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片刻,便把目光挪到了侧后方的龙清宁身上,视线如水交汇,泛不起波澜。
接下去吃什么都没滋味儿,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把跟前的花生摆来摆去,挨过两刻钟,有朝官随内侍离殿,龙可羡本也想着走,却见那正中殿门徐徐开启,两排内侍提灯侧立,台阶前显出道人影,朝服规整,垂十二旒。
小皇子脸色煞白,仿佛只凭一件朝服,就被轻易地压制了。
周遭陷入寂静。
骊王逆着天光缓步入内,身后是佩刀肃立的廷卫。
他脸上看不出病容,抬了下手,身后殿门重新合上,带起的风把宫灯吹灭了几盏,只剩佩刀寒光闪烁。
重病的君王突然而至, 唱礼内侍没有通传,殿中剩余的臣子仿佛也跟着慢了半步。
前者要故弄玄虚,用寒刀冷剑营造出危险临近的错觉, 若有按捺不住被吓得举刀相抗的, 正好当庭拿下, 于理于法都说得过去。
后者偏偏不好吓唬, 都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你骊王还在封地吃着糠咽菜肖想王位时, 他们已经手握重权结成了同盟,在大祈朝局里呼风唤雨。
烛火扑朔,灯影无声地摇晃着,殿中落针可闻,各种眼神暗自交递。
两三息的沉默后, 不知从哪儿发出道酒杯落桌的轻微磕声,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 涟漪荡开, 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大伙儿起身行礼。
弯身时, 龙可羡朝阿勒座次看了一眼,他拇指沾着新鲜的酒液, 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是随意地把拇指挨在下唇, 偏头蹭掉了酒。
动作轻微,一闪而过,龙可羡吸了口气,耳根发烫。
骊王站在主座前, 并不急于落座,而是挂上了一贯的笑容, 将殿内环视一圈,从容道:“诸卿免礼。”
这会儿真走不得了。
骊王一来,歌舞尽退,大伙儿虽还轻谈着,但都没了之前的轻松模样,最拘谨的还属小皇子。
“彧儿是长大了,”骊王满面慈祥,把小皇子召至身边,“今日祭礼进退得宜,做得很妥当。”
小皇子略微侧身,垂首道:“儿臣驽钝,不及父王教导之万一。”
这殿中座次本就遵照祖制,骊王不来,首座就得空置,一应礼盘酒水不可少,小皇子即便代君行祭礼,也不能越矩往王位上挨,只能坐在下首第三座的位置上。
但今日这座次排得怪,竟然在首座边上给支了张小几,只比首座挨两寸,略微倾斜了角度摆放,若是不仔细看,真像从首座延出了个位置给小皇子。
怪不得小孩儿如坐针毡。
骊王完全没在意他的窘迫局促,轻抚着他手背:“是太傅与阁老们费心了,朕病体难支,在礼数上的规诲多少有些疏漏了。”
这话含沙射影,瞄准的是小皇子这身衮冕,实际上却把阁老和礼部纳进了射程范围内。
老狐狸们都稳得很,齐阁老和首辅万渠亭座次靠前,听都听到了话尾,却只互相把酒言欢,谈着风物,说着河山,连眼风也不曾朝首座飘过分毫,只要骊王没有指名道姓,他们绝不往刀口上撞。
只有小皇子惴惴不安:“儿臣有错,请父王训示。”
这头垂的,几乎要把脑袋夹到前胸去了,恭敬得过了头,反倒显出怯懦瑟缩来,和今日祭坛上落落大方的样子真是天壤之别。
阿勒饶有兴致地把他看了一眼,这夹缝里长大的小崽子,懂事儿得过头了。
不料骊王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吾儿何错之有。”
小皇子若有错,那连带着错的就是他身后的太傅,是悉心教导的阁老,甚至是今日祭坛上的大小官吏,骊王根本没想揪着此事不放,他朗笑过后,内侍从提来的食盒里斟出热茶,他慢慢地喝了两口。
再放杯时,神色已经不如之前平和,眉眼夹着阴郁之色,看向小皇子,又是懊悔又是忿恨地说:“彧儿年弱,好比幼苗生长之际,既要良师辅佐,也需慈母教养,朕即位以来,受奸人蒙蔽,毁乱纲常,祸及子孙,思及此,便觉得愧对兄长。”
说到最后,便几乎要掩面而泣。 纲常是伦/理纲常,骊王纳兄妻为妃,毁之,子孙是骊王之子,他将小皇子交给龙清宁抚养,祸之。反推回去,是受哪位奸人蒙蔽,答案呼之欲出。
龙清宁端庄静娴,恍若未闻。
而龙可羡“咔嚓咔嚓”捏碎了满桌花生壳,恶狠狠地瞪着骊王,看着像下一刻就要起身拔刀的样儿。
“少君,”千钧一发之际,万壑松转身替她满上一杯清茶,看着那些碎壳,含笑道,“质库司从箩城收来的各色果子,用旧方子炒了,味道好,壳却干硬,小心划了指头。”
就着斟茶的动作,万壑松化掉了龙可羡起身的势头,后边随侍的余蔚松一口气。
阿勒往椅背靠,不咸不淡地说:“六爷对西六城知之甚深,是打算明年顶了兄长位置外派吗?”
万壑松道:“万某才疏学浅,哪里够资格掌领一方,不过平时久居乡野,爱捣鼓些花果蔬食。”
阿勒笑了笑:“大材小用啊。”
万壑松道:“人各有志。”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句,看着挺和气,却实打实地阻了骊王的话头,他举杯小口润着喉,余光往万壑松身上瞥去,看起来像是犹豫了,当他余光收回,看到孱弱的幼子频频往贵妃处看时,心再度狠下来。
“来人!”骊王骤然发声。
屋内的轻声细语消失了,那块和乐融融的虚假幕布被这声喝令彻底揭开,不论骊王是真病还是假病,他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
在座诸人都没有轻举妄动。
门口持刀而立的廷卫应声而出,不到片刻,便压着一名内侍进到殿中,那内侍蓬头垢面,浑身都是受过刑的样子,双腿像灌了米的麻袋,被一路拖行到正中,便连站也站不住了,扑通地趴了下去。
骊王起身,缓慢地走到桌前:“今冬雪来得早,各地皆有雪灾,这是天降异象,朕夙夜难安,唯恐是己身未能持礼,惹怒了天公,才降此灾祸警醒朕,然!”
杯盏砸裂在地,迸开的碎瓷划破了内侍的肩膀。
骊王满面痛怒:“在朕斋醮祈福时,王兄托梦于朕,梦中,王兄痛哭不止,直言愧对先祖,本该为我大祈朝纲再尽心两年,却不料被奸人所祸,受毒侵体,这才含恨西去。”
“陛下,”封殊面色沉静,和慷慨陈词的骊王形成了鲜明对比,“先王饮食起居皆由内庭司主理,可是这奸人动的手脚?”
“话不是这样讲,”万渠亭捋着胡须,笑眯眯给打断了,“先王沉迷丹道,后几年身子已经败坏了,再说了,先王驾崩之时,陛下不也在场吗?”
这话诛心。
骊王本来就背着弑君弑兄的名声,至今都被捏作把柄,他要从这里切入,势必得挨人戳几下脊梁骨。
封殊看了眼首辅大人,往后一靠,没再插话。
“先王虽浸丹毒,却绝不妨碍性命,”他稳了稳,气势更盛了,直指殿中软成一滩的内侍,“冯企!先王饮食起居素来由你掌管,你摘不掉干系!”
廷卫垂首奉上一纸供词,骊王抬指,教传下去给首辅大人过目。
“这是昨儿连夜审出来的供词,冯企在衡枢二十三至衡枢三十八年皆于质库司任职,衡枢三十八年冬,先王金口玉言,赏了他织金斗牛蟒衣,调到内廷侍奉先王饮食,次年,先王开始频繁宣召太医进宫,身子每况愈下。”
衡枢三十八年,就是龙清宁入宫为妃的时候,明的暗的线索直指龙清宁,连几位阁老都忍不住朝她望过去,龙清宁八风不动。
供词传下来,万渠亭看了两眼,便交给了万壑松,龙可羡就在左旁,瞥眼就看着了,万壑松也不瞒她,铺在左侧与她同看。
阿勒哼出道气音。
龙可羡这会儿心急,看得囫囵,匆匆地略过了内侍如何在饮食中添药,如何与宫外药行私下往来,如何收受银两这些细节,只一目十行地来到下方,找到宁妃二字,果然,这就要开始攀咬了。
她把供词推回去:“一份供词就能给人定罪吗?说不定是屈打成招。”
骊王放了杯子,把那喉咙的灼烧感压下去,他今日强撑精神,在杯里下了猛药,时不时就要续一口气。
“戕害先王之名,一份供词不够,便挖当年涉事内侍和药行!但这些不过是旁人手中刀罢了,真正要追究的是幕后黑手!”
宫外大赦将毕,角声逐次炸响,沿着长街阵鸣,千家万户都在撒黄栀迎冬,殿内气氛肃杀,在铿锵的举证过后,骊王倏然转向身后,看着陷入阴影的龙清宁,突兀地扯了一道笑。
“阿宁,王兄迫你身侍二夫,又降你原夫官职,将他贬到那荒远之地糟蹋,继而强逼你入宫为妃,你心怀怨恨,你敢认吗?”
骊王的身躯挡住了烛火,龙清宁身上半明半暗,她还以一笑,甚至没有起身福礼:“臣妾认。”
“连怨也不能怨吗!”龙可羡拍桌,“你们宫里规矩这样大,见到一个君王就要笑脸相迎吗!财神爷也没有这样霸道的!”
骊王仰面长笑,他笑得癫狂,连口鼻间都溅出了零星的血,抬手拭去后,在鼻下唇边延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迹,看起来尤其瘆人。
小皇子惊惧不安,往后退了半步,跌坐在地上,“父,父王。”
“你心怀怨恨,心怀怨恨,”骊王呛起了咳嗽,他咬着这四个字,看向龙清宁的眼里怨毒又阴狠,“故而指使内侍,在日积月累间戕害王兄,甚至连他的最后一程,都是你亲自送的,你敢认吗?”
小皇子震惊地看向后方,龙清宁仍旧纹丝不动:“臣妾认。”
“认,你认……”骊王扑上前去,袍摆拖着残血,宛如爬在地上的追命索,追着他往前蔓延,他扑到龙清宁跟前,扯起了她手腕,“你擅烹饪汤药,这半年来,故技重施,将毒下在了汤药间诱我服下,你敢不敢……敢不敢认!”
龙清宁被拽得晃了一下,她温顺道:“陛下为夫纲,为天常,陛下所说,臣妾没有不认的。”
“你不要逼她!”龙可羡早忍不住了,掀桌而起,在满地狼藉里疾冲上前。
“少……”万壑松呆了,他哪见过姑娘家如此矫健的身手,想拦的,却眼睁睁看着那道影子飘过去了,他提起口气,在看到对座拦出的手时,又松了下去,心绪起伏之下,奇怪地,又泛起点儿异样的酸楚来。
阿勒捞着龙可羡那截腰,把人摁在位置上,周遭廷卫已经拔刀了,这会儿若是动手,打赢都没用,日后就是个要命的把柄,随时都会被内阁这些老狐狸提起来清算。
龙可羡不管的。
权衡利弊、忍辱负重那就不是龙可羡了,她将自己千锤百炼,站到了武道巅峰,修的就是“凭心”二字,她捣了阿勒一拳,“你别拉我!”
“是谁教得你如此重情义?”
不知何时,骊王站到了身后,他居高而立,在剧烈的情绪起伏之后已经显露出了颓态,只有双眼仍旧阴毒狠戾:“是阿宁吗?她把你教得像条指哪打哪的狗,就没有告诉过你,她在你身上安的那些心思?”
龙可羡冷漠地瞪回去:“人心都有七窍,想得多点,想得少点,都是常见的事,安心思又如何了,反正安不到你身上。”
“不如何,不过是在你幼时,便哄你进族学让人欺辱,哄你进演兵林让你风餐露宿,再卖了你的行踪让你被擒入狱,最终连生母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她对自己狠,对你自然也不在话下,你真当她有心吗?荒唐!”
“胡说!”龙可羡甩开阿勒,一字一句说,“我不信你。”
骊王一点也不恼,他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北境龙氏嫡脉是怎么死在褚门的?是她通敌!你是如何被药得几近痴傻的?是她冷眼旁观,纵容龙氏对你下手,她要你忠心,最好只对她一人死心塌地……”
他起身,用一种诡异的怜悯眼神看她:“你是不是还要替她担了弑君的名声?痴儿!你与她讲情意,她只与你算得失!”
讲到弑君之罪,在座只有龙可羡和骊王沾的脏水最多,谁都以为骊王要借此清算龙清宁,必定要连带龙可羡一道算进去。
但他没想拉龙可羡下水。
她背后的水太深也太黑,就方才那阵不起眼的几句话,就能看出万壑松不是曲意逢迎,阿勒也没有捏酸吃醋,只是在言辞间把龙可羡围了起来,那就是明显的站队。
骊王没想给自己竖敌太多,反过来讲,只要击溃一个龙清宁,连带着龙可羡也要受到重创。
谁重情,谁先死。
就连北境王也不能例外。
骊王的话讲得很轻, 却都是奔着要害来的。
那一个个字仿佛落进龙可羡的胃里,成了籽,在瞬间激长成带刺的藤蔓, 挣扎着要往外涌去。
龙可羡茫然地转头, 去看骊王身后的龙清宁, 而龙清宁多聪明, 只要这一道眼神,就能猜出骊王抖落了什么事。
对视的第二息, 龙清宁原本无懈可击的面容终于出现了裂痕,她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沉默地错开了目光。 于是龙可羡懂了。
先时还很不服气,随时都有可能从阿勒手底下冲出去的身子软下来, 乖驯地坐在小桌前。
垂着眼。
就像脊骨从肉里面塌了一角,连那股盛气凌人的劲儿也被挫灭了。
就在这时, 殿门骤开, 训练有素的廷卫有序地灌进来, 寒风簌簌,搅得殿里烛火不安地跳动, 所有人都笼罩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里。
但是没有人动。
那些老狐狸们看得门儿清,今夜他们只是看客。
骊王先以礼数入手, 看似把矛头对准了越线的士族,但那仅仅是个切入点,他手里那把刀,从始至终都是为龙氏姐妹准备的。
一个是挟令皇子的宫妃, 一个是手握重兵的边王,这二者真联起手来筹谋王座, 那还有骊王什么事儿,偏偏她们互为软肋,偏偏她们把情意二字看得重如千钧。
这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那虚无缥缈的情意。
“妖妃祸国,惑乱朝纲,戕害先王,罪无可恕。”
罪名一字一句钉在龙清宁身上,骊王面目狰狞,铿然地说:“拿下!”
狂风暴涌,碎雪呼啸着拍进了殿内。
廷卫整齐的脚步声刚刚往里压进两寸,龙可羡手掌一滑,叠雪弯刀已经出鞘了。
“谁敢。”
廷卫被硬生生阻在两丈开外。
君王颜面就系在危重之间,骊王往前一步,怒声喝道:“今日朕凭的是天意,仗的是法度,正的是我大祈朝纲!有何不敢!拿人!”
两位阁老由自家侍卫护在身后,往外避了出去,免得流矢伤人。
一时之间,殿里外都乱得不像样子,宫女内侍们还捧着酒水托盘,猝不及防一惊,都尖声叫着散进了漆夜里,结果跑不出两步,便被削掉了脑袋。
血流如注。
宫外的角声掩盖了厮杀,以这座殿宇为中心,左右三重宫道已经全部封锁,今夜骊王要的就是万无一失。
兵戈压阵,几乎要逼到身前,龙可羡左手持刀,劈开刺向龙清宁的长剑,小皇子惊叫一声,被龙可羡拎起,扔进了龙清宁的怀里。
“你凭天意,仗法度,正朝纲,口口声声都是大义凛然,好像谋权篡位的不是你。”
龙可羡根本不和廷卫缠斗,这些规规矩矩操练出来,从未经过战场厮杀的正规军们,在她眼里就像华美的小鸾刀,中看不中用,她闪身上前,就像道流光似的,谁也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叠雪弯刀那冷银色的截面已经架在了骊王脖子上。
“王位是你坐的,权势是你得的,什么好处都教你捞了去。可你自己不争气,握不住这王权,反过来要恼羞成怒,把帽子扣到女人头上去,真是好不知羞!”
她讲话自来就慢吞吞的,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刀柄架在要害,骊王不听都不行。
廷卫的第一波攻势被破开了,但他们借着龙可羡架刀的瞬间,纵身而起,侧突向龙可羡,不料一张小桌遽然被踹翻,碗碟杯盘迸在眼前!
在噼里啪啦的碎瓷声里,阿勒双手合十,歉意地笑了笑:“对不住,脚滑。”
骊王瞥见,不怒也不惧,他看着龙可羡,眼里的怜悯和憎恶不加掩饰:“可怜,怎么会有你这般可怜的人,她利用着你,一次次把你往死路上推,要用你时呼之即来,要弃你时挥之则去,你还为她以身涉险。”
龙可羡翻掌,刀面划破了骊王脖颈,细细的血线溢出来。
万壑松起身:“少君!”
这满殿里都是耳目,廷卫能除,阁臣能杀吗?不能!若是龙可羡真杀了骊王,未来就难以在朝中立足,只要朝廷想拿捏北境,随时能以此为由断了北境的粮食、布帛、盐铁等供应,把北境孤立起来,这是比异族入侵更可怕的封锁。
骊王扭了扭脖颈,让那血线蜿蜒进领口。因为失了血,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来,简直像被什么一口口吞掉了精气,显出异常的老态来。
“你信,这些事你皆是信的吧?”他重重咳了几下,偏头吐出口血,露着一口被血染红的牙,笑了起来,只是发不出声了,只从胸腔里扯出嘶鸣,“否则你不会如此避重就轻,一句也不敢提及。”
龙可羡握着刀,连指骨都绷白了。
骊王晃着眼前的流珠,笑声越来越大,“带人!”
还有谁?
万壑松和封殊皱眉往外看,还没见着人,先听见叽叽喳喳的求饶声。
“哎哟这位兵爷,衣裳扯不得,二十两一件儿的罗锦呢,您扯我胳膊,再不济拎脖子也成,小的皮糙肉厚不怕掐!”
说话间,两个廷卫推开了逃窜的宫侍,架着个人,一把给扔到了殿正中。
那人不像先前被拷问得奄奄一息的那太监,反而生龙活虎,落地就骨碌地打了个滚,接着跪趴在地,当中还悄摸儿抬了下额头。
不看不打紧,一看,这人先是被这满屋金翠晃得神魂颠倒,连地砖上嵌的金边都爱惜地抚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看向别处,不料刀光剑影刚一入眼,他那脸色霎时间泛上青白,再转着脑袋,往首座边上一看,见了龙可羡抖一遭,再见阿勒简直要把毛给抖下来了,哆哆嗦嗦地就要往后爬。
廷卫哪能让他跑了,当即抬脚抵住他的肩,“抬脸。”
这人不敢不从,涕泗横流地仰起了脑袋,露出一张不大标致的脸,细看,干巴个儿,头发毛躁,一双眼睛刀似的亮。
龙可羡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那个小贼。
龙可羡和阿勒在坎西港“初遇”之时,想摸阿勒兜,没想到逮个正着,苦兮兮地陪阿勒演了出卖身戏码的小贼。
早在伏虞城时,龙可羡曾想过查查这小子,可当时已经遍寻不着,不为别的,只为一点——索檀生了张和石述玉一模一样的脸。
许多事情弯弯绕绕,回到了原点。
那张脸一露出来,先动起来的是封殊,他蓦然回头,隐晦地把椅子挪了个位,把后背空门拉离石述玉的攻击范围,目光复杂。
石述玉察觉了,但他没什么表情,只是遥遥地看了龙清宁一眼,仿佛从索檀在局面上出现的那一刻,就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看到了尾。
“欸你……!”索檀指着石述玉,目露震惊,可话都没出口,就被廷卫拿破布给堵了,廷卫嫌这小子聒噪,干脆踩着他肩头,将索檀重新按得趴跪在地。
骊王攥着袖口,把那欲呕不呕的感觉强压下去,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快速朽败,药物透支着精神,会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那又如何呢?今日若不能彻底拆开龙氏姐妹,即便苟活过今日,他也没有未来了。
“你认得他,”骊王没有错过龙可羡的表情,这让他笑容越发诡异,“但你必定不知道,他们二人与你还有番渊源,他们皆是你母亲养的小孩儿。可怜,当真可怜,你母亲弃你于不顾,却养了一对双生子,一个教了拳脚,送进高门大户里,从小就知道自个儿是细作,一个藏在乡野间,隐秘地养着。关键时刻,就是拿捏骨肉至亲的利器。”
龙可羡屈了下指,叠雪弯刀自然地滑落,刀尖抵在地上,磕裂了地砖。
“龙霈死后,这对双生子就交给了龙清宁,她设了一盘经年大局,你我皆是棋子。”
骊王自觉胜券在握,龙可羡是很难攻,万般伏击和打压都不能奈她分毫,但她也有软肋,掐灭她对龙清宁的信任,就能断掉两人的联系。
龙可羡在乎的人就那么几个,她就渴求那一丁点微薄的情感,若十几年的骨肉情仅仅是她荒谬的自以为是,强烈的背叛感也会打垮她。
“以汤药耗空王兄身子是她,隐在局面下授意石述玉反水,进而让王兄绝望溃败的是她,甚至王兄最后一口气也是她掐断的。往回细数,让你吃遍苦头之后回到三山军,夺兵权,掌北境的也是她,再放出索檀,让哥舒策得偿所愿,助你在朝中站稳脚跟的也是她。你越稳,她越死不了。”
龙可羡喉间干涩,握刀的手一直在抖,她想看一眼龙清宁,却发现自己转不开眼,有些事情不讲,就轻如鸿毛,讲出来,便如巨山压顶,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廷卫逮着机会侧突上前,他们选择绕开龙可羡,避过她的攻击范围,而往后直取龙清宁,但龙可羡太快了,她脚底碾着碎瓷,轻轻一抬,瓷片飞射而去,顷刻间就打乱了他们的攻势。
小皇子死死抱着龙清宁,吓得脸色苍白也不撒手。
龙可羡这边脱手,那边廷卫已经把骊王护在了身后,他们往阶下连退,靠到了封殊和万壑松的桌旁,这里还有士族的护卫,他们认定就算打起来,龙可羡要顾着士族颜面,必定不敢敞开了下重手。
“她心有天下,将你搁在何处,你还不知晓么?”骊王站在重围之后,阴沉地说,“今日我要拿她,是替你泄愤,她这般蛇蝎……”
话音被掐断,廷卫们还没有看清龙可羡的脸,胸口就受到了巨创,像堵脆弱的人墙,轰然往后倒落,万壑松起身避开了,抬手示意侍卫不要妄动。
而骊王脚尖离地,喉管在巨力的挤压下发出令人胆寒的磨动声。
龙可羡掐着他脖颈:“讲完了吗?”
骊王根本无法呼吸,脸涨成了暗红色,他费力地挥动起双手,却没有人敢上前。 正在这时,小皇子缩在龙清宁怀中,细弱地喊了声:“宁母妃……”
始终半隐在阴影之后的龙清宁终于站起来了,她身形单薄,走在烛影飘摇中,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了,但她没有,她抬手虚挡在额前,望了眼漆黑的夜空,一步一步很稳。
“蛇蝎心肠,机关算尽,冷漠无情,”龙可羡一连蹦了好几个词,“今日能坐在这朝中的,哪一个不是这般走上来?偏偏换成她,就成了十恶不赦了。”
金杯共饮,白刃不饶。
大家都是一般黑,凭什么好话都教你讲了呢?
龙可羡听了一夜混账话,真是恨不得把他削成四段,东西南北地埋得远远的,想投胎都凑不出一整副身子骨。
她们是把情意看得重如千钧,却绝不是互为软肋。
第177章 反杀
宫外, 逢德台大赦已毕,角鸣渐渐地弱下去,余音宛如鼾息, 被风推着, 荡进宫墙内, 徐徐地漫进了大殿中, 这里一片死寂。
两位阁老被安全带离,士族掌管的内城巡卫收到消息, 开始有秩序地往宫里进,封殊劝到第三句,龙可羡才松了手。
骊王顿时软倒在地,挤出了孱弱的气息。
龙可羡俯视着他:“我知道你为什么讲这般多话,挑拨离间的阴招, 你使得很粗糙,不知道谁给你的消息, 让你以为今夜胜券在握, 但我要告诉你, 你被当枪使了。”
索檀是怎么落到骊王手中的,关于北境龙氏和战场上那些事, 又是谁喂到骊王手中的,这事儿龙可羡不清楚, 但她能确定,有人是想透过骊王的手,把龙清宁从幕后推到台前。
骊王收到消息,就知道自己只能放手一搏。
不搏, 他就等着龙清宁挟令皇子,一日日地让他病下去, 直到无声无息驾崩;
搏一把,他还有微渺的机会能在拆离龙氏姐妹之后,在保住王位的前提下,自退一步,先交出涪州学府,向朝中清流递出投名状,再取缔皇商,把海务交予士族,缩头乌龟嘛,他也不是没当过,若是能重新洗牌,再熬上十年,当上十年不务正业的君王,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他输了,因为这场赌局的本质不是输赢,是一场逼杀。
骊王哧哧地笑起来,他口鼻滴血,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伏在地上的肩膀不停颤抖。
他知道啊,但他别无选择。
小皇子衮冕着身的那一刻,骊王就注定要死。
封殊在这时站起来,隔开了惊惶失措的廷卫:“陛下龙体要紧,还是宣太医吧,年关难过,朝堂经不起二次动荡。”
龙可羡没挪位。
于是封殊再往前两步,进到第三步时,脚下一晃,一枚花生壳“哒”地钉在了靴子前,阿勒捻着花生薄衣,闲散地坐在原处,真就跟看戏似的,善意地提醒了句:“留心脚下。”
封殊面露不豫,压着火:“这是我大祈朝务,哥舒公子理应避讳吧?”
阿勒听得认真,倒也当回事儿了,却把手往后一架,笑着说:“讲起来,这也算我家中内务,三爷是不是也避避?”
胡搅蛮缠!
在这关乎朝纲重本的时刻,谁都不会把这句话当作玩笑,南北双王之间是不是真有那么点风月,这事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祖宗会不会唯恐天下不乱,把局势搅得更浑。
故而封殊没打算跟他作口舌之争,他抬指,环了一圈大殿:“今日乃是冬至大宴,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我登阶进殿,陛下若在此时出事,少君便得再浇一身脏水,天下人会如何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