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跟郑玉珠那样子,倒是还倒打一耙起来!
乐嫣暗自咬着牙,不想与卢恒一般见识。却一眼瞧见影壁后那抹一闪即逝的留仙裙。
郑玉珠方才也在,直到看到自己来了,她原地扶了扶鬓发,这才缓缓走开,朝后院去了。
那般姿势,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乐嫣抿着唇,吩咐婢女们将圣上的赏赐安置好,她则是慢慢跨入花厅。
这般一看,顿时气的七窍生烟。
花厅里桌上竟摆满了还未撤掉的膳食。
郑玉珠走了,她那贴身丫鬟素琴却仍在一旁桌边站着,似乎仍是打算继续伺候侯爷用膳。
见到乐嫣来,素琴很是糊弄的行了一个礼。
乐嫣明白过来,卢恒只怕早就回府了,可他早早回来与旁人一同吃饭,听着旁人风言风语,而他却丝毫没担忧起自己来?
遥想起今日白日,那一番拆瓦拆砖,有多风险?多少人欺辱着自己?自己带着的护卫若是真打起来,只怕不是那群人的对手……
若非高都统即使赶到,她哪里能如此轻松就能摆平下来?
乐嫣忽地觉得有些讽刺起来。
她总以为卢恒心里是有自己的……
原来卢恒对自己的冷漠淡薄,到了旁人都能看出来的地步。
连阿舅都知晓的,他都能看出来……说他没见过像卢恒这般不怜惜妻子的人……
自己不愿看明白的,其实不是看不明白那些情情爱爱。
她只是不愿意承认她的婚姻不幸。
那般意味着她承认自己当年瞎了眼,承认自己这两年多,所有感情喂了狗。
乐嫣其实一直是怕的——怕人们看自己笑话。
毕竟她一出生,看笑话的人就多了去了。没人比她更在乎这些了……
若是她灰溜溜的跑回了京城,那群人会不会笑她:“你瞧瞧啊!那是善化长公主的女儿,听说当年就是她为了一个男人闹得要绝食,闹得对天发誓的地步。如今这般的落魄,被人休了,可不叫人笑话么……”
“是啊,当年的她,多少王公贵胄都想求娶,她自己偏偏看上一个家中败落的小小国侯,上赶着伺候婆母,你说她脑子是不是有病?好好的贵主在,怎么生出一个这般丢人现眼的孩子来?”
“呵呵呵呵,她们母女两个,真是一个比一个命苦——母亲得不到丈夫的疼爱,抑郁而终!女儿亦是,上赶着下嫁,还不是落到如此下场?真是一脉相传啊……”
乐嫣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抽疼起来。她从不敢想这些,她不敢面对这些风言风语。
她觉得若是真有那一日,她只怕熬不过几日……
可如今,亦是叫她煎熬……
乐嫣绕过卢恒,瞧着那满满一桌的菜,“你与玉珠一同用膳的?菜都是热的,玉珠她人呢?”
她现在已经不想粉饰太平。
她总学不会卢恒他们这等百年世家的做派。人欺辱上脸了还能含笑温和相迎。
她做不到。
卢恒却是并不回话,沉着面色站在一旁,瞧着她发脾气。
每次都是这般,明明先挑起事端的是卢恒,如今他却像一个受害者!
乐嫣强忍下恼怒,告诉自己要冷静。轻易的动怒失了分寸,叫人看了笑话。
“玉珠既然方才也在,如今为何一见到我反倒要躲起来?倒像是我能吃了她一般。去,去请她出来,要吃饭就一同吃。正好我也没吃。”
她见一张碟子上堆满了菜,便只只怕是某位表姑娘殷勤伺候着自己丈夫,生怕他饿死不成?给他夹那么一大碗菜?
乐嫣冷笑一声,却不知这般冷笑,竟叫卢恒再也按压不住恼怒。
“乐嫣!”
“当着我的面都如此欺辱玉珠,背地里你们又是如何对她的?”
“欺辱她?你真当我眼瞎不成?一个是苍蝇一个是臭蛋,离开一刻就嗡嗡嗡的黏上了是吧!”
卢恒听了这难听的话,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劲儿极大,大的几欲捏碎乐嫣的掌骨。
“今日的事儿我还没与你计较,你倒是先来败坏她名声—既攀扯出玉珠,那我倒想问问你,你若是不愿意喝她的汤直与她说便是,何必差人倒掉?你这般又是作践了谁?”
乐嫣疼的眼泪都几乎出来了,她重重一甩袖口,却如何也甩不开手臂。
她的心中砰砰直跳,听了这些一股脑叫她无可辩解的话,恶心的几乎要吐出来。
乐嫣强压下前仆后继涌上来的寒心,她憋着眼泪笑起来:“她说什么话你都信是吧?你信一个外人,不信你的妻子?”
卢恒似乎有过犹豫,可他那张脸,还是摆明了不相信她。
乐嫣深恶痛绝,“是真是假我已经懒得解释。不要再叫我见到她,见到这个满嘴谎言的恶毒娘子!不然再叫我见她一次,我不会放过她的……”
她不走,那就自己走。
“嫂子何必如此欺人太甚。”
郑玉珠不知何时出现的,或者是她一直就躲在那方屏风后面偷听。
一直未曾离开过……
这般倒是与郑夫人卢锦薇像极了,都是贼一般阴沟里的玩意儿。
“是了,我们都下贱,就嫂子你生来高贵,高贵的娘子,便是这般瞧不起人的不成?我便是没了父族,也不是任人欺辱的可怜虫……真当我稀罕住在这府上成日被你们监控,轻慢一般!”
郑玉珠眼眶通红,泪水涓涓而下,却不急不缓踏步出来,竖着三指对着天公发起了毒誓:“我与阿恒说的每一句,若是有一句扯谎,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乐嫣,我敢发誓,你敢发誓吗?”
乐嫣一怔,她未曾开口,郑玉珠便接着道:“你才不敢。”
乐嫣后知后觉,只觉得后背发凉。
自己凭什么发誓?自己又为何要发誓?
不是自己做的事情,无缘无故,就因为她的逼迫就要发誓?
乐嫣想,自己好端端的人生,本该光明正大无忧无虑的人生……
怎么、怎么就遇到了这么多渣滓破烂呢?!
明明最初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
皇宫,宣政殿。
朗月星垂,浮光霭霭。
后殿排窗大开,凉风习习,一鼎龙延香缓缓焚烧弥漫。
圣上是个勤政爱民的皇帝,政务常年无歇,这日亦是如此。
皇帝一回宫便命人将白日里搁置的奏章陈条拿过去批阅。
内殿中一室岑静,外殿廊下站着一排禁卫,却有几分嘈杂。
殿内伺候的尚宝德听了,小心翼翼开了一扇偏门走出来。
“淮阳侯府中出事了。”
尚宝德一听,心中砰地一跳。
“何事?”
暗卫低声道:“是侯夫人……”
尚宝德一听这个名字,不由得胸腔一堵,实在是无可言说的郁闷。
他当即挥手,连忙叫不知情的禁卫退下。
只留下一二个知情之人。
“快说。”
暗卫当不起罪责,当即便道:“侯夫人好像受伤了。”
用的是好像。
尚宝德眉头蹙起:“什么叫好像?是还是不是?你没查清就回来禀报?”
此事说来话长,也着实怪不得她。
天色未黑透,她许多事儿都束手束脚,方才前院乱,她才趁机混进去人群中,可饶是如此听的也并不真切。
只依稀听到吵架声,越吵越烈。
高都统是叫她们探查消息的,又不是叫她们护卫侯夫人的。
探查消息,隐秘才是第一位。
她不敢暴露自己身份,也只是不远不近听着。
不知如何,里头的吵闹变了味道,她再想赶过去时,便听到府上叫郎中的声音。
尚宝德一听此话,眼皮颤抖。
“大监,此事可要进去通禀陛下?”
面对众人迟疑的眸光,尚宝德顿时也拿不定主意。
皇帝处理奏折,若非大事没人敢打搅。
奈何这事儿事关侯夫人……究竟算不算大事儿,究竟是不是侯夫人受了伤,没人说得准。
他将这烫手山芋丢回给高彦昭。
高彦昭自从知晓皇帝对侯夫人的那份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思,他一直浑浑噩噩头皮发麻,如今亦是不敢相信。
那不止是侯夫人,是臣妻,更是……更是善化长公主之女……
这么多层身份,哪一个都是不能乱来的。
满朝多少未出阁的娘子,陛下怎么偏偏看上了侯夫人?
高彦昭脑海里忍不住闪过那个婀娜玲珑的身影,女郎面庞浅笑氤氲,恍若神女。
其实,他也不是不明白。
只是……
只是他护卫陛下时,几次听见侯夫人满眼崇拜的看着陛下,唤他阿舅。
那种自然而然看待长辈的神情,亲切做不得假。
这般,总叫高彦昭升起许多愧疚来……
“宫门早就下钥了,如今闹起来难不成重开宫门?多少人支着耳朵呢?传出去有辱圣名,到时候连侯夫人的名声只怕都难听,万万使不可!”
“这只是叫郎中,也不知是如何了,要是侯夫人没事儿,有事儿的是淮阳侯,你说闹得那般阵仗,可想而知前朝那群老古董骂的有多难听。”
尚宝德倒是觉得这话儿有些道理。
看了眼高高悬挂的月亮,众人折中一下法子。
“先继续差人去瞧着,等确切消息再说。咱们等快天亮了,再将此事禀报给皇帝。”
一群禁卫便这般在宫外长廊站着,数着时辰。
宫中的夜晚清幽,便是连宣政殿这处白日里全是朝臣,晚上却难得的寂静。
皇帝将奏折处理完已是深夜,沐浴更衣后便去了榻上安寝,众人更是不敢打搅。
门外诸人支起耳朵,听着内殿里皇帝中途从榻上坐起,下榻的声儿。
依稀是下榻倒水喝。
然后又重新躺回床上,在床上翻来覆去。
半息过后,又下榻喝水。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高彦昭当替死鬼。
高彦昭敲了敲格门,一脸赴死模样,入内禀报。
“陛下。”
“进。”
皇帝一身寝衣,岿巍坐在龙塌上。
他似乎没睡好。
想来也是,如今那双幽深的眼眸下青黑一片。
饶是如此,一眼扫过来时,却是叫人不敢直视的帝王威仪。
“何事?”
“宫外传来消息,侯夫人昨夜、昨夜受了伤……”
高彦昭一句话说的七零八落,胆战心惊。
天子缓缓抬眸,眸中冷的像是一把刀,一刀刀凌迟在高彦昭身上。
第29章
乐嫣独自忍受了一夜。
往日那个喜好哭, 怕疼的姑娘,这日手划破了一道伤口,她竟也一点儿也没觉得疼。
约莫是心里有一道更疼的伤口。
手掌心的伤口十分重, 郎中取出瓷片来时, 还有碎片落在里面。
是郎中取来镊子, 拿着火上烧干净, 替她夹出来。
好在乐嫣这日浑浑噩噩, 许是整夜的声嘶力竭,如今倒是叫她没了什么力气, 连察觉疼痛的力气也没了。
卢恒踏进房间时, 原本安安静静的乐嫣却忽地发疯一般, 将他往外赶,她不顾及自己才包扎好的手臂。
“你滚!你出去!”
“我不想见到你!”
她脾气虽算不得恭顺, 时常都是温和的, 便是发小脾气也常年是夫妻私底下的, 少叫旁人瞧见。乐嫣今日这幅歇斯底里,万念俱灰的模样, 吓坏了周遭侍奉的婢女。
一个个围上前来安慰她, 一个个想方设法将卢恒阻挡在珠帘外。
卢恒亦是不再踏入。
他站在那里, 亦是有些无措, 若说后悔,定然是有的, 谁曾想到乐嫣会受伤?可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只担忧她的伤口,方才不慎按在碎瓷上, 流了许多血。
不知过了多久, 乐嫣重新安静下来,内室里静悄悄的。
安静的能传出乐嫣的气息声。
她似乎睡着了, 却睡得不安稳,许是疼的,呼吸中又紧又沉,像是压抑着无穷无尽的痛苦。
不知过了何时,卢恒身边的长随走过来。
“侯爷,到了上朝的时辰了。”
几乎是卢恒前脚出门,后脚床上沉沉昏睡的乐嫣猛地睁开眼眸。
她踉踉跄跄穿了衣裳跑出卢府。
她一刻都不想继续多待。
天气尚早,还有几分阴沉沉的。
好在宵禁早过。
乐嫣一路走的冲忙,无须旁人引路,乐嫣沿着纵横交错的街坊,重新走到那间阔别好些年的公主府。
七年前,她从这里离开时,才只有小小一个。
如今的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娉娉袅袅的娘子。
府上依旧,高门大第,重宇别院,内中静室高斋,层楼叠榭。
不过与以往不同,如今则是人去楼空。
不过这般无人,与乐嫣来说,倒算是欣慰了。
公主府,公主去世后朝廷便收了回去,如今也两年多了,竟还没被赏赐出去,内里仍是保留着以前的亭台楼阁,曾经的花草树木。
许多模样都没有改变。
变的是这遍地的荒草丛生。
其实统共也才没几年,失去了人迹,野草便开始疯长,藤曼高攀。
许多不知名的野草灌丛长得比她人都要高,郁郁的一片。
守意一路跟着她,直到跟着她越走越深,连守意素来大胆的都渐渐害怕起来。
她瞧着乐嫣手袖被染红的一片,便要将她往回拉。
“娘子,你先回去包扎一下伤口吧,等伤口包扎好了,你想去哪里,奴婢都陪着您去哪里。”
“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也陪着您闯进去。您身后有我们呢。”
守意哀其不争,只觉得娘子不该为了一个姑爷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
可其实无人知晓,往往一段感情的最后,难过的并不是那个人的离去。
乐嫣痛苦的,一直是付出的满腔真心和岁月。
再来一次,她肯定已经给不出真心了,因为已经没有了。
胸膛里只剩黑黝黝的一个空洞。
卢恒拿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却给了她两年的破铜烂铁。
乐嫣站在垂花门下,仰头看着,看着廊道边上,那颗她小时候种的石榴树。
当时,她只是一时新奇,将自己吃过的石榴子种了进去,听着婢女们的话,偶尔亲自过来给她浇水施肥。
可一两年间,那颗小石榴树都要死不活的模样,看不见希望,乐嫣渐渐的也丧失了最初的兴趣,再没管过它。
而如今,这颗石榴树竟早在她不在的岁月里长的枝繁叶茂,长得枝桠粗壮,遮天蔽日。
乐嫣走到树下,瞧着树上一个个小小的才生长出来的石榴,哑着声说:“我不是为了他。”
她只是不想再留在那里。
她忍耐了一夜,如今好不容易天亮了,想回到自己的家罢了。
可乐嫣挣扎出来了,却发现这地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回到了她的家,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家了……她的闺房前,亦是杂草丛生,乐嫣甚至不敢踏进一步。
宫内人赶到时,淮阳侯夫人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
只见那个一问三不知的婢女。
婢女一连懵懂,指着乐嫣最后消失的方向:“方才我还与娘子在这儿,后面蚊子太多了,我低头在香囊里寻熏香的功夫,一抬眸娘子就不知跑去了哪里……”
高彦昭一见后面跨步跟来的皇帝面色铁青,当即将锅先丢给守意。
“你这丫鬟真是怎么办事的,你的主子你竟然也看不住!”
“这房子这么久不住人,谁知晓有没有蛇虫!还不快点寻人!”
皇帝瞧见此处荒芜的公主府,面容静静的瞧不出心中的着急。
夫妻二人闹出如此模样,皇帝以为自己会窃喜,窃喜二人间感情根本没她说的那般好。
不过一想到她受了伤,什么窃喜都发不出了。
只满心想着,她如今为何要躲起来?
是躲着淮阳侯吗?
还是她生出了不好的念头?
做了十几载威武大将军,又当了整整五载天子的男人,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慌张的生出一背的汗。
“就这么十几个人,够找什么,快去把禁卫营的人找来!”
禁卫营三千人,真找来能把公主府的蚊子都给一个个关押起来了。
尚宝德连忙劝阻:“哎呦圣上!这可万万使不得!”
这般搜查令一发出去,全天下都知晓圣上干的好事了。
淮阳侯面子上焉能过的去?!侯夫人日后还怎么过活呀?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活活淹死了侯夫人。
皇帝的私情见不得光,他撇开一群暗卫,大步朝着野草堆里迈去,竟是亲自寻找。
“圣上!当心!”叫后边跟着的一群人吓得手脚发麻。
夏日才过,这等人烟稀少阴凉之地,最是蛇虫栖息的地儿。
要是在京城里,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皇帝给毒蛇咬了,他们一群人各个都别要这个人头了吧。
乐嫣正躲在以前母亲的房间。
她闭着目,缩靠着窗沿蜷着腿坐了下来。
她是听了外边人寻自己的声儿才跑了来。
如今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乐嫣一点儿也不想叫人瞧见。
可许是昨夜一夜光顾着吵架了,连睡也没睡几刻钟,如今这般一安静下来,竟叫乐嫣产生了几分昏昏欲睡的冲动。
她累极了。
许久没住过人的窗沿,上面满是灰尘。
甚至还有一张张层层叠得的蜘蛛网。
好在乐嫣梭巡了一圈没见什么毒虫蜘蛛,她当下也没了什么顾忌,靠着一块还算干净的地上闭着眼躲着。
连耳边蚊子嗡嗡的吵闹着,她也腾不出心思去管。
满脑子只想着日后。
只片刻功夫,她竟然想了许多许多事儿。
一阵微弱的光亮,从门缝里透进来。
天光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有人从外面打开了门。
乐嫣微微伸手遮挡着眼睛,手指一动,掌心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她模模糊糊睁开眼,抬起另一只还能用的手揉揉眼睛。
那人背对着阳光,阔步踏入门槛。
乐嫣顿时错愕,瞳仁慢慢睁圆,又眨眨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有些不可置信。
方才听见声音,还以为是卢府的人寻来了……
皇帝巍然屹立在门前,阻挡了身后所有天光。
乐嫣这般坐在角落里仰望着他,她要很努力很努力,仰头仰到脖子都酸了才能看清他。
皇帝跨入房内。
他迟疑一瞬,便偏头对身后人道:“出去候着。”
他的声音低哑,落在乐嫣耳里,神奇的带上了某种优雅韵律。
玉簪松懒,眉目如画,双眉一轩,唇绛微抿,玉嫩香娇的秀靥尤有泪痕。
绣着精美茱萸的裙摆曳地,长长睫毛下泪光莹莹,憔悴而美艳的,摄人心魂。
皇帝心急如焚,寻到她时见她好端端的,反而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又是哭笑不得。
他不知如何开口。
以他的身份,并不能说什么。
他想关切她,都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穿上她长辈的衣裳,说着普通寻常的话。
还要唤她一声乳名。
天知晓,他才不想唤她鸾鸾。
他有多想唤她一声夫人。一声…娘子。
他有多想,像淮阳侯一般,光明正大的与她出入屋舍,与她立在人前,每日清晨时为她描眉,为她涂上胭脂。
他想做每一件只有丈夫才能为她做的事。
反观乐嫣,她这日没了往日的恭敬,哪怕是对着皇帝也是如此,她浑身上下竖起刺来,防备着所有人。
一只手伤了,乐嫣只能拿另一只手撑着地,慢慢吞吞艰难从地上站起来,像是就要换另外一处地方,安静的没人打搅的地方。
皇帝动手将她扶起来,见到她手袖上晕出的点点殷红,便要去查看她的伤。
乐嫣并不愿意。
她挣扎起来,想要挣脱那只大手,重新跑到一个地方躲起来。
她脾气好时,柔柔顺顺,乖巧的不得了,成日就是给他行礼,唤他陛下。真正的生气起来,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什么,在她面前都得不到她一点好脸色。
那张娇香玉嫩眉眼,如今皆是寒霜色,娇嫩的朱唇,谁来谁就等着被她万箭穿心。
“别看我!别看我……我浑身污秽,又是血迹,怎么敢在您面前献丑!”
“朕不在乎。”他说。
“你不在乎,旁人可是在乎,我才不想叫你施舍我,看我可怜呢……”
“朕不问你,也不看你的伤。你想在这儿待着,便在这儿待着。”
他像是一个和善的大家长,并未曾以来就强迫她做这做那,反倒是岑静的立在她身边。
乐嫣听皇帝说不过问,这才松了一口气。什么话都不想说了,皇帝既然非得陪着,就叫他陪着。
乐嫣有时候便是这般一根筋,满腹心思想旁的事,周边什么她都管不上了。
手上的疼,腹中的饥饿,一夜未曾闭眼,如今的昏昏欲睡。
她想寻个床榻睡上一觉,可如今一时半会儿,她能去哪儿都不知晓。
便是连京郊的庄子,才砸了重新修缮,如今一时半会儿肯定没修缮好。她只觉得自己好可怜,离开了卢府,自己竟然落得个无处可去……
九月的天气,说凉就凉。
早晨乐嫣赶来时,并不觉得冷,而今躲在这处阴凉的角落,慢慢安静下来,竟显出几分寂寥冷凉。
乐嫣似乎睡着了,睡梦中还知晓打了一个冷颤,可怜巴巴的抱着自己的腿,几乎是蜷缩着取暖。
皇帝动了动身子,他似乎是想俯身而来,乐嫣瞬间便醒了过。
她冷漠的抬眸,看着皇帝:“我不冷。”
这般违心的话,却叫皇帝难得的沉了脸。
“你才染过风寒,莫不是还想再来一遭?”
皇帝允许她一切情绪,却独独不允许她糟践自己的身子。
乐嫣没再说话了,她像是屈服了。
皇帝这些时日带她都是温和的,前所未有的温和,叫她忘了皇帝沉下脸时,冷冷凝视着她时,那副威仪是她不敢拒绝的模样。
他唤了声外边:“去寻只氅衣来。”
乐嫣不清楚外边人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氅衣。
只不过片刻功夫,一件拓黄绣团龙纹的帝王常袍,就罩去了乐嫣身上。
他的衣裳,非常大,非常大。贴着她的鼻尖,罩着她大半个脸蛋,她呼吸间都能闻到淡淡的龙延香。
皇帝将近九尺的身高,又是外氅,乐嫣整个人被兜在里面,像是小孩披了一件床单,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如何看如何好笑。
乐嫣竖起再多的刺,好像被一件衣裳给抚平了。
又或许是河豚的刺被铁罩罩住了,扎不了人。
佯装出来的再凶残冷漠的眉眼,罩在这个大人褂子里,什么威武都没了。
皇帝低问乐嫣:“你可是想回家看看?”
他是皇帝,是太祖一众孙辈里最看重的一个,是先帝力排众议也要立下的一个儿子。
可想而知,他生来便是颖悟绝伦的。他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他的文墨亦是丝毫不差。
他甚至,能猜到乐嫣的许多被她隐藏起来的情绪。只是面对心上人,总患得患失罢了。
他知晓,乐嫣的一切情绪,她想家了。
乐嫣忍了许久的眼泪,再听到这句话时,忍不住一颗颗滚滚落下。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朝着皇帝倾诉昨夜一夜以来的痛苦:“我不想回侯府了,我不想回去了……我一天都不想去那里待着……”
皇帝只觉惊喜来的太快,他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心中欢喜无限,唇角却连忙压了下来。
他像是以一个长辈的口吻,心疼的问道:“淮阳侯他好大的胆子,他可是又辜负了你?”
才说好不问的,又没忍住问。
乐嫣含着泪埋怨看他一眼,止不住哽咽:“卢恒……卢恒他实在太过分,他冤枉我便算了,竟然还……”
乐嫣边呜咽着,边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在他面上看不出旁的神情,只有一如既往的温和淡漠,只叫她心中羞愧起来。
她能如何说?
说卢恒竟怀疑皇帝对自己有意思?明里暗里挤兑自己?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乐嫣根本不敢说,可这日她终究是不想再受这份窝囊气,丝毫不想替卢恒遮掩。
她恨死了卢恒!恨死了卢恒与郑玉珠!
她将昨夜卢恒质问自己的话说与皇帝听,“卢恒他……您说他是不是疯了,我不过回来晚了点儿,他竟然怀疑我…我说我同您在一起说了会儿话,我是坐着您的车回来的,他竟然冷笑,道您晌午才退朝,如何跑的去皇庄?如何又如此凑巧与我偶遇?!”
“我不明白,他到底怀疑什么……您是天子,他莫不是将你想的卑鄙龌龊?为人不齿不成!我亦是受够了…他怀疑我可以,如何敢怀疑您……”
她说完,有些羞愧的看向皇帝,等着皇帝的恼怒。
皇帝面对着她湿润的眼眸,脸不红心狂跳,脸上极快的带起了几分薄怒。
皇帝蹙眉:“放肆!怎会如此想朕!”
“您别生气……”乐嫣话一说出口也觉得自己糊涂了,便是再厌恨卢恒,也不该拿着这等恶心的话说出来。
陛下听了只怕也很难不多想。
乐嫣只能捂着脸,喃喃道:“我思来想去都觉得羞愧,更觉得对不住您,甚至不敢与您走近了。”
皇帝心中一凉,又气又恼又着急。
却又很快安稳下来,趁机展现自己宽广的胸襟:“旁人如何说任旁人说便是。这世上多有像淮阳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亦多的是心胸宽广之人。你我二人……”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眼眸看起来和蔼清明。
“你我二人行的正坐得端,若是为了旁人几句话就要避讳,岂非更叫这等小人觉得自己说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