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的一场宴席,倒是丝毫不输那些名流琼筵。
众人中不乏偷偷打量乐嫣的,观她髻云高拥,玉环坠耳,娇颜白玉无瑕尤如凝脂。对着明窗之下,眼波盈盈,举止端庄。
一身雀金裘织的团锦紫苑逐花上袍,十二幅雪缎织锦裙皎然若霜明中浮着朵朵半支莲,足下丝履卷云纹高缦,显得花光倒聚,珠彩璀粲。
瞧见这副娇艳欲滴我见犹怜的模样,便知小半月间朝中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压垮这个女子,甚至不能叫她面上生出丝毫的憔悴惭愧来。
她反倒像是一株坚韧的蒲草,像是什么都不在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只眉眼安和朝着众人先敬了一杯茶水。
“妾不惯喝酒,今日便以茶代酒,诸位请便。”
语罢,微仰细颈,髻间步摇轻颤,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众人捧场间,气氛便也热络起来,义宁与乐嫣说起前几日的趣事,颇为忧心忡忡:“那日我困顿的紧,兔爷儿被我拿回家忘了放在供台上,被婢女当成不知从哪儿滚来的泥巴团子,随手丢去了外边儿。好在我第二天又捡回来了,自己重新混了水捏了个模样……陛下应当是不会发现的吧……”
乐嫣心道,放心吧。他自己捏的什么货色,一碰就天女散花,他应当是心中有数的。
两人说笑间,却总有不长眼的人挑着时候又来寻乐嫣的晦气。
“侯夫人倒是气色甚好,本宫昨日恰巧见了淮阳侯,观他精神萎靡面色苍白,人好像瘦了许多,听说还是大病了一场,连床都下不得……”
栖霞公主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灿烂天真的笑容,就像是单纯的娘子随口一说。
“当真是不如侯夫人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了……”
乐嫣听着她的话,边伸手扶了扶鬓间鸾簪步摇,朝着不怀好意的栖霞勾起一个艳丽夺目的笑。
淮阳侯,乐嫣当真是小半月没听见这个称呼了。对这个人,她早就没什么感觉了,如今再听竟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什么爱恨嗔痴全都没了。
不,其实还是有些恨的,恨他浪费自己的光阴,恨他叫自己如此艰辛……
可倒也没恨到诅咒他立刻去死的地步。
她如今只盼着,自己往后余生这个人再不要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觉得晦气。
“妾听说前些时日公主在相国寺中也同淮阳侯一般受了惊吓,回来后便病的不轻?又是哪家的郎子招惹的公主如此不成?”
你偏偏放着好酒好菜不吃,偏要扯说淮阳侯的病是因为我,那我是不是也能说,你的病是想男人?
“你……你好生放肆!”
栖霞往日不是没有挤兑过乐嫣,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个脾性有些软,能偶尔欺负一下的大徵贵族娘子。
怎知自己今日才只说一句,就被她如此一番挤兑?
当真是……当真是了不得。
偏偏此时本该帮着自己的献嘉还去握着栖霞的手,劝说她。
“妹妹,女官们奉劝你的话,你难不成又忘了?乐娘子是当今最看重的甥女,你我如今名分未定,一切都该小心谨慎才是……”
栖霞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了屈服的心,奈何不慎瞥见乐嫣一副艳光四射的模样,甚至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扭头与其她娘子说话。
周遭许多人开始暗地里看栖霞的笑话来。
“那位公主,往日眼睛长在天上,当真以为自己是皇后之尊了,如今瞧着,连乐娘子都不将她看在眼里呢——想来可不是?入京这般久了,若陛下真对她有心,还什么名分都没下来?”
“你说,莫不是乐娘子得了什么消息?知晓她蹦跶不出什么名堂来?这才连脸面也懒得给她了?”
“乐娘子义绝之事可是当今亲自判的,足可见她在当今处也有几分颜面,论着辈分可是当今的外甥女,知晓这些宫闱秘事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栖霞一听这话,只觉得胸腔一口闷气,受尽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娇纵惯了的娘子,如何能忍的来逆来顺受?
她狠狠将手中的金盏掼去桌面上。
“啪!”
顿时金盏中酒水四溅开来,沾湿周围几人的衣裙。
“你方才说本宫什么?”栖霞狠狠扬起眉毛,明明是朝着那娘子发作,眼神却直勾勾盯着乐嫣的面上。
自己府中宴席,任何人出了事儿都是自己看顾不力,乐嫣当即从位置上上前,连忙命人牵制住欲动手框掌周围娘子的栖霞。
“住手!这日是我府上头一回设宴,若是惹了公主心中不愉,不如回自己府中去,我这处可不是公主发作的地儿!”
这日可不像大相国寺那日,这是她的府中,她是东道主。
若在自己府中受折辱,这些年乐嫣当真是白活了才是。
“放肆!你一介白身,倒敢朝着本宫猖狂?莫不是还想赶本宫走不成?呵呵,本宫今日也不走了,倒是来你府上教教你规矩体统才是……”
乐嫣垂下眼眸,手臂悄然攥紧,见栖霞那副猖狂的模样,她只觉浑身疼的发颤。
“南应公主,打算教朕甥女规矩体统?”
一道威严、淡漠的声音响起。
那一刹,犹如冰面上破开一道裂缝,登时叫一群吃菜的娘子们吓得面色一白,手中筷箸跌落。
乐嫣指尖轻顿,怔怔地回身看去,恰见淡淡天光罩着男人高大的身形,玄袍用暗金镶绣的龙纹。
那张俊美脸庞,异于常人的幽绿双眸如今半敛着,带着些风雨欲来的平静。
第52章
先前的吵吵嚷嚷, 各执一词,随着皇帝的到来,都阒然无声。
有人生来便是这般, 只单单负手立在那里, 眉眼半敛, 不动声色, 便已然是旁人不敢直视的天家威仪。
这叫栖霞不禁想起来, 眼前这位天子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守成之君,而是屡次亲征踏破南应国土, 铁血狠戾气之主。
众人伏地叩拜间, 皇帝将乐嫣扶起。
见她柳眉微蹙, 一张素白小巧的脸上神情恼怒。
二人繁杂的广袖相连,并瞧不见内中情形。
皇帝的大掌自然而然的握住她手袖中冰凉的手指, 那娘子泥鳅一般, 想往外抽, 却没抽出来。
乐嫣不声不响的朝他欠身,周边伺候的婢女们连忙便搬来宝塌, 请皇帝上座。
她往皇帝左下首落座, 这般倒瞧着合情合理, 亦未有人察觉出不妥当来。
一众鸦雀无声中, 有一群人神色难堪。
这些人自是以栖霞公主为首的娘子。
毕竟,皇帝方才问那一句, 可是‘南应公主’。
可皇帝入座到现在,纵容人朝他叩拜, 却自始自终再未给惹事的南应公主一个眼神, 一句话。
又仿佛是忘记了方才的事儿。
这叫栖霞又慢慢大了些胆子。
心里以为,大徵皇帝方才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栖霞在大应皇宫时, 母亲是后宫之首的中宫皇后,弟弟是东宫太子。自己又是皇后的第一个孩儿。都道是头生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宠溺的厉害。
她是大应皇帝皇后疼宠了十五载的掌上明珠。
满宫室的奴婢追捧着,其它兄弟姐妹艳羡,她甚至没未见过险恶人心。因为在大应皇宫时,父皇母后都不会叫这等事情污了女儿的眼。
这日,她亦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栖霞喜欢当今天子,她甚至从未掩饰过,这还是她头一次喜欢一个男人。
她与一般这个年岁的娘子截然不同,旁的娘子们谈起婚事,谈起男女情爱就面色羞赧。可栖霞不一样,她喜欢乾坤在怀,喜欢举世无双的男子。
论权势,论相貌,大徵的皇帝当真是无可挑剔,她再没见过比当今出色的男子。
纵然栖霞也觉得,天子对自己如今还算不上欢喜。
可那又有什么?
她是父皇母后最尊贵的女儿,她生来便是应朝尊贵无二的公主。
连父亲都常常抱着年幼的栖霞说,他的掌上明珠,理应许配给天底下最英豪的男子。
连她母后都说,自己女儿这般出色惹人怜爱的相貌,大徵国君定然会万般疼爱她才是。
栖霞欲言,献嘉却是早知这个妹妹的脾性,唯恐她真惹怒了皇帝,连忙遥遥伏身阻止栖霞的话。
“舍妹言语无状,方才惊扰了夫人,更是惊扰了陛下,妾带她先行下去……”
“你说的什么话!分明是她无礼在先!”栖霞一身流彩飞花蹙金的妃服,满头珠翠都跟着她激动的言语轻颤起来,鬓边伶仃作响。
“明明是宴席中有人折辱我,她身为东道主却不理会旁的,反倒是使唤这群婢女上前轻贱于我。敢问这便是康献王府的待客之道不成?早知这般,我还真不稀罕来了……”
不过,栖霞也算聪明,见到皇帝来语气态度变了许多,不像方才那般满是高傲蛮横,反倒是嘟囔着语气,似是受了满肚子委屈。
一如往日在太后身前一般,靠着一个撒娇卖痴。
只是今日终究不同以往,她这一番话只叫周围人听了心间郁郁。
本来献嘉那一句,若是栖霞聪明下顺坡下驴,想来皇帝身为九五至尊,再如何也不好追责女人间的口舌之争。
栖霞倒是好,当真是好玩,竟还当着皇帝的面委屈起来了。
虽然枕边风对男人香的很,可如今她没名没份的就这般当着这些人的面前吹起枕边风来,岂非吃相难看?
身后女官一个个心中哀叹,往日只知晓这位公主性子蛮横,待人无礼了些,今日为何才知晓,竟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的?
可怜献嘉公主,只怕都要受她连累了去!
果不其然,众人只听乐嫣一声冷笑:“公主当真是能说会道。”
皇帝确实并不想理会这等杂事,可显然也叫栖霞的一番言语惹出几分厌恶。
“朕知鸾鸾品性。”
一句毫无掩饰的话,算是盖棺定论,更是将南应一行人脸皮往地上踩踏了一番。
皇帝人前并不显露情绪,只是摆手,令人上前将栖霞公主请退。
虽只是请退,可这落在所有人眼中,也意味着,两位南应远道而来的公主惹了当今厌恶,只怕是风头要转了。
耳根子一下子清净了,倒是叫乐嫣心里舒坦不少。
她继续她的筵席,请来歌姬舞姬,吹拉弹奏好不热闹,很快众人便将方才的不愉忘了干净。
乐嫣便在一旁拢着袖,替皇帝亲自斟了一杯酒水。
皇帝朝她看来时候,恰巧捕捉到她狡黠的脸孔,倒是叫他一怔。
想来,他是许多年没有在她面上瞧见这种神情了,甚至叫皇帝恍惚从她面上看出些她儿时的模样。
她今日有些欢喜雀跃,像是一颗得了糖果的小孩儿,小女儿的心思有些浮现在面上。
她朝他勾唇笑了笑,眼睛都笑弯了。
鸾鸾的眼睛当真是生的很漂亮,像是浑圆无暇的丽珠,像是深夜天边最闪烁的星宝。
妖冶,又带着娇柔,朝着他倾注而来时,皇帝隐约可以听到自己胸膛比往日跳动的更快了几分。
酒过三巡,皇帝便也没有继续,便提前离席了去。
乐嫣送走义宁等人,又听着婢女匆匆上前,朝着她耳畔禀报了两句。
她一时面上又红又白,狠狠咬着唇瓣,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移步回房。
天幕有些暗沉了。
长廊上挂上了灯笼,寒风一阵阵刮进来,乐嫣不由的紧了紧衣领。
屋内燃着淡淡熏香,她踏进内室,见那人仰躺在床上,甚至还早早盖上了被子,倒是一副持重冷静的模样。
皇帝垂落在身侧的指节蜷了蜷,眼皮微微掀开。
他平静看了她一会儿,轻咳了一声儿,“今夜朕身子疲乏,我们说说话,便早些睡吧。”
这话倒是叫乐嫣大吃一惊,若非皇帝还生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脸,她都险些以为他骨子里换了一个人。
皇帝今年二十八岁,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乐嫣不知他往日里是如何行事的,反正知晓这些时日床笫之欢夜夜不少。
若非他还顾忌着乐嫣的身子,她的情绪,只怕他是连睡觉也不睡了。
这般的人,今日倒是转了性子……
乐嫣又见皇帝说完这话,便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不由得心里戈登一声。
莫不是…莫不是他身子不舒服了?染了风寒?
乐嫣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意他。
奈何他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君主,若是皇帝龙体出了差错,那可是天大的事儿。
乐嫣想罢,她悄然往前探着身子,伸手去触碰上他的额前。
她还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难免笨手笨脚,不知晓自己手指凉的厉害。
这般一摸上去,手便被男人反手捉住。
“怎么这般凉?”
皇帝从床上坐起,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暖和着。
“给你请平安脉的太医怎么说的?”
乐嫣轻哼一声,倒是有些想笑了,明明是自己先担忧他,如今倒变成了他担忧自己起来了。
不过,乐嫣却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她今日不知缘故,心里还听开心的。
她紧紧抿着唇,不叫自己的欢喜轻易泄露出来,她平淡说着:“许多娘子都是这般的,到了冬日里就身子冷。”
皇帝想也不想便呵斥她:“胡说,明明是身子差了,你成日里不喜欢活动。”
乐嫣就知晓他喜欢这般说,有些生气的抿唇,便要转身离去。
皇帝问她:“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
乐嫣说要沐浴。
“泡会儿澡就暖和了。”
皇帝便只能放她去。
等了许久,才等到一个浑身氤氲着水汽,香喷喷的小娘子走回来。
她脸颊被水蒸气熏得红扑扑的,站在床边凝眉看了好一会儿,皇帝将里边让出些位置来,她这才循着床尾,掀开被褥钻了进去。
整个人起先姿态冷傲的很,背朝着他不肯说话,可没一会儿就自己贴去他胸怀里。
没有别的原因,男子的胸怀,暖和的紧。
这夜皇帝许是真的疲乏,二人间同窝在一个被窝里,自始至终没逾越一步。
他只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唤着她一声声乳名。
他其实什么都知晓,知晓她一点点的转变,知晓她今日的欢喜和难过。
“鸾鸾今日开心吗。”
乐嫣被发现了自己心中的点点窃喜,心中升起丝丝窘迫来,她面上却冷静的咬着唇,“才没有开心。”
可她这话,显然没有信服力。
乐嫣又慢吞吞加上了一句:“我被栖霞欺负过好多次了,如今她这日颜面跌尽,自然是有些畅快的……”
她说着说着,忽地有些沉默了。
闷头搭在皇帝的胸前,许久的不吱声。
可皇帝却察觉道,自己胸口的濡湿。
她哭了。
他知晓,她在哭什么,她在为谁哭。
她甚至不想要自己知晓。
他佯装没发现她的窘迫,低声笑道:“怪朕,都怪朕,日后没人能欺辱鸾鸾,好不好。”
乐嫣哭的鼻尖通红,听他这般说,自然不再客气,怨怼起来:“都是你招蜂引蝶,都是你的错……”
皇帝说:“朕没有。”
他没有招蜂引蝶。
他每日面对着如山的政务,每日处理完政务,便是往她这里跑了。
要说见到娘子,除了今日,便是上回太后宫里了。
还不都是为了见她一面,他才赶过去的。
乐嫣有些生气的反驳,说:“你还说没有招蜂引蝶?”
“你那日明明就是跟许多娘子说话了,被她们围在中间,你笑得可欢喜了……”
连她来都没看见。
皇帝:……
他素来是个人前爱垮脸的性子,实在想不出来,自己笑得可欢喜的样子。
“我很讨厌陛下跟其他娘子说话,那样会让我想起来卢恒的,我会觉得,您还不如他呢……”
皇帝当即就变了脸色。
第53章
乐嫣早起时比平时晚了几分, 匆匆梳洗完走去客堂,见春生这孩子正托着双腮坐在椅子上,眼巴巴等着。
乐嫣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柔软的双腮。
养孩子是一件挺奇怪的事儿, 来时瘦巴巴的一个孩子, 如今一个来月的功夫, 倒是被养胖了不少。
两腮软乎乎堆着符合这个年纪该有的肉感, 皮肤也白皙了许多, 却也难掩他本身的英气十足。
这是一个相貌十分俊朗的孩子。
绝不会有人将他认错成小姑娘。
如今乖乖巧巧的坐在比他腿高的凳子上托着双腮等着自己开饭,当真是可爱极了。
“你吃你的就是, 等我做什么。”乐嫣忍俊不禁。
春生眼睛眨了眨, 忍不住问她:“为什么那个大哥从来不来与姐姐一起吃饭?”
春生是见过皇帝的, 不止一次。
说来,这还是一桩有那么些尴尬的事情。
乐嫣一听, 一阵气促胸闷, 饶是附近都是自己的人, 仍是忍不住夹着包子去堵住他的嘴。
她佯装生气起来:“我不是同你说过么,不准提起他来!”
她也是渐渐发现, 这个孩子往日里闷不做声, 其实是个鬼灵精。
“哦……可是……”
“哦什么?你的字认的怎么样了?明年开春就要正式给你拜师了, 你说是连字都没认全, 传出去可就丢人了。”
乐嫣故意转移话题,说起自己小时候最怕母亲查的功课来吓唬他。
谁料这个孩子半点不怕, 一边嚼着包子一边道:“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姐姐要去检查么?”
乐嫣才没检查别人功课的兴趣, 她摇摇头, 不好继续吱声儿了,便端起桌子上的鸡肉松茸粥正欲吃, 门外端着明黄圣旨的尚宝德便出现在一大一小面前。
“喜事儿,陛下赐封两道旨意,给娘子与小少爷呢。”
尚宝德身后还跟随着好几位宣旨来的小黄门,一个个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儿,一个劲儿的奉承讨好。
乐嫣斜倚玫瑰椅,天冷之后她懒散的很,懒洋洋的半晌才反应过来要接旨。
尚宝德哪里敢叫她起来,只脸上堆着笑,一连三句:“夫人别起身了,夫人身子贵重,坐着听便好。”
尚宝德连忙示意身后人展开圣旨:
“诏曰:嘉玉叶之敷荣,恩崇涣号;衍天潢之分派,礼洽懿亲。盛典酬庸,新纶命爵,咨尔符素,乃皇姊之子,朕之甥也,授以册宝,封为康献嗣王。有司择日备礼册命。钦哉!”
“诏曰,兹尔善化长公主之女,驸马督卫乐蛟之女乐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燕国夫人,食邑三千户、钦哉!”
直到尚宝德最后一句话落下,乐嫣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来。
春生封康献嗣王,等及冠封亲王一事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倒是自己,乐嫣未曾想过,自己竟随着春生一道册封了。
这般倒是挺好,能借着弟弟封王的势头,不叫整个京城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头上。
毕竟,燕国夫人可是一等大国,如何好封给自己这般身份的……
尚宝德似乎是知晓乐嫣担忧之事,出言宽慰:“娘子安心,昔年大公主封地汝南,乃昔日燕国之地,陛下亦是思念亡姊,所以移爱之。”
乐嫣至此亦是明白过来,皇帝那日所说的话——日后没人能欺负她,是什么意思。
她嗓间忽地有些苦涩,紧张…动容……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都冒了出来。
可转念一想,自己到底是太过胆小,杞人忧天。
这种实封,哪还有因为怕被人口诛笔伐而往外推的道理?
皇帝许是觉得自己不愿意入宫,二人间又是这等关系,是以才给自己一些好处,免了他后顾之忧罢了……
乐嫣一面安抚着自己,一面听着身边婢女们跑上前来朝自己七嘴八舌的道喜。
珍娘甚至是没想过有这么一日,甚至激动的红了眼眶。
“娘子,陛下对您可真是有心了。燕国乃是一等大国,正一品的位分,只怕便是如今后宫中,都没位分高过您的。”
别说是后宫之中,便是昔日长公主再世,与乐嫣的品级都不好比较了。
珍娘这日也是喜极,竟言语无状起来,拿着乐嫣与后宫比较起来。
若非乐嫣朝她看去一眼,只怕要当着尚宝德的面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珍娘!休得胡言!”乐嫣连忙呵斥她。
她遥遥起身,双掌恭谨接过圣旨,纵使尚大监说是皇帝免了她的礼,可乐嫣仍是行了拜叩大礼。
“妾接旨,还望尚大监代妾朝陛下问一声安。”
一听这话,尚宝德当即是乐哈哈的应下。
饶是他也看出来,夫人如今对他们陛下态度好了许多。
哪里像前些日子?夫人时常猫不是狗不是,时常不给陛下开门,连带着尚宝德都好久没得一个好脸了。
尚宝德可谓是人精,连忙趁机给远在宣政殿的皇帝刷存在:“眼看年关将至,陛下忙的连用膳都抽不出空来,可每日都惦记着娘子,朝着奴婢们问起娘子。担忧娘子的衣食,担忧娘子苦闷……”
尚宝德边说着边朝着屋外问候几句,原来此行还顺带牵了一匹紫骢宝马过来。
“这紫骢宝马是陛下年少时征伐大宛,夺来的汗血宝马后裔,正值壮年,性子温顺不伤人。娘子冬日里闲着无事,便骑骑马四处热热身子。”
若是爱马的人,这会儿见着此等宝马只怕要欢喜若狂,晕厥过去。
可这礼显然没送到乐嫣心坎上。
她隔着窗往长廊那儿瞧了一眼,瞧见那马修长健壮,通体雪白。想来打理的极好,浑身上下不见一丝浮毛。一身毛发在天光下反射着粉紫色泽。
像是丝绸一般的毛色。
当真是漂亮。
可再是漂亮,如今天气冷的厉害,北风肆虐,只怕是一出去脸就要皲裂了。
她是有毛病才会去骑马呢!
乐嫣违心的赞叹一句:“真是好漂亮的马儿,有时间妾定要去骑。”
绥都天气一日寒过一日,终于在一日夜晚,悄然入了冬。
随着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早晨起来,四处银装素裹,寒流滚滚。
四方馆中。
清晨,便有官员抵至,正式商讨起两国联姻之事。
只是大徵礼部官员出口,却打了南应一行人一个措手不及。
“圣人与太后在宗室子弟中提选好些有才干的年轻郎子,一位是长乐公世子,年方十八,另一位是长沙王小公子,年二十二。想为两位公主亲自赐婚,如今特差遣我们几位过来询问两位公主的意思。”
礼部官员此话一出,便叫随同使臣面色大变。
可却也不敢说出个不字来。
论理,他们是战败国,上赶着来和亲的,人选本来就是大徵这边亲选。且那些老狐狸的官员们早早将前话说死了,‘皇帝与太后千挑万选的好儿郎。’
谁敢说个不字?
这厢他们殚精竭虑,想着如何转圜,总不能千里迢迢赶来大徵,便是这般……
哪怕是入宫做一个妃子,哪怕是一低位嫔妃也好……
大徵又不比前朝,宗室子弟一不领兵,二不能入朝担任重职,不过是在封地上领些俸禄过活。
做个土皇帝尚且自在,可如何能与天子比?
陛下派使他们来,奔的可不是这三瓜两枣!显然是想当天子岳丈!
这些差距也太大了,叫他们如何回朝交差??
几位使臣互相对望一眼,偷偷趁着人少时往大徵官员处行贿。
“大人,可否通融几句,也好叫我们清楚明白徵皇陛下的意思。如何改了宗室子弟?这可是我朝的公主,我朝皇帝之爱女!前些时日不是,前些时日太后娘娘不是还……”
前些时日不是都说栖霞公主得太后喜爱么,甚至太后都隐隐透露过那一层意思,怎么说改就改了?倒是得给个理由才是?
朝中这些年唯恐有人跟前朝扯上关系,一个个恨不得连夜将祖宗的名姓都给改了,如今哪里敢当着这么些人的面收南朝贿赂?当即面色一冷,狠狠用手一推,以示自己的清廉无二。
“陛下念及两位公主入朝日久,又是年少,恐有思乡之情。陛下言,若是公主不愿留在大徵,亦不强求……”
南应使臣一个个哭丧着脸送走礼部官员,心中其实不是不明白原由,——那日栖霞公主在王府宴会中被大徵皇帝亲自请走,此事当真是跌尽了南应的颜面。
来时天子的叮嘱,对他们委以重任,可如今眼看就要辜负天子了。
众人互相思量一番,索性颜面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不如就叫那做了坏事的当事人去入宫求情去。
栖霞自上回被皇帝亲自发话赶出宴会,自是颜面跌尽,这些时日连门都不愿出。
如今听了臣子们怂恿自己入宫求情的话,自然是心高气傲,极有一国公主的尊严骨气,分毫不肯示弱。
“本宫才不去!”
几个女官轮番劝说她:“公主主,此事乃是大事,可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大徵太后十分喜欢您,此事臣等都看在眼里,您若是能留在大徵宫中,圣人皇后必会欢喜,为公主自豪的。”
栖霞一番发火哭泣过后,倒也平静下来,许是听进去了女官的话,想要做些叫自己父皇欢喜的事情来。
她红肿着一双眼睛往长春宫递去帖子。
太后这日面见了栖霞公主,亦是如往昔仍是喜爱她的,甚至格外吩咐了容寿,叫他截下朝的皇帝过来,要亲自说一说。
“这般漂亮乖巧的娘子,他倒真是铁石心肠!”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朝中事情忙,一直等到晚上朝会都没结束。
栖霞公主顶着冷风灰溜溜的出了宫。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自尊,遭人轻贱,她再也没有留下来丢人现眼的脸面。
一回到四方馆中,她当即便吩咐人收拾物件,要回南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