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叶华裳有孕在身了。
阿勒楚那颗满是杀伐的心中第一次有了类似于儿女情长的东西。他甚至不清楚那东西是从何时起、从哪儿而来的。三年多来,他与叶华裳两心相隔,从未坦诚相见,以他的性情,早该有别的女人了,但他没有。
他感到莫名的开怀,风将他整个人吹醒了,他在旷野之中大笑出声。而后走进叶华裳的营帐。
叶华裳刚吐过,虚弱地躺在那里。见到阿勒楚进来,倔强地扭过脸去。叶华裳心中知晓,这一次,她定是要赢了。她于这乱世之中,以自己柔弱的身躯,要在鞑靼的铁墙里撞出一道裂纹了。
眼前是她的夫君,她时而爱慕时而憎恨的夫君,如今,他笑着走进了她的营帐,眼含着柔情。
阿勒楚将她的脸扭过来,仔细看着她。
“我问你几句话。”他道。
叶华裳点头,微微一挣,回到枕上。
“乌鲁斯时常欺辱你吗?”
“是。”
“他欺辱你时可说了什么话?”
“他说:在鞑靼,妻子可共享。阿勒楚的妻子就是他的,他说了算。他还说,阿勒楚不会在意一个汉人女子,我跟了他,保我荣华富贵。”
叶华裳所言为实,乌鲁斯讲的这些话已陆续传进阿勒楚耳中,他却还是要跟叶华裳确认。叶华裳嗫嚅许久,还有话,她不知当说不当说。
阿勒楚见她这般,逼着她说。
叶华裳心痛不已再度落下泪来,抚着自己心口良久方缓缓开口:“乌鲁斯说,就因为你上一个妻子不从,所以他杀了她。”
这几年阿勒楚鲜少想起先王妃。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寡言而敦厚的女子,任劳任怨,温柔良善,是一个像山一样的女子。她竟是这样死的吗?那时有人对阿勒楚说这些,他尚觉乌鲁斯不止此。如今他捏紧了自己的衣摆,前头上青筋暴起,鞑靼男人的血液在身体里奔涌,若不杀人,则难平此恨。
他对叶华裳说道:“你不必害怕,你既有了我的骨肉,又是被乌鲁斯那般羞辱,作为你的夫君,这口气自然是要为你出的。你是我的人,只能是我的人,他乌鲁斯休想沾染。”
叶华裳痛哭着扑进阿勒楚怀中,捧着他的脸不停亲吻。她的泪珠落在他的胡须上,他紧紧抱住了她。听到她在他怀中说道:“阿勒楚,我爱你。阿勒楚,我要你知道,我爱你。”
“那一日我的剪刀刺进他眼睛里,听到他的嚎叫,我心里只觉得痛快!我一个人跑出来,在草原里走了那么多天,与狐狸和狼搏斗,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
“可是阿勒楚,哪怕在我要死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全是你。我不想死在草原里,我想死在你怀里。”
“阿勒楚,你抱紧我。”
阿勒楚紧紧抱着叶华裳,他不会像她一样讲好听的情话,他只是觉得自己那颗坚如磐石的心,不那么硬了。他心中甚至有了涓涓细流。
他们进到都城那一日,刚巧是四九第一天。
都城里人来人往,见到阿勒楚的车马意外回城,都在路边相迎。阿勒楚将叶华裳安顿到他在城边的府宅里,而后先进宫去参拜君主。
君主问他王妃的事也想清楚了?阿勒楚道:“我的王妃已有孕在身,不必再换人了。”而后阿勒楚又问君主:“父亲曾说手足情深,若想打下天下,兄弟之间不能有隔阂。但乌鲁斯屡屡欺我亲眷,父亲如何看?”
君主道:“女人是小事,不必放心上。”
“若我辱他妻儿呢?”
君主没有回答他。
君主父亲不答他,已然代表了答案。阿勒楚跪谢君主,出了宫。他打仗归来,请兄弟们来府上一聚,烹鸡宰羊,饮酒作乐。阿勒楚为乌鲁斯安排了一个绝色女子,不停灌他喝酒。阿勒楚那只被戳的眼睛已彻底瞎了,此刻蒙着黑布。
看到外面叶华裳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指着叶华裳破口大骂,口吐污言秽语,简直无法入耳。
阿勒楚脸色不好看,厉声道:“乌鲁斯,你放尊重点!”
“这女人,勾引我,要我去睡她!她是贱/人!”
乌鲁斯越说越难听,阿勒楚起初只是听着,慢慢地,他起身走到乌鲁斯面前,对他说道:“在众人面前向我的王妃道歉。”
乌鲁斯不肯,指着阿勒楚:“你的王妃都是我的女人,你什么都不是,你是懦夫!”
话音未落,阿勒楚突然抽出自己的佩刀一刀砍在了乌鲁斯项上!乌鲁斯的人头滚落到了地上!其余兄弟皆震惊,指着阿勒楚:“阿勒楚!阿勒楚!你疯了!”
阿勒楚擦掉脸上的血,提着刀看向兄弟们,大声说道:“乌鲁斯该死!现在!乌鲁斯的人是我的了!”
阿勒楚骁勇,只有乌鲁斯敢于挑衅他,如今乌鲁斯的人头落地,兄弟们再不敢多言,连滚带爬跑出了阿勒楚的地盘。阿勒楚坐在院中,乌鲁斯的脑袋就在他的脚下,他在等着君主父亲的制裁。
叶华裳拉住他的手劝他:“阿勒楚,此处不宜久留。父亲不会放过你的,他势必会抓你关起来,甚至杀了你!快点走!快点走!”
阿勒楚不肯走,叶华裳哭了:“阿勒楚,我们走吧!回到额远河!求你,为了我和孩子,走吧!”
在她的再三央求之下,阿勒楚终于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上了马车,连夜走了!
在他们身后,追兵追了上来,对他们大喊:“君主不杀你!君主不杀你!”
叶华裳握住阿勒楚的手摇头:“阿勒楚,你知道吗?在我们汉人的书里,讲过帝王制衡。若无大事,天下皆安,若有大事,势必要祭出一人的人头。阿勒楚,信我一次,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回到额远河,待父亲冷静下来再回来与他谈!好吗?阿勒楚。”
阿勒楚向后望去,追兵还在追,他大喊道:“快马加鞭回额远河!”
叶华裳始终捏着他衣袖的手颤抖起来,她看向外面无边的黑夜,而她的眸子如夜空一般灿烂。没有人知晓,那一日叶华裳拦住乌鲁斯,对他说:“乌鲁斯,你想要我是吗?但你知道吗?我们汉人讲:一女不侍二夫。若你想要我,就带着你的人来,光明正大抢了我。”
那日的她甚至捧着乌鲁斯的脸,亲吻了他的嘴唇。而她的手,若有似无抚在他裤子上。
当夜,醉酒的乌鲁斯便来了。叶华裳大声呼救,挣扎,最终捅瞎了他,而后一个人奔向了黑夜之中。
这是叶华裳此生第一场豪赌。
她以命相搏,执着地认为老天爷会站在她这边。当她在无垠的草原上经历暴雪、寒风、野兽之时,她的信念没有倒塌。她想:我一定要赢,我会赢。我叶华裳定会光明正大回到我的家乡,而那时,那定会是一个新的天下!
她眼含热泪,看向阿勒楚。
这个被她利用了的男人,此时正身陷在被父亲追杀的痛苦之中。叶华裳可怜他,但她却没有因为怜悯而放弃自己的选择。
在她面前,草原无尽的黑夜像要将人吞噬了一般,可她再也不会怕了。她窝进阿勒楚怀里,脸颊贴着他脖颈,对他喃喃诉说情话,她说:“阿勒楚,这一路走来,真是万般辛苦。可我今日最快乐,从今日起,我真正有了夫君。”
“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枭雄,护妻儿、护百姓、征战四方。待孩儿大了,我会与他们说:母亲爱你们的父亲,是从流亡那一天起。”
叶华裳已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意。
当阿勒楚真正抽刀砍掉乌鲁斯人头的那一刻,她身体体鲜血奔流至心口,若此生对阿勒楚一定要有一次心动,那便是在那个瞬间。叶华裳想:数载夫妻,有此一刻,值了。
她深知自己心机颇深,亦从最开始就知晓阿勒楚这种人最易摆弄。她只是需要时间,需要很长时间,匍匐在他脚边,变成他养的羔羊。她要依赖他,才会被他保护;她要折磨他,才会被他记挂。她小心翼翼拿捏这些分寸,经年岁月没有一日不是唱戏。
她颤抖起来,阿勒楚抱紧她,问她:“冷吗?”
她点点头:“可是阿勒楚,在你的怀里,我就不冷了。”
阿勒楚弑兄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
此时已近小年, 这个消息为市井平添了一些热闹。花儿三人去街上买办年货,身后跟着腰杆笔直的懈鹰,听到坊间传言的时候,几人不约而同停下。
那传言说鞑靼的乌鲁斯皇子欺辱了阿勒楚的王妃, 阿勒楚一怒为红颜, 抽刀斩了乌鲁斯脑袋。
“痛快!痛快!”有人这样道:“那乌鲁斯这些年屠了多少城,死有余辜!”
“那王妃可是前几年跟公主一起和亲的那个?公主在那里病死了, 那王妃还活着?”
“应当是那一个, 叶家小姐。若这人也死了,京城总该有讣告, 没有, 就是活着。”
她们听着这些传言, 心里有隐隐激动。花儿想到叶华裳那张波澜不惊的绝色面庞,在野兽身边战战兢兢。若真如传言所说,那她当真凭一己之力杀出了一条血路。在任何人无法得见的地方, 孤独地盛放着。
花儿急急往家里跑,街上的人见她或同情或疑惑,但碍于白栖岭的恶名,都速速给她让了路。她回到家里将门关上, 问闭目养神的白栖岭:“叶小姐的事…”
“刚刚有信来报。”
“当真?”
“当真。”
若以传言论, 叶华裳当算鞑靼的“红颜祸水”,此刻阿勒楚尚在情绪中,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待他反应过来, 又该如何处置叶华裳, 此等为大事。
白栖岭所担忧的事花儿亦是担忧, 二人相看一眼, 便都有了念头。花儿问他:“你去吗?”
“去。”
“何时启程?”
“先快马加鞭送信, 年初一就启程。”
“你大可现在就走。”
“这是成亲后的第一个年。”白栖岭握着花儿的手:“好不容易得来的,明年、后年尚不知如何,且先过好这个年。那边的事先行安顿好就是了。”
白栖岭看了眼花儿神态,暗揣她会否介意他走这一趟,毕竟那头是叶华裳。花儿抓住他眼神,嘁了一声,斥白栖岭心中将她想成小家子气。
二人正斗嘴,宫里却派人来传,说前几日白栖岭娶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皇上终于得空,要断一断这桩事。
二人对视一眼,冗余的话自不必讲,已然知晓对方心中所想。转身随小太监出去,花儿上了轿、白栖岭上了马。宫里人抬轿子真是四平八稳,花儿坐在其中尤有在水面漂浮之感,转眼昏昏欲睡,神思却清明。再过片刻,就知晓这轿子根本不是向宫里走,而是向三巷走。
外头有阿宋乞讨的声音,开路的驱赶她她也不走,险些挨了打。花儿掀开轿帘,朝她丢块银子,说道:“小叫花子,又是你,快走罢!没看见这准备朝三巷走呢么!”
阿宋一双满是冻疮的手从雪地里捡起银子,转身就跑了。她原本想朝布坊跑,跑着跑着改了主意,一头拐进了河月街里的酒坊,在门口嚷嚷着要饭,终于是把飞奴喊出来了。急急说道:“皇上派人将花儿姐姐拉到三巷了!”
说完就走了。
阿宋年纪尚小却思虑周全,此事势必要告知飞奴哥哥,她直觉若真有麻烦事,飞奴哥哥定会帮忙。
又跑去裁缝铺子,将此事与照夜说了。照夜思忖一番,叫小学徒将三巷制好的衣裳都备好,若待会儿有闲工夫,二人便去一趟。
花儿和阿宋的心思白栖岭怎会不知?他在前头慢行,脑中却是蹦出了一个问题。花儿从未与他说过此番谷家军究竟派了多少人来,单看如今城里这阵仗,怕是将厉害角色悉数派来了。如今她心思深沉,倒不教他担心,他只担心以谷家军的做派,怕是要与对方同归于尽。
白栖岭想起谷为先这个豪杰似的人物,又回头看了眼花儿坐的轿子。
轿子在三巷口落了,花儿从轿上下来,看向那有如深渊巨口的三巷。在傍晚寡日的映照下,又平添几分凄凉。巷子里有一棵老树,冬季里已然枯了,徒留凄切的枝桠,连只鸟都不肯落。
尽管一切静谧,但那墙后的细微响动逃不过她的耳朵,那么她便知晓这三巷,是一个活棺材了。
再向里走,渐渐听到一些深深庭院中的响动。那院中的人走路都拿捏着腿脚,仿佛生怕哪一脚落重了便被人抓去杀了。
作为谷家军又或许是世上难得的斥候,仅在三巷走这几步,她便掌握了许多消息。
当站在那扇高大的红漆木门前,花儿忍不住握紧自己的拳头。此刻与衔蝉仅有一墙之隔,这令她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木门开了,她看到了一座那样深的庭院。她从未见过那样深的院子,那绝非是气派,而是一个又一个没有尽头的套着的牢笼。
小太监躬身伸手:“请吧,白二爷。”
白栖岭鼻子里哼了一声,双手负在身后,以决然之姿向里走。花儿跟在他身后走几步,他却突然回身握住了她手腕,将她拉到身边。
她不情不愿,扭扭捏捏,但绝不害怕,打入别人眼起,二人就非你情我愿。
身后有人将他二人喝住:“白栖岭!”
二人回过身去,看到了朝瑰。她面色不若从前好看,眉眼亦少了些生动,只是那语调还是公主的语调,十分的气派。按理要施礼,花儿刚弯身就被白栖岭一把拽起来,命令她在他身边站好不许动。
只是这皇帝为何也将朝瑰传来?花儿觑了眼白栖岭,隐约有了眉目。
白栖岭杀人诛心:“公主节哀。”
那乌鲁斯是朝瑰的亲兄弟,她正因哥哥的枉死而伤心,听到这一句就恶狠狠剜了白栖岭一眼,连皮带肉要将他碎尸万段一样。
然而最恨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站着的人。尽管那是他抢来的,但朝瑰也仍旧恨她。朝瑰原本是不恨的,却因着哥哥的惨死,恨上了所有汉人女子。那阿勒楚的汉人妻子与面前这个又有何分别?这些汉人女子只会用阴森森的手段,从不敢直面别人!
她上前一步,手中的马鞭指向花儿,见她并不怕,挥手就抽了出去。白栖岭先花儿一步握住了马鞭,一拉一扯一松,朝瑰便向后趔趄了两步。她急了又欲挥出去,小太监忙道:“诸位别打了,皇上候着呢!”
“让他候着!”朝瑰才不管那些,挥手又打出去,一鞭子抽在白栖岭胳膊上,心中的气消了些许。白栖岭拉住那马鞭,将她向前带,三下两下便将她捆起来,向小太监方向一推,口中说道:“我可不管你是谁!”
言罢扯着花儿向里走,终于走到花儿曾趴在墙头远远看过的院落。花儿知晓衔蝉住在这个院子里向阳的那间屋子里,她看到衔蝉的门口,贴了一副无字对联。而她的窗子外面,则插了一枝花。
“里面请吧。”小太监又伸手,将他们请进了衔蝉的屋子。
此刻的娄擎正斜倚在塌上,而衔蝉则耷拉眉眼坐在一边,手中握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茶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进门后娄擎要衔蝉抬起头来看他们,见衔蝉面无表情他冷笑一声:“将你白二爷都忘了?不是白二爷将你带到京城的么?”
“二爷好。”衔蝉道。
“对你二爷这样冷淡?”娄擎又阴阳怪气道。
花儿在一边跪着,始终没有抬头,可单单听到衔蝉道声音,就教她又心酸又亲近。
衔蝉不再理会娄擎,又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娄擎则指着衔蝉问白栖岭:“依稀记得你与当日的七皇子相交甚密,那你一定比别人更了解娄夫人,她,像吗?”
白栖岭答:“各人有各人的芳华。”
娄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太监上前为他捶腿,被他一脚踢开,反而看着跪在那的花儿:“既是你抢来的,想必也是一时兴起,于你而言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让她来给朕敲敲腿。”
白栖岭上前一步挡在花儿面前,看着娄擎,而一边的朝瑰则大剌剌坐下,好整以暇看着这一切。
“真让你平身的本意,并非是让你忤逆。”
白栖岭不言不语,只是站在那不动。花儿却从他腿边向前爬了几步,到了娄擎的脚边,将他的腿搬到了自己膝头放着,轻轻捶了一下,而后仰脸问他:“皇上,力道是否适中?”
娄擎不理会她,只一味看着白栖岭,跟他长久地对峙。娄擎想杀白栖岭是由来已久,只是这几年被他屡次三番逃脱。如今他的兵器师傅死了,娄擎原以为他会因着急露出马脚,可他竟还像从前一样。
娄擎原本想就此杀了他,可今早,却有人来报,市面上有了一个新的巧夺天工的兵器。这兵器叫不出名字,只知晓它厉害,在城外喷出一块巨石,砸倒了一棵百年老树,就连冬冻的大地都被砸出了窟窿。
蹊跷的是,它不知何时在那,又来自于哪,只是那般吓人。
娄擎便想试一试白栖岭究竟如何,可此刻他姿态比往常还要猖狂,已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了。
娄擎恶意丛生,不,他原本就满腹恶意。那白栖岭抢来的女人此刻正低眉顺眼给他按腿,力道不轻不重,速度不急不缓。娄擎对这女子倒有几分印象,可他又实在想不通,为何白栖岭大张旗鼓抢的是这一个。
诚然,他调查几番,都说女子出身小门小户,随父亲在镖局谋生,后父亲去世,便被送去卖艺杂耍,结交了几个同道中人,从杂耍班相约离开,来到了京城,以谋一个富贵。
偏偏是她,白栖岭抢的偏偏是她。
娄擎眯着眼睛,手中那把镶着宝玉的文扇向前伸,抬起了花儿的下巴。这女子额头好生饱满,那白栖岭总不会是因着这额头抢她的。
“这人,朕要了。”娄擎道:“朝瑰公主一心想嫁白二爷,白二爷家国大义,想必想通了就娶了。”他话音落了,门外便有了刀光剑影。那一个个暗卫都露出了头,静待一场杀戮。
无人敢讲话,白栖岭与娄擎进行一场生死存亡的对峙。
有人轻“嗤”了一声,众人都看向衔蝉,只见她撇撇嘴,笑了。
第91章 春闺梦里人(二十)
起初衔蝉只是一声轻笑, 手指捏着绢帕轻掩唇边,眼落在娄擎的腿上,接着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便大笑出声。
娄擎哪里见过她这般, 终于停止跟白栖岭的对峙, 看向了她。她笑够了,抖了抖肩头, 学着院内那唱戏的伶人的腔调, 叹了一句:“肉身~苦~~哇!”
娄擎问她:“你在发什么颠?”
衔蝉则道:“你说我发什么颠!我好生生的午觉被你搅了,弄了这么一屋子人来, 又在我门口刀光剑影。好端端的清净被你扰了!”
娄擎便抽回自己的腿, 走到衔蝉面前。衔蝉一直忤逆他, 今日他也不意外。他只是不喜欢她发笑的时机,分明是在为人解围。
他还未伸手,衔蝉却软趴趴倒在了地上, 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她倒在地上,目光刚好与花儿相接,看到她垂首藏着的担忧,便对她眨眼, 要她安心。
果然, 娄擎只是用脚尖磕了她腿一下,要她起来。
“不起。”衔蝉道:“肉身好苦,起来更苦。起来也没有清净, 要听家国大事, 谁抢了谁, 谁又要强行嫁与谁。索性躺着听罢!”
她如此绵软, 丧失了斗志, 反倒叫娄擎没了主意。他本意是想以衔蝉为要挟,要白栖岭与朝瑰成亲,可衔蝉自己已然先行放弃了自己,将她对生死的态度以这样的方式陈情了。那白栖岭何等聪明,自然也就懂了。
娄擎始终知晓衔蝉聪敏刚硬,她那一副柔软的身体之下是一颗杀打不怕的心。
果然,白栖岭重新接起了话茬:“不娶。”话音落了,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地面都随之一震。这巨响恰到好处,将朝瑰吓得站起来,问:“什么响动?”
白栖岭看向娄擎:“皇上知晓。”他话不必多说,娄擎杀他的兵器师傅,以为砍断了他的双手,想趁机砍死他。他适时送他份大礼,要他把戾气收上一收。
见娄擎瘫回塌上,便上前将花儿扯起来,顺道训斥她:“你倒是会找靠山,皇上身边那么多天香国色,又能看上你这等糙妇了?”
“比你强。”花儿抬头看娄擎,再看看白栖岭:“皇上龙颜天成,比你这个粗人强!”
“你们休要吵了,赶紧走罢!”衔蝉捂着自己的头:“我头痛,还我个清净罢!几年不见二爷竟添了些毛病,如今倒是学会抢人了!”
“今日不给我个交代,都不许走!”朝归抽出自己的软鞭指向衔蝉:“你休要搅和!你这个贱婢!”
衔蝉叹了口气,坐回去,讲话不软不硬:“朝瑰公主既知民女是贱婢,又为何与我生这样大的气呢?莫非是这屋子里的人公主都欺负不来,于是就盯上了我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了?那可不成,民女就算要被抽鞭子,也是被皇上抽,岂能轮得到公主动手呢?就算民女愿,皇上也未必愿。”
衔蝉是为朝瑰好,娄擎这等人最厌恶别人碰他东西,在他心中,衔蝉就是他那葬身火海的娄夫人,是他一生都得不到的人。他可以不珍惜衔蝉,但他对娄夫人最为看重。朝瑰敢将鞭子抽向她,娄擎转身就要让她生不如死。在衔蝉看来,朝瑰还是收一收她鞑靼公主的气焰好。娄擎显然已经对她不耐了。
“将鞭子收起来。”娄擎首次命令朝瑰:“不要撒野。趁朕心情不错。”
“你能奈我何?!”朝瑰上前一步:“让我父…”
“朝瑰公主此言差矣!”衔蝉打断她:“公主要先看自己有没有命给你的君主父亲送信!”
朝瑰闻言住了嘴。她意识到娄擎这个玩物并不简单,这个三巷里的深宅大院显然也不简单。她甚至有一股子奇怪的预感,就在这里,或许会有一场血雨腥风,一场真正的较量。她笑了笑,收回鞭子,对娄擎抱拳:“白二爷的事可从长计议,今日到此为止罢!”
转身要走,还未迈出门槛,小太监就匆匆跑了过来,趴到娄擎耳边耳语。原来是傍晚时候,侍卫换班,看到城墙下站着几个人,便上前驱赶。谁知伸手一碰,那人便僵硬地倒下,不知死了多久。再一看,死的人,是太后的亲眷。此时事关重大,娄擎闻言腾地起身向外走。
白栖岭扯住花儿向外走,花儿扭头看了眼衔蝉,后者已然站起身,向前跨了两步,本能想送她出门。想起娄擎的眼睛都还在,于是又坐回去。
花儿随他们出去,趁天色已晚仔细看了眼这大院子。几乎门后都藏着人,也有人将头探出来看向他们。与花儿对视之时,花儿并未看到想象中的木讷和惶恐,反而看到一缕微光。
娄擎临行前又看了眼花儿和白栖岭,冷冷一笑,上了马车。而朝瑰则指着他们道:“给我等着!”
“放马过来。”白栖岭抛下一句,走了。
回到白府,花儿关上了屋门,将白栖岭按坐在床边,她有许多话猜想需白栖岭印证。这一次去三巷,花儿颇有收获。
先是衔蝉,她如今那般厉害,不动声色就为他们解了难。她趴在屋顶看她被打那一晚,是担忧衔蝉被困,一心想救她出去的。而今日花儿忽然明白,衔蝉或许不需任何人救她。她那样了解娄擎的脾性,那样从容,她会是斩杀娄擎的最后一刀吗?
其次是娄擎。花儿为他按腿之时,察觉到他的血液流得比旁人快,裤子隔不住他发烫的身体。娄擎要么是在进大补,要么是中了什么毒。
最后是那院子里的人。京城人常说三巷里的人都是行尸走肉,可花儿看到的绝非如此。花儿觉着与她对视那个人开化了,眼中凝神聚火,像要焚烧什么一般。
她对白栖岭道:“你说会不会有这样的事,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三巷里的人在酝酿一场大谋杀?他们从前一定也想过逃跑,或想过反抗,但他们失败了。是以他们从长计议,想一举杀掉娄擎?”
“别人有没有这样的胆量我不知,但衔蝉,是有这样的胆量的。”白栖岭道:“衔蝉是自己主动去三巷的,她与别人不一样。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皇上的傀儡,但照今日所见,她能拿捏他。衔蝉很了不起。”
花儿闻言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白栖岭问她。
“我依稀有了眉目。”花儿将她的念头与白栖岭讲了。从前他们想在宫里双双将娄擎和太后杀掉,可宫里戒备森严,很难下手。如今她有了别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因着衔蝉起的。
而宫墙外头,娄擎站在那看了眼尸体,废物们没有人能说清楚是怎么回事。而那尸体七窍流血死状凄惨,娄擎懒得看,对宫人道:“埋了吧。”
“太后…”
“太后若想看,就抬太后宫里去!”
娄擎只觉得这天气太冷,转身上了马车,捧起了手炉。外头小太监在后头追上来,小心翼翼禀:“皇上…太后说…”
娄擎不言语,也不睁眼。一早就被太后训斥过,这会儿不知那个老妇人又要做什么!自打那和尚进了宫,在她的寝宫里见到了鬼以后,原本就疑心重重的太后又变本加厉起来。为了试探娄擎是否与她一条心,她甚至将自己的侄女抬到娄擎的龙床上。
娄擎将计就计,将那妹妹好生糟蹋,抬出去之时人就只剩一口气。太后一气之下杖毙了娄擎近来喜欢的小太监。
母子之间就这样暗暗较量着,娄擎一朝不服软安心做太后的傀儡,这较量就永不会结束。
“皇上,太后…”外头的小太监又说。
娄擎终于睁开眼睛,懒懒道:“说。”
“太后说近日城里频频闹鬼,要皇上在宫里不要出宫了,以免…”
娄擎哼了一声:“你去回太后,就说朕为了抓鬼,往后便住在三巷了。太后若是想念朕,便出宫来看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