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匆匆一瞥并没有看清楚萧缜的模样,只知道眉眼有些凌厉,没顾及分辨丑俊。
越是陌生就越慌,反正他叫她先歇,佟穗就真的钻进被窝,没脱衣裳。
慌慌乱乱地等着,依稀能听见南屋那边的水声,他也在漱口吗?他也会擦拭身上吗?
脑海里突然冒出藏在木葫芦里面的两个小瓷人,佟穗只觉得自己要着起来了。
当萧缜带着沐浴过后的潮气折回来,宾客们已经都告辞了,只有萧家自己人在收拾桌椅打扫院子。
外面不时传来些声响,新房里倒是安静得针落可闻,地下红漆木柜上摆着一对儿红烛,灯火摇曳。
萧缜关上门,目光落在被窝里躺着的只露出头顶的新婚妻子。
他明媒正娶,从二十里地外大张旗鼓接回来的妻子。
萧缜直接上了炕,掀开被子钻进去,再把蜷缩着的姑娘掰正躺着。
呼吸瞬间重了起来,佟穗紧紧地闭着眼睛,如火的身体热度隔着两层喜服传到萧缜的掌心。
傻姑娘一动不动,任夫君打量。
萧缜:“不认认脸?”
佟穗睫毛一颤,结巴道:“刚刚,看过了。”
萧缜确实话少,见她也不像想跟他聊聊的样子,便开始解她的衣裳。
她似乎想拦,手刚刚抬起来一点,又贴回了褥子,直到只剩最后一层,才偏过头,双手并用地遮掩。
萧缜就从她的肩头亲起。
他如铜墙铁壁束缚着她,佟穗躲无可躲,也没道理躲。
这一晚,她只抽搭着重复着两个字。
轻点,轻点。
外面还黑着,佟穗早早地醒了。
新婚的夫妻俩睡在挨着灶房的这边炕头,佟穗躺在里面,正对着墙。
身后是男人绵长的呼吸,怕惊醒他,佟穗身子保持不动,只静静地打量咫尺之遥的墙壁。
就着仍在摇曳的喜烛烛火,佟穗看得出来,这边厢房是新盖的,屋里墙的表面涂了一层细细的泥巴漆,里面掺杂着些压扁的麦秆,点缀在平整细滑的墙面,像湖水里面荡漾的一只只柳叶扁舟。
但凡是新的都叫人喜欢,这墙又刷得这么漂亮精致,佟穗作为女主人,心里就一阵欢喜。
就在她悄悄伸出一只手想摸一下墙壁时,身后的夫君突然靠了过来。
佟穗还以为他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下一刻,游移过来的大手登时叫她的呼吸又紊乱起来。
已是春暖天,喜被特意做了比较薄的,饶是如此,最热的时候,萧缜还是将整床被子都掀到了旁边。
风卷花枝,大开大合。
佟穗绝不曾预料到那样的新婚夜,这样的新婚清晨。
她的力气算大的了,却撼动不了萧缜分毫。
一直到枕头被蹭落在地,她的半个脑袋也悬出榻沿,萧缜才又将她拉了回去。
佟穗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眉峰如剑,凤眸狭长,上挑的眼尾无端带着一种睥睨审视的凌人气势。
她立即偏开头,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对视。
不知过去多久,萧缜总算尽了兴,一手抱着她躺回褥子中间,一手扯过被子胡乱盖住两人。
佟穗兀自喘着气,双颊通红,额头汗珠一颗接着一颗地滑落。
萧缜的下巴抵着她凌乱的发,呼出的气息掠过她头顶。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揉来捏去,仿佛仍在回味。
等她不喘了,萧缜问:“见也见了,做也做了,对我你可还算满意?”
盲婚哑嫁洞房花烛,一看脸二看身板,他都给她验了。
佟穗脸上一阵发烫,顿了会儿才点点头。
萧缜:“那就好,我看你也很满意,以后咱们就踏踏实实过日子。”
佟穗还是点头。
“昨晚二婶姑母她们你都见过了,等会儿再见,能认出来吗?”
佟穗回忆一番,长辈里面,贺氏白面皮有些瞧不起人的倨傲,萧姑母英气爽朗很好分辨。三个同辈,大嫂柳初瞧着亲切,三弟妹林凝芳美貌又贵派,小姑萧玉蝉像一朵娇艳跋扈的蔷薇,性格分明也都让她印象深刻。
她点点头:“应该能的。”
萧缜:“嗯,到时候我也会再给你介绍一遍。大嫂膝下有个女儿,叫绵绵,玉蝉那边带个儿子,姓齐,叫耀哥儿。姐弟俩一个八岁一个四岁,都是孩子,不用你费心应酬,知道有他们就好。”
佟穗在心里默念:侄女绵绵,外甥齐耀。
萧缜:“祖父二叔的年纪摆在那,都好记,只我下面三个弟弟你可能容易记混。”
佟穗:“没事,昨天同行一路,我已经能分出他们的声音了,三弟的沉哑,四弟的清亮,五弟讲话有点瓮声瓮气的。然后四弟是你亲弟弟,三弟、五弟都是二叔那边的堂弟。”
单双数,二四一房,三五一房。
萧缜有些意外:“你耳朵倒是好使。”
佟穗笑了笑,她自幼跟着祖父父亲学习打猎,耳力眼力都练出来了。
不知谁家的公鸡在打鸣,外面渐渐也透出一丝光亮来。
佟穗:“起来吧,我还得收拾收拾屋子。”
萧缜嗯了声。
结果夫妻俩谁也没动。
佟穗用后肘推他:“你先穿。”
萧缜这才坐了起来,佟穗悄悄歪头,对上他袒露的结实腰背,随着他的动作牵动里面的肌肉线条也跟着伸展收缩。
佟穗及时收回视线,暗暗咬了咬唇,嫁他就是图他习武能护人,没想到这强壮先用在她身上了。
萧缜穿的很快,站到地上,对依然严严实实躲在被窝里的新嫁娘道:“我先去拾掇院子,就在外面,你慢慢来,有事喊我。”
佟穗:“好。”
萧缜拨开门闩,大步出去了。
佟穗听着那脚步声一直跨到院子里,才抱着被子坐正,目光一扫,找到小衣,悉悉索索穿好。
胳膊腿都有点发软,佟穗缓了缓才开始叠被。
这一床就摆在炕头了,另一头还摆着她带过来的嫁妆。
佟穗将两个大樟木箱子挨着墙壁并排摆好,一个箱子放两床厚厚的冬被便满了,佟穗扶着箱子,扫眼紧闭的窗户,迅速将藏在被子里的一个钱袋子翻了出来。
里面装着外祖父送的玉镯以及五两碎银,还有一个碧色的小钱袋,装了一百二十多文铜钱。
碎银连同冬被一起锁在箱子里,钥匙放在小钱袋中,单独拿出来。
另一个箱子放春夏两床被、花布以及佟穗的几套新衣,佟穗同样挂上锁头,免得有人跑过来乱翻。
炕面整齐了,还有木盆、木梳、镜子、文房四宝等物件,佟穗下了地,先把崭新的柜子擦拭一遍浮尘,再把东西一一摆在合适的地方。
新房里本来就备了两条落地柜一张衣橱,之前柜面上比较空,现在满满当当的,顿时有了家的样子。
萧缜提了一桶水进来,就见小妻子站在打开的衣橱前,正在端详他的几套衣裳。
瞧见他,她慌慌张张关上柜门,红着脸解释道:“我,我就随便看看。”
萧缜:“以后这就是你家,随便看,你的衣服也放进去吧。”
佟穗把这两天要穿的留在了外面,就在炕上,萧缜放好水后,捡起衣裳帮着挂进衣橱。
佟穗把她的小钱袋埋到衣橱角落,对看着这一幕的丈夫解释道:“里面有些铜钱,箱笼里装着最近穿不上的新衣服新被子,怕客人乱翻,钥匙我挂脖子上了。”
萧缜注意到了,她脖子上多了一条红绳。
他低声解释道:“咱们没分家,我之前赚的银钱都交祖父掌管了。”
佟穗理解,富足时候家里人多了可能还惦记分家,现在活命都难,谁有心思折腾那个,一家人一起使劲活命机会才更大。
交代完自己明面上的嫁妆,佟穗刚要关上衣橱,萧缜突然拦了下,佟穗就看着他弯腰,从他的一件旧衣袖袋里掏出一个灰扑扑的钱袋。
佟穗惊讶地仰起头。
萧缜看着她道:“这是我攒的私房,加起来大概二两银子,跟你的放一块儿收着吧。”
佟穗心虚,避开了他的视线。
虽然嫁过来了,夫妻之实也有了,可她并不熟悉萧缜这个人,不知道他是否贪财好赌酗酒,不知道他的家人是否正派,万一哪方面严重不合,她肯定要离开萧家的。所以佟穗决定先藏着她真正的嫁资,机会合适了再告知丈夫。
没想到萧缜居然直接把他的二两私房露了出来。
“这么多,放衣橱怕被偷。”佟穗下意识地道,随即又补充:“我不是怀疑你们家人,是怕外面来贼。”
萧缜:“明白,银子你锁箱子里,铜钱放外面。”
佟穗:“行,哪天你要用了再跟我说。”
她当场把里面的碎银分了出来,让萧缜合并铜钱,她爬到炕上,打开外侧那只樟木箱,将萧缜的钱袋塞了进去。重新上锁,佟穗将钥匙塞进领口,一歪头,发现萧缜维持着刚刚的姿势,正神情莫测地看着她。
佟穗捏了捏手里的红绳,垂眸道:“要不,钥匙给你拿着?”
萧缜:“我没看钥匙。”
佟穗困惑地抬起头。
萧缜背过去放铜钱了。
屋里都已收拾妥当,天气好,佟穗将上层窗户撑了起来,开第二扇时,对面西厢房里走出一道挺拔身影,四目相对,对方眼神明亮,热情地朝她招招手:“二嫂起来啦,我是老四萧野!”
亲兄弟,五官有些相像,只是萧缜瞧着更沉稳,萧野跳脱些。
佟穗回了个笑:“四弟早。”
打过招呼,萧野摸摸头,四处看看,问:“我二哥呢?”
佟穗往后指了指,继续撑窗,撑完见萧野愣愣地站在那瞅着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佟穗再笑笑,转身走开了。
萧缜在欣赏柜子上的文房四宝:“平时经常用?”
佟穗:“没有,是我表哥送的添妆,说家里不定何时会用上,免得跟人借了。”
萧缜:“祖父那边有间书房,家里谁想看书了都可以过去看,你若有兴趣,吃完饭我带你去转转。”
佟穗知道萧家曾经是世袭的千户,哪怕在萧老爷子年轻时断了,几代下来肯定攒了一份家业,银子能花干净,藏书基本不会挪动。昨日萧缜去迎亲,随口就能背出诗经的一句,可见小时候也读过书,且读得非常好。
佟穗此时不想看书,更在意另一件事:“家里在哪做饭?我现在要不要过去帮忙?”
萧缜:“厨房也在祖父院里,咱们两房轮着来的,今日该二婶做,玉蝉给她打下手,明天就该大嫂了,到时候你跟大嫂一起准备。阿福不会做饭,只管扫院子洗咱们这边的衣裳。”
佟穗:“那,我以后除了做饭,还要做什么?”
萧缜想了想,道:“跟着大嫂学吧,基本没什么事,家里男人多,地里的活计不用你们。过来,洗脸吧。”
一盆清水,佟穗先用,萧缜再接着洗。
佟穗趁机站在柜子前梳头,将曾经垂在身后的长发全部绾了起来,用木簪定好。
第一次这样打扮,佟穗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有一丝陌生。
“在想什么?”萧缜挂好巾子,问。
佟穗回神,摇摇头,打开一盒桃花香的面脂,十分珍惜地挖出豆粒大的一团,抹匀涂在脸上。
萧缜看看柜面上巴掌大的精致盒子,猜到她这是好东西,提醒道:“用完就收起来吧,这两天你这边女客多。”
厚脸皮的男人会贪别人的酒,自然也有同样喜欢占小便宜的女客惦记她的好胭脂。
萧缜都能想到这点,佟穗更不会傻大方,立即将面脂盒子放在了下面的柜子里。
萧缜再指着门后边的一个藤条小篓道:“有换洗的衣裳放这里,等会儿阿福会来收。”
佟穗瞄了眼炕头的被子,昨晚垫在褥子上的棉布薄垫还藏在里面。
母亲说了,每天都洗褥子太麻烦,专门为她缝了个小垫子。
短短一夜萧缜贪了那么多次,小垫子她真拿不出手。
新嫁娘脸蛋通红,萧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跪在炕边,一手撑炕一手伸进被子,将她单独卷起来的小垫拿了出来,放进篓子。
佟穗对着他的脚,提醒道:“你,检查一下吧。”
昨夜的小垫子除了偷懒的作用,还有一层含义。
萧缜:“不用,我知道。”
别说他感受的到,就算她不是,那也是这世道的错,她只是一个可怜姑娘,不该成为夫家诟病的地方。
“走吧。”
佟穗就跟着他出去了。
萧野、柳初都在院子里了,一边等他们一边说着话,还有一个模样酷似柳初的小女孩。
佟穗先唤大嫂。
柳初笑着应了,扶着绵绵的肩膀叫女儿喊人。
绵绵有点害羞,声音倒是软软甜甜的:“二婶母。”
佟穗瞧着喜欢,送了她提前准备好的一条红色发带给绵绵。
晨光明亮,柳初又细细端详佟穗一遍,朝萧缜笑道:“弟妹长得这么好,二弟真是好福气。”
萧野不由自主地点头,先前他还担心二哥因为太讲究错过了三嫂那样的大美人,白白便宜了三哥,如今见过二嫂后,萧野这颗心总算放回了肚子。二嫂或许不如三嫂出身高,但这清水出芙蓉的美貌反倒胜过三嫂一筹的。
佟穗低眸,轻声道:“大嫂谬赞了。”
萧缜:“一家人就不客气了,咱们去见祖父吧。”
四大一小便穿过两院中间的通道,来到了萧老爷子居住的中院。
二房众人、萧姑母夫妻、留宿一晚的佟贵已经到了,正陪萧老爷子说话。
佟穗一一喊了人,再与萧缜一起跪到老爷子面前,敬茶。
老爷子萧穆才是真正第一次见到二孙媳妇的脸,本以为一个擅跑的猎户侄女会长得粗糙一些,没想到佟穗不但长得白净,模样也是万里挑一的标致。
“好啊,你这孩子我一看就投缘,合该嫁到我们萧家。”
萧老爷子取出一支玉簪递给佟穗,感慨道:“你们祖母生前攒了些首饰,我留着也无用,便替她送给你们这些孙媳妇了,只盼着你们夫妻和和美美,在这乱世平平安安的,白头到老。”
玉簪质地莹润,瞧着比外祖父送她的玉镯还要珍贵,佟穗觉得烫手,见萧缜示意她不用客气,这才郑重谢过。
“起来吧,跟着老二好好过,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跟祖父说。”
萧缜扶着佟穗站直了,顺势将那根玉簪插进佟穗乌黑浓密的发髻。
佟贵在旁边瞧着,面露笑意,视线一转,瞥见那萧家小姑抿着嘴角,幽怨地望着萧老爷子,似乎很是不满。
佟贵在心里哼了哼,这萧家兴旺是因为人多,可人多是非也多,不知妹妹能否对付。
再担心,吃过早饭佟贵都要回去了。
佟穗站在萧家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哥哥赶着骡车越走越远。
“好啦,回门的时候还能见着呢,走,咱们去屋里说话。”
贺氏亲昵地挽住佟穗的胳膊,带着佟穗往小夫妻俩的新房去了。
都是女眷,萧缜不好跟着,随老爷子回了上房。
萧穆将其他孙子撵走,摸了摸胡子,低声问二孙:“你娘临走前交给你的几样首饰,可都给阿满了?阿满年纪小,你千万嘱咐她藏好。”
老婆子跟着他过过富贵日子,手里有批首饰,人又大方,陆陆续续分了女儿、老大媳妇、老二媳妇七八成。
女儿、老二媳妇的都藏着,老大媳妇的分成了两份,一份赏了大孙媳妇,一份病重时给了二孙子保管。
萧穆没惦记那些,但他心里有数。
萧缜答道:“还没给,总要先摸清她的性子。”
萧穆看着这孙子,摇头笑了:“你倒是谨慎,不像老三,见到个美人骨头就软了。”
萧缜瞥向窗外。
世道艰难,金银都是能换命的东西,他不会轻易给才嫁过来的美人,只会给真正能信得过的屋里人。
佟穗带着萧家的诸位女眷来了小两口的东厢房。
厢房一共三间,南北屋都是居室格局,南屋留着给日后的孩子用,现在空着,可以放些杂物,也可以当浴室。
中间的堂屋设了两口锅,分别连通南北屋的大炕,因为萧家上下都在老爷子那边用饭,各房的小灶基本只是用来烧水烧炕,临时做些小吃。
粗瓷大水缸、闲置的矮桌与板凳、摆放碗筷盆碟的腰高橱柜,再加上一套室内用的扫帚簸箕,堂屋里的东西几乎都摆在明面,一眼就能看全。
贺氏跟进了自家似的,打头往北屋去了。
萧玉蝉紧随其后。
佟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发现大嫂柳初略显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那位同属二房的三弟妹林凝芳对着贺氏的背影微微皱眉,人则站在柳初身后,等着佟穗这个主人先进。
佟穗看向另一位长辈:“姑母,进去坐吧。”
萧姑母笑着拍拍她的胳膊,进去了。
佟穗走在最后,进来先往门板后面的小篓子看,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应是阿福拿走的,悄悄松了口气。
贺氏、萧玉蝉站在屋子中间,正在四处打量。
说起来,萧家大房、二房两院的厢房都是去年几个儿郎回来后新盖的,为的就是备好房子娶媳妇。
四个孙子,萧延自己从外面带了一个媳妇回来,林家父母亲戚都死了,这就直接省了繁琐的婚礼,相应的,林凝芳也没有什么嫁妆填满新宅,只有一个丫鬟阿真。
萧野、萧涉尚未议亲,无从比较。
总之,在贺氏、萧玉蝉看来,萧缜这新房怎么看都比萧延那边的好,为啥好,还不是老爷子偏心多给填补了?
想到那张鹿皮,贺氏跟割了自己的肉似的,指着北炕头那两只崭新的大樟木箱问佟穗:“下聘那日我去你们家还没看见这俩箱子,是后面又新买的嫁妆吗?”
佟穗笑着默认。
贺氏:“这箱子看起来就结实耐用,还有那铜镜也是值钱的好东西,莫非你们把鹿皮卖了?”
佟穗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啊,我爹说那张鹿皮太打眼,留着村里有人惦记,不如卖了省心。”
贺氏眼珠一转:“那鹿皮怎么也能卖十几两,你爹都花你身上了?”
眼前这些东西可不够十几两,贺氏想套套话,看看这侄媳妇是否带了银两过来。
佟穗一愣,有些茫然地看向其他几人,仿佛没料到贺氏能问出这等直白无礼的问题。
小媳妇瞧着就乖巧好欺负,萧姑母已经忍了贺氏几句,此时直接把佟穗拉到自己身边,不悦地瞪着贺氏:“嫂子是替县衙的户房办事了吗,打听得这么仔细。”
百姓越穷,官府越想着法子盘剥百姓,这几年县衙那边经常派差役过来,凡是交不足苛捐杂税的就翻箱倒柜搜索家产,能扒一层是一层。
萧姑母话说的平和,却登时叫人将贺氏与差役横行霸道的刻薄嘴脸对上了。
贺氏被臊成了猪肝脸,瞥眼萧姑母身后不知在偷笑还是怎样的新媳妇,贺氏哼了哼,给自己找补道:“我就随便问问,想着如果亲家公真把卖鹿皮的银子都给了侄媳妇,那可真是疼女儿了,天底下难得的好爹娘。”
萧姑母:“那是必然的,阿满带过来的嫁妆跟嫂子当年给玉蝉预备的都没差多少。”
贺氏:“……”
她心虚地看向女儿。
萧玉蝉埋怨地瞪了母亲一眼,佟家的条件能跟自家比?偏偏她遇到一个抠门老娘,好东西都不肯给她。
贺氏接连被怼,转身把气撒在了亲儿媳身上,阴阳怪气地道:“这世道,父母双全就是好的,就算不给备嫁妆至少还能给嫁出去的女儿撑腰,不像有的人,一样嫁妆都没,连爹娘也没了,那才是真正地可怜,你们这些有爹娘护着的且知足吧。”
这话太戳人心肝了,佟穗看向单独站在门口的林凝芳。
林凝芳一身农家妇的布衣打扮,只是那脸那身姿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面对婆婆的话刀子,林凝芳不怒不悲,神色平静地朝贺氏笑了笑:“儿媳确实可怜,可若非我家破人亡,三爷怎么娶到我这样的高门小姐,您就偷着乐吧。”
偷着乐?
贺氏的火气一下子就窜天了,指着林凝芳连珠炮般数落起来:“我乐个屁!你除了会念几句酸诗还会做什么?到我们家快一年了,一顿饭都没给我做过,一件衣裳都没给我洗过,处处要我当婆婆的伺候你,早知道高门小姐都是你这样的,我宁可不要儿子也不许他带你回家!”
林凝芳仍是那副淡漠模样:“第一,我是没伺候您,可我身边的阿真没少被您差遣。第二,是三爷非要娶我为妻,您有任何不满,回头跟他说去。”
婆媳俩你来我往唇齿交锋,佟穗站在萧姑母身边,默默地看着戏。
萧姑母却不能任由嫂子在新侄媳面前丢人现眼,直接抓着贺氏的胳膊往外推:“行了,大好的日子你瞎嚷嚷什么,一大家子人呢,赶紧跟我预备午饭去,让他们姑嫂几个待着吧。”
贺氏话里带着哭腔,一边回头一边诉苦:“我容易吗?别人都是当了婆婆享儿媳妇的福,我却天天被她甩脸子,我当姑娘时都没受过这份气……”
萧姑母:“你福气够好啦,凝芳出自书香世家,祖父做过宰相,人家愿意喊你母亲你还有啥不知足的!”
姑嫂俩迅速走远了。
屋里还静着,佟穗毕竟是女主人,主动担起待客的职责来,惊讶地看向林凝芳:“三弟妹的祖父,莫非就是人人称赞的林相?”
贤相林远鸿,曾经辅佐武宗皇帝励精图治造福国民,可惜武宗命短,继承帝位的禧宗皇帝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昏君,驱逐贤臣重用奸佞,祸害得民不聊生,最终自食恶果,诸侯相继造反,亦有民间群雄起事,战火四起,朝廷的江山也越缩越小,只剩北地各州郡。
林凝芳上下打量佟穗一遍,淡淡道:“是又如何,林家已败,我与你们一样都是草芥,甚至还不如。”
至少佟穗是萧家正经娶回来的,她连嫁衣都没穿过,直接在荒林里与萧延做了夫妻。
忆起那不堪的一晚,林凝芳半点交际的兴致都没了,转身道:“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不等佟穗送,林凝芳快步离去,佟穗追到堂屋门口,只瞧见一抹纤细如柳的单薄背影。
“别理她,嘴上说着跟咱们一样,其实依然自命清高,整天躲在屋里,除了一日三餐连面都难见。”
萧玉蝉跟过来,对着林凝芳的背影一脸不喜。
这是二房的事,佟穗犯不着搀和,继续招待萧玉蝉与柳初。
萧玉蝉简直就是贺氏的翻版,一心套佟穗的话,佟穗半真半假地都敷衍过去了。萧玉蝉见佟穗嘴巴严手也紧,只端了一碟剩下的瓜子出来,她渐觉无趣,吃完瓜子就走了,徒留一地散落的瓜子皮,其中八成都是她嗑的。
佟穗出去送客,再折回来,就见柳初手执扫把正帮忙扫地。
这是跟她同住一个院子以后要长长久久打交道的亲大嫂。
人分远近,佟穗卸去在贺氏、萧玉蝉等人面前的客气疏离,伸手去夺柳初手里的扫把:“大嫂快歇着,我自己来。”
柳初笑:“一点小事,这两天你也挺累的……”
她是真心想帮忙,打定主意要守住扫把,未料佟穗看着脸嫩柔静,力气居然颇大,直接就将扫帚抢去了。
柳初:“……”
佟穗一手将她推到炕边示意她坐,一手轻轻挥舞扫帚,转眼就把那些瓜子皮扫到角落拢成一堆。
柳初看着她去洗手,想了想,轻声道:“你刚嫁过来,咱娘也不在了,我做大嫂的,简单给你讲讲家里人的性情,当然都是我自己琢磨的,未必对,你听听就是,也不用完全当真。”
佟穗将擦完手的巾子搭在洗漱架上,走过来挨着柳初坐好,感激道:“谢谢大嫂,我正愁跟谁都不熟呢。”
柳初就从萧老爷子开始讲起。
佟穗听了一阵,发现了,在柳初眼中,萧家众人都是好的,包括贺氏那样的也得了“有点小气心眼不坏”的评价。
佟穗自己觉得,其实是柳初性子温柔,不愿背后说别人坏话。
初来乍到,佟穗不着急探听佟家的私密,只打听跟自己有关的:“听二爷说,咱们两边轮流做饭?”
柳初:“对,做饭刷碗、喂鸡喂牲畜都是一起的,轮着来,这样大家都有休息的时候,反正不用咱们洗衣裳,比别人家的媳妇轻松多了。”
说了好多话,柳初提议道:“我带你去后院看看?”
佟穗刚要点头,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妯娌俩一起站了起来。
过了会儿,萧缜从外面挑开帘子,见到柳初,客气道:“大嫂在啊。”人并未往里走。
柳初有些紧张。
她刚嫁过来的时候,与萧缜、萧野这俩小叔就不算熟,新婚才两年,朝廷强行征兵,公爹兄弟、丈夫五兄弟都去了战场,期间公爹、丈夫死在了外面,过了漫长的六年萧缜几个才回来,全都长高了长壮了,农家儿郎淳朴的气质也变成了士兵的凌厉凶悍,令人畏惧。
再加上她是寡嫂,更得刻意与小叔们保持距离。
“二弟回来了,没事,我正要走呢。”一紧张,柳初就忘了与佟穗的约定,只想自己先溜。
佟穗几乎本能地抓住了柳初的手腕,垂着眼对门外的高大男人道:“大嫂说要带我去四处逛逛,熟悉一下。”
别看她嫁的是萧缜,可此时此刻,她更想跟柳初待在一起,而不是跟一个一大早就压着她做那事的强壮男人独处一室。
萧缜瞥眼她的手,挑着帘子给妯娌俩让路:“去吧,这边也没什么事。”
佟穗立即半推着柳初出去了。
离开东厢房,柳初放松下来,见佟穗脸颊有些红,她低声揶揄道:“见到二弟很紧张,是不是?”
佟穗并未否认。
柳初心里只有羡慕,她跟丈夫也有过又羞又喜的新婚阶段,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现在都快想不起亡夫的样子了,陪着她的只有女儿与无尽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