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离,带队去把那…一堆衣山,挖出一条道来,将里面的人救出来。”
“臣领命!”此人正是王翦之孙、王贲之子,王离是也。
王离指挥手下卫士,跑步到那一座衣山,快速安排:“两人成排,前后间隔一臂之距,竖排成列,往后递运。”
一句话分好工、排好队,接着立即开挖。
最前方两人各捡起一套工装,递给身后两人,身后人又依次往后递运。
李斯性格机巧,趋步上前拿回一套工装,呈给嬴政:“陛下,请看。”
三千套工装,每套都叠得方方正正,用麻绳系住。
解开麻绳,就可见一套工装里包含:短褐、裈裤、亵衣、亵裤、头巾、鞋子和袜子。
都是大秦黔首和役力穿的制式,颜色也是城旦舂和刑徒所穿赤衣。
其中短褐、裈裤的布料紧密厚实,硬挺阔长,一看一摸,就知会极耐穿。
亵衣、亵裤的雪白布料柔软细腻,一看一摸,便知道穿上身会很舒服。
赤色红得鲜亮纯正,全无暗沉斑驳。
是贵族私家染坊才能染出来的鲜亮颜色。
短褐裈裤的制式,厚实耐穿的布料,赤红的颜色。
无不在说明,这套工装确实是专为役力定制。
此时的君臣尊卑,远没到后来那样森严。嬴政在查看时,王绾等人也都围到跟前,跟着一起看。
还伸手摸了摸布料。
“这一套工装,足以让一名役夫穿上三五年。”王绾神色惊喜激动。
冯劫反驳:“何止三五年!短褐、裈裤穿三五年,亵衣亵裤再穿二三年,缝缝补补再穿三五年。十年之间,都不用为无衣蔽体发愁了。”
李斯心思就更灵活:“不止,不止可以穿,还可市易!”
“外穿的短褐裈裤,是役力刑徒的制式,不好成套交易,却能拆成布片了倒卖。”
“至于雪白柔软的亵衣亵裤,直接便能拿去换钱换粮,或换更多的粗布。”
“哪里发的是衣裳,发的是秦半两啊!”
王离带队卫士,从‘衣山’外开挖。
上次一千四百匹布堆成‘布山’,这次‘衣山’三千套,数量更大,山也更高更厚。
但王离带队的卫士效率更高,没多久,也把‘衣山’挖穿了。
而鉴于上次方向挖反,做了白工,这次周邈就乖乖地站在原地等待救援
看清救援者不是熟人,礼貌地道谢:“多谢诸位了。”
此时从卫士们让出的一条道那头,走来一小将,神采飞扬明媚笑道:“臣乃奉陛下旨令,周君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周邈习惯地问道:“小将军贵姓?”
“某姓王,名离,字明。”王离穿甲戴盔,便只直立揖礼道。
周邈赶紧生疏地还礼:“那我不该叫你小将军,当称你武城候。”
嬴政当先走近时,就听见周邈说出了那句:“还有,你就是那个王离啊!”
王离也下意识问道:“哪个王离?”
周邈科普:“就是那个王翦的孙子、王贲的儿子,武城候王离。”
“以后会随蒙恬大将军抗击匈奴,秦末会随章邯一起统率秦军,抗击各路起义军。”
“差点就随章邯一起,击败西楚霸王,挽大秦于危亡的那个秦朝名将王离啊!”
被预言未来的王离,一时不知所措,看向跟来的阿父王贲:阿父???
王离戍卫天子安危,王贲又是知情人,这才知道有个‘周君’,颇受殊遇。
但他不知道是这种情形啊!
王贲没空为自家儿子解惑,嬴政也知道了王离也是历史名人。
只是周邈言语之间,似乎章邯声名更显赫?
“章邯?”有些耳熟。
周邈也不知道现在章邯在哪儿,只知道——
“秦二世时,章邯时任九卿之一的少府,受命率骊山刑徒七十万,迎击西楚霸王项羽。”
出则同乘一车、入则侍从在侧的蒙毅,在这一提醒下,想起来是有这样一个人。
“如果是章邯,现在应当是少府属官若卢令。”
周邈被生僻的官名搞蒙,“少府属官若卢令?”
见周邈疑
惑,蒙毅就简单解释道:“少府掌管皇家私财并服侍生活,具体包括征课山海池泽之税、收藏地方进贡,供给和服侍宫廷衣食起居、游猎玩好等*。”
周邈大约懂了:“大约是清朝的内务府。”
蒙毅没追问清朝是哪朝,不然又要跑题,没完没了了。
继续说道:“少府在咸阳和各郡皆有置官,咸阳少府有丞数人,铜丞、狱丞、衣丞、果丞等,有属官如太官令、汤官令、太医令、导官令、若卢令等,各有司职。”
“而若卢令,主管收藏兵器、关押犯罪朝臣及妻女。”
周邈还是云里雾里,但大概明白了:“总之!大秦帝国最后的名将章邯,现在是若卢令,负责收藏兵器、关押朝臣罪犯!”
“虽然是文官,但和他后来带兵打仗,勉强也对口?”
继张良、项羽,嬴政又记住一个章邯。
但眼下之事更要紧:“王离,带队卫士,将这三千套工装搬运至左偏殿堆放。”
王离:“臣领命!”
离开前,向他阿父使眼色:阿父阿父阿父!
王贲:快去快去,之后同你细说。
嬴政正欲回章台宫,周邈又提议道:“陛下,要不我们把‘工业机器人×8’也领取了?”
“领取后熟悉熟悉,免得动工时再拿出来,会因生疏耽搁时间。”
嬴政疑问:“没有危险?”
周邈觉得问题不大:“应该是的,系统之前没把布匹和工装砸我脸上,应该是有宿主保护机制。”
“工业机器人也不同于粮食,没有坍塌被掩埋的风险。”
“只要你们离远点,别把你们砸到就行。”
后来者的王绾和李斯等几人,这两天也都已知悉全情。
此时李斯忽然想到:如果周邈身陷险境,又刚好有任务道具未领取,那只需点击领取,便能出其不意对近身的敌人迎头一击!
而假使意图行刺……
李斯隐晦看向嬴政,后者并无异色。
随即又否定:不会,以周邈对陛下的极度推崇,不会生出刺杀恨意。
而且,周邈的系统任务还要仰赖陛下协助,否则一旦任务完
不成,他本人将被抹杀。
“可。”嬴政带头后退,给周邈腾地。
周邈也更往前跑出一段距离。
八个辅助工程建设的工业机器人,不是八个扫地机器人,肯定要大很多。
站定之后,周邈深呼吸,双击任务道具栏的‘工业机器人×8’。
于是,完全不逊色先前的光效场面下,‘叮’一声,八台庞然大物凭空出现!
八台工业机器人因用途差别,形状也各异,高者长达三丈,胖者宽至两丈。
粗粗一看,周邈大概就能分辨出类似于挖掘机,钻井机和起吊机用途的机器人。
周邈轻呼一口气,放心了。
白昼升明月,青天降神物!
——异象再现!
而周邈也毫不意外地,被八只钢甲巨兽从四面八方包围了。
正当蒙恬思索要如何救出周邈时,一个钢甲巨兽竟无腿自走,往前又往左,让出了一条道来。
而周邈从通道里出来,兴高采烈小跑步近前:“陛下陛下!”
“现在有这些全自动机械,咸阳给排水改建工程,能省力很多!”
嬴政目光探究地看着那八只钢铁巨兽,面带好奇却并无惧色。
相比身长五丈、足六尺,重各千石的十二金人,这些最高三丈、最宽两丈的钢铁巨兽,也不过尔尔。
“这些…机械,为何能无腿自走?”嬴政问道。
周邈思考着措辞,解释道:“传闻墨家机关术冠绝天下,甚至能制作出在天上飞的木鸢,当然这可能是演义杜撰。不过,也可以把这些机械、机器人,看做是机关术的造物。”
“只是它们是钢铁金属造物,能做工劳作。”
“其实我们后世也有类似的工业机器人,用以取代挖掘、钻探、起吊、搬运等重体力劳作,以及组装、焊接等重复劳动。只是功能还没有这么强大,也不能真正做到全自动。”
“至于为什么能走?就像马车有马拉,就像肩舆有人抬,这些机器人内部也有能源给予驱动力,让它能走能工作。”
知道周邈那个时代也有类似机器人,众人虽仍不能等闲视之,也安心许多。
——至少不是钢铁怪物。
周邈看王离他们还在来回搬运工装,灵机一动:“不如我给你们演示演示!”
“可。”
嬴政一个可字刚落,周邈人已经跑出去。
“切换语音控制模式!”周邈对着一台搬运机器人下达指令。
“已切换语音控制模式。”与寻常男声几乎无异的声音,在广场上响起。
周邈继续下达指令:“前行三丈至工装堆积点,将工装搬运至章台宫左偏殿。”
搬运机器人类似现代的仓库搬运叉车,无腿低底盘,但不需要人员驾驶,还多了四条抓取的机械臂。
“已到达指定地点。”搬运机器人快而无声地滑行到‘衣山’前,中途躲避绕开了一个呆若木鸡的卫士。
“开始搬运工装至章台宫左偏殿。”
然后君臣众人就惊奇地看着钢铁机器人,伸缩机械手臂抓取工装,收回后整齐堆放到肚子平台上。
堆满了,就原地转向,往左偏殿快速滑去。
到了台阶下,它甚至抬高机身,长出四条腿来,稳而快地开始爬台阶!
几息时间,就爬完台阶,又降低机身,滑进左偏殿里……
并很快空着肚子出来,回来后又开始第二趟搬运。
追在机器人后面的一名卫士,惊骇出了颤音:“启禀陛下!那…机器人把工装卸到了偏殿中!很精准地,卸在先前堆放的地方!”
周邈听后还算满意,“那看来智能程度不错。”
说起智能程度,就不由吐槽:“机器人都能见机行事,系统却在每次领取任务道具时,都包围我!”
“等等……”周邈突然想到,“其实系统还知道检测宿主,避开宿主,也算智能了。所以……”
“其实我这个系统,本质上也只是一个‘基建机器人’吗?”
“和那些小说里与人没两样的智慧系统,根本不是一个物种?”
周邈自言自语的功夫,搬运机器人已经跑完两趟,把工装都搬运完毕。
“任务执行完毕。”机器人滑行回原位待机。
周邈回过神,开始介绍:“这个是搬运机器人,还有负责挖掘的、钻井的、起吊的等
。到时候可以语音控制,也可以自动匹配施工计划书及施工图,全自动施工。”
“那这些机器人还真是好用,省事省时省力。”李斯先称赞过了,才问出:
“这语音控制,可有指定某人才可控制?”
又补充道:“若是人人都可控制……”
虽懂避让行人,但若控制者下令冲撞碾压……
“当然不可能了。”周邈浑然不觉李斯的未尽之言,“只有主副两个控制位,主位默认是我,副位到时候交给工头。”
“现场监督施工的工头,在匹配施工计划书和施工图后,全自动施工时,遇特殊或紧急情况,例如下雨停工、役夫休息,就可以语音控制机器人暂停或启动。”
嬴政追问:“副位控制只能使其暂停、启动?”
周邈不明所以,但实话实说:“对,更高级的指令需要主位控制下达。暂停、启动动作之外,机器人就是全自动施工作业。”
听到周邈的回答,君臣们才放心了。
若是不可控,或被不轨之人控制,那这些钢铁巨兽可用于施工作业,也就可用于冲撞碾压人命。
“如此甚好。”王绾欣然道。
周邈却不太知足:“这些机器人是好东西,就是在本环任务完成后,就会回收系统。”
“好东西就是想要长久拥有啊!”
确实可惜,但是:“贪心不足不可取。”
嬴政现在愈发明白循序渐进的重要。
这些机器人只是外力,大秦即便吞下,也无法消化。
“事情到了眼下情形,之后当如何应对?周邈,以及诸卿,随朕回去商议。”
周邈一时没反应过来,满头茫然:什么情形?应对什么?
但始皇陛下已经带头往章台宫走,他也赶紧颠颠儿地跟上。
回到殿中,重新坐定。
王贲率先开口:“首先给周邈搭建一个高台,以防下次真把他埋了。”
蒙恬赞同地附言:“通武侯言之有理。”
周邈犹豫:“这个高台倒是实用,只是会不会太劳民伤财?”
纣王给妲己建摘星台,可是遗臭万年了的!
“周邈无需担忧
。”李斯不知道周邈内心戏,只是解释:“总不能为了减轻徭役,便不做任何事了,因噎废食不可取。”
周邈反应过来:对哦。而且还有八个机器人可以使唤嘛。
李斯立即又提出:“眼下的情形,当务之急,在于周邈的存在要如何公之于众?”
周邈:公之于众?而且还直接就跳到了怎样公之于众?
这都是为什么啊?
但眼下是聪明人的场子,无需解释,便都默认了要公之于众,只在于该如何公布。
还是蒙毅见周邈一脸疑惑,才顺便解释:“刚才宫中多位卫士已目睹异象,且一旦来日动工,那八台机器人及许多材料,终将面世。”
“世所未见的事物,总得有一个合适的说法和出处。”
周邈一点就透,明白过来了。
接着素来谨小慎微的王绾,竟突然开口:
“周邈的来历神异玄乎,他又知晓未来、身怀神通,可信手凭空取物。岂不正是仙神之举?”
“所以,何不将周邈以仙人之身,昭告天下?”
“到那时,大秦得仙人襄助,何愁不天下晏然、四海升平、国富民强!”
“如此,天下黔首之心尽归,六国遗贼之心夭折。”
周邈:大秦君臣合谋诈骗现场???
第16章 唯粉这种生物
值此天下初统、黔首心浮之际,有什么比仙人襄助,天命所归,更能收拢和稳定民心?
李斯秉性进取,也附和王绾道:“右丞相之言可行。”
又进一步提出施行步骤:“可在咸阳城内筑高台,于万千黔首见证之下,陛下登高台祭天,昭告周邈的仙人来历。”
“而后周邈骑乘‘机器人’出场,不知内情者,只道仙人神通,可驱使钢铁巨兽,神异非常!”
“接着登临高台,领取任务道具,在围观黔首众目睽睽之下——
白昼升明月,青天降神物!”
“亲眼所见异象,亲手触及神物,试问谁会怀疑周邈的仙人之身?”
李斯口才极好,轻易煽动人心。
仿佛已经看见了仙人临世,黔首膜拜的场景!
王贲就已经是心潮澎湃:“廷尉所说,行得通!”
蒙恬要沉稳一些,但不多:“廷尉之言,听着可行。”
就连谨慎内敛的老臣隗状和冯劫,也先后表达赞同之意。
嬴政思量之际,周邈却觉得不太可:“那个,我觉得,我是说哈,是不是不太好?”
周邈天真稚嫩的心性,李斯已经看得透透的了。
“周邈,你不必有负担。”
“欺一人者,持身不正。欺百人者,道德败坏。欺亿万人者,则成神明!”
周邈:另一种意义上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况且,于我等秦人而言,周邈你和你的系统的本事,也确实与仙人和仙人神通无异了。”
但周邈还是觉得不太可:“可是,那个,我还是觉得不太好……”
老丞相王绾对年轻人的一些执拗,也见惯不怪,并加入劝说中来:
“为何?你通晓未来,身怀神器,可以预见你将为大秦改天换日。
此举在于拯救大秦于危亡,你为何拒绝?”
然而……
“可不敢说改天换日!”周邈连连摆手,差点摇出花手!
周邈那被权谋小说和影视作品熏陶过的奇怪神经,被一键触动!
“始皇陛下才是头顶唯一的那一片天、那一轮太阳!
可不敢说改天换日!”
周邈:“陛下陛下,我绝无改天换日的异心!”
宣誓忠心,铿锵有力!
章台宫中,陡然一瞬寂静。
君臣众:“……”
#聪明敏感,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周邈似乎总能做到无视气氛,将严肃正经一把扭转,然后让人无言以对。
王绾:“……周邈,老朽之意只在字面意思。”
周邈:王丞相你边儿去,我在乎的是始皇陛下的意思!
顶着周邈忠诚炙热的目光,嬴政:“……朕相信你的忠心。”
“但诸卿所说,确实可行。”
周邈喜笑颜开,又一秒皱眉抿嘴,“总感觉有点别扭……”
蒙恬实在疑惑不解:“究竟哪里别扭了?”
“emm,就是,那种,对!”周邈陡然醍醐灌顶!
“陛下尚且是凡胎,区区我怎胆敢称仙人!?”
“我怎敢凌驾始皇陛下之上啊!”
“是那种半夜在梦中都会鲤鱼打挺坐起来,痛骂自己:我真该死啊!”
“——大概类似于这种别扭心理。”
周·秦始皇唯粉·邈这样说道。
章台宫一片安静。
“……周邈赤子之心,敬奉陛下至忠至诚。”
王绾初时神色空茫,过后感叹道。
其余人大差不差的,也纷纷认同:“那确实。”
周邈的言行,让李斯都再次迷惑了:在讨好陛下方面,是真遇着新对手了?
李斯这是不知道: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为胸中奇妙的感觉,嬴政眼底一时柔和:“然而你带来的世所未见的事物,确实需要一个合理说法。”
“周邈,你既不赞成仙人之说,可有其他说法?”
周邈灵光一闪,“仙使!不用仙人,用仙使——仙人使者的身份。”
“仙使是仙人在凡间选定,代行权柄的使者,得授神通本领,但仍是肉体凡胎。”
“这样一来,始皇陛下是皇帝至尊,人间主宰!我是人间仙使,虽然特殊,但肉身仍受陛下统辖。”
“啪!两全其美!”
#唯粉这种生物#
半晌,王绾慨叹道:“确实两全其美。”
李斯也赞道:“相比仙人本体,确实是仙人使者身份,来得更合宜。”
仙人本体,总似觉得比皇帝高贵。
但仙人使者,虽然特殊,但躯壳仍是凡胎。
“对吧对吧!”
提议被认可,周邈情绪昂扬,隐形尾巴也摇起来了!
“那我是哪路仙人的使者呢?”
“先秦时期信奉的神话人物,我不太了解啊,哪路仙人的权柄是管基建?”
“还有还有!我要怎么做才像仙使呢?”
章台宫君臣众:殿里是进了一只鸭子吗?
嘎嘎嘎……
晨曦初现,雄鸡啼鸣。
天地苏醒,咸阳里坊之内,人声渐起。
章台宫前章台街,章台街旁章台里。
里中一户黔首,户主名叫喜乐,曾与咸阳万千户寻常人家一般普通。
直至几日前,和咸阳其他七百零七户搬迁户一起,迎来命中大变。
此时,喜乐手上劈砍着柴火,嘴上说道:“昨日黄昏时归家,月前才迁入咸阳的田姓富豪叫住我。”
黔首的一日,从夫妻间闲话家常开始。
妻子手上淘洗着泡了整夜的豆子,接话道:“又是要置换家中雪缎?”
雪缎是他们私下叫开的称呼,因布匹雪白厚实而得名。
喜乐手中劈砍动作不停,“对,道是迁来咸阳诸多不便,大人还罢,家中小女娘娇气,穿衣细致,要换了雪缎去给小女娘做衣裳。”
妻子往陶罐里舀一瓢清水,倒入豆子,生火煮豆。
“怎个换法?”
喜乐停下劈砍,拄着斧柄:“与行价一样,三尺好布换一尺雪缎。”
“但田家养着会泥瓦手艺的隶臣,承诺无偿出借三个,供我们使唤五日。”
妻子猛地抬头看过来:“倘若有这样三个隶臣帮手,五日时间,我们家的房屋都能盖好了!”
“我也是这样想。”喜乐盘算着,“田家虽没加价,但出借隶臣帮手,细算下来是最
划算的。”
“所以我打算把雪缎换给田家。”
“郎君打算得好,就换给田家!”妻子支持喜乐的决定。
喜乐一家如今借住在同一个里的,大弟家的一间废弃牛棚内。
里典给搬迁户划定了新宅基地,只等建好新屋就能搬出去。
一旦与田家交易完成,喜乐就会与阿父和妻子去城外挑运黄泥,等田家隶臣一到,就动工筑墙起屋。
起大大的三间新屋子!
最多两旬工夫,就可以建成了。
而新屋建成后,估摸着家中还能剩余五匹布。
这期间确实折腾了一些,但能有三间新屋,还落得五匹布——这可是一大笔家资了。
这种搬迁好事,再来多少回他都愿意!
喜乐现在每次想起来,都犹觉在梦中。
当初圣旨下来,里典转述旨意,告知喜乐:你们家房屋挡了道,要立即搬迁腾空。
喜乐踉跄着奔回家,告知阿父阿母和妻儿:
房屋没了,要被拆了!
赶紧收拾家什离开,可别连仅有的三只陶罐和一口陶锅也被夺走!
家中两间黄泥茅草矮屋,是阿父阿母一生辛劳的置家成果,怎么舍得?
阿父阿母闻言,立时瘫倒在墙根,抚着泥墙哀哀哭泣不止。
就当喜乐全家如丧考妣,边哭边收拾时,里典又带着据说是上卿御史大夫的佐吏上门来。
喜乐何曾见过那样大官?整个人惶恐欲逃。
那佐吏却在核实他身份后,付给两匹雪白的布匹,道是:
“此乃搬迁补偿,若核实无误,在此摁印画押。”
喜乐惶恐不知所措,里典代为回话:“喜乐一户,搬迁腾空共计两间房屋,应得两匹布作补偿,核实无误。”
接着,喜乐怀里就被里典塞了两匹雪缎!
又掰出他一根拇指,沾了丹砂印泥,在比手中白布更平滑的、布满字迹的卷册某处——据说是他的名字之上,摁下指印。
上卿的佐吏贵人事忙,里典陪同奔走,留下白布就要离开。
临走前叮嘱道:“补偿的布匹,远超金布律所定的好布,莫要糊涂地换给了旁
“也莫叫人诓骗,去沽酒吃喝,花用个精光。你有父母妻儿,首要就是筹谋建起新屋,余下的再存作家资。”
喜乐整个人如在云端,飘飘然谢过里典提点。
阿父阿母年老经事,精明识机,当即催着简单地收裹了家什,就奔去了里中的大弟家借住。
先安顿下来,再谋后事。
之后喜乐也确实先后迎来不止一拨人,熟识的、陌生的都有,都提出想要换布。
喜乐有阿父阿母坐镇,又谨记里典的告诫,不曾轻易松口。
直到此次田家提出的换布条件。
喜乐在与妻子达成共识后,又与阿父阿母商议,最终确定了与田家交换。
决定做下,妻子又说起听来的消息:“听说里中其余几家搬迁户,也都与人谈好了换布条件。”
在章台里中,和他家一样的搬迁户总共七户。
而在章台里之外,咸阳城中百来个里,每个里平均也有七八户搬迁户。
“确有其事。”阿母也说起听来的消息:“不过东边角上那家只换出一匹,留下了一匹,给家中独女出嫁时裁作嫁衣。”
喜乐阿父则说起邻居家的起屋进度:“昨日大石已经从城外挑了一整日的黄泥,约莫后日,他家就能动工筑墙。”
未来可期,喜乐干劲十足!
“那等日出时,我便去田家,等换完布,就赶紧去挑黄泥回来,也好早些时候建起新屋。”
就在喜乐一家闲话家常时,早起去咸阳市的左邻,竟疾奔回来!
见人就嚷嚷:“你们晓得我刚才看见了什么仙踪神迹!我在章台街尽头,看见一座三丈高台!”
“昨日黄昏时,那里还一片空空,一夜之间,无声无息,竟然出现一座三丈高台!”
“高台用每块重约百石的条石垒砌,一夜之间垒高三丈,绝非凡人手段!”
“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看守的卫兵并不驱赶,还不快去看看!”
路人听闻此言,纷纷呼朋引伴:“走走走!看看去!”
“看看去!”
喜乐一家听闻,也决定去凑这场热闹。
“让豆子在锅里焖煮着,走走,
我们也看看去!”
关门插销出门去。
章台街尽头,一夜起高台。
——这消息在咸阳城各里之间不胫而走。
喜乐一家就住在章台街旁的章台里,出了北门就来到街上。
到达时,街上果真已人头攒动,根本挤不上前去。
不过也不必近前去看,远远地就能看见那座高耸的高台。
三丈高台,皆以条石垒砌,看那条石的长宽厚薄,果真一块至少重达百石!
百石重的条石,非三五十人用蛮力可以搬动,何况还要垒高三丈。
可眼前是真真切切的,在一夜之间,以百石条石垒砌起来一座三丈高台!
家住街旁章台里的喜乐一家,夜里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所以果真不是凡人手段!
在人群后方的喜乐一家,垫脚都没看见的高台之下。
还有身穿统一制式的鲜亮赤衣工装,安静候场,但难掩激动神情的三千刑徒。
他们横排竖列,列成方阵,英姿焕发。
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日出东方地际之时,章台街尽头,章台宫的宫门在艰涩的吱嘎声中,缓缓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