, 静静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眉间的郁色冷淡得令她?都感到心?惊。
片刻,红帐再一次被掀开, 小玉神情恍惚地走到明曜身边,仿若离魂般用慢悠悠的声音道:“小明,怎么了?”
明曜:“你?”
小玉点了点头:“是我。”
明曜又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快速在她?的掌心?写下了几个字。
素晖握着她?的手,有些?讶异,却并没?有流露出过于惊愕的神情,只道:“果然?如此。”
明曜一怔:“你知道?”
“我猜到了。”素晖道,“只是苦无证据。”
“我之前着急促成你与?云咎大婚,还有一层原因,就是想趁婚契庇护西崇山的这一日,尽可能将此事私下告知更多神祇,以收集证据。”她?轻轻点住明曜的额头,将这段话直接送入她?的识海,“小明,抱歉。纵然?知道如今形势下,劝你与?云咎暂避北冥,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实在找不到比今日更好的契机了。”
——既能聚集众神,又没?人能够在婚契的庇护下出手。
明曜摇了摇头:“你这样做是对的,不需要跟我道歉。”
她?想了想,又在素晖掌心?写到:“文神寻你,今日在此。”
素晖眸中闪过一丝讶然?,很快应下:“等亲手将你带到云咎身边,我再去寻她?。”
明曜微微抿唇,隔着广袖按住袖中的匕首,轻声拒绝了她?的心?意:“无妨,今日神域有婚契庇护,你不必担心?我。”
素晖闻言,便也不再强求,只说:“那我将其他神侍都唤回来?。”
巳时三刻,西崇山阳光明媚,金黄的日光斜斜照入室中,一幕有形的光束,明朗得叫人心?生愉悦。
明曜在神侍们的搀扶下走出寝殿,宫门大开,夹道两旁繁花盛开,数万粉白的花瓣如细雨般缤纷飘落,覆盖了山道和宫宇,如同一层薄薄的积雪。
“夫人您看,多漂亮啊。”神侍在明曜身边小声地感叹着。大婚之日,她?们已经对她?改了称呼,明曜勾唇笑了笑,可心?中到底还想着煜初的那几句话,笑意终究不达眼底。
到西崇山巅的一路很长,花瓣一直落,如同下了一季的花雨,明曜周身盈满神力,花瓣托承着她?的身体,虽然?是上山路,却没?有半点疲惫。
离山巅越高,周遭的寂静也被仙乐和人声打?破,明曜在山中生灵的注视下一步步绕过山道,走上天阶。
花雨有点儿太?密了,很热闹,也很漂亮,但其他草木却开始小声抱怨起来?。
“这花瓣怎么那么多?我都看不清新娘子?的脸了。”
“阳光也好刺眼啊,晃得人眼睛都痛了。”
“确实,西崇山好久没?见过这么明媚的阳光了。”
“西崇山的天气不都是按神君的心?情来?的吗?”
“那神君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啊。”
“这不废话吗?今日可是神君的新婚之日呢!”
如此多的花瓣与?天光一同洒落,明曜走过的天阶旁,垂枝轻颤,树冠摇动,草木蔓生,生灵万物将那些?密密层层的花雨拨开,试图细看她?的脸。
明曜拾起裙摆继续往前走,花瓣落满了她?的银发和肩头,像是粉白的披纱,越发将少女衬得容色动人。
“夫人,你看。”抬步间,身旁的神侍却轻轻赞叹一声,指引明曜抬头。
她?站在天阶上抬手望去,只见漫天花雨之后,神明的巨大法相缓缓显现,白衣金带,面容俊秀,逆着天光,一如初见。
花雨在他墨发间落下,圣洁似冠,神光如在他身后笼罩,皎然?若纱,那法相低眸往她?,眸底满是笑意,他单膝跪下,在神山生灵艳羡的目光中,朝她?缓缓抬起手。
明曜只感觉置身梦境,周身涌起的云雾刹那将她?托起,在低压的惊叹声中,她?仿佛恢复本相,像一只穿梭在云中的鸟儿,倏然?在神明法相温柔的眼波中,往山巅而?去。
那一瞬离地的自由,令明曜心?头松了一刹,轻风拂面,她?竟然?有那么一个瞬间,将所有一切顾虑抛诸脑——天道隐藏的阴谋也好,煜初的提醒也罢,在这个时刻好像都不再重要了。
她?看到山巅两旁席间的神祇,大家举杯畅饮,欢笑着同云咎道喜,或者打?趣他法相迫不及待的模样,或是感慨光阴荏苒,连看着长大的孩子?也要娶妻了。
而?他就站在人群中微笑着,仰头看着她?乘花雨而?来?,他身着同样正红的婚服,与?背后白衣墨发的法相照应,越发有种不真切的俊美。明曜迎着他而?去,隔着粉白色的花雨跟他对望,那样繁密的花瓣,像是暧昧的帘,在二人之间拉开一线的距离。
云雾散去,她?在他身旁轻盈落下。随着她?的到来?,在宴的神祇纷纷发出热烈的鼓掌和欢呼,明曜脸色微红,心?头仅存的不安被那种雀跃的欢欣驱散,桃花眸微弯,也轻轻笑了起来?。
云咎握住她?的手,隔着花雨,清朗的声音轻轻传来?:“本该让神侍陪同你一起走上来?的,可我有些?心?急了。”
明曜回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没?关系。”
她?在他的带领下走向法相正下方?的天坛,人间婚仪三拜礼成,而?神族婚仪拜过天地之后,便直接是夫妻对拜,不过若要成礼,还需最后一步——在众神祇的赐福欢庆声中,将仙馔甘霖回馈世?间,并互相许诺终身相伴,才算礼成。
神族的婚仪礼节繁琐,在明曜到来?之前,云咎已饮过许多神祇的赐福酒。明曜酒量奇差,是传说中的半杯醉,因此从来?没?见识过云咎的酒量。
两人此刻挨得颇近,神明身上的冷香混着酒香一同而?来?,越发馥郁。明曜闻得久了,莫名其妙竟也有些?晕乎,云咎看着她?笑,伸手拨开她?额上的花瓣,在仙乐声中与?她?对拜。
明曜拉着他的手,温热的,很踏实,突然?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即便最后共死,也不枉携手一程。
她?望着他,笑靥如花,想起从前无数梦境,也如梦幻泡影。众神的祝福在耳畔响起,他们牵着手含笑听着,云咎对她?轻声道:“这个环节很长的。”
“哦。”明曜笑着眨了眨眼,“可是我很爱听啊。”
云咎悄悄捏了捏她?的手:“那让他们多讲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大家喝了酒,一个个神祇似乎都有些?上头,予撑着一个武神上前,十分认真地举杯,祝他们“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年好合”,那一口气拉得巨长,明曜数到最后,竟然?记不清他念了多少个“万”。
等到予被那位武神架着下去后,两人松了口气般相视一笑,浅抿了一口酒,将剩余的甘霖自天坛化为雨水散落。
回身时,又有一位舞神与?乐神化了法相,在花雨中奏起了赐福的歌舞。
纵然?每一杯都只抿了一口,到最后,明曜还是有些?醉了,云咎撑着她?开始发软的身体,含笑道:“刚过一巡,他们估计还能来?三轮。”
明曜摆了摆手:“真的喝不了了。”
云咎低低笑了一声:“那就这样。”
明曜点了点头,看着云咎走下天坛替她?又喝了一轮,向众神告饶。
可就在此时,身旁原本属于她?的酒盏却忽然?倾倒,自天坛一路滚落,明曜微怔,俯身去捡,却有一只手替她?拾起了酒盏递来?。
明曜连忙道谢,却被那只手稳稳托住,下一瞬,一个声音——不,准确来?说,是某种信息直接进入了她?的识海,不需要语言,便被她?清晰地捕捉了。
“明曜,你与?他成亲,你的姨姨们,怎么办?”
明曜猛然?抬起头,她?仍在天坛上,酒盏仍在手边,佳酿也未曾倾泄。而?天坛下,云咎依旧被众神簇拥着赐福。
明曜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天坛下注视着她?的神祇发出了怜惜而?善意的笑声。
然?而?冰冷的梦魇倏然?扑向她?,识海中的声音又一次道:“妖兽的身躯不会?死,可魔魂会?消散,不是吗?你真的相信云咎当?年只是取走了那些?魔族的记忆和修为?若只是失去了记忆,为何温澜连自己的情事旧忆都忘记了呢?那可与?你的五百年无关啊。”
“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姨姨们的魔魂已经离开了躯体,李代?桃僵的,只是北冥其他的游魂吗?”
明曜撑住天坛,脸色发白吐出两个字:“天道?”
花雨还在下,令人目眩神迷的粉白,明曜不知道此刻的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还是醉酒误事,她?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却什?么都呕不出来?。
天坛下的狂欢还没?有结束,大家只是因为她?不善酒力,花雨太?密,没?人注意到她?逐渐惨白的脸色。
那个声音道:“你认出我了,不如做个交易。离开云咎,我封你为正神,赦免魔族一切罪孽,并将你姨姨们的魔魂还回北冥。”
“甚至,我还可以给所有魔魂,都找到合适的身躯。”
明曜挣扎着直起身,视线落在坛下的云咎身上,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回头朝她?望来?,眼神温柔,用口型比了个“等我”。
明曜咬了咬牙:“你在用北冥威胁我?”
“是在用你的姨姨们威胁你。”那声音坦然?地纠正道,“而?且,这把柄还是你的夫君交予我的。若你连伤了你姨姨魔魂之人都能嫁,为何不考虑一下我给你的选择?”
明曜冷笑道:“你竟会?认为,我会?因你三言两语,而?怀疑我的夫君?”
“你当?真不怀疑?”天道反问,“你当?真从不曾想过,本该属于你姨姨们的躯体里,装的是另外的魔魂?”
明曜轻轻颤抖起来?,许久才道:“我不信。”
天道哈哈大笑,笑得明曜识海都震颤,祂道:“你是真倔啊,怎么才能让你死心?呢?不如去问问素晖?”
明曜愕然?:“什?么?”
眼前天旋地转,明曜刹那落入深海。
魔族峡谷中,容兔胆怯地看着堕神:“我们不能去见明曜……我们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
“你们是忘记她?了吗?”素晖柔声道,“别担心?,等明曜与?云咎大婚之后,本相之力恢复,是会?有办法帮你们找回记忆的。”
“不,不是的。”容兔颤抖着道,“我们没?有忘记她?……可是我们不是她?的姨姨啊!她?的姨姨早就被执法神杀了!我们只是……只是和从前那些?魔魂一样,占了……这个身子?。”
花雨未歇。
“还好吗?”云咎身上的冷香将她?层层包裹,他走回她?身边,亲昵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马上结束了。”
坛下顿时传来?了起哄的笑声。
明曜怔怔看着云咎,脑海中那个声音却依旧在喋喋不休:“没?想到啊,你居然?这样信他。你居然?信他信到愿意用你姨姨的性命相赌?”
“我的选择有什?么不好?给你神力,给你自由,给你亲情,给北冥宽恕……你还嫌不够?除了男人,我可是什?么都给你了。”
“明曜啊明曜,年轻人,不能只想着情爱。别落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云咎同身后的法相一起抬起手,一卷古老神圣的玉简缓缓打?开——是婚契。
云咎握着她?的手紧了几分,低声道:“明曜,你同我一起念。”
明曜的目光颤抖着落到玉简上。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天道不足为信。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祂许诺她?正神之位,只是为了瓜分上古凤凰的血脉神力。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获得凤凰神力之后,祂便能够以碾压式的力量,诛杀云咎和素晖。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明曜握住衣袖,袖中匕首沉沉,这是煜初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煜初的力量,决不能被天道拿到。
可是……姨姨们的魔魂。
“明曜,你真的要赌了吗?”天道讥笑起来?。
明曜闭上眼,默默道:“我必须见到姨姨们,才能信你。”
天道立刻接话:“现在停止结契,我让她?们与?你相见。”
“你起誓。”
“我起誓,否则一切力量化归天地,灰飞烟灭,永不存在。”
明曜闻言却骤然?死死握住匕首,许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云咎含笑望向她?,郑重地,轻声念出最后一句话:“明曜,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会?的,他们会?有生生世?世?,会?有数不清的万年。
明曜全身紧绷,双目泛红,似在隐隐压着眸中情愫,她?颤抖着望向云咎,张了张口:“云咎……”
他望着她?,在花雨中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轻轻捧住她?的脸:“我在,我在。”
她?凑近他,低声道:“今天,对不起。”
金红光芒闪过,凤凰匕首出鞘,天火骤然?烧毁两人之间的落花,刀光劈向婚契,金石之声骤响。
明曜一把推开云咎,再未看身后的婚契一眼,径直朝天坛之下的云海中跃下。
风声在她?耳畔呼啸,将山顶哗然?的人声淹没?,天道在她?的识海中笑起来?:“好孩子?,离开西崇山,我将她?们的魔魂还给你。”
不必了。她?想。
明曜望着离她?越来?越近的险山峻岭——如此至高之山落下,总能粉身碎骨,涅槃重生。
魔渊无罪,也不需要宽恕。
北冥的一切,她?要亲手拿回来?。
第103章
花瓣娇嫩, 在天火之下须臾化作飞灰,云咎被?明曜推开半步,愕然望着那身着正红嫁衣的少女往山下一跃而逝。
那一瞬发生得太快, 简直像是噩梦,云咎感到自己心头一紧,在意识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 便下意识探手去抓明曜的衣摆。
可正在此?刻,身前?悬空的玉简婚书?却骤然坠落, 那赤金匕首的刀光自玉简中央劈开,一道熔火般的刀痕恰然劈落在云咎与明曜的名字正中。
周遭的时间仿佛暂停, 无?数花瓣随着玉简一同在云咎眼前坠落, 重重落在地面。
一声闷响,仿若砸开了湖面的石子,光阴继续奔流向前?, 喧闹的人声在云咎耳畔炸响,所有人都惊愕失措地望着他。
神明孤零零地站在天?坛上, 红衣如火, 酒盏倾覆, 残酿沾袖,落花与?断裂的玉简落于足下, 像是爆竹烟火燃尽的残骸。
那么如梦似幻的瞬间, 却在转眼化为泡影云烟。
“明曜!”神侍最先反应过来,她拨开人群冲到山崖边上,撑着巨石向下望去, 却见云海茫茫, 山影幢幢,人影难寻。
周遭众神的窃窃私语在此?刻传入她耳畔——
“这是怎么回事?”
“那魔女……莫非是不情?愿的?”
“不可能啊, 执法神不是这样的人。”
“你看到她的那把?匕首了吗?好眼熟……”
“好像是、好像是凤凰……”
“云咎!”素晖在小玉体内,神力受限,只恨自?己无?法出?手,她猛地起身望向高台上的身影,“你杵在这做什么!快去找……”
下一瞬,在众人哗然声中,云咎抬起黑眸沉沉俯视而来。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在场所有人,情?绪难辨。
一息后,他收回目光,微微敛眸,拾起地上的婚契,折身追着明曜的身影朝山下跃去。
素晖松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按住心口?,可没等她反应过来,却只见周身云海翻滚,与?天?同高的执法神法相身形暴涨,凌空而现!
老天?爷!!
神域主神的威压当空而下,素晖只觉得喉间一紧,冷汗从背后如瀑而下——云咎这是要做什么?!
“呃啊!”同席的神祇一样感受到那种恐怖的神压,纷纷习惯性地逼出?神力相抗,可越是反抗,各自?承受的威压便更是成?倍地增加!
不过片刻,席间众神竟然纷纷爆出?了法相,试图撕开西崇山结界离去!
素晖眼皮一跳,猛地站起身:“大家且慢!今日此?事蹊跷,神君并无?伤害诸位之心,不过需要大家稍留片刻,以明真相!”
“真相就是那魔女逃婚了!那魔女逃婚,与?我们有什么干系?!我们是来观礼的,自?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凭什么强留!”
素晖打眼朝出?言那人望去,心头暗道不好。
她知道,按照原本云咎的性子,虽然愿意周全?礼数,却也不打算大办婚宴,可因为她的恳求,云咎这次也给许多并不相熟,却很有可能与?天?道勾结的神祇发了请柬。
那些神明多是武神,碍着执法神|的|名?号前?来,内心却并不服气。若是今日婚仪顺遂,他们倒也无?话可说,可此?时此?刻,云咎再?想强留这些武神,确实容易引起众怒。
素晖沉了一口?气,已经猜测到此?刻的局面,多半是天?道暗中导致的——可天?道向来无?形无?踪,又是如何绕开婚契庇护,令明曜做出?这般举动?
若有内应,或许就在这在场的神祇之中。
素晖皱着眉,探究的目光一一扫视着众人——此?刻半数以上的神祇都在云咎的压制之下显出?了法相,一尊尊不可逼视的神明相出?现在群山之上,仿佛另一处山海,这分明是极美极震撼的一幕,落到素晖眼中,却只觉得恐怖。
若是真要动手,西崇山怕是要毁了。
“你这样看着我们作甚!”云咎明曜离席,此?刻场中唯有这说话的神侍尚可代表西崇山,众武神的视线具落在“小玉”身上,见她一脸凝重而审视的神情?,不由得越发不满。
素晖眸光微动,垂首道:“众人齐聚于此?不易,在下给各位奉茶,请诸位少待。”
“待你个头!”一身着劲装的武神当即拍案,举起酒盏就往素晖这处砸来,“西崇山是将我们当囚犯了!”
“胡闹!”馥怒然起身,指着那武神道,“邝木你要不要脸!对着一个神侍摔杯子!厉害死你了!”
素晖侧身躲过那挟了神力的酒盏,眸色一暗,下意识攥起拳,正要回头,手腕却被?一只颤抖着的微凉的手拉住。
她回眸望去,只见原本坐在她身旁的文神,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文沁身着一件明绿的宫装,身姿纤弱,眉间微蹙,青丝上簪着的玉钗坠着小小的绿珠,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微微摇动,像是一根随风拂动的柔弱小草。
她多年未封正神,在神界地位很低,特别是崇尚力量的武神,大多看不起她,因此?今日在席间,素晖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在角落中寻到她的。
与?之前?在梦境中相见很不一样,今日的文沁看起来十分不爱抛头露面,甚至在素晖表明了真实身份后,也依旧是一脸生怯的模样,全?没有在梦境中的自?在。
素晖当她害怕,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
文沁却并没有放开素晖的手,只低声道:“我知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了,你当日在梦境中寻我,是为了什么。”
素晖一怔,没想到文沁居然在此?时提起这茬,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继续,只硬着头皮道:“好,但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
“不。”文沁拉着她的力道很轻,却很坚定?,她抬眸望向素晖,“你不是想将他们留下吗?如今正是时候。”
“……你想做什么?”素晖反应过来,“婚契已毁,当心天?道……”
文沁却笑了一下:“素晖,你难道没有发现,婚契的庇佑之力并没有完全?消散吗?”
“什么?”素晖微怔,试图去感受周边的神力波动,可在场显出?法相的神祇太多了,云咎的神力威压又强又乱,搅合在一起,根本察觉不到婚契之力。
文沁回望像众神,发现在场似乎只有自?己一人感知到了婚契之事,长睫微颤,垂下眸,眉间闪过一丝愁色,随后像是下定?决心般道:“那就……不太妙了。”
素晖不明白她的意思,正要劝她莫要轻举妄动,手却被?文沁轻轻松开了。
在众神的注视之下,文沁撑着桌案起身。
她自?席宴角落缓缓走?出?,迎着诸神法相,有些怯然地小声道:“各位稍安……文沁……有话想说。”
那掷盏的武神被?馥吼了一顿,碍着她的辈分不敢造次,如今见文沁与?那西崇山神侍私交极多,以为她也是替云咎说话的,怒气便又“噌”地直窜而起。
武神邝木重重拍案,怒道:“你是何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馥的火气也上来了,一撸袖子一叉腰,刚要再?次开骂,却被?文沁接下来的话止住了。
只见那纤弱温婉的女子微垂下眸,朝邝木屈膝一拜后又直起身,她腰背笔挺,如青竹般佁然不动,声音也柔,像水一样,没有任何压迫感。
“神君,”她朝邝木微微一笑,“抱歉。”
下一瞬,无?边书?海墨香如浓云倾覆,自?她身后骤然铺开,一个长发披散,身披草色外袍赤足而立的神女法相,自?书?海中缓缓显现。
祂转头与?邝木那尊怒红的武神法相相视,指尖微动,在左手的书?卷旧草上写了个字,然后轻飘飘地甩了下来。
邝木惊呆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她是什么时候封神的?!神界怎么从未听说!”
“她的书?都看完了?天?道没有消息啊!”
“天?呐?这就是那个八百年没看完一本书?的花瓶?我、我都忘记神族还有这号人物了!”
“不可能啊!她怎么可能有如此?法相?!”
然而更令众人震撼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只见那张破破烂烂,无?人瞧得上眼的书?页飘荡着,轻轻落到了邝木法相的手中。
武神紧皱着眉头,死死盯着那狂草般凌乱的字迹看了许久:“滚?”
他眉头紧锁,在分辨出?这个字的瞬间青筋直跳,发出?一阵暴喝:“你个死婆娘!还是个文神!有没有礼貌!”
邝木法相高举手中长枪,正要动手,却只听“啪”地一声轻响。
文沁背后的法相将手中的旧书?丢入书?海,歪头看了对面的武神法相一眼,轻轻笑了起来。
在她温柔似水的目光中,那武神本尊连同法相同时消失!
变……变成?了一个……不停滚动的酒盏。
所有神明猛地站起身,就连向来淡然的素晖也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只见那酒盏不停旋转着,顺着山道一路滚远,越滚越远……
伴随着邝木粗犷的尖叫,转得像是个手舞足蹈的圆影,很快消失在了众神眼前?。
真的是……滚了啊。
“你、这是做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封神的?”与?邝木临席而坐的武神语气仍然很冲,可对上文沁的目光,却底气不足得连讲话都有些结巴了,“从、从未见过哪个文神能……”
“从未见过哪个文神能碾压武神,对吗?”文沁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几分郁色,“你不该问我做了什么,而是该问天?道做了什么。”
她默了默,最终还是憋不住内心慢慢生出?的恼火,气道:“四书?五经是书?,人间的话本子也是书?。我明明看个几万册话本子就能封神……祂非让我去读什么史?书?!”
她回忆起自?己过去八百年的悲惨人生,越说越委屈:“那真的是读着很恶心啊……”
众神倒吸一口?冷气,表情?各异,最后在理解了文沁的话中之意后,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啊?!
明曜清醒的?时候, 周遭是一片阴沉的黑暗。
在那片黑暗中,暴雨声旷远,仿佛从?千里之外的地方传来。潮湿阴寒的?凉意自足底蔓延而?上, 明曜蜷了蜷身子,双足旁金石之声碰撞,带起?冷然的?链声。
明曜浑身一僵, 伸手摩挲过去……顺着脚踝的?镣铐,一路摸上了一条粗长的?, 连接着石墙的?铁链。
她?身体微微颤抖,尝试着调动本相之力——然而?体内灵气依旧空荡, 别说是涅槃之后的?凤凰之力了, 就连挣断那铁链的力道都没有?。
明曜俯身抓住镣铐,另一只手紧紧按住前额,绝望地发出了一声小兽般的?呜咽。
她?现在在哪儿??是谁囚了她??是天道吗?
可是……她?为何没有?涅槃???西崇山巅何其?高耸……她?明明记得……
正当明曜思绪混乱, 毫无头绪之际,只听远处的?雨声中, 一声类似山石落定的?闷响传来。
雨声被隔绝了许多, 周遭更显寂静。明曜紧握着镣铐, 自黑暗中循声望去,却见黑沉沉一片的?前方, 忽而?出现了一抹幽幽的?烛光。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踩着雨声,踩着空旷湿滑的?石地,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压迫感。
铁链微动, 杂音却响, 明曜看不清来人,只能下意识往墙角去。
烛光摇曳之间?, 她?的?后背已?经抵住了阴冷的?石壁,没有?神力的?温暖,那种透支了身体的?反噬又细细密密地穿透明曜的?骨骼,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秉烛的?人影道:“天道?”
来人的?脚步微顿了顿,手臂前伸,将那小小的?烛火倏然递到明曜眼?前。火光在此刻骤然大?盛,简直不像是小小烛火的?亮度,明曜双眼?被灼得生疼,下意识偏开?头,滚落了一串泪水:“你别过来!”
然而?出乎明曜意料的?,那秉烛者确实并未再靠近,连端着烛台的?手都没了动作。
两人间?默然了一霎,明曜心上突然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然而?,就在她?即将抬眼?的?瞬间?,只听一声掷物之声自耳畔响起?,烛火骤熄,金属的?烛台被重重砸落在地,滚动了两下方停。
明曜心头仿佛漏了一拍,雨水和黑暗又笼罩上来,分明是在暗无天日的?深海长大?的?孩子,却在这阴冷的?石洞中,几乎看不清眼?前人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