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乱了——乱了啊——”那从乱世一路经历大梁崛起的老吏,一边洒扫着路,一边长长叹息。
三仙居里,客人因为这场动乱,去了大半。宋三仙带着诸小二,一边安抚寥寥无几的余客,一边整理店内狼藉。“老板娘,咱们今晚这店,还开吗?”小二忧愁。
“当然要开!明日也照开。屁大点事,慌什么。”宋三仙叉着腰,笑着,一副娇媚嗓子像插了哨片,如神针定海,给手下人吃了颗安心丸。
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甫一微笑,新点的绛唇,便干涸地粘在齿上。从初闻鼓声,她就浑身发汗,唇麻口涩。宋三仙使劲吸了口气,抬头,望着自己那间房门紧闭的卧室。室里床榻之侧,从三仙居开业起便伫立多年的财神爷像,半个月前却被她换成了一尊瓷塑的观世音。
宋三仙对着菩萨早晚上香三柱,保佑心上人仕途顺利,平安多福。她面热心冷,孤家寡人地在泥潭深沼的生意场里支撑到如今,第一回 有了求财之外的韧劲。酒楼门外一地鞭炮碎屑,本来为了迎接八方客商的爆竹,全被登闻鼓掩了声响。宋三仙穿过店里奔波的小二跑堂,走到槛前,用手帕拂了拂门框上沾的红屑,抬眼,见天边一轮孤月。
晚风吹起她手里的帕子,粉锦一角,绣了蝴蝶。蝶翅镶了碎镜,映出月华如练。
做生意的最是眼毒。宋三仙怎么会看不出?从第一面她就知道,那一身官服的谦谦君子,男装大靴下,是个女人。
菩萨垂眼,香火幽幽。她曾对着观世音亲手缝了许久的那件金裙,果真举世无双,只盼有朝一日,若那人身份可昭明天下,一定亲手送出。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竟轻易穿到那人身上。“拜托你带我下塔......三仙嫂,今夜多谢你。”那人几番受她掩护,小楼里谢过了,转身就走。宋三仙知趣地离开,从水轮梯一路向上,对着深渊万丈的废墟,却忍不住泪湿了眼。
佛是记不住她的愿的。否则怎会让她命途多舛,守寡多年,在周遭狼一般绿眼中只能以泼辣面目自保,却忽有一日,心门陡开,情根深种,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登闻鼓声隔了重重楼宇传来,伴随着马蹄渐渐震响附近的街道。
“让开!别挡道!奉命缉传朱府!都让开!”不远处有一波人浩浩荡荡地往朱府的方向去了。朱府一案也是裴大人断的。不知她......此时可还平安?宋三仙听见鼓声不绝,一颗心似漂泊在海。而刑部快马的铁蹄,就以这鼓声作序,驶进了朱府之中。
“小姐......小姐,”管家林丰秋喊,“外头来人了,小姐,您......”
被唤作小姐的女子,正是前知府朱广弦夫人李明香。眉目望去三十有余。可那颦颦西子之态却不减当年。林丰秋是侍奉她多年的老奴,在李朱二人和离后,便陪着李明香继续守着这座大宅。翠珠一案,朱广弦被贬蜀中,早已离开京城。这座宅子,也是李明香继承自父,按理,合该姓李不姓朱了。可那牌匾却一直未摘。
李明香缓缓站起了身,见捕快们已将院子围了彻底。她扶了扶头上倾斜的钗,慢慢地,行至铁甲寒刀之前,行了礼:“不知宫中传我何事?”
“登闻鼓响,是金吾卫刘迎诉冤。我等奉命传朱府诸人进宫。上头有令,刻不容缓!”刑部的人说着,直接押下管家和几个家仆。那捕快头儿到底见李明香是个弱女子,不忍对她动粗,便走近一步,刚做个走的手势,忽闻见扑鼻花香烂漫,竟与这死水一般的宅子浑然不符。
他愣了下,吸吸鼻子。
李明香微微一笑:“方才涂了些脂膏,气味浓香,恐面圣失礼,大人,可否让我盥了面再走?”
那捕快头儿看了眼李明香:“也行。就在这院中洗吧,莫耽搁时间。”说罢,已有眼尖的下手舀了水过来。李明香卸了钗环,就着铜盆,缓缓拭去了耳后的香膏。这香是她独家秘制,配方多年未改。其中最重要的一味便是月见花。好多好多年前,李明香还未出阁,月见花就风靡京城,只因太祖喜爱。
那时她只有十三岁。在皇家祭祀上随双亲面圣。“小女明香。”父亲替她引荐。她只觉皇帝高如天柱,气势雄伟,却又声音沉柔,娓娓念来:“日月明,禾日香?”“是,”李明香行礼,“皇帝万福。”“满衣清露到明香,李博士果然是会取名字的。”皇帝一笑,李明香恰恰抬头,就此撞进眼中。
铜盆见底。李明香终于洗完了脸。刑部的人便扶她上马。闺阁之礼,女子贤淑贞静,自然从来与马背无缘。眼下她却纵马狂奔在官道,第一回 钗环尽卸,只觉晚风拂面,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这么多年,为了年少时一点倏忽的情动,也为掩护家族的体面,对身边罪恶视而不见,如堕牢狱,行走刀尖。原来马背这样自由,天地辽阔如是。不必行莲步,端姿态,收余恨,拘良心。
人生有这短暂的片刻也就足够。
哪怕等着她的是死。
皇宫的大殿里,灯火通明。
卫岱一与裴振安双双伏在殿中,而他们身侧,跪着那一袭男装的裴家独女。
方才,卫岱一刚念到“裴松,原是漠北小卒之子,姓赵名扶疏,开平十四年——”之时,猛然登闻鼓响。殿中诸人霎时被鼓声吸去全部注意力。而太后正命周澜海速拘那敲鼓之人。皇帝猛咳出血,面红目赤。金吾卫奔来护驾。蒙人可汗惊惶站立,身后一片王子公主茫然不知何乱。殿中如一锅沸粥之际,裴振安死死按住卫岱一的腕:“可笑,天不助你,有人也要告太祖,你还晚了一步。”说罢,要将词卷夺来。
卫岱一瞠目结舌:“不可能......除了裴松哪还有太祖的娈童活着,定是骗子——”他沉沉厉声,“月儿已在我手中,今夜我若不达成目的,她小命呜呼休得怪我!裴振安,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蒙人进城,你那漠北铁骑不也随行保护? 你与我一同翻了这李家王朝,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否则你这么多年在等待什么?你养那裴松成人,又是为了什么!”
裴松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目瞪口呆望着二人。“父亲......”碎瓷刮了他头顶的发,血流下来,同眼泪混在一起,竟糊了满脸。孩子......裴振安只觉有根针猛然扎进心中,一时大恸。多少年前,功平漠北的庆功宴,他受太祖盛赞,封侯领爵,下利运塔祭祀亡军,待了数日,又与诸将在塔旁酒肆痛饮,某夜酣沉,却于天光将明时,听见肝胆俱裂的一声尖叫。发生什么?夫人惊慌。裴振安凭恃一身武功,拿剑就出了门。
多少年午夜梦回,那是他此生最后悔一刻。
一人满脸惊恐朝他跑来,手里抱了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救命......”
抱着孩子的那人是个文人,显然吃力得紧。此人才名如雷贯耳,可裴振安却不熟。他一贯不喜与文人打交道,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却接下孩子,见那人一句话也来不及讲,只顾奔逃进夜色。裴振安莫名。那一晚后来无事发生。没人寻他。也没人要找这沙弥下落。唯独发生的一件大事是,太祖忽然震怒,说要彻查官学受贿,没想到查出来一桩震撼天下的官场舞弊案,牵连甚广,朝野惶惶。
再笨的人,于童言无忌三声两语中,也该懂了。有人肯放过,有人不肯。 裴振安却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他追随李崇多年,从未想到有一刻面临这样两难。取了孩子的名,索性就养着。一半同情,一半棋子。转眼多年。大梁怎会一朝风雨飘摇至此?裴振安抬头,就看见一匹马直奔大殿而来。马上的人骑术万里无一,堪堪停在汉白玉阑干前。
枝叶扶疏,不如孤松盈天。 巾帼拘束,也可摘星攀月。
他的儿女......他的厚望......他的慈心——
“你太小瞧裴氏子。”裴振安冷冷说着,就松了手,见卫岱一目眦尽裂:“她不可能逃出来......她不可能——”然而裴训月已经下了马,双足无力,膝行在地,却被一旁奔来的展刃背起,进了殿里。
那词卷倏忽掉落在地,骨碌碌滚过数道纤尘不染的玉砖,伴随着高声的呼喊——
“僧录司二人诽谤太祖,击鼓造谣,合该当斩!皇帝,叫刑部来拿!”
太后厉声,话音刚落,只见那僧录司二人已被拘进门口。她轻蔑地望,却在看见宋昏的一刹那,睁大了眼。
颤栗乍起。
钟氏稳坐凤椅二十余年,唯一噩梦连连,殊不敢想,又从不能忘——
那争鸣不休,铮铮反骨的少年。
“母亲今日陪我练字吗?”“母亲,父皇给我的甜糕,送你吃。”“母亲,我怕......”“母亲怎么不开心?”
“昀儿有好东西给你看。”小小稚童牵起她绵延数步的长裙,那将她坠得呼吸不能的一柄凤冠,经了他的手,忽然就停上一粒小小的萤火虫,夜色里闪烁如星,小人儿软软靠着她,朝她撒娇:“母亲喜欢吗?”
她其实最讨厌虫子,只好勉强称赞。孩子以为她当真喜欢,便将萤火虫捉了满壶,天天月月地给她看。劝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索性命人在凤冠上镶了颗夜明珠:“不用再捉了,我有了。”孩子努着嘴,就黏住她:“那母亲既然开心,就笑一笑。”
钟氏刚想做出笑脸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在笑着了。
再恨那淑贵妃又如何?已经死了的女人,既然留下一个孩子,索性带在身边养着。猫狗看久了都有感情。何况是李继昀。那孩子天生惹人厚爱,温慈至极的性子。这么多年的噩梦,徒然自欺罢了。李继昀何时拂她的意?何时同她争鸣?何时有过反骨?他只当她真是母亲。
他信她,所以那一晚宫外热闹纷繁,也没有出去,安分等她。
“今晚陪母后看看花灯。”她对少年说。
钟氏站在殿上,只觉天旋地转,摇晃之间跌在座前。手上三寸红甲不知不觉中划破了腕,血流汩汩。好多人惊恐地奔向她来。凤冠震动,夜明珠璀璨如星。她颤颤抬头,见宋昏盯着她看。
那双熟悉的眼里,一丝波澜也无。
刘迎数着拍子,敲到第三百二十下的时候,手就脱了力。
一旦停止敲击,不再有登闻鼓供万民诉冤的庇护,他便只成了城墙上动乱的小民,可被金吾卫随时击杀。
所以不能停。
三百五十下,他听见极遥远的地方铁骑声动。三百八十下,城墙底下聚起了好多人,乍望去竟都是外商。四百下,有人拔箭,呲地一声,扎过了朱门前的铁栅。
五百下,空旷的官道上,飞来一只蓬勃的海东青,海东青身后,是漫长的兵伍。嚓嚓嚓步伐划一,向城墙处奔来。
他从未站在这个角度俯瞰过京城,只觉那交叠的官道如巨大的龙脉,而兵伍是龙嚣张的眼。逐渐有星子亮起来。那是骑兵手里带了火球的箭。
弓箭直直遥望他。
刘迎的心倏忽停了一瞬。可他不能出声,喉咙哑着。他是半个废人。就在那时,一柄闪着寒光的刀横过来,遮住蒙了尘的鼓面,巨大的下坠重力梗在他双臂之间。
“跟我们进殿里去。”陌生的金吾卫对他冷冰冰地说。
要开始审他了。
刘迎放了鼓槌,跟在那金吾卫身后。他今天卸了官服,穿着百姓布衣,第一次体会金错刀的重量。可惜他安分做了多少年百姓,从没受过此刀的保护。而那一脸厌色的金吾卫却忽然用刀背顶着他下了几级台阶,手上加了力的同时在他耳边轻轻道:“依我看,里面正僵持着。”
“你要是翻不了案,不如改个口,要是运气好,判个流几千里,能保下条命来。”
刘迎默然。当然他也不可能再出声。默然的不过是他的心。眼前是广袤的皇宫空地,要穿过大殿才能走进重重宫阙。他看了看高远的天,又低头,朝那金吾卫做出个僵硬的笑。手上的血倏忽滴在青砖上。被鼓槌磨的。“拿这个包着吧。”那刚刚才冷言相劝的陌生人递来一卷布条。
总是如此。总是要等到这个时刻,刘迎才知道别人真是为他好。否则怎么会劝他停下来,不许再翻一桩旧案?就像那十三年前衙门里的青天大老爷,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要他从此不再上诉,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小命或许能保。
他遥遥远望殿中,烛光亮如白昼,刺得人睁不开眼,模糊中看见好多好多座椅,蛇形排列下来,却已空了大半,唯独坐着些重要的朝官、皇亲和蒙人贵族。刘迎狠狠眨了眨眼,才勉强从视线的重影里,看见两个特别的人。一个破旧布袍,一个官服巍然。那二人做了他的喉舌,大半个时辰前替他高声诉冤。而如今双双跪在龙椅之前。
走得更近,听见殿中回声渐起。
“宣:卫岱一扰乱宫宴,大不敬。”
“裴氏女携侍卫擅闯大殿,冒犯圣上。”
“而金吾卫刘迎,自刎失声,却仍召集贼党,无凭无据,诽谤太祖,该诛九族!”
刘迎怔然,连同押送他的那金吾卫也大惊。“谁在说话?”那金吾卫问。“听声音是司礼监的人。”后面有个小卒接了话。几人一时间都止步不前。离大殿只差十数级台阶。眼看是一场杀头的罪愆。“刚才还好好的说要审案。怎么转眼就这样?”金吾卫惊恐。不知何处飞来的寒鸦凄凄撞着屋角的龙首。城墙高楼之间陡然卷起的狂风将几人袍带纷飞,恍若奔走不停,霎时间,惊雷滚滚之中,刘迎看见龙椅之前,一道寒光。
一颗头颅骨碌碌滚落。
那是周澜海的脑袋。嘴巴还翕张着,脖颈已成烂肉。
殿前的小卒们吓得高声尖叫,押送刘迎的金吾卫如一尊木雕泥塑,愣怔站在原地。下一瞬,那押着刘迎的刀背在失魂中被顶翻了面。他眼睁睁看着刘迎在天地变色间朝着城墙狂奔。“你去哪儿?”他喊,却倏忽想起那人是个哑巴。霎时间又是一道惊雷。漫天的乌云中一轮孤月。城墙凹凸的边在月色下如同兽的脊背。而脊背上逐渐现出一个小人的影子来。刘迎又一次跑到城楼上了。咚!鼓面再响,这一回力震南北,人耳欲聋。而就在那大鼓震响之后,殿中紧接着,传来高声不绝——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金吾卫张大了嘴,只觉嗡眩。怎么一群小官能有这样的胆......大梁的气数,这巍峨的宫宇......他微微抬头,眼看黑鸦猛撞着龙首,终于脱力落进殿里。羽毛落了几根,混着血黏住不染纤尘的玉砖,而那满地如镜之上,映出两个跪得笔直的人影。他们周围,隔了数步围了一圈密密的箭镞,是侍卫们已在弦上的弓。
“疯子......”太后颤声。周澜海的头颅就孤零零躺在殿中。方才快刀斩乱麻砍下这头的,正是那名叫宋昏的仵作,长得和她梦魇里的少年十成肖似的一双眼。她只觉浑身的血冲至头顶,脸面如被沸水刮过,听见鼓钹震天中,一句接着一句。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那二人不顾随时能被射穿,只顾高声念着。霎时间回音四起。“金吾卫还不速速放箭!射死贼党!”太后声嘶力竭。殿中却一片阒静,无人敢动。登闻鼓案,是为庇佑民心,除了皇帝亲审不得擅杀。否则忤逆祖训,国威不在!眼看朝官屁滚尿流噤若寒蝉。蒙人贵族惶然躲在可汗之后。而那可汗哈尔努,正怒目望着龙椅上的病体。李懿如一杆竹做的人偶,在龙袍里晃晃荡荡的,于鼓声不绝中,煽心抖肺地咳喘。“皇帝......”太后喊,此时忽然深恨李懿病笃。她亲手选出来的傀儡,却也是个十成十的废物。这群贼人!贱民!他们钻了登闻鼓的空,他们不要一个答案不会完。
这案子能审吗?该如何审?一旦敲了鼓,宣了众,万民旁听。大梁的国祚......积攒了多少英雄的血泪才建立起来的王朝,就要毁于旦夕之间......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疯子......”太后颤颤站起了身,看了看殿中坐席,只见弟弟钟涛果然已离座,想必正速拘那击鼓之人。鼓声一停,这僧录司二人再没理由诉冤,立刻射杀。就在那时,她听见隐隐约约的地震,起初同雷声类似,叫她觉得恍惚。可转瞬间,不,是比转瞬还要短,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中,动地而来,那是骑兵的铁蹄——只有数千以上计的骑兵才有如此雷鸣之势。多少年以前的一晚,这王陆四分五裂,也有人曾召集万众,汇聚一心,踏平敌士......钟家是建国之臣啊!她父亲跟着李崇,为大梁流了多少的血......她差一点就成了公主。李崇登基那天,她亲眼见证天下俯首称臣......若不是父亲早死,她总有一日也能拿剑,也能骑马,也能掌权,议政,何苦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庸!
这宫宇巍峨,是她父亲力竭而成。这龙首高瞻,是她钟家献祭才得。若想毁于一旦,除非她死。钟氏望着殿外殷雷,远处宫墙如兽脊,她厚重的裙袂被卷进殿内的狂风微微撼动。那一刻,她忽然发觉——
殿中少了几个人。
与此同时,僧录司的人,也停了声音。
众人都噤了声。所有人的目光尽数望向殿外。广袤如旷野的砖石地尽头,高可齐天的宫墙,墙底像开了一个个小洞。城门已启......无数黑压压的影子从小洞中涌进来,逐渐铺开天地之间。白甲玄铁......漠北骑兵!钟氏只觉嗡眩。要反,这群人要反!什么人能握住裴振安的把柄?这老奸巨猾的镇北侯,伏枥多年护国志诚。若不是他没有野心,自己的弟弟钟涛又怎能平分兵权?要打仗吗?和平的盛世初初建立,就已成泡影吗......
她凝了神,盯着台阶下的僧录司二人,如油彩般的脸上轻轻咧开嘴,如毒蛇缓缓吐出了信子:“念啊,怎么不继续?不是要申冤吗?搞出这样大的阵仗,可笑至极。”钟氏冷笑,“真以为镇北侯就能反了大梁的天?”
“谁说要反?”名叫宋昏的仵作,忽然朝她一笑。唇角抿起的弧线,恰好薄而微弯。鼓声震动,一下,他就朝她走了一步。围了一圈的金吾卫弓箭立刻也齐刷刷移了角度。他的性命在她意念之间。宋昏太高,看女子便习惯低头,此时微微附身,那破旧毛领之下,忽然就露出一点杏黄色来。
“我从来不想反过你。”宋昏微微一哂,颊边几滴血迹,许是方才杀周澜海时溅上去的。他讲得温和又淡漠,看着死人头像看一盘冷掉的肉,“我从来不曾想,反过你。”句末,笑意就渐渐展开了,顺着那平平无奇的嘴唇,钟氏看见了他虔诚的笑。笑意之上是熟悉的眼睛。黑琉璃一般的两丸眼珠子,像死物反射出殿里的巨烛。下一瞬,光焰就熄灭了。他微微偏了头,敛了唇,先聚再抿,无声的嘴型。
钟氏静静地站着,感觉从手掌被护甲割伤处逐渐延申出一种痒,痒意攀岩得很快,像藤蔓迅速长满了整堵墙。她浑身的骨头都被包裹住,连同一颗涌动的心。四肢百骸都开始发痒,却一下也动弹不得。藤蔓把她束紧了,逐渐长到喉咙。她一张嘴,那黑紫的枝就能发散出黏腻的汁液来。
她说不出话了。
“你是谁......你是谁......”钟氏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在旁人听来却声如蚊呐。
宋昏微微解开了毛领。露出黄色的上衣来。相较于面如木偶的太后,更吃惊的反而是龙椅上的李懿和蛇形座椅上的贵胄众臣。杏黄色,五爪龙纹,锦缎......储君服制!太子之裳!可惜那杏黄的缎子上有许多个黑压压的洞,像是被火狠狠地烧了一场。太后僵直地站着,目如铜铃。连金吾卫的弓箭都迟疑了。而下一瞬她伸手,死死抓住了那人的衣襟:“你错了,我根本不想杀你......”句末尖声利笑,叫众人魂飞魄散,却听得宋昏缓缓笑:“我知道。所以我不遂你的意。”
鼓声锤在人心,马蹄踏碎山河。满地玉砖如镜,被骑兵的长剑捣碎之际,荏苒倒转,岁月回流。过去的事情谁能忘记?梦魇夜夜无休折磨彼此。
“花灯之中,怎有暗格......”
“太子薨,国无储君。现已查明东宫起火乃书纸自燃,该罚翰林院,然朱学士已自尽谢罪。”
多少个浴火淬炼的日夜。他们盘桓脑海中的句子。她何曾想要杀他?从来不想。不过借着起火的势头,趁储君未登基时,将康健的太子变为一个烧伤的傀儡。浑身裹着纱布总不能再上朝堂,再掀风浪......殊不知她错估的不仅是少年的意气,更是填石平海,割肉还母,我心匪石,万悃如一的那颗心。
她要一个傀儡,那他索性把皮囊奉还如是。
钟氏嗡眩之间,终于明白他所言为何。下一瞬,衣袍猎猎的女子就持着长剑冲进殿中,身前有那护卫这大梁数年的忠臣领命。“外商擅闯禁中,镇北侯奉命护驾!”“僧录司主事裴训月随军护驾!”几千骑兵,只听裴家人的命令。那镇北侯两耳不闻窗外事,于训兵上却是铁腕如山。鼓声震耳欲聋。高呼又起。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
彼时钟涛赶到城墙之上,见镇北侯的人以护驾为名长驱直入,索性一剑就要刺穿刘迎的身,阻止他再击响登闻鼓。刘迎被长剑刺入胸膛,像一个摇摇晃晃的葫芦串,倏忽从城墙上轻叶般跌落下去。然而鼓槌从刘迎手中跌下之际,忽然被旁的一个一直押送他的金吾卫接在手中。下一瞬,大鼓再震。“你们想死就一个个来试试!”钟涛怒不可遏,索性又砍伤那金吾卫的手。血溅满面。金吾卫吃痛猛嚎,谁知,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小卒一把接过继续击着。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一道天雷将将劈在鼓前。地裂天崩,怒吞山河。
那是万民之怒的回音——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鼓声不停。他们喊到声嘶力竭也不会停。钟氏被狂风吹得微微眯眼,见那马上的年轻女子矫健伏着背便乘马跃过了重重汉白玉阑干。裴训月......裴家竟敢以女代子,胆大包天——可她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那宴席刚起时握着词卷的卫岱一又去哪了?裴家缘何卷进这趟混水?外商又是什么?这登闻鼓案不审不行了......李梁王朝在那一刻风雨飘摇,钟氏惶然欲喊之际,看见李懿从龙椅上慢慢地起了身,瘦缩得像只剩人皮。
他如果发了令,金吾卫立刻就能把僧录司这二人射穿。
可李懿只是缓缓地下了台阶,老态龙钟地拾起了地上,染着周澜海喉间血的那柄剑。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裴训月候在门口,手里的短驽随时都预备射穿李懿的手。她不再痛惜谁了......从半炷香前,周澜海的脑袋还好好地待在他脖子上,而她和父亲舅舅还跪在殿中,宋昏悄悄给父亲递过那张纸条起。隔了数步,裴训月就看清了纸上的字。
纸条染了血水的印。熟悉得很。
“七日内,将裴主事引至卫氏外宅,绑杀......”
后面的字她看不清。但她记得舅舅的笔迹。分毫不差。那才是真正的夺命纸条。僧录司里长久以来让她怀疑的细作。除了太后还有哪一方势力?陈小珍被谁毒死?楚工匠被谁指使?她十数年的亲人,她爱如长兄敬如亲父的母弟,为了一己私欲,竟丝毫不怜惜她的命。
周澜海的头颅滚落殿中之际,裴训月拾起地上的碎瓷倏忽就扎进了舅父的后背。在殿中大乱之时,裴家挟持卫岱一逃出了殿。而裴训月被展刃扶上马,重新驰骋在天地之间。她的手被瓷片割碎,那苦楚十指连心。舅舅嘶嘶吐着气,朝她怒不可遏地吼骂。那一瞬她通了李继昀的念头。
“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血亲反目,龈血嚼穿。
——更胜如此。
裴训月只觉呼吸难继,她攥紧了短驽。将抬欲抬之际,却见剑哗啦一下,割了喉颈。
皇帝自尽了。
人仰马翻。阴雷劈空。乌鸦坠地。李懿在神识未散之时,模糊地看了看大殿的屋檐。龙首在闪电下似有白光。那一对龙首的尽处,指向高悬的匾额。太祖手书大字,笔墨逶迤。万寿无疆。那是对大梁帝王的期望。
他本就病笃。龙椅黄袍更是耗了他的命。他油尽灯枯了。遑论平定民心,遏制祸乱,拨点江山,审查冤情。眼睛将闭未闭之时,他眼见许多人朝他奔来,却不见蒙人可汗的身影。
“中原崇佛,然耗资之巨,纵八方来贡,实乃重负——”
岁贡从三年一次变为一年一次。拆了东墙补西墙。这大梁何来盛世?虫蛀蚁噬罢了。那佛塔早该塌了。他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重修成功。太祖的功绩,莫名落到他一个闲散后人身上,本就是荒谬。
雷声终于渐息。惶惶然,落了一场大雨。乌鸦在满地如镜的玉砖上扑棱着翅膀,如同李梁王朝的国祚。裴训月放了手中的短驽,在登闻鼓响,众生齐哀之前,看向了殿中的太后。只见宋昏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而太后霎时间面色惨白。
如果凤冠上的夜明珠能听懂人话,应当无比赞同,所谓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到头一梦,不过落在此句。
“我会让你寿终正寝,母亲。”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北坊的百姓一贯天高皇帝远,当然不知道宫中发生何等大事。然而天下缟素,皇帝薨逝。这是谁也逃将不过的国丧。三年前死于火灾的太子忽然复活,竟以僧录司仵作之名,归来殿中,携金吾卫刘迎要状告太祖。朝臣以为天翻地覆,却终究归于平静。裴家拥护太子,而太后碍于民心和兵权,索性隐居宫内,任万民旁听,那一场载进史书的登闻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