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议已定,她立刻转身前往宿直值房,匆忙中连婢女都未带,只身跑了出去,才到月华门边便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自知体力已尽,强撑着一口气靠着墙根重重滑坐在地,无力地环视左右,却不见宫人或禁军路过,只得软瘫着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她听到脚步声渐近,睁眼一看,只见一名清癯的内侍缓步而来,冬日凛冽的北风扬起他灰色的袍角,平添了几分道骨仙风,可那清雅的身影映入完颜宁眼中,却叫她登时凉了半截。
“潘先生,怎么这样巧。”她亲热地笑,挣扎着站起来,“我跌了一跤,好疼呢。”潘守恒上前搀起她,关切之情溢于颜色:“长主万金之躯,只宜静养,不宜奔波,有些人见不到就算了吧,何必为难自己?”完颜宁双睫一颤,瞬息间珠泪盈盈,细声细气地道:“姑父唯有这一点血脉,纨妹她……”
“我说的不是仆散姑娘。”潘守恒目光复杂,“长主应该明白我在说谁。您今天为了跑去见他,累成这个样子!”完颜宁瞳孔缩紧,本能地垂睑遮住眸光,蹙眉道:“怎会呢?副枢……”“副枢是没带他回京,可是他有脚,他自己会来。”潘守恒的语调缓慢悠长,似蕴着十几年的旧时光,“只有您当时不在济国公府,仆散姑娘才会只身入宫,那么能让您冒险出宫相会的,普天之下还有谁呢?”
完颜宁眼中精光大盛,一把拉住他:“是你带走纨纨!”潘守恒神色淡淡:“假传皇后懿旨是死罪,长主可不要冤枉臣。”完颜宁断定他与此事有关,不再虚与委蛇,拉下脸冷道:“那么先生此来做甚?”潘守恒暗叹一声,面上仍是淡淡道:“自然是为了仆散姑娘,今日流风带着她去找您,路过玉清殿,您猜猜,她们遇到了谁?”
完颜宁脑中轰然一响,想起宋珪和徒单氏的回答,瞬间猜到了那个必然的答案,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艰涩地道:“可是,纨纨她还那么小……她也是姑母的孩子……”“莫说大姑娘不是大长公主所出,便是亲生女,中表结亲也是寻常事,仆散都尉不也是这样么?至于年纪……”潘守恒叹了一声,“就是这年纪恰恰好,长主,您已经猜到了吧?”
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纨纨唯觉荒诞,努力保持着臣民应有的谦恭,低头道:“臣女出身罪门,蒲柳之姿,不敢玷污圣德。”
皇帝仍迷恋不舍,目光缠绕在她脸上、身上,柔声哄她:“你是为这个恼朕?纨纨,朕答应你,有朝一日,一定会为姑父平反。这样吧,朕先追封你生母为郡夫人,好么?”纨纨吃了一惊,很快冷静下来,跪地道:“小娘仰赖母亲仁德,寄身公府,已属万幸,且无功无劳,实在不敢领受天恩。”“怎会无功呢?”皇帝开怀大笑,“她生了你呀!这是头等的功劳。纨纨,朕要你明白,朕是真心喜欢你。”一边说一边蹲身欲抱起她。
纨纨跪伏着拼命向后躲,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扑腾着闪避猎人追捕的罗网:“陛下是圣明天子,臣女不敢玷辱陛下……”皇帝身材肥胖,远不如她灵敏,可天子至尊自带威严,压得她冷汗涔涔瞬时湿透重衣,眼看那双肥厚而保养得宜的手已伸到身前,吓得心胆俱裂,绝望地闭上双眼尖叫:“爹爹!爹爹!……”
那双手顿时停住,纨纨惊恐地睁开眼,见皇帝疑惑地看着她,连忙爬起来决然哭道:“臣女不敢损伤陛下圣德,有死而已!”
皇帝闻言后退几步,慌张地喘气:“不!不!你别怕,朕不会伤害你!”想了一想,又不甘心放走她,便柔声道:“你先住下来,慢慢想一想吧,朕还有劄子要批,晚些再来看你。”
“仆散姑娘暂时无碍,陛下九五之尊,不至于强迫她。”潘守恒沉吟道,“只是终究得想个法子把她救出去,以后远远离了京师才好。”完颜宁竭力苦思营救之策,沉默片刻,侧首戒备地问:“多承相告,不知先生意在何处,不妨直言。”潘守恒一怔,旋即藏起目中痛色,苦涩地叹道:“没有什么,只是不忍看见仆散都尉泉下不安。”完颜宁点点头,心想此人良知未泯,倒也不必全然视作仇敌,敛衽道:“我代姑父谢谢先生。”潘守恒躬身还礼,望了她片刻,涩然道:“长主,您今日太过劳累,臣送您回去吧。”完颜宁又警惕起来,面上却十足温柔关怀,笑道:“我瞧先生瘦了许多,气色也不好,不如趁冬令好好补养一番,也别太操劳了。”潘守恒苦笑,知她不肯原谅,拱手道:“多谢长主关怀,既如此,臣告退了。”
完颜宁挣扎着来到皇后宫中,将纨纨之事禀明皇后,皇后愣怔良久,生生抿去唇角那丝冰冷的笑,仍是贤良淑和地道:“甚好,宜嘉那孩子我也很喜欢,她和你又要好,往后宫里更热闹了。”完颜宁不动声色地微笑,一派恭敬的姿态,轻声道:“娘娘,陛下喜爱纨纨,甚至不惜假借娘娘之名骗她进宫,都是因为一个人。”皇后稳住呼吸,强掩酸苦,雍容尔雅地笑道:“妹妹别卖关子了,是谁呀?”完颜宁抬眸注视着她虚弱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晰地道:“柳娘子。”
这个记忆深处的名字遽然牵痛,扯出梦魇般可怕的回忆——昏昧不明的前途,翻脸无情的夫君,还有惶惶不可终日的自己。她以故去的庄献大长公主为榜样,竭尽全力维持着端庄沉稳的大家风范,只有等到静夜里,卸去钗环绶佩,披头散发地瑟缩在床脚抱膝痛哭,哭她身上因刲肤进孝而留下的疤痕,哭她那因父亲的皇位而早夭的孩子。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她的泪一夜一夜地流,她的夫君却搂着那鲜嫩的女孩儿一夜夜颠鸾倒凤;等到玉兔西沉,金乌东升,她在众人或同情或讥笑的异样目光中打开门操持宫中琐事,她新登基的夫君冠带庄严地走上肃穆的朝堂,与百官商议要将那小女孩儿立为皇后,而她,只能装聋作哑,无望地等着命运的裁决。
造物主那双搅弄风云的大手轻轻一拨,小女孩顿时零落成泥碾作尘,她也终于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中宫之位,可从此之后,那颗心已百孔千疮,再回不到从前。
“是么?”她听到自己飘忽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可宜嘉和柳氏并不十分相像。”完颜宁淡淡地笑,纤长的睫毛掩着黑沉沉的眸心,轻柔的语声如雷霆万钧:“若只看容颜,确实不算肖似。可一样的稚弱,一样的娇柔,一样相逢在玉清殿外,陛下为绿罗裙而怜芳草,才有了这泼天的恩宠。”
她语气平淡地说完,仍保持着恭敬的微笑,垂眸以余光打量着徒单氏的反应,如她所料想的那样,皇后那宝相庄严如泥塑金身一样的国母面容,终于碎裂剥落,露出斑驳灰暗的底色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登录评论后台,意外地发现书友shing在12月24日留下的长评。因为某些原因,精彩的评论没有通过系统审核,被直接删除了,以致我昨天通过后台才看到。
作为作者,能收到这样精彩的长评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同时也很遗憾其他书友无法看到,寻了一圈站内通讯无果,因此在这里大喊一声:“书友shing您好,非常感谢您的阅读和评论。我希望能给您的评论加精,也希望有更多的书友能看到您的精彩解读,冒昧地问下能否稍作编辑,再次发表呢?谢谢^^”
元旦快乐^^
深夜,流风是被几声模糊的呓语惊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辨出那微弱声音源自长主帐中,再凝神一听,她反反复复地只是念着两个名字,“良佐”,“纨纨”,语调焦切而惶急,似陷在恐怖的噩梦中。
流风不放心,下床走到她帐边搴帷一看,只见她两颧火红,伸手一摸额头更是滚烫,吓得连忙叫人去传太医。
到翌日清晨,完颜宁仍高烧不退,太医肝木肺金地说了一大堆医理,流风心里却明如镜——慧淑大长公主孕时忧思郁结损及胎儿,完颜宁本就有先天不足之症;这些年来身世之耻、雪冤之任、家国之责与相思之苦一件件压在她身上,早已不堪重负;近来忙于调停兄嫂,照顾幼侄;昨日又辛苦跋涉,在船上吹了半晌冷风,回宫后为了纨纨东奔西走伤神费力,接连失于保养,因此病气在子夜人体最虚弱之时发作出来。原本虚亏之症只需静养便能康复,可纨纨一日不离宫,她便一日不得安生,静养二字又从何说起?
到第三日上,帝后亲来探望,完颜宁仍病得迷迷糊糊,皇后坐在床边握住她一只手,轻柔道:“妹妹!妹妹!”边唤边暗暗掐她虎口。完颜宁吃痛,稍稍清醒了些,茫然睁开眼,见皇帝立在榻前,陡然一个激灵,瞬间泪流满面,呜咽道:“陛下,臣恐负先帝之恩……”皇帝见她哀伤至此,心中老大不忍,安慰道:“妹妹别灰心,只是一点小病,很快就会好的,朕叫太医院来会诊。”完颜宁却流泪不止,断续哭道:“陛下,臣受姑父姑母重托……照料纨纨……只怕不能够了……陛下,臣若不治……”皇帝忙道:“朕明白,姑母待朕不薄,朕自会好好照顾纨纨。”皇后微微一颤,柔声道:“陛下,妹妹病成这个样子,不如叫纨纨来,姊妹俩见上一面,彼此也好安心些。”皇帝听完颜宁似有托付纨纨之意,颇为高兴,心道:“纨纨最听小妹的话,说不定此事就此而成,小妹也能安心养病,岂不两全其美?!”
少顷,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画珠还未及禀报,纨纨便不管不顾地奔了进来,飞一般扑到床前,伏在完颜宁臂上啜泣。完颜宁如交代后事一般,抖索着劝她住到后宫里来,纨纨见她面无血色,瘦得双颊都凹陷下去,以为她果真行将就木,自己再无一点依靠,登时如天塌地陷,号啕恸哭道:“宁姐姐,我随你一同去便是了!”
皇后见状,拉了拉皇帝袍袖,柔声低道:“陛下,让妹妹劝劝她吧,陛下在这里,只怕反而不便。”皇帝深以为然,复又安慰完颜宁几句,与皇后一同离开。
“纨纨,我没事。”帝后一出翠微阁大门,完颜宁就变了一副神态,强撑着支起身体,双目灼灼如燃,那两簇火焰浸在犹未擦去泪汪里,火光映着水光,愈发晶莹闪亮,“别怕,我已经有办法了,一定会把你平安送回去!”
纨纨拼命点头,抱着她急道:“宁姐姐,你先好好养病。”完颜宁握住她的手,喘息道:“我会叫人去散布流言,说官家嬖宠罪臣之女,上苍震怒,要收回降世的吉星。官家是明君,他绝不敢拿江山社稷去换美人,再加上皇后从中斡旋,到时候定会放你出宫的。”纨纨只觉她掌心滚烫,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实是虚弱已极,泣不成声地道:“好,我知道了,宁姐姐,你别再费神了,养好身体要紧!”完颜宁蹙眉道:“你是为我送信才遇上这事的,都怪我连累你……纨纨,我那天见你有些害怕的样子,只因急着出宫,也没顾得上细问,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你那时为了让我安安心心地出门,所以什么都忍着不说,是不是?”纨纨点头低道:“你和将军见一面那么难,我本想等你回来再说的,谁知……”
这时门外一声清嗽,流风在外利落地道:“你歇歇,我拿进去吧。”下一刻,她已轻轻推门而入,反手紧紧关上门扉,嘴里柔声说着“长主喝药了”,手上却麻利地把汤药一滴不剩全倒进花盆里。纨纨惊得呆了,探询地看向完颜宁,完颜宁苦笑道:“那个降世吉星就是我。”
纨纨怔了一怔,忽然合身扑到她身上,抽泣道:“宁姐姐,你为了我,这样损伤身子,我……”完颜宁一手轻拍着她娇小的背脊,低道:“好纨纨,别哭,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一边从褥下取出一柄短剑,喘道:“我听你二叔说,这匕首代传嫡长子,公爷本该给姑父的。你拿着它防身,就如同你爹爹在身边,不用那么惊怕了。”纨纨上次已知祖父将匕首赠予部下,如今这匕首又藏在完颜宁衾褥之间,猜来是完颜彝赠她的定情信物,如何能收得?完颜宁见她坚辞不受,又低道:“这本是你仆散家的东西,用来保护仆散家唯一的小女儿,正是恰得其所。我和他之间,原不在这些东西上。”纨纨这才肯收下,拢在袖中,又听完颜宁细细嘱咐应对之策。
皇帝近来忧喜参半,喜的是纨纨自与完颜宁一晤,态度松动不少;忧的是朝臣议论纷纷,民间流言四起,说兖国长公主重病是因为君王宠幸罪门妖女,上天将降祸于大金。皇帝左右为难,若此时为仆散安贞翻案,说纨纨不是罪臣之女,只怕物议更沸,到时候“好色昏君”与“不孝之子”两顶帽子一扣,守纯再出来一搅和,也不用蒙古挥师南下,国家先自乱亡了。
皇后力劝皇帝放纨纨出宫以平民怨,皇帝难舍纨纨,仍犹豫不决。过了几日,各地不知怎的都知晓了此事,竟将所有过愆都推到皇帝身上——宛丘名医张从正病逝[1],是皇帝失德;陈州一口水井干涸,是皇帝失德;连坊间幼童吵架都是皇帝失德。又过了两日,消息终于蔓延到忠孝军中。
达及保圆睁双目,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定定地呆立不动,旁边军士以为他义愤填膺,笑道:“你老兄急什么?”达及保愠道:“他怎能……”话到嘴边又强忍住,不敢将完颜彝与“仆散姑娘”的情/事说出来。
他死心塌地地崇敬将军,从前总觉天下女子难有才貌品性样样俱全者可与匹配,及至上回见了“仆散姑娘”,方知世上竟有这般清丽文雅、气品高华的少女,当真与将军日精月华,天作之合。谁知这美满良缘竟被君王生生拆散,若被将军知道,还不知会痛成什么样子。
他彷徨半日,知道终归瞒不住,还是由自己缓缓道来好些,便低头走到完颜彝帐中,磕磕绊绊地将听到的传闻一字不落地说了。
“仆散姑娘?不太可能吧?”完颜彝愣了愣,他上次见到纨纨时她年方豆蔻,实难相信皇帝会被个半大孩子迷到失德。达及保以为他深信君王,越发为他难过,切齿道:“怎么不可能?仆散姑娘比画上的仙女都好看,那昏君……”
“住口!”完颜彝急忙站起,“被人听见还了得?!”想了一想,沉吟道:“仆散将军唯有这一个遗孤,她若不愿入宫为妃,宁……兖国长公主岂会袖手旁观?”达及保闻言更添悲愤,低喊道:“兖国长公主病得快要死啦!”
此话一出,宛如晴空中炸了一个焦雷,完颜彝震惊之下猛地抓住达及保双臂,颤声问:“你说什么?”达及保见他目眦尽裂,唬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据说长主是天乙星投胎,现在官家失德,天帝要召长主回去了!”完颜彝眼前发黑,一口气梗在喉头,几乎晕厥过去,达及保忙扶他坐下,心里老大不解,为何他被人横刀夺爱不着急,听闻个不相干的公主病重却如丧考妣一般。
完颜彝定了定神,想到吉星之说本属虚妄,降罪致病更不可信,定是纨纨不愿入宫,完颜宁为报答仆散安贞夫妇大恩,不惜一切拼死回护才落得奄奄重病,她势单力孤,身子又羸弱,此番只怕要玉碎珠沉。想到此,全身热血冲到头顶,一颗心急痛如煎,跳起来决然道:“备马,我要去汴京!”
达及保早料到他会作此反应,搓手愁道:“回汴京不难,可您怎么进宫去?”完颜彝双目发赤,手按刀柄咬牙道:“顾不得许多了!横竖我赤条条一个人,没亲戚可株连,就只身冲杀进去,我……我和她死在一起!”达及保见他失了神志,吓得抱住他急道:“将军冷静些!您要救仆散姑娘,也该先想个法子,哪能自去送死呢?!”
这时帐外有士卒来禀,副枢送来加急令信,达及保怕他暴起发狂,用力按着他不敢放松,完颜彝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满心急痛,沉声道:“进来吧。”达及保也放开双手,退到一旁。
那士卒入内递上令信,抱拳道:“蒙古南下庆阳,副枢已集齐大军回陕,请将军带领忠孝军与合里合军即日启程!”
军情紧急,听得完颜彝如兜头一盆冰水浇下,登时冷静下来,立即接过令信阅看,果如士卒所说,蒙古名将赤老温已逼近庆阳,使节斡骨栾也到达行省,移剌蒲阿席不暇暖,匆忙集合大军回师赴陕。忠孝军素为诸军所倚重,又惯做前锋,故移剌蒲阿命他立即整兵赶往庆阳前线。
达及保听罢,担忧地看向完颜彝,见他只是怔怔皱眉,忙对那士卒道:“将军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心中老大不忍,犹豫片刻,终是无奈地低声问:“将军,您是去汴梁,还是回陕西?”
完颜彝紧握双拳,心痛如绞。从小父母兄长教导他忠孝不能两全,为国尽忠乃第一本分,必要时甚至连孝、仁、义、礼、信皆可舍弃;至于私情私爱更是不值一提,在国家社稷面前犹如鸿毛之轻。他受训多年,尽忠报国的信念早已深入骨髓,若换作他自己重病,哪怕明知必死也绝无反顾,可此时病危的是完颜宁,要弃她不顾却是万万不能。
达及保觑着他神色,小声道:“您若违抗军令,擅自回京,一进城门就会被守军拿下,根本摸不到宫门啊……要不,给广平郡王写封信?”完颜彝摇头道:“王爷不能回京,告诉他也没有用。”左思右想,知达及保所言有理,自己实难分/身进宫探望爱侣,心中如沸如煎,忖道:“我若回京,忠孝军无人统领,万一庆阳沦陷、生灵涂炭,我岂不成了大金的千古罪人?可宁儿命在旦夕,我若一走了之,如何放心得下?如何对得起她一片深情?”想到她的百般体贴,心里愈发不忍,目中一阵酸热,泪意奔涌:“宁儿若知道我这样为难,定会叫我安心征战,不必牵挂她……对了,她心怀天下,向来有济世安民之心,不仅仅是为体谅我,也是为家国百姓……对,她与我志同道合,她尽义,我尽忠,她若玉殒,我绝不独活,拼着多杀几个敌兵,死在战场上就是了!”
他心意已决,神色沉静下来,抬手擦去脸上泪痕,毅然道:“传令下去,立刻整装,一个时辰之后出发!”达及保松了一口气,看向他的目光中更添了几分敬佩之色,抱拳高声道:“是!”
民议尘嚣直上,太后终于坐不住了,将皇帝狠狠训斥一通,逼着他把纨纨送出宫去,并仿照柳氏旧例,赐予首遇之人。皇帝自然犹豫不肯,太后大怒,拍案道:“你不要名声,连江山社稷也不要了?!你想让她入宫为妃,除非我立刻死了!”皇帝忙低头请罪,栗栗不敢再言。皇后暗喜,面上却是一副怜悯不忍之态,柔声劝道:“宜嘉年纪还小,娘娘让她回家静静心就好了,婚姻之事过两年再说吧。”皇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太后面色铁青,正色道:“皇后也太心软了,怎不想想你四姑母是为什么死的?这种狐媚贱妇生下来的妖女,迷惑人心的手段层出不穷,她一天不嫁人,国家就不得安生。”皇后屈膝受教,又轻叹道:“妹妹和宜嘉向来要好,听到这一声,可不要急坏了么。”太后皱眉不悦,沉吟道:“宁丫头病着,你们谁都不许乱嚼舌根,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玩的!”
潘守恒侍立在皇帝身后,暗暗剜了皇后一眼,出列跪禀道:“娘娘,天佑大金,长主必将病愈,届时知晓仆散姑娘之事,万一再度卧病……”皇帝忙接口道:“不错!武肃公附葬道陵,宜嘉是他的亲孙女,婚嫁须得谨慎才好。”
太后听他提到仆散揆,顿觉随意赐人之事确实不妥,且皇帝对纨纨志在必得,若她嫁与寻常百姓,终究留着祸根,可若将她嫁给宗室戚里,又未免太过抬举,想来想去,还是先放回济国公府,由她叔父婶娘自去定亲的好。
[1]注:张从正(公元1156年—公元1228年),金朝四大名医之首、金元四大家之一。此处因情节所需改作逝于1129年。
作者有话要说:
查阅仆散安贞资料时,我于《金史》中只找到他有三个(两个)儿子的记录,并未找到任何关于他女儿的资料。然而,元好问的《中州集》中有这样一首诗:
后芳华怨
江南破镜飞上天,三五二八清光圆。岂知汴梁破来一千日,寂寞菱花仍半边。
白沙漫漫车辘辘,鹍鸡弦中杜鹃哭。塞门憔悴人不知,枉为珠娘怨金谷。
乐府初唱娃儿行,弹棋局平心不平。只今雄蜂雌蝶两不死,老眼天公如有情。
白玉搔头绿云发,玫瑰面脂透肉滑。春风著人无气力,不必相思解销骨。
洛花绝品姚家黄,扬州银红一国香。千围万绕看不足,雨打风吹空断肠。
丹砂万年药,金印九州督,不及秦宫一生花里活。
长门晓夕寿相如,尽著千金买消渴。
开始以为就是感慨金国宫女的,但是看到其中“只今雄蜂雌蝶两不死,老眼天公如有情”感觉应该还有点内容,再搜索了下,又发现这样一首词:
摸鱼儿 用遗山芳华怨填 清 · 周岸登
问人间、画工谁画,娃儿十八眉妩。仙人玉骨来天上,娇踏雁沙金缕。春是主,又可奈、朝云一片难成雨。辞枝坠羽,听轧轧东华,香车送出,都是断肠语。
芳华误,亦有通侯戚膴。金鞯貂帽何许。相如四壁堪偕老,奚事白头轻赋。花也妒。莫更向、琵琶弹作离鸾谱。零歌剩舞。怕蝶恼蜂迷,珠啼翠怨,飞絮委尘土。
题记是:
归潜志,元裕之尝权国史院编修官,时末帝召故驸马都尉仆散阿海女子入宫,俄以人言其罪,又蒙放出。裕之因赋金谷怨。李长源见之,作代金谷佳人答一篇,裕之亦和其诗。考集中芳华怨一篇即归潜志所载之金谷怨,字句微有异同。其和长源作,集中题曰后芳华怨。详二诗之意,则阿海女子放出后,汴都旋转破,此女流转兵间,得与其故夫重谐乐昌故事。喜其事之振奇,爱二诗之顽艳。檃括入律,为词二阕,先生有灵,必曰此亦雁邱双蕖志也。
于是乎,整个故事终于浮出水面:
仆散安贞死后数年,他的女儿逐渐长成、容貌出众,被金哀宗召入宫,后来因社会舆论压力太大,又很快放了出去。元好问为此写了一首诗《金谷怨》,映射金哀宗如同孙秀强索绿珠一般召仆散氏入宫,而后金末诗人李长源(也是元好问的好友)也以故事中女性角色的身份答了一诗。二诗流传至清末,诗人周岸登有感而发,写下《摸鱼儿*用遗山芳华怨填》,隔空致敬元好问的两阙《摸鱼儿*问世间情是何物》和《摸鱼儿*问莲根有丝多少》。
在这个基础上,我设置了纨纨这个人物,她幼失双亲、被强召入宫、被放出都是真实的历史,只可惜都湮灭在浩漫的时空之中了。
唉,为乱世中孤女一喟然……
第61章 千山寒暑(五)御侮
正大七年正月,移剌蒲阿大军风驰电掣般飞回庆阳,陕西行省为防军情泄露,当即扣留蒙古使者斡骨栾,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大昌原,忠孝军冲锋在前,马军居次,打了蒙军一个措手不及。此役大获全胜,移剌蒲阿志得意满,命斡骨栾传话给窝阔台:“我已准备军马,尔等可来一战!”
这番傲慢言行被斡骨栾如实带回,窝阔台闻之大怒,更加坚定了伐挞之心。
为筹备粮草辎重,窝阔台发布敕令,蒙古牧民凡有百畜者,须上缴母畜者一。同时开始模仿宋金制度建立驿站,并统计河北、西域户籍人丁数量,着手推行赋税制。
到了秋熟马肥的八月,忍耐多时、筹措良久的窝阔台终于出兵亲征,大军先后攻破天成堡、西京、应州,后取道雁门关,意欲经隰川、平阳而一路南下。九月,金国的恒山公武仙在窝阔台到来之前抢先一步反攻潞州。窝阔台不慌不乱,派小将塔思驰援潞州,一度逼退武仙。移剌蒲阿率大军随后赶到,塔思惨败,辎重人口皆陷没,潞州亦被攻克。武仙当即斩杀蒙古驻潞州统帅任存,并有样学样,破坏了蒙古在潞州的所有军事布防。
窝阔台大为光火,亲自前往潞州,麾下精锐尽出,很快夺回潞州。武仙心知不敌,并未死战,率军退守卫州。卫州地处黄河北岸、太行东麓、卫水之滨,素有“南通十省,北拱神京”之称,是金国在黄河北岸的重要据点,也是南岸汴梁的屏障。
窝阔台深知金国积贫积弱已久,与诸将商议后决定分兵两路:一路由按扎儿、因只吉台率部分蒙古军,与河北的汉地世侯首领史天泽合兵进攻卫州;令一路则由窝阔台亲自统领,西渡黄河,进攻凤翔。如此一来,兵源本就严重不足的金国更显衰竭,根本无力两路用兵,万一决策失当被蒙古东西夹攻,灭国只在瞬息之间。
“这还商议什么?!当然是救卫州!”移剌蒲阿强忍怒火,“武仙已经发书求援了,卫州一失,蒙古便可横渡黄河直驱汴梁了!”完颜合达沉吟良久,摇头道:“不可。大军一旦东移,蒙古攻破陕西关防,河南便成了一块死地。”他顿了一顿,又拍了拍移剌蒲阿肩头,和言劝道:“我知道你忠心,最担心陛下的安危,我和你是一样的。”移剌蒲阿气愤稍平,转头瞥了立在远处低头不语的完颜彝一眼:“让他留守潼关,咱们回去救卫州,如何?”完颜合达心知他夹带私怨,却不点破,只笑道:“让他对蒙古汗王,咱们去打两个虾兵蟹将,你也太抬举他了。”移剌蒲阿自知失言,讪讪摸了摸下巴,咳了一声,正色道:“陈和尚,你怎么看?”
完颜彝正沉思,猛地被点了名,一时未理顺言语:“主将间互相不服,骄矜自负,可致大败。”此言一出,举座寂然,移剌蒲阿没想到他竟敢公然挑衅自己,气得变了脸色,完颜合达也觉他太过无礼,皱眉道:“你只说卫州,就事论事,不要扯别的。”完颜彝醒过神来,忙解释道:“末将说的就是卫州。史天泽是汉人,年纪又小;按扎儿是蒙古宿将,成名已久,末将在蒙古时就听闻他心高气傲,此番颉颃不下,必难心服。”完颜合达眼前一亮,颔首沉吟道:“不错,不错……良佐,你要使离间计?”完颜彝低头道:“末将惭愧,还未想出计谋。”移剌蒲阿冷哼一声,扭头不睬,完颜合达负手踱步道:“兵临城下,再使计也来不及了……这样吧,大军还是留在此地。良佐,你带忠孝军去救卫州,武仙机警,定会审时度势,与你里应外合。另外,再给你五千骑兵接应,如何?”完颜彝沉声领命,拱手道:“多谢副枢。忠孝军之外,两千骑足矣。”移剌蒲阿素知他擅以少胜多,可此次蒙军加汉军合兵号称十万,忠孝军不过千余人,以一敌百,纵是孙武复生也太过凶险,便提醒道:“你要仔细。卫州之后是黄河,黄河之后就是汴京!”完颜彝下意识地抬手抚膺,肃然道:“汴梁若有闪失,不必两位副枢问罪,末将决不苟活。”完颜合达料他定有克敌之法,不动声色地遣散诸将,留他细细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