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灵庵之时也是晚上,传闻中的灵庵就在她面前。透亮的月光笼罩整座灵庵,那扇掉漆木门上的铜环微微发光。这是燕琢人心中的圣殿,有人不畏生死,穿越凶险来到这,只为求一个顺遂。
回首这一路,花儿觉得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助,她并未遭遇那许多凶险,好好地走到了这里。
叩门之时听到木门发出沉重的声音,那声音惊起树上的鸟雀,她抬头看了看。
过很久,有人来应门,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首先探出脑袋问:“何人叩门?”
“民女是山下人,特来山上求一炷香。”
那小和尚剩下打量她,疑惑问道:“你来时可遇到凶险?山匪或豺狼虎豹?你可知来灵庵的人都丢掉半条命,而你倒挺轻松。”
“许是跟灵庵有缘,花儿来时遇到一匹狼,我点了火爬到树上等到了天亮。手心都磨破了。但其余的当真没见到。”花儿伸出手给那小和尚看,掌心血肉模糊,是真的受了伤。小和尚再次打量她,而后关上门。花儿听到他在地上小跑,要去问师父这女子能不能放进来。
她等了片刻,那小和尚又来了,这次似是有些不耐烦,轰她走:“你快走!女子不许进灵庵!我看你带着一些邪气,灵庵的香不许你烧!”小和尚似乎很是急,从门缝钻出来推她走:“快走!快走!l
“我不走,我要去烧香!”
“快走!”
小和尚推得很用力,但讲话声音一直很小:“快走!休要惊扰我师父睡觉!”
花儿还想说什么,却有另一人走了出来,对小和尚道:“何人在此喧哗?”
小和尚身子定在那,脸上有恐惧的表情,一时不敢回话。花儿看出了小和尚的异样,却不知这异样因何而起。来者是个高个和尚,走路时候岔着腿,讲话倒也客气:“佛祖不赶有缘人,姑娘里头请。”
花儿随他走进去。
她此生第一次走进灵庵,犹记得阿婆活着之时也曾念过:不如去灵庵为你阿公求个平安。花儿那时说:阿婆到不了灵庵就喂狼了!这是大善之处,是积福之地,多少绝望的人忘却生死几经险阻来这里做一整夜,等天亮的第一炷香。他们应当也像阿婆一样,人世里求不到的圆满,期望神仙能给予。
那庙堂里坐着一位老僧,花儿看不出他的年纪。他眉眼低垂,面目慈悲。口中在颂唱着经咒,过了很久才唱完。他的声音回旋在大殿之中,带着一股暖流流到花儿心间。
她说不清自己怎么了,跪在蒲垫之上听他的唱诵,而忘记了世间种种苦厄。
“施主可有所求?”那老僧问她。
花儿骤然回神,看向老僧:“求平安。”
“为谁所求?”
“我的亲朋。”
“我在诵念一首,你心中默念他们的名字。”
花儿低下头去,闭上眼睛。第一个跳出的名字竟是白栖岭,因为她想起无论白二爷如何虚张声势,他待她是真的好,她愿他此行平安;而后是衔蝉,她在京城不知会遭遇什么,愿肮脏远离她;而后是照夜…她把在乎的人在心中默念一遍,最后是飞奴。她私心希望飞奴快些走,谷家军非从前做样子的那些,他们是当真要剿匪。她私心希望飞奴活着,或干脆就远离这霍灵山。
诵念结束了,僧人睁开眼,看着花儿,缓声说道:“姑娘,旁人来这里,要丢掉半条命,你只磨破了手心。姑娘是佛祖的有缘人,但姑娘今日却是来到了死门。”
花儿想起那小僧人着急赶她走,甚至跑出去推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回头看去,门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提着刀。
在这个刚刚还有梵音的经堂里,他提着刀向她走来。花儿一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灵庵不再是灵庵,灵庵变成了山匪的屠宰场,他们将这里当作他们的岗哨,也证实了一件事:这里是通往他们老巢的必经之处。
那大刀已举起,刀身被月光反射出光芒,眼看着要落下,花儿突然喊道:“我是来找人的!我错了!我是来找我的飞奴哥哥的!他做了山匪!”
那人的刀顿了顿,而后落下,抓起她衣领拖行她,最终将她关进一间黑漆漆的屋子之中。那门锁咔哒一声锁上的时候,花儿身上落下一层薄汗。
她闭上眼以适应黑暗,过很久,缓缓睁开,依稀看到昏暗之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她轻声问:“这里有人?”
那人没讲话,却发出了一声冷笑,那声音钻进人的骨缝里,将人的心,冻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额远河硝烟(六)
花儿向角落摸去, 不小心踩到什么,她踉跄一下躲到墙边。外面忽然下起瓢泼大雨,夹杂着闪电, 屋内有瞬间的光亮, 她看到了屋内,角落里堆着几具尸体, 还有坐在那的人。
花儿捂住了嘴巴,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她记得那天, 白栖岭推开孙府虚掩的正门, 那一地横陈的尸体。孙府被灭门了, 但那被割了家伙的孙老爷却坐在这里。他满身是血, 在黑暗之中咧开嘴,电闪雷鸣之中, 花儿看到他没有牙齿的嘴,和他手中的那柄弯刀。
她快透不过气。
伸手去摸自己防身的家伙,然空空如也,不知是丢在了路上, 还是适才被谁摸走了。
孙老爷那里依稀有了响动,花儿向墙角缩了去, 听到他枯老的声音:“再杀一个, 我就能上山了。”
花儿屏住呼吸。
她想起曾经飞奴与他们说起:若欲往霍灵山做山匪,先玩绞杀戏码, 活命的人才能留下。花儿曾说那是轻贱人命的畜生行径。
“为何?”她压着嗓音问, 怕被那孙老爷认出声音来。哪怕他眼下已是十分癫狂,似乎不大可能认出她了。
“杀了你, 上山。”
“可我不想上山, 我是来求平安的, 为我的亲人求平安的。”
“这是死门,来了就要死,你误打误撞进来,那就受死吧!”
花儿被他的话吓住了,手中去摸东西,然而这屋内太干净了。想来那武器,只有孙老爷手中那把弯刀。花儿不知他如何死里逃生,为何会在这里,为何要上山。她只想笑自己命格太险。
她又好奇为何孙老爷不动手,直至门开了,来人丢了一块盾牌样的东西进来,花儿才隐约看到坐在那的人缓缓起身了。花儿想起飞奴,那时他说起此事,或许是真知晓一二,而他上山,怕也是经历了这样的绞杀。
欲做山匪,先上魔道。
如今那孙老爷要来杀她了,花儿看到他缓缓向她走来,在黑黢黢的夜晚,他手中的弯刀被闪电映出寒光。他缓缓举起刀,又狠命砍下,花儿轻呼从一边钻出去躲开,看他把刀砍进泥墙之中,他费力拔起,又转过身来。花儿这才看清,他的裤子有接近于,那裸着的下身丑陋在她眼前,花儿一阵恶心,扶着墙吐了。
她的吐激怒了他,他猛地向前两步,再一次挥起刀。接连三刀,刀刀要花儿的命。花儿做不得那任人宰割不怪于人的圣人,她若想活,就也要拼杀。好在面前的这人是无恶不作的孙老爷,她在动了杀念之时并无悔过之心。
她的崛起是一瞬间的,在他再次砍向她之时,她猛地向前撞倒了他,在他愣怔之际抄起唯一一把椅子砸向了他!她并不知那一下是砸在了哪里,只听他闷哼一声,而后挣扎着起来。花儿又砸下去,一下又一下,孙老爷没有动静了。
他死了。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搏杀,杀了曾经在燕琢城兴风作浪的人,她靠在角落里,如若过了千年。
杀人如此容易,她想,杀人果然容易。她好奇自己为何没有战栗,没有恐惧,亦没有对人命的怜悯之心。我也成魔了吗?她爬过去,拿过那柄弯刀,坐在黑暗之中静静等着。
她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是否还会有人进来。外面的雨轰然下着,天崩地裂一样,屋内血腥气弥散,花儿起初会吐,到后来,她麻木了,闻不到了。
雨一直下到天将亮,忽然就收了。檐下雨滴滴答答,屋内渐渐有了光。光最先照到的是墙壁上,起初花儿还在纳罕,为何会有那样晨露荷花一样的墙壁,再一眼她看清了,是因着那墙上浓浓淡淡着的血,泼墨一样的血;再然后是屋内的陈设,花儿这才看到,另一面墙壁中间空出来,供了一尊佛,那佛笑看着眼前的杀戮,在他白瓷的脸上,还有一滴旧血未被拭去;孙老爷仰躺在那,裸露的下身无比可怖,花儿忙转过眼去,这一转眼,就看到那堆叠的尸体之中,依稀压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童。
这令她心痛。
缓了很久才走到孙老爷的尸体前,强忍着不适,去搜他的身。在他那件满是血的中衣内侧,缝着一个小兜,兜里有一个木牌,上面刻的东西花儿不认得,但她直觉这东西不简单,于是塞进了自己衣裳最里层。
而后缩回墙角。
门被推开的时候,进来的人看到了一个瑟瑟发抖的花儿。那人沉着声叫一声:“花儿妹妹。”
是飞奴。
花儿没有应他,她一瞬间明白了,昨夜,或许飞奴就站在窗外,静待着屋内的屠杀。或许他想要她如他一样,手上沾着血,还要与世人炫耀她赢得一场绞杀,最终才能成为那作恶多端的山匪。
他们终究是渐行渐远了!
飞奴走上前拉起她,拿过她手中的刀。花儿察觉到他的手在抖,微微仰起脸看他。见他眼睛都熬红了,就轻声唤他:“飞奴哥哥。”
“飞奴哥哥,你怎么才来?”花儿眼一眨,落下泪来。是真的惦念飞奴,却也有了假意。
“昨夜大雨,路受阻。”飞奴并不问花儿为何而来,燕琢城屠城之时他并不在,后来他寻了她一些时日,有人说她去京城了,有人说她逃难了,也有人说她去了谷家军。飞奴了解花儿,她定是去了谷家军。
如今的花儿,再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了,她如他年年所盼那般长大了长开了,也远离了他。
飞奴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她既然来了,不管她为了什么来,他都不想她再走。飞奴扯着她手腕,将她拉到外面去,青天白日,那灵庵被日光照着,泛起神光。
花儿眼被晃得睁不开,飞奴便用手帮她遮住,待她适应了才拿开。
“与我上山。”飞奴道:“你来了,就走不了。如今这灵庵,也不是从前的灵庵了。灵庵在上山的要道旁,是去老巢的必经之路。我猜你应当知道了。”飞奴声音压得很低,继续说道:“若要求生,便将山下的事忘了,孙老爷的尸体当做你的投名状;若一心求死,现在你就去告诉那些人你去了谷家军,他们会把你重新关回那间屋子,等着下一个人来。”
花儿看着飞奴,欲挣脱他的掌心,却被他死命握住。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咬牙说道:“你们不要一次又一次弃我而去。”
“是你一次又一次弃我们而去!”花儿轻喊:“是你!不辞而别,让我们在多少个雪夜一趟趟出去找你,阿虺哥哥为找你鞋都磨破了!我们整夜睡不着,怕你横尸街头。你现在要说是我们弃你而去了吗?没人让你上山!没人!”
“我与你说过,我如果不上山,就会死。白栖岭派人杀我,你为何不信我!还是说你只信你的白二爷,你表面上做他的狗腿子,但心里已把他当成了丈夫?!是这样吗?”飞奴的手更加用力,任花儿如何甩都甩不脱。
僵持之际听到有脚步声,他们都停了下来。
飞奴最后叮嘱一句:“别乱说话,求你。”
来人是昨夜那岔着腿走路的,到他们面前问飞奴:“是你的妹妹吗?”
飞奴道:“是。”
昨夜天黑,那人并没太看清花儿的长相,此时一看,竟颇有几分姿色,目露色光,上前一步,飞奴一步挡在花儿花儿,手中的匕首就到了那人脖子上,骂了一句:“滚!”
在山上,要逞凶斗狠,但凡弱一点都活不下来。那人向前顶了一步,飞奴的匕首又向前送一分,他的脖子流出血来。见飞奴没有后退的意思,瞪他很久,终于退后一步,手指着他:“给我等着。”
飞奴不再理会他,牵着花儿的手向灵庵后门走。这座灵庵堵了一条路,若想从旁边的树林之中绕过去恐怕很难,夏天雨水多,林间湿滑,地势又险,大部队经过是不可能的事。
飞奴带着花儿走出灵庵后门,眼前就是一条羊肠小道,但有一个一个石阶通往山上。花儿不再挣扎,安静跟在他身边,待确认周遭无人后才开口问他:“飞奴哥哥上山前也是如此,要做那屋内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是吧?”
飞奴久久不言。
他不想提起这个,这只是他的投名状之一。
二人无声地走着,飞奴察觉到花儿的体力了得,就停下来看着她说道:“你在谷家军得到优待了吗?可吃了饱饭?他们欺负你吗?”
花儿没有直接答他,而是说道:“飞奴哥哥,我有了名字,叫孙燕归。我随我阿婆的姓,燕是燕琢城的燕,归是犹待故人归的归。虽然我知道此生不可能了,燕琢城没有了,我们也都踏上了殊途,那就把它当作我的梦罢!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一次梦。”
“飞奴哥哥要我随你上山,我上就好了。至少我知晓无论何时,飞奴哥哥会护着我。只是我不知晓,若我当真上了山,而山上都是刚刚那人那般,用那样的目光看我,想把我撕扯了。那么到那时,飞奴哥哥能杀几人呢?”她目光柔和坦荡。飞奴还记得上一年时候,他二人总会拌嘴,他总会将她惹毛。那时她像一个顽皮小儿,脖子一梗就代表生气,而他总是变着花样哄她。
那样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那我就杀尽他们。”飞奴说。
“那飞奴哥哥当真是厉害。”
“你为何来霍灵山?”
花儿不忍心骗他,也不会道出实情,而是一拍脑门:“哎呀!我的草药筐!”见飞奴看她,就指着灵庵方向:“我出来采药的,谷家军没有药了,乔装下山的人被抓到砍头了。大将军要我和照夜哥出来采药,我们两个走散了。我不知不觉到了霍灵山地界,想着这里有灵庵,不如就来烧炷香。”
“你到灵庵了,老和尚为你诵经了吗?你求的什么?”
“我求我在意的人平安。”
花儿说完率先向山上走,见飞奴站那不动,就回身喊他:“快走呀!一起做山匪!”
“花儿,你是来探路的。”飞奴十分痛苦:“你是来探路的,所以你才不反对上山,不然以你以往的脾性,你绝不会同意与我上山。不仅不会同意,还会骂我怪我,还会把我拽到谷家军去。”他的眼睛更红了,几步到她面前,声音带着哽咽:“花儿,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爱慕你,从前是,现在也是。”
从前飞奴总觉得她小,要再等她几年,一等就等到了各奔东西。他不愿与乱世之中如狗一样活着,更不愿做花儿低头求人帮他要来的活计,何况又处那样的境遇,上山是他唯一的出路。
从没有任何人这样与花儿诉过衷情,她从前隐约感知过飞奴对她的心思,但她又不愿信。她总觉着二人始终如兄妹一般,她亲他敬他担忧他,但她并不爱慕她。花儿没爱慕过任何人,因为衔蝉与她所讲过的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她好似没有过。
又好似,有过。她说不清。
她躲避飞奴的目光,直至他捧着她的脸,对她说:“我永不会强迫你,我会等你。但我要你知晓一件事,谷家军打不了霍灵山,而白栖岭,只有死路一条。”
“你在说什么?”花儿问他。
他冷笑一声:“你若不信,就随我上山罢!”
花儿的步子一时乱了,飞奴看到,忽然一拳砸到树上,被昨夜雨浇得摇摇欲坠的叶子簌簌落下来,花儿上前拉他衣袖要看他的手,被他一把甩开,他指着她的鼻尖情难自控,声音抖着,又带着恨意:“你只会当我说道白栖岭会死的时候,你才会害怕!你给他当狗腿子,里里外外都成了他的狗腿子!”
飞奴说着动手扯花儿的衣裳:“他也像我一样敬你爱你吗?不,他只会辱你吓你!”
花儿挣扎之间甩了飞奴一个巴掌,眼中涌出因羞愤而来的泪水:“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
花儿不懂,乱世会让人变疯魔,情/爱也会吗?
飞奴惊醒过来,放开花儿。他察觉到自己疯了,许是他对白栖岭无法消磨的莫名的恨意,如今又有了妒忌,让他偶有诛杀白栖岭毁了花儿的念头。
两个人各自站在小路一边,花儿抹掉脸上的泪水,忿然道:“不管你信与不信,白二爷没这样对我过!我与他根本没有男女之情,我与你也没有!你不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倘若这样才能为你上山为匪找到借口,那你就尽管为自己编造这样的借口罢!好像世人都在欺你辱你,你上山为匪将刀举向好人,欺你辱你的人就会怕你了吗?不!他们只会说:看,世上又多了一个恶人,像我们一样的人!”
“恶人”二字简直要杀了飞奴,他问花儿:“你觉得我是恶人?”
“不然呢!”
飞奴点头:“那我就是恶人。今日你要在山上见到真正的恶人什么样了。”
他带着花儿向上走,看她究竟几时会怕,可她始终没有开口,而是默默走着。花儿想:我不能白来一趟,这通往山匪老巢的路,我要记好。
这条路一直直上云霄,这地界有巍峨群山,但高耸入云的险峰就这一座。霍灵山匪把匪窝建在这样的地方,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途经一线天、万石谷、天梯,最终到了一片高空草原。
飞奴转过身对她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执意要走,我现在放你走,我保证无人为难你;若你不走,决议跟我上山,那么你往日逃不了就不要怪我。”
“我要跟你走。”他们已走到这,已到了匪窝的门口,花儿不想走了。她想豪赌一场,去探一次虚实。她不知她的勇气和胆魄是何时增长的,待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变成了一个亡命之徒。她指着那片随风摇动的青草,决然说道:“我要留下。”
飞奴想:或许我自始至终中意的就是她这般模样,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为争一个理,也曾有这样的神情。这次他没心软,他认为老天爷总会帮他一回,把花儿留在他身边。
“跟我走。”他说道,所以向前走去。那高山的荒草有一人高,随他的脚步向前,荒草没了,花儿看到一座城墙一样的高墙,高墙之上,弓弩拉满,只要一声令下,接近之人会登时倒地。
别人口中的霍灵山匪是山间游荡的山鬼,殊不知他们在这群山之上,建了一座无法穿透的堡垒。飞奴亮了木牌,门开了,里面饮酒作乐的声音传了出来。
并排的木架上绑着两个人,花儿揉了揉眼睛,她看清了,那血肉模糊的人,是谷为先和照夜哥哥。
她转身看着飞奴,而飞奴面无表情,好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花儿只觉两耳轰鸣,而此时飞奴到她面前,轻声说道:“别急,你的白二爷,也在路上了。”
“你们快要团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额远河硝烟(七)
一时之间, 寒意自指尖脚尖奔涌至心头。花儿久久看着飞奴,至今不肯信那个从前把他们放在心头的人,愿为他人的生计四处拼命的人, 最终把他们推向了火坑。
可她又一瞬间明白, 她不该这样责怪飞奴,他不过是霍灵山上的一个小喽啰, 他又能做得了几分山匪的主呢!
“飞奴哥哥,你不必虚张声势。”花儿轻声说:“你不过是在吓我, 要与白二爷争一个先罢了!就算白二爷真的被抓来, 人也不是你抓的。我们都是草芥、浮萍, 谁都能做得了这乱世的主呢?”说完拉住他衣袖, 向从前一样摇了摇:“你非要让我怕你吗?你非要演这恶人吗?”
远处篝火之下,男人抱着女人啃咬, 醉酒的人大声讲着浪语,满是灰泥的手在胸前搓出一个泥球扔到火堆里,每人手边都放着一把大刀。他们仿若在进行世间最后一场极乐宴,有人划谁一刀, 被划到人抬起胳膊到嘴边将血饮下。
花儿看着他们,再看眼前的飞奴, 轻声说道:“你曾不齿这些, 飞奴哥哥。你不齿这个世道,不齿这些吃人的人。”花儿将声音压得更低:“除非你有事瞒着我, 不然我至死不肯信, 你会自甘堕落至此。”
一根远处掷来的筷子眼看要飞到花儿侧脸,飞奴一把打掉, 怒视前面饮酒作乐的人, 骂了一句:“找死!”
那人却对着花儿□□:“今晚爷给你痛快痛快!跟那小白脸有什么好, 爷的家伙才最好。”言罢起身对着花儿,缓缓解自己的裤带,其他人仿佛见怪不怪,在一边哄叫出声。
飞奴默不作声,脸上青筋凸起,在那人露出自己的下身之时猛然扑了上去,将他骑在身下。那人已醉至半死,自然不是飞奴的对手,但他仍在叫嚣:“连你一起,也给你痛快!”而后大笑出声。
周围人哄叫起来,兴奋地喊:“杀了他!杀了他!”
飞奴被他激怒,摸起地上的酒坛碎片,径直割向那人脖子,血呼啦一下流出来,那人捂着脖子挣扎,飞奴死命按住他不许他跑,直至他渐渐没有了呼吸。
周围人见到死人更加兴奋,竟上前抬起飞奴替他庆祝。这里是地狱,是的,是地狱。在这里,人命更加低贱,谁有刀谁就能活。要想活下去,就是要杀人。
花儿站在那不敢动,在他们狂欢的时候看向照夜和谷为先,想起其乐融融的谷家军大营,或许这就是善与恶之差。
谷为先和照夜血肉模糊的脸上已看不出什么神情,但谷为先的眼却忽然亮了一下。他的手暗暗比了下,花儿看懂了,他要她装作不认识他们。
而照夜,如心死了一般。
当他被压进这山寨,那小头目命飞奴来绑他的时候,他心里竟觉得委屈。飞奴一边狠命绑他一边道:“通天大道那么多,你非要去谷家军!活该你今日死!”
照夜哽咽着叫一声:“飞奴,飞奴。”飞奴反手给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力气那么大,好像一下挥断了往日情分。
飞奴捏着他的脸凶狠道:“别叫我的名字!你好好想想罢!”而后啐了他一口。
这一口令照夜彻底心死了。霍灵山匪对他和谷为先的鞭刑没令他心死,飞奴啐这一口令他心死了。他们过去亲如兄弟,无论谁有一口吃的都先碰到对方面前。他们一起忍饥受冻,苦中作乐,他原以为这样的情谊感天动地终身不变,然而他的兄弟啐了他一口。
照夜有如万箭穿心,始终低头不语,已过了许久许久。哪怕前面闹出了人命,他都不曾抬头。
谷为先看到花儿被飞奴扯到混乱的酒场之中坐下,四下看看,确定无人后对照夜说道:“他让你好好想想,是想什么?想你们为何踏上殊途还是什么?你想想。”
“还有…”谷为先因为说话牵筋动骨疼得嘶了一声:“你之前说他最在乎花儿,但他把花儿带回来了。”
谷为先力气用尽了,但意志还清醒。
入夜刮起大风,狂风席卷石子、草叶,城堡内的篝火再填一轮柴,有人将酒倒在火上,看着腾地窜高的火苗大笑不已。那些山匪一直在喝酒,个别人搂着一个女子,或亲或咬,那女子娇羞地躲开,大致说了一句:死鬼。
照夜终于抬起头看向那里,妖魔鬼怪在深夜现出原形。大声说着龌龊语、随口应着面前人,无一句真心,无一处干净。花儿坐在那一动不动,而飞奴因着饮酒潮热,脱掉了衣裳。隔着篝火和黑夜,看向绞架一眼,也不知那目光是否落在了照夜身上。偶尔有一只箭朝绞架的方向射,花儿的心会揪起来。她的目光会穿透黑夜,生怕他们再受伤害。
今晚的山匪老巢格外热闹,庆幸的是,无人清楚他们抓到的其中一人是谷家军的少将军。
饮酒作乐至天色微亮才收,很多人七七八八卧在篝火边,鼾声四起。而飞奴攥着花儿手腕,将她拖进了自己的一隅之地。那狭小的房间是他抢来的,不然他也要睡在地上。
他喝了大酒,死命握着花儿的手腕,威胁她:“你跑不出去的。”
“我没想跑。”
“那你就跟我在这里成亲罢!”说完甩开她,翻身睡去。花儿等了片刻,听他呼吸均匀了,便蹑手蹑脚下床,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看。那围墙修得那样高,上面安插许多暗哨,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数,同时眼睛不停寻找着出路。
黑暗之中,飞奴的呼吸仍旧均匀,但他的眼却缓缓睁开。他的花儿妹妹趴在窗前一动不动,哪怕知道自己插翅难逃,却还想逃。故意咳一声,花儿一步到床边,轻轻坐下。不敢惹出什么响动来。
飞奴来来回回逗她,几个回合后花儿意识到,看着他。飞奴却面无表情,仍旧闭着眼。
尽管他们不说话,却像回到儿时,而面前人再不是从前的人了。花儿在那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对飞奴说他走后他们多担心,说她做梦梦到他的头被砍掉了,在地上滚。说这世道已然如此,若他们当真分崩离析,那都不如死了罢!
“你看到了吗?”花儿看向外面:“照夜哥哥心死了。若你不在这里,他会想办法求生的。可现在,照夜哥哥心死了。”
黑暗中飞奴呼吸似乎是重了些,吸了一次鼻子,再无响动。
天大亮后,花儿听到外面有了跑马声,那个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远处传来口哨声、鞭子声,还有花儿听不懂的类似于野兽的叫声。紧接着十几匹马跑了进来,为首的人举起手臂高呼,其余人跟随以后喊了起来。
他们依稀是在搞什么仪式,在空地上跑成一圈,绞架被他们围在中间,有人向空中举起弓箭,还有人抽出了腰间的大刀。花儿推醒飞奴:“飞奴哥哥!飞奴哥哥!他们要杀照夜哥哥!”花儿急哭了,轻声求他:“你想想办法,飞奴哥哥。照夜哥死了,衔蝉就活不了了,我也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