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下是走脱了他们的监视,可身旁却有一个男人。
她实在不想让一个男人窥得自己的私事,小手往他胸腹间推了推。
那力度,轻若柳绵,如蚍蜉撼树,何尝令男人有半分撼动。
宁烟屿见她此时此际仍要逞强,薄唇一凛,策马越过月华下萧森的密林,往空地深处,灯火锦绣之处跃马而去。
离宫外有他行猎的处所,是山脚下的一座宛如铜炉的青帐。
宁烟屿在一片泛着银光的溪水前停下马,将师暄妍从马背上抄起,横在臂弯之中,朝青帐走去。
师暄妍疼得眉眼纠结,小腹内像是有锥子,一下更重一下地凿着她的血肉之躯,疼得厉害。
他抱她的力度收得极紧,青帐近在咫尺之际,四角垂悬的雕花宫灯光明璀璨,映得身遭如白昼般明炽。
师暄妍晃然抬起眉弯,男人薄唇收敛,漆黑的长眸如淬了冷霜。
大步抱她入青帐以后,他将她轻放在行军床上,回身冷调地命令青帐外:“让华叔景来。”
华叔景,长安第一名医,一生行医救人,桃李无数。
封墨是羽林中郎将之子,自小寄养在外,没想到他在长安交友广阔,连华叔景也请得来。
师暄妍没有细细思量,只因被疼痛折磨得,虽是到了榻上,依然疼得难忍,行军床上单薄的身子禁不住婴儿般蜷缩起来,捂着肚子的指尖兀自发颤。
宁烟屿被手臂上的触觉提醒,视线一低,只见师暄妍的一只小手抓着他的袍角,因为疼痛而过于用力,直将他身上的皂色外披往下扯。
扯动间,一绺青丝自少女的颈边滑落。
灯烛煌煌朗照下,欺霜胜雪的玉颈边血珠点点,尤为醒目。
她今夜是不能留宿的,还要回离宫里去,否则于她名节有碍。
虽然宁烟屿也不知,如她这样的女子,还会否把不值一钱的名节放在心上,但出于对她的保护,此事还是不宜外扬。
他从少女的腰间取下了一截锦帕,蘸了铜盆里的热水,替她擦拭起青丝底下裸.露的肌肤来,幸得这些血珠并未沾惹上她的裙衫,否则处理起来更为麻烦。
看师暄妍疼得咬紧了齿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本该是如逞了恶气,心下畅快的。
但,一股说不上来的郁躁,在亲眼目睹她的痛楚时,侵袭上心头。
“忍着些,华叔景在路上了。”
华叔景原入太医院供职,年事已高后,奏请圣人,得准允出宫,在长安西市街衢之上支了一面牌楼,并于牌楼之下行医问诊。这次圣人驾行离宫,也邀他入离宫相叙。
师暄妍忍着疼意点点头,脸蛋上潮湿一片,将粉膏晕染得化了一些,并不均匀地挂在颊上,分不清是脸色更白,还是脂粉更白。
宁烟屿任由她攥着衣袖,也未松手,只是看着她疼痛却无能为力,那股莫名的郁躁,也莫名地深了几分。
将她颈边的血迹擦拭干净之际,匆匆的脚步声落在耳中,青帐外传来一声:“华大夫到了。”
宁烟屿侧身让开。
青帐被掀开,鹤发鸡皮的老者姗姗来迟,但太子有召,他已经是跑得最快的了,脑门上一头汗珠,待入内间,正要行礼。
忽被太子闪烁的双目一瞪,这是一记警告。
华叔景不知内情,但病人为天,急忙拎着药箱过去。
他来到行军床边,先是触手搭了少女的腕脉,心头大概有了成算,道:“娘子莫慌,老夫先来为娘子止痛。”
他放下药箱,取出里头的银针,扭脸对太子道:“这是妇人的私隐之症,不能对男子讲,郎君请到帐外等候。”
不知这老儿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他是如今杏林之中的泰山北斗,在这方面,由不得人置喙。
宁烟屿看了一眼榻上疼得脸色煞白,已经汗透了衣衫的少女,终是不忍耽搁,长身朝外掀帘而出。
青帐外,月光清冷无垠,浩瀚的银辉笼罩沉睡的大地。
九州此刻,共此明月。
帐内的情形他更是不知。
她突然腹痛如绞,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宁烟屿皱着眉踱了两步,正这时,崔静训远远催马而来,即至青帐外,压低嗓音道:“殿下,圣人寻你,有事相商。”
宁烟屿反问:“没说是什么?”
崔静训皱眉:“今早,好像郑贵妃去了圣人行宫。”
圣人挚爱元后,郑贵妃受宠,也是因着容貌几分似了元后,但这在宁恪心中,一直是一种讽刺。
母后故去以后,郑贵妃得权调理六宫诸事,圣人平素日理万机,不大会接见她。
他举步欲离,前路月光被云翳遮蔽,黯淡了下来。
春山空净,唯余一道鸢飞的鸟鸣,响彻万壑。
宁烟屿忽地望向身后的青帐,想到帐内的女子的情状……
其实,她对他薄幸至此,他如今肯帮她,已是仁至义尽。
宁恪含着嘲意,薄唇扯出一抹淡淡的弧度,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
崔静训定睛一看,只见殿下手中拿着一枚赤金的如意锁。
如意锁做工精湛,模样小巧,下边用红绳穿缀着两颗米粒大小的金铃,一看便知,这必是谁家父母送给心爱儿女的玩物,祈佑儿女如意平安。
“孤去面见圣人。这个东西,等她出来。”
语气稍顿,太子的声音再响起时,已多了一丝两清的释然。
“还给她。”
月影西沉,子时已过。
长襄殿中灯火明炽,圣人垂眉抚着奏折,时不时便从空寂的殿中,回响出一声声咳嗽。
听得值班守夜的内监心惊胆战。
幸而自夜雾深处,一片前导的宫灯之中,望见了太子殿下的身影,内监如蒙大赦,内心千呼万唤盼着的救星终于来了!
宁烟屿长腿跨过长襄殿前的白玉台阶,宫灯如水浪,被拂到身旁。
内监王石禀道:“圣人近来茹素,气色似乎不好,已有一段时日了,昨夜里吹风受寒,用了药也不见好转,这会儿还在灯下批着折子呢,劳殿下惦记着,劝圣人两句。”
旁人的话,圣人只当耳旁风。
就连魏相把话说得不中听了,圣人也会跳起来痛骂。只唯独这位太子殿下的提议,圣人听了,会认真考虑。
上一回,殿下定要圣人下诏罪己,圣人也知晓当年听信癫道人之言,降旨有些出格,但毕竟是圣人,拗于颜面,便同殿下商议,私底下把当年那些被遣送出长安的婴孩寻回来也就完了。
殿下固执不肯调和,父子俩闹了隔阂,殿下更是对峙之下,便似赌气一般,去了洛阳。
没过多久,洛阳便传出殿下又病了的传闻。
做父母的,哪有拗得过子女的。圣人的龙颜,到底是比不得殿下的安危重要,只要儿女孝顺,一家和睦,圣人也就低下头来了。
内监待在圣人身旁不是一两年,洞若观火,殿下今夜身上这裳服……
殿下素来衣冠整肃,如今这袍服下摆微褶,像是骑马所致,没来得及熨平整,而且,身上似乎带了一点淡淡的胭脂香气,清宁幽远。
太过清媚的香气,与殿下平日所熏的兰泽香大相径庭,像是女子身上所携。
王石压下上扬的嘴角,按住思量,佝偻腰又道:“殿下,圣人在殿中等您多时了。”
宁烟屿扯着长眉:“圣人可曾说,何事寻孤?”
王石摇首:“奴婢不知,殿下一去便知。”
这父子俩,一个赛一个的别扭,圣人对殿下在爱护在心口难开,殿下又何尝不是。
宁烟屿径直步入长襄殿,明烈的灯火,拱出殿内伏案批阅的身影。
圣人不过四十出头年纪,两鬓已有些微染霜,但姿态如山岳巍峨,于满室摇曳灯火的拍打之中,岿然不动。
“阿耶。”
宁烟屿疑心那老内监说话言过其实,不过是故意激他罢了。
圣人思绪被唤回,隔了老远,看了这姗姗迟来的儿子一眼,道了声“坐”。
宁烟屿于圣人身旁的圈椅就座,忽见圣人砚台里的水墨已经干了,也不知用了多久,在这一个人批复了多久的折子,他起身去,来到圣人跟前,长指捉过墨条,自盘上一圈圈地徐徐研磨。
圣人道:“有心了。”
这回姿态端得倒是不错。
宁烟屿心忖着。
圣人看他不说话,只顾磨墨,自己的笔尖却在折子上下不去手了,顿了一下,狼毫已在折子上留下了一团污渍。
这污渍若是让臣子看去了,保不定胡乱揣摩,便忙提笔在一旁留下两行小字——
此朕夤夜批复折章打盹时不慎信手所涂,爱卿见此,切勿惊惧。
处理完方叹了一口气,终于是先端不住了:“今早郑贵妃来朕此处,说要替襄王物色王妃。”
不待宁烟屿询问——
自然,这个对男女之事如一根筋死活开不了窍的儿子,是不可能问的。
但宁烟屿的脑中,却说不上缘故,掠过在师暄妍那处见过的玉佩。
莫名其妙,心口一阵堵闷。
太子果然没有问。
圣人早有所料,只好自己接了往下道:“她久居深宫,不熟悉长安各家名媛,物色不出,求朕拿主意,朕哪有空理会,便说让她自己去操办,她接着又说,齐宣大长公主来说合了,定了人选。”
宁烟屿的喉头肌肉像是一根弦,不受控制地一颤,清沉的嗓音往前推出:“是谁。”
太子漆黑的瞳眸,浮出一丝惊异。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会脱口而出。
圣人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个儿子心思藏匿得深,轻易不可窥得,圣人探不到底,略有些失望,如实道:“长公主为老二相中的人选,是开国侯府家的娘子,也是今年才接回侯府的,当年被送出长安的女婴。”
说到这里,圣人心下几分馁意。
被这儿子搅和得,他如今一想到那几个婴孩,连同封墨在内,便总是愧怍难安,总想着,再多赐下些抚金,补偿那几个儿女。
说来,那几个郎子女娘,都不过与老二差不多的年纪,老二迄今还懵懵懂懂着呢,他们也实属无辜。
宁烟屿听到“开国侯府”四字,掌下磨墨的指尖骤停。
清润的墨香自宣纸之旁漫溢流出。
圣人却似无察觉:“无论大长公主把那女娘夸得再是天花乱坠,夸她盛颜仙姿、名门之仪,郑贵妃都定是不满的,何况师家二娘子的年纪,比老二还长一岁,郑贵妃想先迎她为襄王侧妃。”
襄王,侧妃。
宁烟屿的喉舌无声地卷过这四个字,薄唇起了一丝新月般的弧痕,哂然垂袖。
但无论郑贵妃把算盘拨得多响,老大这里还没着落呢,婚姻大事,长幼有序,岂可越过太子,先让襄王定亲,就是侧妃,圣人也难应许,故而只是搪塞回应,先把太子叫过来,问过他的心意。
在长安,他若有中意的小娘子,只管上人家里去,三书六聘,把人娶回来就是,人家小娘子自是千情万愿。
这点自信圣人还是有的。
怕只怕这锯嘴葫芦不开窍,一句话说来,又不言语了。
圣人无奈,只得迂回试探道:“你觉着,这门亲事如何?”
宁烟屿口吻淡漠:“不好。”
圣人笑道:“朕也觉着不好,这师家二娘子,是名门之女,只是,她自幼养在宫外人家,又能有几分名门之仪,朕那位最好张罗婚事姻缘的长姊,对她相上的人一向自吹自擂。郑贵妃多半也是如此想,一开始,便拒了这婚事。”
谈及此处,圣人瞳仁中,笑意逐渐剥落,色泽转凉。
“至于后来,为何又应许,太子,你可知晓?”
宁烟屿颔首。
师家以军功起家,师暄妍的嫡兄,现如今出任淮北节度观察留后,麾下尚算有些兵力。若以姻亲维系两家关系,能助力襄王于朝中声势。
襄王虽无意于问鼎,但他的母妃似乎并不甘于此。
圣人拂了手,用狼毫蘸了墨,继续批复奏折,问了一声:“此次及冠礼,朕把全长安的名门毓秀都请来了,太子可是相中了哪家娘子?”
宁烟屿知晓,只要自己说一个“师”字,无论她目下是否正与襄王议亲,是正妃或是侧室,阿耶都能同意那个女子嫁给他,赐下婚事。
可那个女子,何尝有心。
狡猾善赖,出尔反尔,工于伪装。
宁烟屿长睫微抬,轻笑,缓缓摇首。
“没有。”
月光照彻华林,青帐外,篝火燃尽,唯余檐角几盏风灯摇曳。
华叔景去后多时,师暄妍方终于从帐内步出。
少女的身影有一分迟疑、踉跄,脸色苍白,虽疼痛已消,但看起来,像是皮肉的疼痛止住了,那股痛意却钻人心髓,樱唇微微颤栗,眸光茫然失神。
崔静训瞧了她的模样一时不大敢靠近前,但还记得殿下的嘱咐,双手捧着如意锁,向前道:“娘子,这是郎君托我转交你之物。”
少女垂眸看来,男人的掌心躺着一枚已经褪了华光的金质如意锁,那锁上还刻着“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八个字。
当年她刚刚出生,尚且处于襁褓中时,她的父母,也是爱过她的吧。
这枚如意锁,还有她的乳名“般般”……开头一切,总是那般美好。
小小的女孩儿躺在母亲的臂弯里,眼底定满是憧憬。
那时她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待到她长大,母亲那般慈爱温柔、包容一切的目光,给予了别人的孩子。
师暄妍自崔静训手中取下那枚如意锁。
这东西,是她自小便带在身边的,如珍如宝,一刻也不敢取下来,追随着她一路从长安驰往洛阳。
但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渐渐,不再把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当个宝了,就连它何时落在了“封墨”那里,她都不知。
师暄妍指尖微紧,向崔静训福了福身:“多谢。也谢封郎君。”
崔静训一怔:封郎君?
但顷刻想道,太子殿下少年心性未泯,也时有促狭捉弄旁人之好,这定是什么新鲜花招,他倒不宜背地里戳穿他的把戏,教他下不来台。
崔静训翩翩地还礼:“娘子,可要在下遣人护送回雅望阁?”
师暄妍攥紧了那枚如意锁。
她心里知道,她把那个风姿高华、如日之曜灼的郎君得罪狠了,他如今就连还这物件,也是让他人代为转交,是想同她前尘两清、不复相见之意。
这是她应得的。
她本就是个坏女孩儿。
何况——
师暄妍抓紧如意锁,将它揣在胸口,本该熏暖之处却是森然寒凉之意。
既然要坏,便坏得彻底些吧!
师暄妍没有让崔静训派人护送,此处距离雅望阁也已不远,她辞谢以后,示意自己要徒步而回。
此时还未到子时,离宫周遭尚有人巡夜,安全无忧,崔静训便不曾强拂她心意。
师暄妍至子时正刻回到雅望阁,长廊下的灯火明灭,春意寒凉砭骨,身子像是浸在一汪寒潭里,她抱着单薄的双臂,慢慢、慢慢,消无声息地走在回廊里。
侯府诸人,没有丝毫动静,安静得有些过分。
师暄妍抬眸,忽见蝉鬓捧着一只汤婆子,犹如鬼魅般闪现在她面前,少女微垂眼睫,怯弱地发着抖。
蝉鬓将汤婆子送入娘子手中,语调颇为冷淡:“娘子上何处去了?”
面对责问,师暄妍咬住了朱唇,隐忍不答。
隔了半晌方才小声问道:“母亲睡了么?我有话对她说。”
蝉鬓道:“夫人并未入睡,今日江娘子误入猎场,被流矢所伤,受惊过度,夫人正陪江娘子。”
今日,那两个突然冲将出来,拦住自己去路的人,便是受了江晚芙所使。
可惜后来林中长箭飞出,那二人均未能留下活口。
也算是死无对证了。
那两人后来并未回去对江晚芙复命,她心下不安,便故意做出动静来,吸引侯府诸人的目光,顺道将自己摘清,倘或师暄妍告发,没有确凿证据,无人会相信。
就算有确凿证据又如何。
比起她,开国侯与江夫人似乎都更愿意相信江家人的嘴呢!
回廊尽头花树摇曳,在月华笼络下,宛如枝头覆盖着晶莹薄雪。
师暄妍抱住汤婆子,赧然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再说吧。”
蝉鬓自二娘子回府以后,便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得家主指令,暗中探查二娘子人品心迹,这段时间以来,蝉鬓对此无时或忘。
但就她所观,二娘子性格怯弱,就连下人欺凌到头上她都能宽仁,不大像家主说的“暗怀筹谋”,除却近来于离宫之中形迹鬼祟以外,蝉鬓没有觉出任何异常举动。
但二娘子几回漏夜归来,不知是见了谁,昨夜里,更是绣履都丢失了一只,衣衫褶皱,颇有些困窘之意。
蝉鬓将此事回了家主,家主命令,继续盯着。
今日,家主正为了江娘子被流矢所伤一事分心,想必谁也无暇顾及这位二娘子,蝉鬓也不想前去打搅。
“娘子,夜色已深,请回寝房沐浴更衣。”
师暄妍看上去仍是温和无害,宽宥,善解人意的纤弱姿态,微微笑着,榴唇下贝齿轻绽:“好啊。”
江晚芙伤了。
没人再会关心,师暄妍为何这么晚归来。
太子冠礼结束了,各方宾客都登上了打道回府的车马。
天色放晴,马车穿行在直道间,两侧树木蓊翠,透过林叶,日影的花纹自华盖上闪转腾挪,变化万端。
师暄妍与江夫人、江晚芙共处一驾马车。
江晚芙伤在右臂上,用绷带缠了一圈一圈,江夫人怕她的臂膀落下来,在颠簸的车马中碰上硬物,便一直不嫌疲惫地轻轻托着江晚芙的肘。
江晚芙脸颊微红,与江夫人靠在一处,望向对面,沉默地拨弄着如意锁的师暄妍。
江夫人也听得了一串铃铛轻细的响声,看向师暄妍掌中的如意锁:“般般,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从未见过。”
师暄妍拨弄如意锁的动作一停。
原来,他们早已不记得了。
她柔婉含笑,将青丝拨过耳后:“无甚,只是一个老物罢了。”
说完便将如意锁收好,藏回了腰间的竹青色缠枝葡萄纹香囊。
其实她也忘了,若不是“封墨”让人把这块如意锁还给她,连她都已想不起来,幼年在江家受尽苦楚的自己是如何珍惜宝贝这块金锁的。
这是父母爱她的明证,仿佛只要抱着这块宝贝,他们迟早回来看她,接她离开的。
可后来,江晚芙去了师家。
一年、两年,爹娘始终没有来。
记不清什么时候起,她也不再稀罕这东西了,也并不觉得它能带来慰藉,只是挂在身上习惯了,才一直佩戴着。
江夫人不再好奇,垂首托住江晚芙受伤的右臂,切切叮嘱:“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大意,幸得昨日狩猎场上襄王殿下发现了你,送你回来,若是迟上一时三刻,只怕就不止伤在臂膀了。”
江晚芙面色含羞,小鹿般的眼微微闪烁:“知道了娘……”
话音落地,江晚芙神色紧张起来,似乎为自己的冲口而出懊恼,后悔地望了眼江夫人,又愧疚地瞥了眼师暄妍。
她欲盖弥彰地展示着,她与江夫人的亲密,师暄妍早已见怪不怪。
她认了江夫人为母,开国侯为父,师暄妍早已从下人口中知悉。
难为他们一家三口,还愿意给她一点颜面,在她面前稍稍遮掩三分。
江夫人内疚:“般般,其实你妹妹……”
师暄妍淡淡一笑:“我知道。”
她坐在马车里,似一尊玉像,乌眸如嵌在玉像上的黑曜石般,漆黑有光,凝然不动。
两侧摩挲过车窗的树影落在少女宛如削成的两肩,车中光线黯淡,遮去了她长睫底下情绪翻涌的秋水眸。
不过稍后,她转而望向车外。
蓦地,她的身子靠向了车窗,一股食流顶到了咽喉。
江夫人见她身体不适,也是吃惊,连忙问道:“般般?”
师暄妍靠在车窗旁恶心干呕不止,并制止了母亲搭过来的手,往身后推了一推:“女儿无事,也许是受不得颠簸……”
江夫人看她实在干呕得厉害,便让人先停下马车,让她缓一会儿。
师暄妍平复着翻滚不适的胃,见马车停了,回眸望向身后,只见那母女俩正两双美眸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江夫人极力压抑着,似想问,但终究又没问。
末了,她敲了几下车窗,示意外间人重新赶起马车。
江夫人拉住了师暄妍的小手,柔和地宽慰道:“般般,你身子不适,何不早说?离宫里有些不便,待回府以后,阿娘让府医来为你诊治。”
江夫人表面和煦,心潮却已起伏不止!
一颗心哆哆嗦嗦的,她不经意望了师暄妍的肚子一眼。
莫要怪她多心,回长安之前,女儿平白消失了一个月。
她回长安更是车马劳顿,前往离宫之时,也是乘坐这驾马车,从未听她说起过,她耐不住颠簸。
江夫人的柔和笑容挂在脸上,望着暖风中额前碎发拂动,看似清扬婉兮,实则内里浪荡不堪的女儿,心一点点往下沉。
侯府早有人前来接应,家主先下车马,女眷们则从侧门入内。
师暄妍方才呕吐了一场,脸颊苍白,病容恹恹,江夫人教蝉鬓来搀扶,自己则托着江晚芙受伤的胳膊肘,几人一同入内。
二房、三房的婶娘姨娘都来接应,一家人亲切热络地说着话,师暄妍融入不进,也无人会在意,便告了身子不适,先回房中了。
二房的林氏见师暄妍的背影渐渐走远,蹙眉,挽住长嫂的胳膊往花厅里走:“二娘子怎么了?”
一直到此刻,江夫人都心绪不定,但还未明确之事,怎好随意拿出去胡说,尤其二房又是个管不住嘴的,她不想最后冤枉了女儿,坏了她的名节。
毕竟齐宣大长公主那里,还要为她与襄王扯红线。
昨日襄王殿下送芙儿回来时,江夫人也暗中相看了几眼,当真是人中龙凤、倜傥之姿,着实也不逊色太子殿下多少分,若能嫁与襄王,自是般般的福分。
她眼下唯一只盼着,这个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莫要让她们失望。
“般般吃积了食,只是小事一桩,稍后让府医来为她看诊,”江夫人说及府医,便问二房林氏,“顾府医今日可在府上?”
林氏回话:“不在,听说是师门有召。”
顾府医师承名门,于长安也颇有声名,后被开国侯府私聘,于侯府为诸位贵人看诊。
“他今日既不在,明日再来为师暄妍探脉也不迟。”
江夫人与几位女眷来到花厅上,说起了离宫中发生诸事,还谈到了女儿师暄妍被齐宣大长公主相中,大长公主似乎有意为师暄妍与襄王殿下宁怿做媒。
林氏吃惊:“果真?”
此刻师暄妍与江晚芙都不在堂上,林氏直言不讳:“大长公主竟未能相中大嫂亲手带大的芙儿,反倒看中了般般?”
说起来,江夫人也颇为奇怪:“按理说不会如此。不过般般在江家想来也是惯养娇生,听弟妹说,还请了洛阳城出名的教习嬷嬷来教她高门规矩的,她如今举步投足,你们也都见了,确不输给长安名门闺秀。”
林氏便恭维道:“那还得是大嫂所出,般般是承了您的美貌,加上举止妥帖,大长公主这才青眼有加。”
林氏的风吹得虽舒坦,可江夫人总不忘女儿师暄妍适才马车上呕吐的情状。
她自己,是生过两个孩儿的人,对孕事了解颇深。
般般那呕吐得虽厉害,但多半是干呕,想到她回府两个月,便出现干呕的症状,再加上她此前有失踪一个月的先例,由不得江夫人不往那处怀疑。
先前应许夫君,要探查般般是否身体尚属完璧,因在离宫之中,不好动作,眼下回了府,江夫人打算今夜,便亲自去找女儿谈话。
如能套出一些话,自然最好,如若不能……
那便只能明日请顾府医过门把脉。
月华清冷,照得侯府诸间屋舍俨然,如覆白霜。
师暄妍身着烟柳色寝衣,在寝屋内做着针线。
灯下穿针殊见功夫,她一针一线不疾不徐,妙手下一幅活灵活现的莲塘乳鸭图已初见雏形。
江夫人带着鱼羹敲开了师暄妍的房门,身后跟着的是芜菁与绿珠两名女侍。
江夫人将鱼羹搁在案头,特意揭开了盖儿,那鱼汤腥膻,像是没处理干净似的。
气味刮到师暄妍的鼻子里,便是一股冲鼻欲呕之感,她故意不动声色地将盅盖合上,放针线于簸箕,起身向母亲行礼。
江夫人煦暖招手:“过来坐。”
师暄妍将小手轻颤着交入母亲指间,任由母亲握住,便落座母亲身畔。
江夫人在罗汉榻上挪了身位,让绿珠端走榻上香几,教女儿躺在她的怀中。
她慈爱地俯视着女儿清秀温婉的容颜,掌心摩挲过女儿清透白皙的肌肤,只见一节柔荑般的小手,腕白肌红,骨肉匀亭,似葱根般纤细幼嫩。
难以想象,这般乖巧懂事的女儿,她是如何干出那等腌臜媾合的勾当的。
“般般。”
江夫人轻唤着师暄妍乳名。
师暄妍美眸微敛,长长的鸦睫上翘着,缓慢地开阖,像是情意缠绵,依恋至深,唇中溢出低低的回应。
江夫人轻声道:“我见你今日一整天都待在房中,也不肯出来用膳,特意给你熬了鱼羹,只是母亲从来不曾亲自下庖厨,做的羹汤不太鲜美。不过你看在娘一片心意的份上,就吃些?我也少担心些。”
师暄妍的目光浮出一丝挣扎:“这……”
江夫人拿鱼汤就是为了试探师暄妍。
她说今日的呕吐是由于受不住车马劳顿,但此时不在马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