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对人妄加揣测,又往往是朝坏的方向揣测。
京城的女子,哪怕穿一件灰色小褂,神情也与燕琢城的女子不一样。衔蝉看起来怯生生的,一眼就看出不是京城人。她自己不甚在意,却被有心人盯上了。
一波人消息快,知她是白二爷打燕琢城带回来的,那便是白二爷的人。许是白二爷的妾室或通房,因着白二爷喜欢,索性带来京城养着。那白二爷惹不起,白二爷的通房倒是可以招惹一番的。
另一波人是小混混,京城的名门贵女惹不起,这乡下来的丫头却是可以亵玩的。
无论哪一波人,对衔蝉都有势在必得之志,无论用什么下作手段都想沾染一番。就这样,衔蝉被这些恶心人缠上了。白日墨师傅带着上街,那阔少爷的鞋踩住她裙摆,她差点摔个跟头。若放在从前,衔蝉会红着脸躲开,如今她却亮出自己的防身小刀,想都不想就朝那阔少爷扎过去。对方落荒而逃,她没事人一样收起刀。
是在燕琢城里经过事的姑娘,哪怕到了京城里也不畏缩。
獬鹰翻进墨师傅的院子,看到墨师傅正在用绳子捆一个小混混,口中骂着:“畜生!胆敢给衔蝉插香!”
所谓插香,便是将那能让人睡得沉的香从窗缝送进去,里头的人睡得死,会任人宰割。其心当诛。
那人被墨师傅抓个正着,已经是挨了一顿打。衔蝉穿戴整齐站在那,墨师傅问她该如何处置,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上前甩了那人一嘴巴!紧接着又一嘴巴!
巴掌声清脆,衔蝉觉得解了她自己的心焦,一时之间停不下来。没有人拦她,自打她知晓燕琢城的事,是一滴泪都没落,却也不说话。他们都想让衔蝉发泄出来,那心绪若堵在心口,久而郁结,人就废了。衔蝉打着打着就哭了,哽咽道:“少做点坏事罢!把人当人看罢!”转身进到房间,里头传来她的低泣声。
墨师傅命人把人扭走,回了自己屋子,獬鹰也走了,任由衔蝉去哭。
獬鹰回到白栖岭那里,见他也在动手捆人,就上前帮他,问他:“哪来的?”
“树上掉下来的。”
白栖岭不知被多少人盯着,落在他手中算那人倒霉,他不叫别人帮忙,左右这一晚他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全然自己上手,最终让獬鹰把人带到密室去审。
那密室里血腥气弥散,刚弄走一个人,又来一个。白栖岭非善类,叫獬鹰审人的时候不必收着,这密室进来了,若不说出什么,那是出不去的。
白栖岭彻底无法睡了。从前在燕琢城,花儿敲梆子扰得他整夜无法入眠,如今没有那小耗子似的喊声了,他仍旧睡不着。如今谷家军陷入了困境,他们没有粮草,夏季还好,山上树上结果子、林间跑小兽,无论如何总能吃一口。到了冬天,那山上就是埋人的地方,想找只活兔子都难。那么就要运粮。
如今有一批粮停在江南大仓里,但究竟该谁去运,这是个难题。七皇子思来想去,觉得白栖岭最合适,却不知他愿不愿跑这一趟。
白栖岭愿跑这一趟,他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然他不愿替手下人做决定。他问獬鹰:你去问问弟兄们,是否愿涉险?这一趟必将血雨腥风。
“与白二爷一起走的每一趟都是血雨腥风。”獬鹰淡然说道:“哪里都是血雨腥风。不必问了,二爷快做决定罢!谷大将军还在等着,柳公也还在那里,花儿也在。权当我们是徇私情,家国天下先放一放,单单为了这些自己人,我们也该千里万里跑一趟。”
獬鹰没有亲眷,燕琢城遇到的人在他心中也算家人。白栖岭也没有亲眷,他把他的狗腿子当成了自己的亲眷。
“那么我们便再走一趟。”白栖岭道。
“二爷,我知晓,二爷是打算走很多趟。只要他们还在那,二爷无论怎样都会去的。”
白栖岭没有作声,想起自己那怪异的梦,又“呔”一声:“速速启程吧,不然他们要饿死了。”
谷家军的人的确都在省粮食,除了小阿宋一定要喂饱,其余人都不肯多吃。
花儿三两口就放下碗筷,谷为先来巡视,见她如此,就对她说: “你要多吃。”又将那碗推给花儿:“吃过了就随着照夜去跑,跑十几个来回。你每天想寻你阿公,但你这孱弱的身体连进关都撑不到。你就按照我说的做,吃了跑、跑了吃,谷家军不差你这口吃的。你要是跑完还有力气,让照夜带你射箭骑马。”
“做谷家军的斥候,体格要壮。”谷为先拍拍照夜胸脯,再拍拍自己的:“照着这样长!”
花儿一口饭噎在那,心道这个少将军是有点傻的。
但她听劝,尤其听谷为先的劝。
她才与谷为先相识几日,就被他那一身凛然正气降服了。她偷偷对照夜说,从未想到在这乱世里,还能见到这样的人。那谷翦更是铮铮铁骨,不怒自威。
于是真的认真吃饭,吃过后把小阿宋安顿好就去跑。照夜打后面追上她,对她说:“此事需保密,但因着过些日子需要你与我跑一趟,是以大将军要我对你说,有人从江南大仓护送粮草过来。你猜那人是谁?”
“谁?”
“白二爷。”
白二爷,要乘云踏月,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额远河硝烟(四)
小阿宋突然高热不止, 柳公给看了,说是山里夜晚寒凉,许是前一日夜里随花儿去夜训着凉了。
营里的药阿宋吃过了便不够, 下一日又要开拔去新的地方, 这可难坏了花儿。谷为先见她急得在地上转圈,就命照夜带她去采药, 而他自己也换了身轻便衣裳,准备去他们同去。
谷为先整日随照夜在山间转悠, 同去倒不意外。花儿怀里揣着柳公写的药方, 就这么出发了。
燕琢城外的山绵延开去, 最终接连霍灵山一脉, 好药材都在霍灵山上。花儿看出谷为先要奔霍灵山去,去拦住他, 要他回去。
“您大概不知霍灵山山匪什么样,若知晓自己抓了个少将军,还是谷家军的少将军,不定要如何处置你。我和照夜可以去, 万一遇见,我们可以说家里人病了, 没钱去药铺抓药。”
“你和照夜敢去, 亦是赌你们就算被抓到,也会遇到你们柳条巷的人。”谷为先为人很是耿直, 飞奴上山为匪的事照夜曾与他讲过:“我这命有何值钱的?若想拿我的命在我父亲面前做什么文章, 他们怕是想错了!开拔!”
就三人也要喊一声开拔,端足了样子。花儿拿少将军没办法, 只得跟上他们。这一趟计划要用去十日, 待采好药后去新营与他们会和。花儿一边走一边想谷为先要亲自去霍灵山的事, 突然灵光乍现,意识到谷家军或许是要打霍灵山。
如今霍灵山匪在内、鞑靼在外,对谷家军有夹击之势,谷翦想破局,或许会先剿匪。花儿不知自己是否该问,但仍旧小跑着追上谷为先,对他说:“少将军,你不是来采药的,你是来做斥候的。咱们此次亦不是真的要挪大营,是要去霍灵山剿匪。”
谷为先停下来看着她。
白栖岭说她适合做斥候果然没错,她的头脑当真是好的。不到十八岁的女子,才来谷家军几日,竟开始领悟行军打仗之道。
他看得花儿害怕,就缩了下脖子:“属下瞎说的。”
谷为先不准备瞒着花儿,严肃说道:“你很聪明。那你可有想过为何要带你来吗?”
“因为我隆冬时候来过、认路,还因为飞奴哥哥在这里。”花儿道。
“还因着你需要让小阿宋离开你,小阿宋整日贴在你身旁,于她的恢复没有帮助,也会缚住你的手脚。这世上没有哪两只鸟是绑着翅膀一起飞的,鹰隼亦不成群结队。心软办不成大事。”谷为先用力拍拍花儿肩膀,他待人几乎没有男女之分,是以手劲很大,快把花儿拍趴下。
花儿身子晃了下,又忙站直:“是!少将军!”
她如此恭谨的模样着实好笑,惹谷为先哈哈大笑,指着她对照夜说道:“从前你说她古灵精怪我不信,刚来我谷家军像一只落水狗一样可怜。适才那神情倒有了好玩的模样。”
他如此开怀,好像忘了自己是一个刚刚吃过败仗的少将军。花儿偷偷对照夜说:“少将军没心没肺的。”
“切勿看他表面如此,少将军心怀天下,只是不拘小节。他见不得旁人愁眉苦脸,他自己若是难受了,把自己关在营帐里喝一顿大酒,第二日就好。打小跟着大将军征战,不会全然没心没肺的。”
花儿就点头。
他们三人穿行在山林之中,正值春末夏初,万物蓬勃,绿荫遮天蔽日。往年此时,燕琢人会上山打猎、采药,山间能入药入汤的宝物很多,男人们往往一上山就住上七八日,下山之时收获颇丰。
因此他们偶尔会碰到一两个树枝搭成的临时居所,周遭荒芜一片,他们就在那里休憩。
这一年没人上山了。燕琢人死的死伤的伤逃难的逃难,城空了,城外的山上亦空了。
他们此刻休憩的地方正对燕琢城,远眺而去,能看到依稀的炊烟。前几日花儿乔装随照夜进了一次城,铺面都关着,府衙也被砸了,那知县亲自上街钦点清单,鞑靼人骑着马在街上溜达。
从前的官商府邸重新住进了人,其余的幸存者被关到杂巷里,待鞑靼正式接城后,要被派去盖大营。原本建在额远河的大营向内推五十里,自此鞑靼可畅渡额远河。
他们看着那座城,心中都感伤,花儿指着那有炊烟的地方问照夜:“那是白府前街吗?是白府里?”
“看着像。”
“若白二爷知晓他的府里住进了鞑靼,估计要气死了。”花儿说道。
白栖岭倒没有气死,他只恨朝国不争气。开拔前夜他将衔蝉和墨师傅叫到自己房间,他屋内还有一人,那人生得一张满月脸,目带慈光,讲话轻声细语,待人春风和煦。见到二人进门,速速命人看茶,没端任何的架子。
京城人都道七皇子生了一张观音面,聪敏如衔蝉,瞬间猜到,不敢落座,反而弯身施礼。
“你知他是谁?”白栖岭问道。
“恕民女枉测,面前这位是七皇子。”
七皇子娄褆被猜到,轻声笑了,转向白栖岭道:“二爷果然不养闲人。你把这二人托付于本皇子照料,本皇子定当竭力。明里暗里都护着,除非哪一日本皇子先一步死了。”
娄褆长在宫中,从小无争,对那皇位亦没有念想。若非被逼,是断然不会堵上这掉脑袋的事的。他厌恶这朝这国,厌恶太子。可如今的娄褆,因着谷家军被困边境,已被斩断了翅膀。白栖岭问他是否后悔,他却说:“谷家军不去我才会后悔。无论如何,当先爱民。”
尽管七皇子看起来如此和善,却也在行伍之中历练过,他与白栖岭于行伍之中相识,混沌着便走到了今日。那时白栖岭并不知他是谁,见他本性良善时常被欺负,多次出手相帮。甚至笑他看人看事太过淡泊,被人欺辱亦不怪罪。
那时七皇子如何说呢?
他说:“无他,小事矣。”
讲话文邹邹,做事慢稳,心怀苍生,这就是娄褆。白栖岭将衔蝉和墨师傅暗里交予他照料,他郑重允诺了。
娄褆看衔蝉依稀是个弱女子,便问她:“白兄说你是胸有大愿,可愿与我说说?”
衔蝉从前并无大愿,只因隆冬伊始,生活之苦重叠翻涌无知无歇,道理是一点点悟的,心是一点点明的。如今娄褆问她,她亦不惧怕,声虽柔但坚定:“民女有三愿:一愿国泰民安,二愿亲人常在,三愿世间女子昂首挺胸,与男子齐肩。”
见娄褆若有所思,又继续说道:“如今国不泰名不安,燕琢城没了,民女的至亲也没了,挚爱之人随谷家军在深山之中。而民女打小爱读书,忽有一天学堂也不许民女去了。这三愿,非门面之言,实属民女心中真实所愿。”
娄褆一时感慨,并没应衔蝉任何。慷慨之词能信手拈来,但她企盼的盛世却难实现。娄褆不愿骗人,是以低下头去。
待衔蝉和墨师傅出门,娄褆看了白栖岭半晌道:“若白兄不曾与我相识,也不会卷进这惊涛骇浪之中。此去关山万重,艰难险阻,你我二人还像从前一样,先道诀别罢!”
娄褆没有玩笑,若非他是皇子,太子忌惮着身子骨不好的父皇,此刻他已被碎尸万段了。谷翦走后,他如今是笼中的鸟,不定哪一日就被拧断脖子一命呜呼了!
娄褆道:“我有一事相求,若我当真遭遇不测,这天下亦是不能让给太子的。他不顾百姓安危割城给鞑靼已足见其品行,若我死了,少将军谷为先能当此重任。”
“少将军有大将军护着,轮不到七皇子托孤。”白栖岭最不喜这样的时刻,好似再见不到了。
娄褆点头:“许是我多虑了。你呢?若你此去…”
“请七皇子照料好我的亲眷。”白栖岭自衣袖之中拿出一页纸递与他,娄褆并没接,笑道:“我知晓你的亲眷是谁,你不必写名字给我。”
言罢又玩笑一句:“你的亲眷,都不曾回信给你。”
白栖岭一摆手:“不送!”
娄褆大笑三声,走了。
白栖岭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一时之间心有戚戚。他觉着自己应当与娄褆多说些,毕竟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谷翦不在、他亦走了,娄褆身边只剩文士,文士遇事要么动笔要么死谏,未免损失太过惨重。
娄褆许是料到他会有此念头,命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信上写着:“我命自有天护,你尽管去罢!”
白栖岭打京城启程那一天,已是京城初夏。十里江堤花红柳绿,一派嫣然景象。他并未着急出城,而是与獬鹰沿堤而行。看身影倒于水中,恍惚也有倜傥模样。再看本人,眉峰聚拢,凶相难挡。迎面过来一个女子,见了他绕路而行,只因他脸上自始至终写着:别惹我。
他见怪不怪,回头对獬鹰说道:“要说这世人的胆量,恐怕无一人可与我那狗腿子相比。单单别人见我绕路而行这点,我那狗腿子就不曾有过。若有,也是装的。”
他想,主仆之见亦是讲求缘分,像他与獬鹰和哼哈将、他与孙燕归。对,他的狗腿子如今有了一个正经名字。这是好事,这在这乱世之中犹若一道神光。
他如此惬意,自然会碰上一二熟人,问他要去哪,他便说:“得闲逛逛。”
白二爷哪里会得闲闲逛?须臾之间消息就到了太子娄擎耳中。此刻他正按着一个宫人亵玩,半透明的纱幔里一人光裸上身手中攥着一条软鞭,每当他挥鞭,就有尖细的惨叫声。那小太监受不住,挣扎起身,被一旁站着的太监按回去,那太监口中讲着恶心话:“太子赏你的,你别不识抬举!”
小太监嚎哭出声,转瞬声音转成闷哼湮没在被褥之中,娄擎十分快意,对那来者道:“白狗不是带了个美人回京城吗?把人抓来。他尽管闲逛,他的美人会跪在我脚下。”讲完颤着音,将那小太监从被褥中捞出来,看了一眼又按回去。
“那美人被接到了七皇子的外宅。”
“哦?有趣。那便烧了那外宅,把人抢来。”
来人得令退下,出了殿门腿一软,被身旁的人扶起,那人问他:“里头如今是谁遭罪?”
“前日从影妃宫里抢来的那个。”
娄擎癫狂不分男女,他生性残忍嗜血,皇上龙体康健之时他尚能忍着,如今那父皇整日在龙床上哼哼,他便露出了马脚。奴才们怕他,却又不敢言,被他糟蹋,得几文钱,连个疮药都买不起。也有人逃过,抓回来变本加厉。
白栖岭转了一圈后向城外去,骑上马转了几圈,终于甩掉一波人。他不能让人知晓他将往的地方,不然藏在江南大仓的粮草就会被人发现。如今粮草矜贵,万一被人探听到,那势必是要以各种手段抢走的。
待去到白家驿站方歇息,獬鹰拿着一封密信给他,它拆开来看,那个没良心的仍旧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然而谷翦的消息却吓到他。以谷翦之意,待他缴了匪,便派谷为先与途中接应他,以确保万无一失。
白栖岭把信烧了,心内想着,来接应也好,不然以如今的境遇,那大仓注定要被几波人盯上,又是一场混战乱战。
谷翦剿匪他亦不意外,谷大将军,能进能退,可谓真正的“战神”,战神不会被堵住,因为他会杀出重围。只是白栖岭担忧自己的“亲眷”,担忧剿匪之时她遭遇故人,心再死一次。于是再次提笔画下一幅,是一幅认真画出的山河日月。
獬鹰仍旧看不懂,事实上他认为,那花儿不回信,八成也是因为看不懂,她没准都不知那鬼画符出自谁手,如今好好画了,恐怕她更迷惑了。
白栖岭看出他的想法,眉头一挑,颇为笃定:“她能看懂。不然我们白白相识一场。”言罢把信给獬鹰:“派人送去。”
他心疼花儿,霍灵山一役、燕琢城破,她心中惦念的人逐一远去。若那个飞奴也因着剿匪出事,不知要在她心上扎怎样一刀。她对飞奴不一般,整日飞奴哥哥、飞奴哥哥的叫,他们应是曾有两情相悦的心意,若非时局动荡,恐怕他二人早已喜结连理。
那个飞奴不嫁也罢!
白栖岭打隆冬于马车内第一眼见到飞奴,就察觉到他身上的阴森狠戾,他不走正道亦是在他意料之中。花儿若真嫁与他,不定要吃什么苦!
全然忘记当日他信口开河:若你钟意你飞奴哥哥,我全力成全你们。
可见白二爷的嘴,也惯会骗人讷!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额远河硝烟(五)
白栖岭越向江南去, 离燕琢城越远。他总会心慌,偶尔问獬鹰:那头来信了吗?獬鹰知晓他惦记柳公和花儿,但眼下他们要剿匪, 为确保万无一失, 已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白栖岭马不停蹄地走,累得不行的时候靠在树上休憩, 他又做梦了。这次梦里竟又是花儿。她正坐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哭,他问她怎么了?
她答:“二爷, 我害怕。”
他刚要上前安慰, 一把大刀已架到她脖子上。白栖岭在梦里大喊:“你敢!你敢动我白栖岭的人, 我要你死无全尸!”
那人不顾他的恫吓, 一刀砍向花儿。白栖岭打梦中惊醒,獬鹰跑到他面前问他:“二爷, 怎么了?”
“我梦到孙燕归被人砍头了!”
孙燕归,獬鹰愣了一瞬,才想起白栖岭说的是花儿。想来他很喜欢花儿的名字。二爷梦到孙燕归被砍头了,二爷吓醒了捂着心口。
白栖岭摇着头:“就算她遭难, 千里迢迢也无法救她。若她当真被砍了头,就是她的命!先顾眼前的, 问一下衔蝉可安顿好了?”
“衔蝉安顿好了。您忘了, 昨晚信上说了。”
此时衔蝉清早睁眼,听到外头的丫头私语:主子说让衔蝉姑娘教咱们认字, 这是真的吗?
另一个丫头道:“主子没打过诳语, 应当是真的。”
“可我们认字有何用呢?到头来还不是要伺候老爷小姐,还不是要做一辈子奴才?”
这话发人深省, 外头安静了。
衔蝉轻轻坐起身来, 再次打量这间屋子。那日见过娄褆后, 他就把衔蝉和墨师傅接到了这个府上,进出都有侍卫跟着。娄褆于前一日来过一次,与衔蝉有过一次深谈。
那是白天,为避嫌,二人坐在院中那棵树下,娄褆命人退下,自己在那方石桌上沏茶。衔蝉捏着衣角搭边坐在小石凳上,生怕娄褆说一些让她失望的话。娄褆见她如此,先一步开口:“你不必以世间男女之事看待你与我,你有你深爱之人,而我与我的夫人举案齐眉。不必害怕我会如其他男子一般,借以权利倾轧女子,我没那个癖好。”
衔蝉松了一口气,亦看到娄褆笑了。
娄褆问她:“你既有三愿,如今为这三愿,可想过做些什么?”
衔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民女想开私塾,教女子读书识字。民女深知自己对读书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民女愿终身与书相伴,直至…”
“直至成为一名大儒、成为女官?”娄褆打断她。
衔蝉点点头:“是。”
“你可知你与旁人相较,有哪里不一样吗?”娄褆推给她一杯茶,邀她同饮。衔蝉接过茶,摇摇头。
“你不好高骛远。”娄褆指着远处做活计的丫头:“私塾可开,但你不妨先教这些丫头。给你半载时间教她们读书识字。若你做到了,那么我将力排众议,助你在京城开一家女子私塾。”
衔蝉认真听娄褆讲话,慢慢眼里湿润了,用力点头:“民女谢…”
“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回头可以与我的夫人同饮一杯,她从前就曾这样想过,如今被困在深宫大院之内,一举一动都要受掣肘。”
那日娄褆走后,墨师傅来与衔蝉叮嘱:太子其人无恶不作,想来已盯上了衔蝉。要她无论如何,做事当心,若是出门,要带侍卫。
自那时起,衔蝉意识到自己再不是那个在墨坊之中刻模子的女子了,亦非燕琢城里那个无名无姓的人了,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的城变得那样大,那些人她不懂,那些事她没经过。娄褆要她以最善的善意做事,以最恶的恶意揣度人,她依稀领悟了一些。
此刻她坐在这间大屋之中,将这天然雅致的卧房仔细打量,她尚不习惯住在这样的华屋之中,总觉得那像一场华而不实的棺椁。丫头听到动静问她是否需要进来伺候,衔蝉回应:不用伺候。
速速换了衣裳,出去找脸盆洗脸净口,却见到早就晾好的水。小丫头应当只有十一二岁,还未褪去孩童的天真,神情跟小阿宋一模一样,歪着脖子笑:“姑娘,你洗脸。”
衔蝉脸还未洗完,那小丫头的帕子已递了过来。小丫头是话多之人,在一边跟衔蝉自报家门:“姑娘,往后我伺候您。您别看我生得小,其实已经满十五了。您叫我秋棠,因为我家院里有一棵海棠树。”
她讲话像花儿,衔蝉一下就觉着她很亲。抬眼看秋棠,想起花儿妹妹,就动手摸了她脸一下。
秋棠由着她捏一下,问她:“今日就教我们识字了吗?”
“对。在前厅之内,墨师傅应当摆好了桌椅。”
“摆好了摆好了,天还不亮就折腾了。”
衔蝉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教书人。
那些刻意端正坐着的小丫头,仰头望着她的眼中满是困惑的小丫头,让她想到了儿时的自己。她想,她不该从《四书》、《五经》开始,她应当从名字开始。她们每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名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可以大声唤出自己的名字。
她太温柔了,讲话之时目光如一往清泉,丫头们看痴了亦听痴了。街上有人听到风声,说那白二爷带回京城的女子竟要教丫头们识字,有人胆大,爬上了七皇子娄褆府邸的墙头。
有人去秉告娄擎,此刻他手中端着一碗骨汤,那骨汤用未满月的婴孩的软骨熬制的,术士说此汤辟邪延年,他仰头干了,将碗丢下,乜眼道:“还有这等事?”
“是。”
娄擎摆了摆手命人下去,目露寒光,玩性大起。
而衔蝉,在那一日,终于肯提笔给照夜写信。她拿起笔,第一个字落在纸上之时就留下来泪来,她写:“那日一别,如隔两世。京城日日晴天,而你风餐露宿。疼你念你,但怕牵累你,还望你珍重。照夜哥哥,你的衔蝉开始教书了,我知你挂念此事,特写信与你…”
衔蝉一边写一边落泪,她写了那许多,一页又一页纸,写尽她来京城后受到的惊吓和委屈,但最终她又一页一页撕掉。照夜还在边关受苦,衔蝉不忍他担忧,最终只留开头一页,装进信封,而后躺在床上,那信就在她心口放着,犹如她爱的人就在身边。
而她爱的人此刻正在夜晚的山野中穿行。那山连着山,行起来没有尽头,月亮悬在头顶,一路追着他们跑。谷为先问花儿是否吃得消,花儿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道:“吃得消!”
她不肯拖后腿,紧紧跟着谷为先和照夜。路边伸出的枝桠将她的腿划破了,她忍不住呼了一声。照夜停下来看她的小腿,被划出了血。
“要么你二人留下,我自己去?”照夜征求他们的意见:“大将军还等我们的舆图。”
“兵分两路,你自己一路,我与孙燕归一路。”谷为先问花儿:“孙燕归,能走吗?”
他冷不丁叫她燕归,她一时缓不过劲头,过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在叫她。她站起身来跺跺脚,并没那么疼。于是她提议:“兵分三路,不需要照料燕归。我有防身的东西,还会爬树,在这林子里死不了。”
她将过年后来霍灵山的事说了,在图上指出几条路来:“我揣测大将军的意思,是要直捣老巢。那山匪的老巢在哪里,我之前有想过。或许是要过了那座灵庵,再向高处去。那灵庵八成也有一些说道,我自己去灵庵。乔装打扮一下即可。”
谷为先并未阻拦,照夜想阻拦,但谷为先拦下照夜:“尽管让她去。我们都无法替别人死,也无法替别人活,路就是要自己走。”
花儿感激地看谷为先一眼,趁着月明走了。
她从前没有这样的胆量,在深山老林的夜里穿行。许是经历了生死,又失去了至亲,让她对自己的这条命没那许多在意了。
她穿行在黑夜里,想起谷为先和照夜教她的那些:做一个厉害的斥候,要记得所听、所见、所闻、所感。她一直走,累了就靠在树上休憩一会儿,缓过来就继续走。途中碰到一只狼,她并没有害怕,而是点起篝火,而自己爬到树上,待天亮了,狼走了,她再继续走。
霍灵山如此之大,她的鞋磨破了,还经了林间随时落下的雨,整个人异常狼狈。她走了两天,终于走到那个灵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