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沥都府内出了奸细,他们的计划被泄漏了,而谢却山势必会将计就计抓陵安王。
幸好,被他误打误撞知道了,他必须将这个消息送出去,否则陵安王就会成为岐人的瓮中之鳖。
但其中牵扯甚广,越少人知道越好,他坦明身份是为了获得这女孩的信任,但他不打算将更多的事情告诉她。
“知道太多容易没命,你还是少知道一些为好。”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我?”
“我的身体未必能撑到那个时候,若我死在半路,请你去往鹰嘴崖下面的破道庵,院中有一棵古树,你将绢信埋入树下土中。”
庞遇的语气十分平静,却听得南衣胆战心惊。怎么会有人能将死亡说得如此稀松平常呢?
“你为何觉得我能做到?岐人若抓到我,别说严刑拷打了,几鞭子下去我就会全盘招供。”
“王朝的生死看似维系一人之身,实则背后有万千人的共同努力。你以为,这万千人的心志靠什么连接?”
“靠菩萨保佑?”
庞遇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摇了摇头:“是家国之情。你我是同胞,生在这片土地,长在这片土地,所以我相信你。”
交谈间,两人已经快走到尽头了。出口是一座隐蔽的山洞,南衣已经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光亮,她的脚步都紧快了起来。
她比庞遇先走出山洞,一看到眼前情形,登时浑身僵住。
岐兵已经将山洞口团团围住,谢却山坐在一截枯木上,毫不意外地看着南衣,然后他的目光挪到了她身后的庞遇身上。
他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却带来极大的压迫感。他的瞳仁漆黑,藏着不动声色的杀气,让人有种错觉,仿佛在这双眼睛里,世间的一切都无处遁形,会被他全部看穿。
第4章 忠将骨
庞遇将南衣拉到自己身后,捏着她袖子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将绢纸塞到南衣手里,然后迎着谢却山寒冷的目光上前。
两人无言的对视之中,经年的情绪在其中翻滚。
但南衣没有注意到这其中的异样,只觉得双膝发软,这必然是逃不过了。
电光石火之间,南衣迅速审时度势改变了立场,在庞遇开口之前,她冲了出去扑通一声跪在了谢却山面前。
“大人,我错了,我不该偷您的荷包——”南衣将荷包和揉成一团的绢纸都递给谢却山。
谢却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南衣。
南衣心一横,抬手指向庞遇。
“这个人,他说他叫庞遇,是殿前司的人,他知道陵安王藏在哪!”
南衣清亮的声音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大家都以为只是来抓个小贼,没想到还能钓到这么大一条鱼。
庞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紧接着怒意盈上面庞。
“你——!”
南衣哀求地望着谢却山:“大人,我只是想活命,我不想和他一起死在这里,我给您提供这么大一条线索,算不算将功抵过?求您饶我一命!”
谢却山垂眸淡淡地扫了眼南衣,目光又落回到庞遇身上,正式地打了个招呼:“庞子叙,好久不见。”
子叙是庞遇的表字,友人、父母、师长都叫得,唯有他谢却山叫,落在他耳里显得格外刺耳。
六年前自他叛岐之后,庞遇就发誓要亲手了结他,但他也在心里祈祷不要再见到他。
直至今日,狭路相逢。
庞遇咬牙切齿:“我立过誓,此生若和你再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谢却山微笑:“那你觉得今日会是什么结果?”
庞遇不再多言,直接拔剑迎战。
都不用谢却山动手,岐兵们便一拥而上,围攻庞遇。
庞遇的一招一式,都带着鱼死网破的决心,一时竟无人能近他身。但这种自杀式的爆发,根本维持不了多久,加上他受了重伤,很快便体力不支。
他一剑劈向谢却山,但被他身边的贺平用剑鞘便轻松格开。庞遇踉跄一下,身后的岐兵一刀割开他的脚筋,他被迫跪在了地上。
岐兵立刻将人团团围住,庞遇已是强弩之末,再无一战的可能。
谢却山走到他面前,掀开他的外袍,看到了他胸口的伤。
“若那天知道山里的人是你,这箭我该射得偏一些,好让你留好足够的实力来杀我——只可惜,世上的对决大多都不公平,在对决之前,早就有了强弱之分。”
“谢却山,别废话,杀了我!”
谢却山摇摇头:“子叙,年少时你我有过几年的交情,我不想杀你。你将陵安王的藏匿地点告诉我,我便保你不死。”
“滚!叛国弃家之贼,你不得好死!”
“这世道里,大家都是为了活命,何必牺牲你自己的性命去换徐昼的?不值当。”
庞遇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他厌恶地扫了眼谢却山,又看向南衣,咬牙切齿:“有些人贪图自己性命,但我不会。”
南衣一个激灵,却仍不敢抬头。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痛心、厌恶,更有决然之意。南衣知道,他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心虚地低了头,挪到枯树后,让自己尽量离这场纷争远一点。
这时,鹘沙押着客栈的掌柜和众伙计来了:“这么好的一出戏,怎么能少了观众呢?这些日子想必就是他们在照顾受伤的庞殿帅,我便将人一并带过来了。”
庞遇眼睛猩红,他恨不得能用目光杀了谢却山和鹘沙。
客栈里的掌柜和众伙计被五花大绑着,瑟瑟发抖。
谢却山在庞遇面前蹲下,平静地看着他:“子叙,沥都府的接应计划泄露了,徐昼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抓到他,或早或晚。你现在若能说出他藏在山中何处,功劳便是你的,高官厚禄,我都许给你。”
“我呸!”
“这一客栈人的死活,全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慢慢回忆,想起来了便告诉我。只是一炷香,死一个人,这客栈里有八个人。”
庞遇朝谢却山嘶吼:“谢却山,你这个畜生!”
这时,客栈掌柜忽然朝庞遇大喊:“庞殿帅!吾等小民,死了便死了,不用顾念我们的性命!”
岐兵的将领鹘沙一脸不耐烦,直接拔出刀,径直捅入掌柜的腹部。
“娘的,话这么多。”
刀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并不响,南衣却听得清清楚楚,她险些惊呼出声,忙捂住了嘴。
鹘沙拔出刀,掌柜便软软地倒了地,死不瞑目。
谢却山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香炉里的香,鹘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香还没烧完。他刀刃一转,直接将香拦腰砍断。
“嗯,香灭了。”鹘沙挑眉,看了一眼谢却山。
“子叙,你瞧见了,鹘沙将军很没有耐性。”
庞遇看着死去的掌柜,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喉中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嘶吼。
岐兵上来往香炉里换上了一支新的香,还没插上,鹘沙便直接抬脚踩灭,手起刀落,又杀了一个伙计。
血溅了谢却山和庞遇一身。
谢却山安静地看着庞遇:“子叙,你还想死更多的人吗?”
庞遇竟癫狂地笑了起来,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眼中也含了热泪。
“陵安王,他不只是一个宗室皇子,而是人们望向昱朝的一面旗帜,只要他能顺利登基,这群龙无首的天下又将重新万民归心,昱朝的大旗将重新傲立于中原之巅。为了守护这面旗帜,赴死又有何妨?!未来总会有一天,官家将会带着他的子民们重振旗鼓,将你们岐人赶出汴京!”
庞遇挺着脊背,哪怕知道这里无人在意他究竟是站着死还是跪着死,他字字铿锵,哪怕知道这些话很快就会消散在荒郊野岭的大雪中。
一时众人哑然。
庞遇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是十分平静的:“官家,臣先去了。”
庞遇强弩之末的身体里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竟连三个岐兵都按不住他,他挣脱开岐兵的束缚,往前扑去。他伸手要去抢谢却山的佩刀,两侧的岐兵忙眼疾手快地拉开谢却山,下意识拔出佩刀朝向庞遇。
谢却山连忙呵斥:“住手!”却已经是来不及。
“天佑我大昱!”
庞遇高呼着,然后一头撞到了岐兵的刀刃上。寒刃割破血管,热血洒在雪地,溅到衣襟。人转瞬便倒了下去。
像是浮到水面上的气泡,噗的一声便要消散了。
谢却山失态地推开身边的岐兵,扑上去探庞遇颈边的脉搏。
他的脉搏以惊人的速度在流逝。
庞遇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谢却山的衣袖,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大义,慷慨赴死,他望向远方的目光终于可以停歇。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眼神,放纵了自己的私心,悲伤而不解地望着自己少时的挚友。
“谢朝恩……我……从不负……少时誓言。”
“却山”是他去国离乡后为自己取的字,而谢朝恩,是他真正的名字。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再喊过他的名字了。
他说的,是“你死我活”的誓言,还是桃园结义的誓言?
再也不得而知了。
谢却山任由溅到脸上的血从额角淌到眼里,再顺着眼窝流下。
他像是个没有悲悯的修罗,只是望了一眼这一地的狼藉,目光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南衣身上。
南衣捂着嘴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她脸上淌下两行泪,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究竟是害怕,还是震撼,抑或惋惜。
鹘沙紧张地握住了手里的刀,他直觉谢却山此刻的情绪有些诡异,他担心他会突然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尸体扔去乱葬岗。剩下的人,带回去拷问。”
然而谢却山依然十分冷静,似乎毫无被触动之意。
鹘沙还想说什么,但谢却山的话毋庸置疑,不容反驳。
他虽有领兵的实权,官职上却是谢却山的下属,这会刚杀了陵安王身边的重要人物庞遇,也算是大功一件,他便不再多话,带着人离开。
岐兵们将尸体拖走,鹘沙亦带着客栈的伙计离开了。现场只留了谢却山的心腹贺平和几个守卫的岐兵。
谢却山只是坐在那截枯木上,好像看着地上的血迹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周一下子又安静下来,仿佛只有飘雪的声音。过了一会,谢却山抬头朝南衣招招手。
南衣极力克制着自己面对谢却山的害怕,慢慢挪到他面前。
“庞遇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看到绢布后就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不相信他,他便说自己在殿前司任职,要护送陵安王去应天府。但他没告诉我陵安王在哪,也没告诉我绢布上到底写了什么,他只说知道太多了会死得很快。”
“他从一开始就想让你置身事外,他在保护你,你后悔出卖他吗?”
“我只是后悔偷了你的钱包。人在世上各自为了各自的生死,我不欠他。”
谢却山脸上的表情很冷,嘴角却浮起一丝笑:“你看过绢信,我不能留你。”
南衣急得跪下来:“大人,我不识字,我是看过绢信,但我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谢却山没有回答。南衣又用膝盖往前挪了几步,抓着谢却山的衣角,脸上梨花带雨,极尽可怜地哀求。
“求大人留我一命,我愿意给大人做牛做马,为奴为婢。”
“愿意给我做奴?”谢却山捏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他的笑容消失了,没有一点表情,“你已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没有骨气吗?”
“骨气几斤重,又抵不过人命。”
南衣眼中含泪,被迫对上他幽深的眼,此刻她非常恐惧,全凭本能回答。
谢却山没有忍住眼里的厌恶——让人讨厌的回答。
无骨的女人就如浮萍,只能这样仰着头苦苦哀求,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上,但是你又能指望一个小毛贼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呢?
她的本能全都是为了活命,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君子守节,她一概不知。
这种人,甚至都没有动刀杀的必要,但他还需要最后再确认一次。
谢却山松了手,将人拂开。
“既然你说你不识字,那你便听天意,自己择生死吧。”
谢却山在雪地上写下几个字——死、薨、卒、殁、夭。
“这几个字里,你选一个,若选到了生,我便放你走。”
“当真?选对了真的能放我走?”南衣眼里燃起了一点希望,但方才的香却让她心有余悸。
“鹘沙是岐人,岐人做事随心所欲,不重信用,但我自小读圣贤书,有些道理还是刻在骨子里的。大部分时候,我都言出必行。”
“大部分时候……是什么时候?”
“掌握别人生死的时候。”
“那无法言出必行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无法掌握自己生死的时候。”
他说得很有道理,南衣被说服了。当下,她也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她沉下心,认认真真地开始在那几个字里头挑选。
谢却山盯着南衣的神情,她若识字,便会知道这里没有“生”,只有“死”,无论选什么都是死。可她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犹豫,认真地在赴这场赌局。
“这个字是生。”南衣指着“薨”字。
“你确定?”
南衣肯定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这个字最复杂。我想,生应该比死难很多,所以应该就是这个字。”
生比死难很多——谢却山脸上一顿,微微出了神。
薨,是王侯之死,是比黎民百姓的生死更为复杂的博弈,所以这一笔一画,如此难写。
“我选对了吗?”南衣仰着头,忐忑地望着谢却山。
谢却山望向这双清澈的眼睛,他觉得她就是这个世间轻飘飘的一片叶子,她的生死没有被赋予太多其他的意义,甚至连善恶好坏都没有。
她就是这么卑微地想活。
这一刻他相信了,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脑中闪过一丝邪恶的念头,他想要掐灭这丝清澈,让这个世界永远地浑浊下去,但又有一个瞬间的他觉得,偶尔有这么一丝愚蠢的清澈也未必是坏事。
谢却山捡起地上灭了的香,重新用火折子点燃,插在地上。
“你选对了,但也不全对,所以——”
淡淡的烟气腾起,象征着某种狩猎游戏的开始。南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清楚自己的小命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跑,不要被我找到,否则——”谢却山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南衣,“万劫不复。”
南衣拼了命地往前跑,凛冽的风灌入喉中,连呼吸之间都有一股铁锈的味道。雪越来越大,山路愈发难走。
她和庞遇的对话仍在她脑海里震耳欲聋。
“如果我们被岐兵找到了怎么办?这封绢信肯定就保不住了。”
“那你就出卖我。”
“什么?”
“出卖我,你才有可能获得岐人的信任活下来。即便发生最坏的情况,你我之间也必须活一个,将消息传出去。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了,所以我死,你活。”
“可就算我活了,我能做什么?”
“你只需要去沥都府的过雨楼中,一字不漏地告诉掌柜,‘买一份澄沙团子,做成桃花模样。桃花素来只有五瓣花,但我却要六瓣的形状。’”
南衣有些蒙:“然后呢?”
庞遇停下脚步,十分认真地看着南衣。
“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永远永远都不要被谢却山找到。”
第6章 秦家女
临近的官道上有辆马车驰过,南衣想要追上去求助,脚下一急,却被埋在雪中的藤蔓绊得踉跄了一下,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马车里的人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一只纤长的手掀开布帘,车内的男子往外面看了一眼,但四处只有白茫茫的雪,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
寒风灌进来,谢衡再忍不住咳了几声。同座的乔因芝立刻紧张地伸手,忙帮他放下帘子,替他拢了拢大氅,心疼地看着他。
谢衡再朝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马车就这么驶了过去。
南衣艰难地从雪里爬起来,她远远瞥见车里的男子似乎掀开帘往外看了一眼,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跑过去,马车便行远了。
南衣欲哭无泪,后面是追兵,而前面是没什么遮挡的官道,她几乎已陷入孤立无援、走投无路的地步。一瞬间她有些惶然,她能不能逃出他的五指山?
此刻南衣并不知道,时间的线已经开始收拢,她与之擦肩而过的马车里,坐着一个足以影响她命运之人。
潞阳镇在虎跪山的山阴处,穿过一条山谷就是沥都府了。
秦家祖上有大儒,后代却连个考上进士的都没有,到了这一辈逐渐没落了,放到沥都府里不算起眼,但在潞阳镇依然算得上是大户人家。
这一日,秦家紧闭的大门被迭声叩响。
秦府在潞阳镇中心,宅子占了几亩地,胜在闹中取静。连日的大雪,街上来往的行人稀疏,这个时辰,也不像会有客来访。
管家哈着热气疑惑地出来开门,却看到是一个小乞丐在敲门。小乞丐蓬头垢面,也看不出男女来,脏兮兮的衣服上甚至还有血污。
管家嫌弃地从袖子里掏出几文钱,丢在地上。
“别在秦家门口要饭,去远点。”
几乎已经奄奄一息的南衣抓住管家的裤腿。
“我找秦岳。”
管家一愣,多看了南衣几眼:“你找我们家老爷做什么?”
“你去跟他说,我是小莺仙的女儿。”
管家一听兹事体大,忙不迭转身往院里跑。
南衣是个私生女,她是个妓子的女儿。妓子没有名字,只有个艺名叫小莺仙。
年轻的时候她在风月场也算是个角,却信了一个纨绔愿意给她赎身、让她做外室的鬼话,一厢情愿地为纨绔生下一个女儿。
纨绔却有一个厉害的夫人,决不允许这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进家门,还叫人将妓子和她女儿都赶出镇子。
妓子生完孩子没钱调养,又挨了顿毒打,落下了跛脚的毛病,一下子便苍老了许多,美貌不再,靠着给人浆衣谋生,饥一顿饱一顿地将女儿拉扯大。
但小莺仙对南衣的爱也仅仅是饿不死她,她将自己人生所有的不如意都怪罪到南衣身上。
南衣从小听到最多的话便是——“要不是生了你,老娘现在不知道有多逍遥快活呢。”
顺带着,南衣也听到很多小莺仙咒骂秦岳的话,在这些描述里,南衣大概也知道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爹在潞阳镇过着体面生活,儿女双全。
即便知道自己的爹是谁,南衣依然无法拥有一个姓氏。她习惯了在这个世道里做一片浮萍,若非走投无路,她不会去敲秦家的门。她不敢,也不指望。
可她凭着自己的双脚实在是走不远了,她太害怕被谢却山抓到,她只能抱着一丝的希冀,希望秦家看在血缘的份上伸出援手。
管家将门掩了一条缝,南衣透过这条门缝望到秦家的大院子。
外头的雪铺天盖地,寸步难行,可里头却有人将院子里的雪扫得干干净净,方便行走。里面的世界看起来太温暖了。
南衣就这么等着,过了很久,管家急匆匆回来了。
“小娘子,里面请。”
他们愿意帮我了?南衣还有些难以置信,但冻麻了的脚却先她的意识一步迈了出去。
太好了,她能活了。
南衣一下子便松懈了下来,然后她眼前一黑,往前栽去,便不省人事了。
谢却山回到军营,身后的贺平还带回来一具面目模糊的女尸。
“追回来了,杀了。”
他意简言赅地告知鹘沙。
鹘沙也没注意看过那个女孩长啥样,草草地翻了一眼女尸,确实是刚死不久,就放心地让人将尸体扔到乱葬岗去。
待回到无人的营帐里,贺平不解地问谢却山:“公子,那个小偷有什么值得救的?为什么非得费那么大劲从乱葬岗找一具尸体回来掩人耳目?”
“游戏,要遵守规则,”谢却山站在水盆边仔仔细细地洗手,用皂角将指甲缝里的血迹都洗了一遍。
贺平递上毛巾,一脸困惑。
“还没结束呢。”谢却山笃定地说。
南衣醒来时,错觉自己身处蓬莱仙境中,房间里香气缭绕,温暖如春,身下的被褥柔软仿佛云朵。
她动了动身子,这会儿才觉得四肢百骸的酸痛一下子都涌了上来,她试着爬起来,却根本没力气。
“醒了?”
一个妇人扶着南衣坐起来,她的手很软。南衣下意识躲了一下,保养得当的手就代表着长年的养尊处优,她害怕自己脏了那双手。
南衣挪到床角,紧张地看向妇人。妇人的笑容一丝不苟,虽然眼角已经有些皱纹了,鬓角也藏着一丝半缕的白发,但仍能瞧出大家闺秀的美貌和端庄来。
“我是你的嫡母,你唤我母亲就好。你叫什么名字?”
南衣脑子里嗡嗡的,愣了会才回答:“南衣,南方的南,衣服的衣。”
秦大娘子注视着南衣。
刚来的那天她整个人像是从泥里捞出来一样又臭又脏,但此刻洗去了尘垢,这张俏丽的脸庞便完全地展露出了它的明艳之处。
她用那黑漆漆的瞳子胆怯地瞧着你时,眸里光影千回百转,像是有一片呼之欲出的海。连秦大娘子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美人。
“南衣,大夫说你好像是走了很久的山路,浑身气力都透支得厉害,需静养一些时日。”
南衣摇摇头,跪坐起来,缩着头小声说话:“秦……秦大娘子,我不是想来打扰你们的,也不想要求什么身份地位。我只是想去扶风郡找我的朋友,但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你们不用收留我,借我一些银钱便好,日后我一定会还的。”
秦大娘子还是那样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南衣。
“朋友?是公子还是姑娘?”
“是一位可靠的公子,叫章月回,我与他在鹿江相识,三年前他去参军了,如今应该在扶风郡大营里,只要能找到他,他会收留我的。”
“他可是你的情郎?”
南衣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诚然,她与章月回之间并没有婚约,也没有过山盟海誓,他走的时候很仓促,只留下一只价值不菲的玉镯和只言片语,但她确信自己在那些小桥流水的岁月里察觉到了他们之间是有不同的情愫的。不然,他怎么会给她这么贵重的信物呢?
哪怕她对爱情尚且懵懵懂懂,但也认定了自己要嫁给章月回,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
依靠着这样的信念,她行了千百里路去找他,若是连这个念想都没有,她便真的无处可去了。
她不想跟秦大娘子解释太多,便认下他是自己的情郎,省去一些口舌。不管秦家人面目可憎还是和蔼,她都不想跟他们有太多的牵扯。
“那母亲派人去找他,你便安心待在秦府里养养身子,”秦大娘子伸手慈祥地摸了摸南衣的脸庞,“当年我年轻气盛,亏欠了小莺仙,也让秦家的血脉流落在外多年。幸好你平安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如今……我想弥补,你愿意给母亲这个机会吗?”
南衣对这个慈眉善目的妇人有着天然的抗拒,在她娘亲多年的咒骂里,这个大娘子有着老妖婆一般的面孔和蛇蝎似的心肠,她的话南衣只信一半,可章月回是她的软肋。
“当真……能帮我去找他吗?”
“自然。你父亲也是点头了的,你想要什么,他都会帮你去实现。”
南衣仍怀着一丝警惕,可这个饵实在太大太香了,她还是点了点头。
“秦大娘子,我还有一事。我想去一趟沥都府。”
“沥都府已经被岐人占领了,虎跪山中也都是岐兵,加上这些日子还有大雪,过去一趟可不容易。你告诉母亲,你想去沥都府做什么?”
南衣眨了眨眼睛,迅速地思考着,编了一个说辞:“……我娘死前有一遗愿,她想去沥都府的过雨楼里买一份点心,我想这应该是她很重要的记忆吧,我想帮她完成这小小的心愿,替她尝尝那味道。”
“这样吧,你告诉我想买什么,我同你父亲说,让他差人去帮你买。”
“大娘子,您能拿纸笔记下吗?我怕有点复杂,会忘。”
秦大娘子和气地取来纸笔。
南衣复述道:“买一份澄沙团子,做成桃花模样。桃花素来只有五瓣花,但我却要六瓣的形状。”
几日后,南衣看到父亲秦岳的时候,终于知道为什么她没有任何的信物,但秦家人对她的身份毫不怀疑。
以前街坊邻居都说她长得像小莺仙,她其实只有脸型像娘,她的眉眼更像秦岳,眉骨高,眼睛端正深邃,因此也没有小莺仙的狐媚之相。
这就是血缘的强大吧,即便素未谋面,但仍在她身上打下了一个顽固的烙印。
只可惜,他们一点都不熟,见了面甚至还有点尴尬。
秦岳还有点紧张,打开了面前的食盒,脸上挂着生硬的笑容。
“你要的澄沙团子,我直接吩咐下人从沥都府给你买来了。不过这来回路途不短,点心都凉透了。”
“这是从过雨楼里买的?”
“是,你母亲还特意写了纸条交代过了——你瞧,这食盒上还刻着过雨楼的招牌呢。不过六瓣的桃花模样没有模子,所以并不好做,这团子里的馅都漏出来了。”
馅料漏了?也许六瓣桃花的澄沙团子就是做不好,所以也象征着计划泄漏吧。南衣脑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她瞅瞅食盒上的字,装作看懂了,点点头,心想这应该错不了,想必话是送到了,她心中的大石头也落地了。
“多谢秦老爷。”
一句生分的“秦老爷”,让秦岳更僵硬了,但他没有自家大娘子有着春风化雨的本事,只能打哈哈装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