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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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衣啊,还有一事,巧得很。我正想派人去扶风郡寻你未婚夫的踪迹呢,便得知扶风郡大营有一支队伍到了虎跪山,我和沥都府知府那是喝过酒的交情,便托他打听了一番,得知这支队伍里头正有一名校尉叫章月回。”
“真的?”
南衣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然后意识到自己似乎太唐突了,又尴尬地坐了回去,但眼里脸上满是期盼。
秦岳迅速地扫了一眼南衣的脸庞,然后挪开了目光,指了指南衣手腕上的镯子。
“当然是真的,我还专门去同他见了一面,他说,他送过你一枚镯子做信物,就是你手上的这枚吧?”
南衣拘谨的脸上露出了连日来最灿烂的笑容:“是!真的是他。我可以见他吗?”
“你和他都是要成婚的人了,怎能私下见面?”
人还没到,秦大娘子的声音先飘进了屋中。听到这个声音,秦岳似乎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迎自家夫人坐下。
“什么成婚?”南衣一头雾水。
“来,让你母亲同你细说。”
“一来,他在军中,不方便独自外出,不过他三日后有休沐。”
“那我三日后我先去见他。”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心急呢?二来,母亲想着,如今这乱世,相逢已是不易,过完今天没明天,不如就趁着他三日后休沐,你们将婚成了,有了夫妻之名,日后你们想见面也会容易些。”
南衣瞪大了眼睛,情郎的事是她编的,怎么就一步到了成婚这一步?这真的是章月回的意思?他愿意娶她?
秦大娘子见她神情仍没有放松,和蔼地从盘中取出一只澄沙团子,塞到南衣手里。
“来,先吃点心,我们慢慢说。你便从秦家出嫁,我们给你准备嫁妆,绝不让你被他们家看低了一头。”
南衣刚想说什么,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手里澄沙团子的表皮竟然还是软乎的。从潞阳城往返沥都府,中途经过虎跪山,那么大的风雪,纵然食盒外裹着棉布,那澄沙团子也该冻硬了,怎么可能还是软的?

第7章 花轿错
南衣很快就反应过来,除非,这点心不是从沥都府买的,只是装在了过雨楼的食盒里。
也许根本就是家里厨房自己做的,放凉了就拿来唬人而已——这些大宅子里养尊处优的人根本不知道在风雪里冻了三四个时辰的食物是什么样的。
瞬间,南衣的心已经凉了,如果澄沙团子是假的,那么和章月回的婚事多半也不是真的。
但南衣按下了神色上的异常,试探道:“三天……这么快?来得及吗?他家人也不在这里,这么大的事,我还是想和他先见一面。”
“这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尽快见面呀,”秦大娘子的手扶到了南衣的肩上,“军中有军中的规矩,若是将士随便就能跟别人见面,那细作们不就有了可乘之机?”
南衣装作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更加确定了,这是一个骗局。
“他说,他也很想见你,愿意一切从简。章家郎君,个子很高,长得一表人才,他虎口还有个牙印,据说,是你咬的呀?”
南衣震惊,短短几天时间,秦家竟然连这些细节都查到了。
但是仔细想想这也并不难,鹿江并不大,只要派人去鹿江打听,便将他们的过往掌握得七七八八。
脑子里在盘算着这些事,但南衣的表演信手拈来,她低头咬了一口澄沙团子,垂眸掩饰了眼里的思量,然后一行泪熟练地垂落下来。
“真的是他,太好了,父亲,母亲,你们为我圆了三年的梦……我都听你们的安排。”
说到动情处,南衣脸上不觉泪水纵横,她自知失态,忙抬袖去擦,可眼泪却越擦越多。最后她索性放弃擦拭,流着泪跪到地上,给面前的父母磕了三个头。
秦大娘子和秦家老爷见南衣如此诚恳地信了,终于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日,南衣配合秦家忙着诸多成婚的事宜,暗地里用她市井生存,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本事打听到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沥都府的大望族谢家请了媒人求亲,希望秦家把女儿嫁过去做谢氏嫡长子的填房夫人。
也不知道大望族是怎么看上秦家这小门小户的,大家都猜,谢家嫡长子是个病秧子,也许是他身体愈发不行了,希望用门亲事冲喜,所以门当户对的世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过去,好事才轮到秦家。
但秦家嫡女秦筝与人私通有了身孕,如今肚子已经遮不住了,秦家又不愿放弃与大世家攀亲的机会,存了找人替嫁的想法,正好这时候南衣撞上门来,落入了秦家的圈套。
南衣清楚秦家花这么大的功夫去骗她,就绝不会让她轻易逃跑。
她若是撕破脸,到时候也依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被看管得更严而已。
她心里仍装着庞遇交托给她的任务,这是如今头等的大事,她只想尽快到沥都府,亲自将那消息递出去。
秦家骗她说,章月回的家在鹿江,太远了,便只能临时在沥都府的客栈里成婚。
南衣琢磨,客栈应该是假,但目的地是沥都府错不了。她可以借着秦家的安排靠近沥都府,反正上了花轿就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范围,途中再找机会逃跑。
三日后的正午,秦府门口已经锣鼓喧天。
上轿前,秦家大娘子还命女使端来一杯茶,递给南衣。
秦大娘子满脸微笑:“南衣,路途遥远,免得口干,先喝一杯家里的热茶再出发吧。”
南衣乖巧地接过茶,一饮而尽,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茶水都如数吐在喜袍宽大厚实的衣袖里。
这杯茶就是秦家最后的计划,茶里有药,即便她到了沥都府发现自己被卖了,也没有力气再挣扎了。
而南衣不动声色地骗过了秦家所有人的眼睛,乖乖上了花轿,等待着逃跑的时机。
她总是想起庞遇死时的场景和交代她的话,她希望自己没有晚,事态还来得及等她将消息送过去。
花轿摇摇晃晃地在风雪里启程了,载着命运飘摇的南衣,众人都以为又有一个女子要去世家里享受荣华富贵了,却不知这一个女子身上,竟连着使王朝摇摇欲坠的细丝。
望雪坞是谢氏府邸的雅称,位于沥都府西北方,占地足足有百亩。
今日望雪坞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原本续弦是要不了这么大的排场的,但自从入冬之后,谢衡再的身体便越来越差,为了给他冲喜,才弄得热闹了一些。
家里难得有这么大的喜事,谢氏太夫人早早就坐在正厅玄英堂里张罗了,婢女侍从们进进出出,繁忙但有条不紊。
倒是新郎谢衡再自己的槐序院这会显得冷清,甚至透出几分肃杀。
谢衡再坐在书房之中,不停地摩挲着手边的笔搁,脸上的焦虑已然在动作之间流露。
一月前,他接到中书令沈执忠的密信,要他负责接应陵安王过沥都府。
沥都府是南渡的必经之路,曲绫江汇入长江,岐人不善水战,只要到了长江,便是昱朝的势力范围,岐人想要追人就更难了。
追捕和护送的双方都知道,沥都府是最后围堵陵安王的决战之地。
沥都府地形特殊,曲绫江从城中穿过,南下出城的渡口只有一个,只要守住那渡口,任何人都插翅难逃。
岐人早就在沥都府布下眼线,监视城中一举一动。
谢衡再拟了许多计划,最后决定借娶妻之名,用迎亲队伍掩人耳目,接应虎跪山的陵安王,让他们一行人跟着迎亲队伍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沥都府。
为了让迎亲队伍能经过虎跪山山谷,这门亲事,他必须从潞阳镇找。
大望族续弦,也不能将就,潞阳镇里能够得上他家门楣,且家中有适龄女儿的,竟然只有秦家。好在秦家很愿意,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但谢衡再如今担忧的是,上一次和殿前司都虞候庞遇交代完接头计划后,他便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岐兵逼得紧,陵安王一行人在虎跪山内东躲西藏,所有消息来往的路径都被切断了。就算有什么变故,双方也通知不到彼此。
这样的情形里,最忌接头计划泄漏。谢衡再已经做得极其小心谨慎了。今日就是执行计划的日子,成败就在一刻。
在谢衡再焦虑之时,乔因芝端着药进入书房。她发现谢衡再的手竟凉得厉害。忙用自己的手去捂热他的手,心疼地安慰。
“官人,再等等,会有好消息的。”
谢衡再叹了口气,看向乔因芝的目光不无愧疚:“芝娘,只是苦了你,还要跟我一起担惊受怕……我本答应过你,有你在,我不会再续弦。可如今,却是言而无信了。”
乔因芝连忙摇摇头:“夫君,我都懂的,大敌当前,小家可舍。”
谢衡再感激地握住了乔因芝的手。他的先妻早亡,这么多年都是乔因芝陪在他身边,十余年日夜相随,她是这个世上最懂他喜怒哀乐的人。
她的陪伴让他稍稍安心了一些,可紧接着,谢穗安便火急火燎地冲进了书房。
谢穗安是谢家六姑娘,不爱女红偏爱刀枪,谢衡再也不拘束她,纵着她练武,这在沥都府的世家女子中,也算得上是惊世骇俗的。不过到了乱世的时候,她这一身武艺便派上了用场。
“大哥!”
乔因芝见谢穗安神情不对,忙施了礼离开房间:“我去外面守着。”
房门关上,谢穗安着急地开口:“大哥,有人今晨在虎跪山的甘溪桥头插了三根桔梗,这是暗桩最紧急的联络方式,但我们的人赶去接头地点却没有等到人,对方亦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我想此事蹊跷,便赶紧过来知会大哥。”
谢衡再眉头紧锁,脸色愈发地苍白起来,他沉默了晌久才作决定。
“你去过雨楼调出秉烛司所有死士,前往虎跪山接应。”
谢穗安大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哥,所有的死士?”
“是,所有。”
“可是对方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啊。”
“没有消息反而意味着这是最紧急的情况,否则对方不会启用这种联络方式。恐怕行动计划已经被泄漏,今日的虎跪山山谷就是岐人为我们布好的陷阱……咳咳……”
谢衡再强行顺了顺胸腔的气,接着道:“已经来不及通知殿下了,只能和岐人硬拼。我们的人可以折损,但绝不能让殿下出任何差错。”
“大哥,若和岐兵在山谷交战,等于直接跟岐人王庭宣战,怕是整个沥都府都会遭殃。”
“知府大开城门,让岐人不费一兵一卒进了城,我们战与不战,沥都府都已经沦陷了。”
“可是大哥……先前你不是说,现在兵力正弱,不是交战的时机,最好不要跟岐人撕破脸吗?”
“若新帝折损于此地,那要这脸面还有何用?!”
谢衡再急火攻心,竟咳出一口血来。
谢穗安见到此景还有些心惊犹豫,但谢衡再已经全然顾不上自己了。
“快去!”

少女清脆的声音从花轿里传出来。
迎亲队伍已经行至虎跪山山谷,空旷的山谷似乎只有风雪与树林碰撞的声音。
四下看似平静,而暗处其实藏着两方势力的死士。他们都在等待,等着那位新帝露出一角衣袍,一场猎杀一触即发。
队伍没有停下来,随行的媒人隔着轿帘询问南衣:“娘子,你要停轿子做什么?山谷里风雪大,快些走出去才好。”
“我想解手。”
南衣委屈巴巴地回答。
在她的计划里,逃跑最佳的地方就在靠近沥都府的这片山谷里。山中易躲藏,而城里人多眼杂,难免会被谁的耳目发现。
“娘子,再忍一忍。”
“可我忍不了了……总不能让我在拜堂的时候丢人吧……”
南衣的声音听起来都快哭了,媒人确实有些犹豫。
南衣坐在花轿之中,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这还是谢却山不要了她才留下的那把武器,成了她此刻壮胆的东西。她只等着媒人一答应,轿子停下来,便冲出去,头也不回地跑。
媒人没有回答,轿子却停了下来,外头的队伍有些异样的安静。南衣有些狐疑,但还是准备伸手掀开轿帘。
正这时,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撩起了轿帘。
风雪瞬间涌入轿内,一粒雪花落在南衣的指尖,寒意长驱直入人心。
她不知道来者是谁,但直觉危险,立刻举扇遮面。
谢却山扫了一眼轿内,逼仄的空间里只有一个少女端着喜扇乖觉地坐着。
他们隔着一面薄薄的喜扇再次相遇了,只是他们都没认出彼此近在咫尺。谢却山未看出异样,很快便放下了轿帘。
“有个我们追捕的通缉犯混进来了,我们要检查队伍。”
鹘沙一声令下,也不顾迎亲者的意愿,岐兵直接开始粗暴地搜查队伍,检查一箱箱的嫁妆和随行的人。鹘沙如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队伍中的每一个人,但没有瞧出什么异样。
这是下策。现身即暴露,我在明,目标便在暗。
可他们迟迟没有等到陵安王出现,而迎亲队伍就要离开山谷了,尽管谢却山拦着,鹘沙却一意孤行要上去搜,不肯放过最后一丝可能。
他清楚山谷里有枕戈待旦的死士,只要搜到了陵安王,双方必然交战。
但到了这一刻,他们也只能铤而走险,不能错失良机。
只是,什么都没搜到。他们的计划失败了,陵安王没有出现。岐兵空手而归,只能放迎亲队伍离开。
不过,不甘心的鹘沙仍点了几个岐兵跟着队伍。
岐兵的马蹄声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南衣断不敢在这个时候下车,她也曾是岐兵追过的人。保命为上,南衣就这么被迫错过了她的最佳逃跑地点。
她只能再等时机。
谢却山和鹘沙目送着远去的迎亲队伍,他们都知道,平静并非本该平静,而是各方势力的博弈相互抵消,导致了此刻的平静,暗流依然在奔涌,这场角力还没有结束。
可恨的是,他们还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到底是陵安王没出现,还是陵安王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迎亲队伍?
若是在沥都府抓不到陵安王,任他南渡,抓捕会变得漫长而困难。
谢却山十分冷静,认为这还没到最糟糕的局面,他对鹘沙分析道:“不管陵安王如今在哪里,他一定没出沥都府,至少我们现在知道,谢家是这场护送的主力,盯紧谢家,就还有转机。”
“那就杀了谢衡再。他一死,部署才会乱。”
鹘沙盯着谢却山的眼睛。
同样的消息亦被快马加鞭送到了谢衡再跟前。
谢衡再先是诧异,然后稍稍松了口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但他亦有不安,陵安王为何没有出现?
难道是有人提前通知他此行危险,不要前往?
那之后他又该如何接应陵安王呢?千头万绪又涌上谢衡再的心头。
不过此刻,迎亲的喜轿已经快到望雪坞了,今晚的仪式,他还是得前往。
街上一扫萧条之景,鞭炮声振聋发聩,白地红皮一路逶迤。微雪相送,喜轿入了谢氏望雪坞时,雪也停了。
最后一粒晶莹的雪花落在屋檐下的红绸上,瞬间便化了,洇了一团小小的深色水痕。
南衣从喜轿中下来,她的目光被喜扇挡去大半,只能看到人影攒动,却谁的脸也瞧不清。她隐隐约约看到有个穿着喜服的男子站在堂中,他有些消瘦,但身形挺拔,有宾客道喜,他便拱手回礼,周身气度温润。
南衣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一刻,周遭的喧嚣和热闹给了南衣成婚的实感。
先前满心都是逃跑,但她错失了所有的机会,当下是最无法逃跑的,她索性放弃了,心中的惶惶之意也跟着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感。
她开始意识到,这是嫁人,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拜了堂,她就是他的妻子。以后,她真的能逃掉吗?
可是她已经站在这里了,站在这个男子的身边了。
暮鼓声从半山处遥遥传来,吉时就快到了。
谢家是沥都府的大姓世家,影响力不言而喻,喜堂之中自然宾朋众多,然而,也有浑水摸鱼进来的岐人细作,有一人扮作谢家小厮,一人扮作城中富商,混在人群里毫不显眼。两人对了一个眼色,准备按计划对谢衡再下手。
正这时,门外迎客的管家高喊一声:“黄知府到——”
随沥都府知府黄延坤一起来的还有谢却山和几个岐兵,在场很多人都不认识谢却山,窃窃私语这面生的男子是谁,竟然连沥都府知府都客客气气地请他先踏入院门,那几个岐人士兵又是怎么回事……
但谢家人一见到谢却山,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僵硬和难看,一时都愣在原地,竟没人记得礼节要去张罗迎接。
还是谢太夫人最先反应过来,直接无视了谢却山,招呼知府坐上席。
但黄延坤却让了让身子,做了一个请谢却山上座的动作,脸上堆着殷勤的笑。
岐人士兵们将带来的贺礼往地上一放,虽说是道贺,可个个却都跟个煞神似的,霸道得很。
一个唱白脸,一个就开始唱红脸了,黄延坤对谢家太夫人解释。
“太夫人,却山公子是大岐王庭派来的使者,他们不远千里而来,想与谢氏交个朋友,还特意带来许多贺礼道喜,理应让却山公子上座,方能展现谢家的待客之道。”
听到“却山公子”的名字,南衣脑中嗡的一声有什么炸开了。
“不要被我找到,否则,万劫不复。”
那日他语音落下的瞬间,南衣就开始拼命地逃跑,跑到秦家,跑到一个陷阱里,最后为了能求平安而错失逃跑机会,命运却还是把她送到了这个魔头面前。
南衣紧紧地握住了手里的喜扇,希望这薄薄的扇面能将自己的脸遮住,不要被谢却山发现。
而众人在听到“却山公子”后,心下也都明白了大半。在场大多数人都听说过臭名昭著的谢却山,他是谢家三子,也是个为人所耻的昱朝叛臣,自“惊春之变”后,谢家便与他断绝了关系。
此刻即便各人心里如何地炸开了锅,但没人敢不合时宜地说什么,说什么也都略显生硬和尴尬。
更何况还有岐兵在这儿,王朝被岐人打得千疮百孔,大家对岐人的恐惧都是刻入骨髓的,谁也不想在这体面的时候跟岐人起冲突,一时整个喜堂安静极了。
场面的寂静让那两个细作不得不暂时收手,另觅良机。
最该尴尬的谢却山反而旁若无人,黄延坤请他上座,他道了一声谢,便坐了上去。
南衣用余光瞧了瞧谢衡再,他方才还温润的脸庞此刻显得非常灰暗。
谢太夫人终于是绷不住脸,重重一拍桌面,呵斥谢却山。
“谢却山,难道你想让你大哥拜你不成?你心中还有没有一点长幼尊卑!”
谢却山笑了笑,礼貌地反问谢太夫人:“这话,您是以谢太夫人的身份在问我,还是以祖母的身份问?”
谢太夫人一时语噎。
“祖母莫要动气,大岐愿意与我们谢家结交,是我们谢家的荣幸。继续仪式吧,莫误了吉时。”
最后还是谢衡再云淡风轻地平息了这场争执,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两人的目光交汇了瞬间,似有千头万绪,但难以捕捉。
满头大汗的司仪官得到了继续的指令,恨不得马上将婚礼推进完,迫不及待地高喊一声:“吉时到——一拜天地——”
南衣僵硬地跟着谢衡再一起转身,敬拜天地,她在心里祈求这一切快点结束。
“二拜高堂——”
南衣熟练地弯腰、起身,头上珠翠微微摇晃作响,然后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不自觉飞出了喜扇遮挡的边缘,于高朋满座的热闹之中望了一眼堂上坐着的谢却山。
她对上了那双如深潭一般充满寒意的眼睛,而那双眼睛的视线也正好落在她身上。对视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声色在南衣耳畔都顿住了。风雪明明停了,却有彻骨的寒意席卷了南衣的整个胸腔。
她被他寒冷的目光攫住了。雪地上溅着的殷红血迹,关于“生”和“死”的考题……所有关于他带来的死亡恐惧全都清晰地涌入了南衣的脑海。
“夫妻对拜——”
南衣愣愣地看着谢却山,僵硬着忘了转身完成礼节的最后一拜。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最大的岔子却不是出在南衣身上——她身边的谢衡再突然吐出一口血,无声地倒了下去。
“夫君!”
乔因芝惊呼一声,最先冲上去抱住自己的夫君。喜堂一下子便乱了,原本站在谢衡再身边的南衣被挤到了边缘,所有人都围着倒下的谢衡再。
谢却山亦惊讶地站了起来。
“有刺客!”混乱之中知府高喊了一声,候在望雪坞外的随行士兵闻声而动,铿锵的铁甲撞击声越来越近。
谢衡再脸色苍白,已经了无声息,无论众人怎么唤他,他都没有回应。

第9章 凛冬水
望雪坞里的大夫拎着药箱匆匆忙忙挤进人群,给谢衡再把了脉,又试图掐人中唤醒他,最后就地施了几针,却全是徒劳。
“回禀太夫人,大公子心脉俱损,已是回天乏术……还请……诸位节哀。”
听到这句审判,乔因芝再也绷不住,抱着谢衡再的尸体悲怆地痛哭。
白日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人群中的两个细作疑惑地对了一下眼神,他们还没找到机会动手,并不是他们杀的人。
谢太夫人悲痛欲绝地跌坐到椅子上,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愤怒地指着谢却山。
“你大哥是被你活活气死的!”
此话一出,堂中悲痛的众人义愤填膺地望向谢却山。谢却山迎着众人的怒火站着,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
他望向自己愤怒的祖母,声音里竟有几分疲惫:“祖母如此断案,是否草率了一些?”
黄延坤见话头不对,连忙高声喊道:“谢大公子死因不明,仍需彻查刺客。今日宴上之人,查明身份前不许离开。”
话音落下,士兵便将喜堂团团围住。
慌乱的众人一时没有注意,堂上不知何时竟少了一人。
南衣以为秦家的宅院已经很大了,但远不及这望雪坞的十分之一。
这里院落挨着院落,连廊叠着连廊,屋檐之外还是屋檐,仿佛是九曲十八深的峡谷河流,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逃跑,永远是她人生的第一选择。
她是在听到大公子回天乏术时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溜出喜堂的,她意识到无论是站在她身侧暴毙的夫君,还是高堂上那个活着的魔头谢却山,今晚她遇到的所有事,都足以让她死个千万次不足惜。
她必须逃出谢家,将消息送到过雨楼,不能再等了。
可这个九重院落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进了里面的人插翅难逃。南衣这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很蠢的动作,可她不敢停下来。
忽然,慌不择路的南衣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她一抬头,谢却山的脸就毫无防备地撞入她的眼里,南衣吓得连连后退几步,忙举起手里的喜扇遮住脸。
四下忽然静得要命,南衣只能听到自己几乎要跃到嗓子眼的心跳声。
她也知道举扇的动作有如掩耳盗铃,谢却山必定是看到她了,但她心里还存了一点侥幸,她今日浓妆艳抹,与当时小乞丐般的样貌已经有些不同了——万一呢,万一他没认出来。
南衣看到那双靴子朝她进了一步,她只能怯怯地后退一步,他再进,她再退,然后她就撞到了连廊边上的矮栏,身子险些往后仰去。
连廊下就是花园中的湖,月光在水里影影绰绰。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后仰的趋势。手掌的温度顺着衣料传至她后背,却让南衣不寒而栗,她被禁锢在了方寸之间,无处可逃。
“嫂嫂应该去为我大哥守灵。”
他的声音就像是连廊下的湖水,十分平静,但你分明知道这湖水在冬日的凛冽里浸泡了许久,该是如何的冰冷。
谢却山松了手,南衣立刻逃也似的往旁边挪了几步,仍用喜扇死死挡着脸。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扣住了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举着扇子的手掰下来。南衣攥着拳同他僵持着,在他压倒性的力量之下却全是徒劳。
扇面一点点被放下,她的面庞在他眼前一览无余。
谢却山只依稀记得那个小乞丐有着漂亮的眉眼,倒也没想到小乞丐洗去泥垢,换上华服,竟有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
此刻她清澈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连同着慌张和恐惧几乎就要溢出来了。
这是猎物和猎人的攻守,这面喜扇是其中的盾牌,可很久很久以后,谢却山回想这一幕,才忽然想起却扇这个动作的意义。
“大,大人,您认错人了。”南衣结结巴巴地为自己狡辩。但这话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已经紧张地失去了章法。
“哦?嫂嫂以为,我将你认成谁了?”
南衣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太紧张了,以至于忽然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嗝。
五官一震,含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南衣不战而败,溃不成军。再铁石心肠的人,此刻也该被这个少女的楚楚可怜水滴石穿,但谢却山不为所动。
“大人,求您饶了我吧。”
“摇身一变成了秦氏,你本事不小。”
“我也是被逼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语气咄咄逼人,狠戾起来。
“我,我确实是秦氏,但只是他家的私生女……是你让我逃的,我怕被你抓住,走投无路就去秦家求助,没想到他们骗我嫁到谢家来。”
“他们自己有女儿,为何要人替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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