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早朝…”
“早朝不是有太后么!”
娄擎讲完拍了拍手,那马车就跑了起来。他想起那戒恶和尚给太后寝宫探鬼之时讲的话,便命马车赶去客栈。他从马车上下来之时,就有黑压压的人跑上前来,将客栈围了起来。钱空没见过这阵仗,欲出门探看一番,听小太监的声响,便急急跪下了。
戒恶在楼上看着,心道:终于上钩了。
他闭上眼睛打坐,直至侍卫踢开他的门,娄擎缓缓踱入。娄擎看到他头顶的戒疤依稀在泛着红光,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看一眼,红光一闪而过。
按下戒恶的请安动作,要他坐着回话即可,随后屏退左右,身边只留一人。
他留的那一人,是一个绝世的高手,偏偏是个哑巴。
“那一日在母后寝宫里见到的鬼,想必方丈还看到些旁的。”娄擎道。
“看到了。”戒恶答:“只是贫僧不能讲。”
“为何?”
“此事涉及…皇家密辛。请皇上恕罪,贫僧只能与太后详谈。”
又是太后。
娄擎胸中涌起一股浊气,却还是诱哄戒恶:“既然是皇家密闻,朕有何听不得?”
戒恶看着娄擎,忽而慈祥而神秘地笑了。那笑容中又带着悲天悯人,令娄擎天灵盖发麻起来。
“皇上,贫僧也只听那女鬼说了只言片语,所知不多。且世上厉鬼多谶言,真假也难辨。皇上大可不必放于心上。”
“朕无非想为太后排忧解难。”
“恐怕皇上知晓了,太后便难上加难了。”
戒恶弯身给娄擎施礼,而后彻底闭上了嘴,无论娄擎说什么他都不肯开口了。娄擎便想:既然这老和尚如此,那此事必然与他自己有关。太后这几日又屡屡要派人杀他,那定不是好事。
娄擎思及此,心中竟惶然起来。他依稀记得儿时有人在他身后窃窃私语,可他无论如何想不起那些人说的是什么。那一日戒恶走后,他曾梦到那个女鬼。他从梦中惊醒,对自己的恐惧深恶痛绝,唯有以恶制恶方能解心头之恨。于是随意拉过一个人,取其半条性命一般地折辱,终于令他平静下来。
“既然方丈不肯说,那朕便将人撤了,看方丈还有没有命活到下一次见太后!”
“那便是贫僧的造化了。”戒恶闭上了眼睛。
娄擎出了客栈,自然不想回宫,索性去了三巷。他这一日十分懒,从清早到日暮,身为帝王竟没有一件顺意的事,而他竟因着这懒,意外没有责罚任何人,而是径直去了衔蝉屋里。
见她还是那身衣裳,就问办事的太监:“不是说请了城里的裁缝铺子制了新衣?”
“今儿派人问过了,制完了,明日便送来。”
“送来也不穿。”衔蝉靠在床头翻书,眼皮都不抬一下,慢声道。
娄擎走到她面前,扬起手要抽她巴掌,想起她白日里罕见的那骄横敏锐,便收回了手,将她向里推。
衔蝉向里让,娄擎摆手命所有人都出去,这才躺在衔蝉身边,不久便睡去。
娄擎几乎不会有这样的好眠,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做了梦,当他睁眼的时候衔蝉在安心睡着。这一次他没有将她唤醒,而是匆匆走了。
而在他出门后,衔蝉睁开了眼睛,嘴角爬上一抹笑意。
第92章 春闺梦里人(二十一)
衔蝉在这院子里的几载, 是与悠悠时光对抗的几载。像这样的雪天,她会推开窗,对着外头背书。她什么都背,背着背着还要将那根廊柱当作她的知己, 与它聊几句。
那时她往往比平常声音大些, 她讲孩提时代、讲出三月草长莺飞、讲太平盛世,每当她这样, 其余屋子便没了动静。就连那日日唱戏的, 也收了戏腔、头抵在窗上。
每每此时小太监都慌忙上前劝说衔蝉,要她不要惹麻烦。衔蝉便会大声问:“怎了?入了三巷便盼不得春暖花开了?那你不如将皇上喊来, 看他能不能换得了燕子往哪里飞?”
小太监说不过衔蝉, 便打她一下。
衔蝉则轻声一笑, 顺手将窗关上。偶有人来她门前小声与她讲话,多是求她什么事。每当有人来,丫头秋棠就心疼, 想替衔蝉把人赶走,衔蝉却道:“别赶了秋棠、都是可怜人。”那些人所求之事无非就是不想被娄擎虐待,衔蝉帮了她们,她自己就要受些皮肉之苦。
日子久了, 在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觉着, 只要那位叫衔蝉的活菩萨在,小命都能留下,至于留到那一日, 许是会留到衔蝉所说的春暖花开、河开燕来那一日罢!
有时衔蝉病了, 便有人悄悄送上自己藏的偏方, 衔蝉接了, 再还回去一些什么, 左右娄擎心情好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赏给她。
衔蝉的门和窗,成了别人的盼望,她开了门窗,其余人就将耳打开,听她讲话。小太监时而管时而不管,左右他们早晚都是要死的。
照夜和小学徒来送成衣的时候,衔蝉刚念完诗,嗓子干了,啜一口茶,眼看向外面,就看到那个干干净净的男子跨过圆拱门朝这个院子里来了。衔蝉想起当时年少,过他门前总会你等一会儿,看他在不在。心情诚如此刻这般,移不开眼。
可那小太监很是惹人厌,细着嗓子把照夜带进了别的屋子。他只敢偷偷看她一眼,便快步走了。
衔蝉听着那屋里头的动静,久居三巷的女子冷不丁见到这样一个清隽的男子,讲话的语调都变得真正的娇柔,又都秉着呼吸。
衔蝉想起上一次照夜走后,小太监的笑言:“这可是京城里夫人小姐们都中意的掌柜的,不知多少人想带回府里呢!”
衔蝉想:他在山间跑了那样久,那张脸不知养了多久才变回少年时的样子。秋棠与她讲了几句话她都没听到,最后丫头无奈轻拍她肩膀:“衔蝉姑娘,外头问今日要不要那掌柜的进门呢!说上回你心情不好,也怕今日冲撞了你。”
“来便来吧!”衔蝉这样说着,看了眼镜中的自己。身上的淤青褪去了,又是那样一个素净的人儿。顺手拿出一副朱钗插到头顶,就这样等着照夜进门。
那小学徒和小太监都是不敢进来的,门大敞着,冷风吹进来。照夜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住风和目光,眼终于对上衔蝉的视线。柔柔的,刻意带着笑意。衔蝉沉醉在他的目光里,觉着三巷这个不见天日的院子一霎那就晴天了。
照夜将衣裳摊开要她看样式,这次终于是能她说上几句话了。
“姑娘觉着衣料是否喜欢?”照夜问。
衔蝉看了眼门口候着的人,原本想说的喜欢便改成了:“尚可。”
“那么样式呢?”
“尚可。”
“手艺呢?”
“都尚可。”
外头的小太监闻言道:“衔蝉姑娘的尚可便是不喜欢,给掌柜的留面子了。依我看不如重新做一身。”
衔蝉闻言点头:“那便辛苦了。这身既然做了就留下吧。”她招呼秋棠进里头去试一试,趁着无人看见,匆匆握住了照夜的手。
她的手素来无骨一样软,贴在照夜手心上,让照夜一瞬间红了脸。衔蝉想,他怎么还这样不长进,姑娘摸一下手,脸就红成这样。
她像从前一般盯着他看,却又担忧目光太过放肆而让他无所遁形。门外的人不时有响动,衔蝉嫌烦,哼一声坐到那把木椅上,等着秋棠出来。
外头的小太监等得不耐烦,喊道:“秋棠,你磨蹭什么呢?”
秋棠不知怎的,偏不想快些出来。以她的念头,这三巷走动的男人要么就是那性情有病的皇帝,要么就是那细嗓的小太监,要么就是被欺压得不敢抬头的男人,如今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位清风朗月似的人物,她想让衔蝉姑娘多看会儿。兴许看了情致就开了,就不会整日闷闷不乐了。
她穿了脱,脱了穿,穿上后再坐那么一会儿这才缓缓走出来,在衔蝉面前转圈:“好看吗?姑娘?”
“好看,留下。”
“那姑娘那身便有劳了。”秋棠道:“我们姑娘对衣裳有十分的讲究,还请您画了样子送来教我们姑娘掌眼,姑娘说好您再动手制衣,切勿走了冤枉路。”
“是。”
照夜再没待着的理由了,今日这薄薄厚厚的一眼于他而言足够了。他知晓衔蝉好,还能真心笑出来,那一切便都值得了。这样想着,回去路上便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学徒问他为何突然这般高兴,他说道:“苦中作乐罢了!”
到了铺子里,让小学徒早些回家陪老娘,而他从衣袖拿出一个折得整齐的纸来,是衔蝉摸他手时偷偷塞进他手心的。他打开来看,上头写着:“此母非彼母。”
这寓意太过隐晦,照夜一时之间猜不透,便将它小心放好,而后找出白府前两日来做的衣裳,去了白府。路过破庙,想起小阿宋和花儿的阿公,便走进去看一眼。结果看到阿宋在阿公的残膝上睡着了,顺手丢下几个铜钱也就走了。
这是照夜来京城后第一次登白府的门,期间他在街头见到过已是垂垂老矣的柳公两回,碍于一些事不能与之打招呼,这一日进了白府,到了前厅,门关上,就抱住柳公道:“柳公,受苦了。”
柳公拍拍他,问道:“谷将军如何了?”
照夜坦言:“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谷将军去额远河对岸了。”
照夜说完将纸条交给花儿和白栖岭,二人看着那“此母非彼母”陷入沉思。花儿想起那一日在太后寝宫,戒恶描述那个女鬼之时太后的异样,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什么?”白栖岭问她。
“皇上不是太后的儿子!”花儿说完又觉得此事事关重大,总该去找戒恶求证一下。白栖岭制止了她。
“不必求证了。昨日皇上去了客栈,见了戒恶。这会儿客栈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戒恶被暗暗看管起来了。”白栖岭道:“若去寻他,风险定然很大。”
“这个戒恶是个怪人。他究竟为何来到京城呢?总觉得他依稀是带着目的来。我与他待了些时日,发觉他对他的一个故人情深意重。那故人又是谁呢?他来到京城就想方设法进宫,说是为了荣华富贵…”花儿沉吟道:“怕是荣华富贵是假,别有目的是真。”
白栖岭猛地想起一个人来,那年宫内大火,他被连夜带走,从此任他如何寻找,都再找不到他任何痕迹了。起初听闻他被关在一座庙里,他派人去找过,周围的山民说的确有这样一人,但后来被送去了别的地方。
那个人,是娄褆。
娄褆是僧人,戒恶亦是僧人。
白栖岭这样想着,又摇摇头。倘若真是如此,那娄擎恐怕也早都看出了。他一定查过戒恶的底细,定是与娄褆毫无关系,是以才能安然活到现在。想起故友,令白栖岭心中戚戚然。
照夜不便久留,临走时拿着柳公写好的制衣单子以掩人耳目。出白府时已明月高悬,他一整日没吃东西,此刻饥肠辘辘。遂拐进一家小馆,欲喝一盅热酒聊以慰藉。小馆里坐着三三两两的人,听到门声响动都抬起眼看门口。坐于角落里的人没抬眼,但照夜一眼就看到了他,是飞奴。
飞奴面前摆着两盘热菜,一壶热酒,不知在低头沉思什么。照夜很想像多年前一样,坐在他对面与他把酒言欢,然而此刻是不能了。但他还是择了一个与他面对面的位置坐下,大声喊小二出来点菜。
飞奴闻声抬起头,看到了自己经年的好兄弟与他一样,两个菜,一壶酒。
刀光剑影、乱世浮生、亲朋离散这几年,无从诉说,都在酒里。照夜斟了一杯酒倒在地上,敬阿虺,来世别走散。飞奴不能随他一起,但仰头喝了一杯,心道来世别走散了,阿虺兄弟。
小馆里有人在小心议论太后亲眷被杀一事,连带着说起近来京城闹鬼的事,诡谲狠戾,重则令人七窍流血,轻则令人神志丧失。
小馆内有一人,面相阴鸷,像从武之人,捏着酒杯却不入口,而是用眼巡视小馆之内的人,目光最终定到飞奴身上。
飞奴似是喝醉了,饮了最后一盅酒后伏在案上,小二上前拍他:“喝多了回家去!”他也不动。
身后突然有响动,照夜回过身去看,那始终未进一滴酒的人突然直直躺在了地上,鲜血从他的鼻孔、眼睛、嘴里流了出来。适才还在讨论蹊跷流血的人登时惊慌了,大喊着向外逃窜,照夜也起身逃了出去,混乱之间,一个黑影从他身边经过,匆忙间留下一句:“兄弟,盼能畅饮。”
言毕,人已消失在暗夜之中。
照夜自诩这些年经过的事多了,见惯了真刀真枪明争暗夺,却第一次见到这样毫无声息和预兆的刺杀。飞奴,已成为了一个无人能及的刺客。
照夜揉揉眼睛,这一日经历的种种令他心绪迭起,衔蝉的手仿佛还在他手背,而飞奴的手已在无形中将人杀死。
一场血雨腥风就要来了!
第93章 春闺梦里人(二十二)
飞奴儿时就比别人聪慧敏捷。在柳条巷中,谁家的东西落到墙头,就喊:“飞奴!爬墙!”
他不知哪里学的本事,三两下上墙、爬树,下河摸鱼。瘦瘦一个人,泥猴子一般穿梭在燕琢城的大街小巷。什么消息是耳旁风、什么消息该心中留,他心中有数。日子渐渐清苦起来,他也饿不死。带着柳条巷的几个小孩童,满城地找营生。好人他认得,坏人他也不惧,那些年饿不死,多少要归功于他。
老人常道:“别看飞奴命苦命贱,饿不死的。来日兴许还有大作为。”
大作为是什么,飞奴并不清楚,他被裹挟进一个他全然不知的境遇里,跌跌撞撞,苟且偷生。他的手早已沾满鲜血,他的心也已麻木不仁,唯有在见到柳条巷的诸人时,还能找回最后一丝人气儿。
与照夜擦肩之时,他们本应一明一暗,如今却都站在了暗处,飞奴明白,他们都有着唯一的目标:刺杀。
刺杀,他们都是为刺杀。
那么飞奴是如何杀死那个侍卫的?那个侍卫武力高强,显然非常人随意可诛杀。飞奴却神不知鬼不觉将事情做了!他一直坐在那里喝酒,从未站起来走动过!那么,是投毒?又或者,他还有帮手?
照夜闭上眼睛,将他进入小馆内的一切都仔细回想,坐于窗口的男人正对着那个侍卫,那男人依稀是喝多了,偶尔伏案趴着;侍卫旁边的妇人,只吃了一碗面条,照夜经过她身边之时,她朝照夜笑了一下,侍卫倒地之时,她最先叫喊了跑了出去…向外跑的时候,她的手按了一把那侍卫的桌子……照夜的思绪停在了这里,那女子的手在桌子上抹了一把,是的,抹了一把……
照夜何等聪明,他悟透了,飞奴不是只身来京城,有很多人与他一起来的。那么这些时日京城闹鬼,与飞奴他们有关吗?
照夜回想起当年,几人一起打更之时,飞奴总会谈笑:“城内人不怕对岸的鞑靼,却要怕鬼。生在这个破世道,鬼能比人更可怕?”那时照夜道:“人不怕人,因为恶上总有更恶;人怕鬼,因鬼无形。”
照夜的思绪很乱,他来京城起因于一次与谷为先拼酒。那一日他们打了一个小胜仗,在鞑靼都城五百里的地方抢了乌鲁斯的粮草。这几年除了重防流金盐河,其余时候他们游走打仗,人马渐丰。
谷为先在日复一日的奔操之中已褪去最后一丝青涩,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挥斥八极的气概。他们打了胜仗,他照例想喝点酒。三碗下肚,照夜问谷为先:“将军,咱们往后便如此了吗?”
“你作何想?”谷为先问他。
“咱们去杀了他们罢!”照夜红着眼道:“直取那些畜生的首籍!要百姓少受些苦罢!”照夜虽有勇有谋,却心怀悲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那一日许是酒断人肠,他猛地想起那身在牢笼的衔蝉,便想着从前说的各奔前程都是屁话,他想去救她。他亦深知权利更迭短则三五载长则十数载,他等不了了。想到再见衔蝉可能是她两鬓斑白之时,这简直太过残忍。
“杀了他们,然后呢?”谷为先问他。
“将军做皇帝!”照夜的眼睛愈发地红,手指着朗月星空,目光灼灼:“皇帝一定要有人做,那个人为何不能是大将军?将天下交予任何人之手,都信不过!”
谷为先闻言放声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你就不怕我做了皇帝,心也黑了?”
照夜摇头:“不怕。一千多个日夜与将军形影不离,将军是什么人我看在眼里。若将军的心也会变黑,那便让我一头栽进额远河里淹死!”
那一晚谷为先想起自己的父亲,一生峥嵘的战神在众多喽啰面前被砍下头颅,至死未闭眼。他从前未有过称帝的念头,他只想为民战、为太平盛世战。他总觉得他来人间一遭,只为护送别人几十载。谷家人素来没有野心,不然当年父亲的铁骑会直捣皇官,将娄褆送上皇位。彼时一念之差,他日舍身送命。如今再嗟叹,一切晚矣!
“将军!我先去!”照夜喝多了,罕见地高声激昂:“我先去京城布局!”
“去罢!”谷为先岚住他肩膀,二人双双仰躺在草地之上,眼望着无边星空。这一夜,一个念头在谷为先心中扎根了。是了,谷家军永远为别人而战,死事还要背负骂名。他们忘了这世道,若想走在光明之路上,首先当为自己活。谷为先悟透了。
“照夜,且记着,无论何时,保命重要。”
“不,将军,你错了,我既说出口要去,是已忘却了生死的。我要像霍灵山上追随大将军的那些死士一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照夜真的喝多了,开始喃喃自语:“我也想见她一面,知她好不好,与她说几句体己话。”
他于三日后启程,谷为先为他送行,他们在额远河边,即当年大雨夜涉水至对岸,差点殒命的那一处,抱拳作别。
这是照夜此生第一次离开燕琢城,离开额远河。他看着路边嫩绿的垂柳,又见一个灼灼春日。他脱掉一身戎装,换上一身月白色袍子,敛去一身的杀气,化作了一个摆弄针线的裁缝。白马载着这样的他,穿过怒放的繁华之路,直至故乡消失不见。
照夜没有回头。
他总觉着这一别或许就是一生了,但他也没有回头。
他到京城那一日,是初夏。
初夏的京城真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绝胜嫩柳、小雨如苏、红酥手、绿罗裙,教人移不开眼。他被那柄伞遮住了脸庞,只露出颀长的身姿,步履从容,敲开了一扇门。
他的裁缝铺是五日后开张的,依京城的习俗,开张放炮,门前热闹。有小丫头站在那看热闹,看到那拱手的掌柜,长着一张贵公子似的白净脸,就捂嘴笑着跑开,回到府上当作乐子讲给自家小姐听:那新开的裁缝铺子的掌柜,是个白面小生,看着年纪不大,也不知能不能制出好看的衣裳。别是个花架子吧?那铺子过几日就该关了!小姐好奇,一个裁缝能是什么白面小生,拉着丫头便出门去看热闹。
这一看不打紧,那掌柜的正在躬身发帕子,带着不重的外乡口音,恳请诸位京城好友照顾生意。
小姐接过帕子一看,绣的是一条叫不出名字的河,河上一排鸭子,涟漪精巧,实在是有奇趣,当即走进铺子,要做一身衣裳。
衣裳做成了,小姐穿去街上,是京城看不到的货色,有相识的人拉着小姐问哪里制的,小姐的纤纤玉手一指:“就是那里呀!”
裁缝铺子名正言顺,照夜一个人在京城落脚了。京城里人多繁杂,他一个不起眼的裁缝铺,不被人看到。加之他独来独往,每日最常应付的人便是那些红着脸的夫人小姐,是以令人放松了警惕。
夜深人静时候,他会爬上屋顶,他的位置恰巧能看到三巷的院子,只可惜位置远,他看不清什么,只能看到一个弱柳扶风的影子。即便只是影子,他亦能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他的衔蝉。
照夜在屋顶陪衔蝉度过一个又一个闷热的夏夜,有时她执一把团扇轻轻地扇风,他便觉得那风扇到他脸上来了。
最痛苦的时候是娄擎发疯之时,衔蝉像一只可怜的小鸟,抖动着翅膀,却飞不出那深宅大院。
或许她不想飞出来,照夜想:一定是她自己不想飞出来,她没有倒塌。
在他到京城第二个月后,小阿宋和几个小“燕好”随灾民们来了。小阿宋如今好生聪慧,为避免与照夜接触过多,几乎不来找他。她带着几个丫头在一个破庙里栖息,因着争地盘打了好几架。阿宋厉害,打架时候不输半大小伙子,不要命一样反击,别人都说:那新来的小叫花子怕是要横死,哪有这样的小丫头,一点欺负不得!
她几人整日在京城乞讨,久了便把京城的地形摸清,阿宋每日得空去跟照夜约定好的地方,发现了什么就用事先约定好的方式画到墙上。别人看她画的没有章法,不识字的小叫花子信手涂鸦罢了,照夜能看出来,将这些东西誉到纸上,记在心里。
有时阿宋会去三巷。
三巷巷口守着的侍卫很是厌恶她,每回她还未靠近,他们就执鞭驱赶。阿宋不怕疼,一次次试探,却一直进不去。有时阿宋没了主意,又不敢找照夜,怎么办呢?
花儿便将辛苦找到的阿公送到了京城。花儿找阿公又是一番磨难,幸而阿公虽身残,但头脑仍旧清明,走过南闯过北的老人遇事冷静,住进破庙里,为阿宋掌一盏心灯,阿宋便不慌了。
她想念亲人的夜晚,总是趴在阿公膝头,缠着阿公给她讲故事,随便讲些什么,有时听到伤心处,白天不要命的小叫花子脸颊上挂着泪珠,安然睡去了。
这些事讲起来不过三言两语,然个中辛苦不说罢了。
照夜背负着对谷为先的承诺踏进京城,以求布一张天罗地网。京城充斥各方人物,他亦渐渐摸清,而飞奴,带着他的人在要紧的时刻,来了。
飞奴显然没有瞒他,在他面前对那侍卫下了杀手,但照夜却担忧与飞奴同路,只因飞奴与他并非一路人。
下一日京城突然风声鹤唳,因着连日闹鬼,太后吓出了一场病来,逼着皇上派人巡城抓鬼。娄擎心中对太后不满,却也被这鬼神阵仗吓到,命衙门挨家挨户地搜。至于搜什么,却不明说,看到谁家里有离奇的东西便带回衙门审。轻则几板子,重则剁手指,一时之间混乱不已。
至傍晚,河月街上还是亮起了灯笼,花儿原本在府里练武,练着练着突然丢下刀剑,带着柳枝和燕好直奔了风月楼。
京城这样不太平,花儿觉得多少与那“贵客”有关,那一日追他至城外,有用的话没说上几句,想起就不安。这次去风月楼已经没人敢拦她了,老鸨陪笑着让她上座,对她解释:今日只有寻常地喝酒,京城闹起来,咱也不好有大阵仗。
花儿巡视一周,指着那“贵客”平常常坐的位置:“我坐那。”
她三人耐心等着,期间柳枝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与她二人耳语:“搜到咱府上了,让二爷派人打出去了。”
“二爷没让搜?”燕好轻声问。
“让搜就不是二爷了!二爷不仅没让搜,还让他们滚蛋!二爷说他夫人夜里本就睡不好,若闹这一遭扰了眠,就打到衙门去!”
花儿闻言嘁一声:“他拿我做什么挡箭牌!分明他自己半夜睁着眼睛熬鹰。”
三人同时捂着嘴哧哧地笑。谈笑间,那“贵客”果然来了,花儿就知晓他会来,于是对他举举杯,而后对燕好二人使了个眼色,另两人便出门了。
“贵客”身上罕见的幽香今日愈发浓了,花儿闻着有隐隐不适,再看旁人,似乎都比平常癫狂。那“贵客”看着花儿,目光玩味。花儿眼看着门口,不到一个时辰,柳枝回来了,大声道:“出事了出事了!”
众人神色皆惊,老鸨怕她扰了生意,忙打断她:“柳枝姑娘,别这样吓人,出什么事了?你小声与我说说!”
“光与你说,旁人就听不到了!”柳枝大喊:“那头那个三巷!侍卫都死了!乱套了!”
花儿闻言看向“贵客”,再看回柳枝:“如何死的?”
“太蹊跷了。有路人说傍晚时候三巷巷口突然跑出一群老鼠来,隆冬季节见一两支老鼠不稀奇,见一群就稀奇了!那侍卫去吓老鼠,谁知那老鼠竟然不怕人,往侍卫身上爬,咬那侍卫!”
“什么?闹鼠了?”原本风月楼里饮酒作乐的达官贵人们纷纷起身,惦记起自己的粮仓来。老鸨叹了口气,指了指柳枝:“你呀!”又上前挨个拦着,要他们结了酒钱再走。
“姑娘不去看热闹?”那“贵客”骤然开口问花儿。
“热闹有什么好看,不看了。”花儿问他:“您不去看看?”
“没什么好看,不若回去睡觉。”
“那我送您一程。”
花儿跟在他身后,夜色里看到从风月楼出来的人,跌跌撞撞,像喝多了一样。
“姑娘可有不适?”“贵客”问她。
花儿笑着摇头,反问他:“我该有不适吗?”言罢拦在他轿前,轻声问:“你究竟是谁?”
那人则摆摆手对她道:“不重要。再过一些时日,姑娘自然会知道。姑娘既然关心三巷,不如就去看看。”
起轿走了。
花儿觉得这人知晓她的底细,又对她充满探寻,或许直接去问飞奴会快些。可飞奴如今对一切守口如瓶,花儿去了怕也是白去。匆匆赶到三巷巷口,看到里里外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戒恶也在人群中,半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照夜也在,眼睛看着巷子里。
花儿挤到戒恶身边,扯着他衣袖小声问:“老头儿,你不是火眼金睛吗?你看到鬼了吗?”如今那些老鼠已经消失了,只剩巷口横陈的尸体。戒恶看着这情形,答道:“怕也只有鬼能闹至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