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 by南十字星2019
南十字星2019  发于:2024年0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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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彝极目天边,盛夏阳光照在官道边一棵枯树光秃秃的枝条上,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映入眼帘,衬得年余光景恍如一梦,他正待答话,忽见远处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驶来,观其形制乃宫中车辇,只是帷盖俱作深青色,马车前后各有素色卤簿仪仗,随行禁军亦披素甲,神色肃穆。
他心念一动,侧首道:“先生,此地地近夷山,车中之人定是兖国长公主。”王渥接过他手中的包袱,讶然道:“那又怎样?”
说话间,为首的禁军士卒已行至近前,命他们后退避让,完颜彝退后两步向宫车躬身施礼,郎声道:“长主万福安康!末将紫微军都统完颜陈和尚,特来求教长主。”
王渥微微一惊,见禁军士卒神色戒备,便欲上前帮腔,却听车内一声清脆的“停车”,旋即车门半启,一个桃李年华的美貌宫人伶伶俐俐地点足下地,迤迤然走到完颜彝近前,叉手行了一礼,微笑道:“将军何事见问?”
完颜彝本欲问探监情形,怎奈此刻众目睽睽,公主又不现身,纵便他开口相询,料想这宫人也不敢泄露,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请问长主,此去是否为祭拜庄献大长公主?”那宫人点点头,落落大方地道:“正是。将军如何得知?”完颜彝道:“末将记得仆散都尉被害时正值盛夏……”一语未毕,那宫人已抢道:“将军闻一知十。”眉尖微蹙,目含警示,几不可辨地轻摇了一下头。完颜彝顿时明白,轻咳了一声,忽听车中一个清和的声音如风动寒冰、水击碎玉一般泠泠作响:“将军见谅,今日为姑母祭辰,我实在不便久停,他日若有机缘,再来恭聆垂问。”
完颜彝忙拱手道:“不敢。是末将唐突,耽误了长主的路程,还望长主恕罪。”那车中人泠然道:“无妨。容我先告辞了,将军请便。”待她说罢,那宫人轻巧地福了一福,又伶伶俐俐地转身回到车中。
完颜彝与王渥目送队伍继续前行,待宫车将要行至身前时,忽然侧帘掀起一角,露出小半张面孔,完颜彝未及思索,本能地低头垂眼,不去直视车中人面容,直至车辇驶过面前方抬起头来。
送别王渥后,完颜彝回到紫微军营房之中,先打开自己的箱笼,只见四季衣衫折得整整齐齐,按厚薄依次上下叠放;衣物之下是笔砚书本,一样理得清清爽爽;箱底压着十一个五十两的银铤,明晃晃地甚是刺眼。
他出了一会神,取出几卷书,与狱中获赠之册一齐搁在案头,将其余书籍和衣物照原样放回去,盖在冰冷的银铤之上,然后又打开包袱,看见里面的物什,心中一热,转而又是一痛。
那里头包着一沓银票,是兄长毕生积蓄;旁边一包是条形硬物,拆开一层又是一层,包裹得极是细致,拆到最后一层马革时,他已然知道是何物。
“哥哥,给我看看!”他下巴才过桌面,踮起脚去抓兄长手中的新奇宝贝,兄长爱怜地把着他的手:“小心些,别割了手指头。”
“大哥,再借我耍一会,好不好?”兄长含笑点头,父亲走过来,轻轻拍一拍他的脑袋:“男儿要自强,你发狠练武,将来也去挣一件趁手的兵器来!”
母亲又气又愁地看着他俩,兄长拉他笑道:“陈和尚,你若娶亲,我把公爷赠我的匕首给你当贺礼,如何?”
酒足筵散,旁人皆尽兴而归,兄长心事重重地来到他营帐中:“今日妖异,你要多加小心,这匕首你带在身上,以防不测。”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他捧着寒光闪闪的匕首,眼前一片模糊。
过了十一日又到七夕,恰逢紫微军休整日,完颜彝想起去年此时长兄恩师挚友皆在身侧,四人融融泄泄,好不快活,心下不免怅然,信步走到演武场上练了几十箭,箭箭无虚发,才感觉略松快了些,心想:“亲朋离散原是无可奈何之事,总算这身功夫没有在牢里荒废了。”又提起长/枪耍了个把时辰,练得汗如雨下,回房中沐浴更衣后,散着头发随手拿起一卷《五代史记》来翻看。
《五代史记》为北宋欧阳修所作,用笔精炼简洁,颇有春秋风范。完颜彝随兄长在商州时曾与欧阳氏后人一同整理文忠遗稿,遇着疑难之时又有王渥教授解答,读得甚是明透。待翻过一页,忽见“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句上有一处污斑,再仔细一看,却是块蜡油痕,想是书籍主人秉烛夜读之时不慎为之。他获赠书卷虽非新梓,却皆整洁如新,连边角都无一点翻卷破损,可见原主定是十分爱惜书本之人,他因此之故,对赠书之人尤为感激敬佩,此时见书上蜡痕,心想:“这位朋友定是极喜爱这篇序文,心驰神往,没提防蜡烛都燃尽了。若他此刻也在这里,与我说古论今、抵足夜谈,那该有多好!”他想起从前与王渥、元好问把酒畅谈的情景,心中更是向往,忽然又想:“这位高朋赠我的都是史书,我不若去问问广平郡王,宗室戚里子弟中哪一个酷爱治史,说不定能寻到他。”
待策马入了城,见街道两边都在叫卖菱角、石榴、香梨等时令水果,又有小贩走街串巷地兜售细针彩线,忽然想到:“听闻广平郡王夫妇恩爱甚笃,今日七夕,他定要陪王妃过女儿节,我此刻前去倒添他不便了,还是改日再问吧。”转而见不远处一座酒楼重檐飞角,十分气派,正是修缮一新的丰乐楼,想起十三年前与元好问、仆散安贞在楼中倾盖如故的往事,不由百感交集,牵着马缓缓走了过去。
他进到店中,发觉厅堂格局倒未大改,楼梯口的一桌团坐着四个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子,肩平背直,神色警惕,似是训练有素的侍卫;再上二楼一看,却见昔年所坐的临窗一桌被三幅细纱屏风围了起来,屏风后影影绰绰地有数名女子身影,或站或坐,时有轻细的语声传出。完颜彝另觅了较远处的一桌坐下,叫了角眉寿酒,听到旁边桌上客人低声谈论上个月西夏被蒙古所灭之事,心中更添忧虑,想道:“这几年蒙古未大举进攻,多是西夏牵制之故,而今唇亡齿寒,蒙军下一步锋镝所向,便是我大金。蒙古尤擅寒时用兵,只怕今年秋冬之际便有一场大战,可兵部和枢密院却浑然不觉,没有半点准备,这可怎生是好?!”
他满腹忧思,未留意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子,那女子从堂倌手中接过托盘,转身时无意间向他瞥了一眼,轻轻“咦”了一声。完颜彝抬眼看去,正是上次官道上那名宫人,心中也微微一惊,忖道:“她怎么到这里来了?莫非兖国长公主也在此?”那宫人见完颜彝认出自己,冲他莞尔一笑,轻巧地旋回屏风里。
其时日已过午,阳光从窗中透进,将桌边人影朦胧映在屏纱之上,完颜彝依稀瞧见那宫人躬身在一名坐着的女子耳边低语几句,心下愈发确定,站起身来欲向公主行礼。
他还未走两步,就见屏后娉娉婷婷转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花明雪艳、遍身绫罗,身边还跟着方才那宫人,自是长公主无疑,此时旁桌尚有客人,不便点明公主身份,便拱手一揖到底,心里却纳闷:“长公主怎这般年幼?”
那宫人“嗤”一声轻笑,低声道:“将军,这是济国公府的大姑娘。”完颜彝吃了一惊:“是……戴姑娘的女儿?!”再看那少女,眉目间果然甚是柔怯,不似当日宫车中的声音淡稳。那少女上前一步,盈盈深施一礼,柔声道:“多谢将军救我生母,请再受我一拜。”完颜彝忙道不必,又请那宫人扶她起来。那少女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将军上次说有事要问我姐姐,请随我来。”说着便引完颜彝走到屏前,屏后早有宫人将他面前的一幅屏风移开一角,请他入内。
完颜彝低头道:“不敢,末将就在这里问吧。”果然听到上次那个清泠动听的声音道:“将军请讲。”完颜彝垂眼看到一角冰绡般的裙裥,忙侧开了视线,恭敬地道:“请问……贵人,方才那位姑娘的父亲临终之时,可曾留下遗言?当日情形如何,还望贵人不吝相告。”屏后人不答反问道:“事过多年,将军问来做甚?”完颜彝道:“实不相瞒,末将与他原是一见如故的知己好友,若不能为他……末将实难心安。”屏后人淡淡道:“原来如此。其实也没有什么,那时我还小,又过去这么多年,早已记不得了。”完颜彝急道:“长……烦请贵人再想一想。”屏后人却笑道:“大逆之人,大逆之言,有什么可想的?我倒另有几句忠告,不知将军可肯垂听?”完颜彝不料她竟如此冷酷,心中大感失望,勉强道:“请赐教。”屏后人端起茶盏悠然抿了一口,闲淡地道:“将军遭遇飞来横祸,好容易才转危为安,如今正该是表露忠心、奋发仕进的时候,切不可再与罪臣攀扯交情。幸亏遇着的是我,若换作别有用心之人,你性命尚且难保,遑论功名?”
完颜彝听了她一番高论,心中极是鄙夷,忖道:“我还以为她与大长公主一般仁厚,谁知这姑侄二人的品性竟判若云泥。”念及此,顿觉话不投机半句多,潦草一揖,敷衍着说句多谢,抬脚便要走。
那宫人却叫住他笑道:“将军这就走了?”完颜彝面无表情:“不然呢?”宫人低声笑道:“我家姑娘从来不理外人是非的,今日既好言相劝,足见诚恳,将军若有它事倒还可求一求她。”完颜彝听得火起,只是讷于言辞,不知如何回怼,含怒侧首时瞟见旁桌,忽然想起方才之事,压着鄙薄之心走回屏前,正色道:“末将还有一言,劳贵人转呈天听——今西夏已亡,数月之后,蒙古必将南侵,望陛下早作准备。”

第43章 风蓬孤根(七)领兵
纨纨因去年七夕受完颜宁之邀进宫,礼尚往来,今年便请完颜宁到府里来过节,到了七夕这日,亲自去西华门外迎接,姊妹俩一同坐车前往济国公府。途中经过丰乐楼,纨纨掀起车帘望了一眼,轻声道:“宁姐姐,上次咱们路上遇到的那人,就是在这里救了我娘的,是么?”完颜宁点点头:“不错。我听荆王说,姑父从前也常来这里。”纨纨听了,脸上露出神往之色,完颜宁微笑道:“你若想去,我陪你上去坐坐。”
流风叫停了车,先往丰乐楼察看客流,嘱咐店家设置屏障,安排随行侍卫与禁军分守在大门口与楼梯口,然后才请完颜宁与纨纨下车登楼。姊妹俩刚坐下不久,堂倌送来新鲜果点饮子,流风出来接了,转回屏内笑嘻嘻地低道:“长主猜我看见谁了?”完颜宁微微一笑:“既碰到了,你陪纨纨出去道个谢吧。”纨纨奇道:“道谢?是上次那人么?”完颜宁浅笑颔首:“若换作其他亲族戚里、文武官员,流风不会笑得这样高兴,更不会叫我猜。”流风笑道:“长主次次都猜对,真不好玩。”说着便扶纨纨出去致谢。
回府后,纨纨摒退侍女,拉着完颜宁小声道:“宁姐姐,刚才那人说是爹爹的好友,是骗人的么?”完颜宁道:“他为人行事确有一些像你父亲,意气相投也是情理之中。我方才那样说,一来是酒楼之中人多耳杂,不便相告;二来也是多年未见,他又受过冤屈,不知心性有无更改,想再试他一试。”纨纨微笑道:“姐姐真仔细,我瞧将军像是动了怒。”完颜宁点头笑道:“是,这人一点都没变,吃了这么大的亏,还是一副刚直性子,十几年没个长进。”纨纨感激他救过生母,自不会加一言不逊,只笑了笑,若有所思;完颜宁心中却一直盘旋着他最后那番话,想到蒙古灭西夏时的摧枯拉朽之势,便觉前辙逼近,山雨欲来。
完颜彝撂下谏言即告辞而去,想到恶战不远,从此练兵更加严格,一时也顾不得去找承麟问书籍主人,过了几日,皇帝忽然诏他进宫。
“早闻你治军有方,如今紫微军面貌一新,甚是可喜。”皇帝欣然道,“朕居东宫时,曾自建一军,先帝钦赐‘忠孝’之名,现下是枢密使兼管着,朕打算调你去做提控。”
完颜彝拱手谢恩,只听皇帝又笑道:“你本是忠臣孝子,正与此名相合,不过,这忠孝军士卒皆是归正人……你要多费些心思。”完颜彝沉稳地道:“是。”皇帝笑道:“说起来,你也是归正人,确实是再适合不过了,幸亏长公主提醒了朕。”
完颜彝一怔:“长公主?”皇帝点头笑道:“是啊,她说你公正端方、爱兵如子,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又极有远识,忠孝军若得你为将,定能脱胎换骨。”完颜彝大感意外,想起她在丰乐楼中那几句自以为是的劝告,分明是个自私冷酷、利欲熏心之人;自己临走前肃然进谏,她也淡淡不以为意,全无一点忧国之情。这样品德低劣之辈竟会向在皇帝面前极力夸奖举荐自己,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可天子至尊,又何必在这样无谓的细枝末节上欺骗自己?
皇帝见他低头不语,又有上次觐见时且泣且拜不发一言之事在前,以为他不擅辞令不能作答,便笑着命内侍送他出去。
完颜彝退到殿外,心中仍是纳闷,抬眼见宋珪立在一旁,忙道:“怎敢劳殿头相送,殿头快请回吧。”宋珪微笑道:“不妨事。我也许久不见将军了,当年与将军同在隆德殿侍奉先帝,就好像是昨天的事。”完颜彝想起上次正是他去大理寺救出自己,心中更添感激,向他低声道谢。宋珪摆手道:“惭愧,将军蒙难之时,我一点力也使不上,白在御前呆了这些年,到底还是长主聪慧,将军要谢该去谢她才是。”完颜彝讶然:“长主?兖国长公主?”宋珪点头称是。完颜彝越发惊诧:“陛下因家兄离世而赦免我,又与长主有何相关?”宋珪失笑道:“广平郡王没有告诉将军么?”他引完颜彝向承天门方向而行,边走边低声道:“将军入狱后,长主多次进谏,四方奔走,拖住大理寺暂缓用刑,后来听闻大将军仙故,又不惜犯颜直谏,还想出了快马驰赦的好办法,这才救出了将军。”说话间,二人已到角门外,宋珪笑道:“恕我不能远送了,将军请吧。”完颜彝知他要赶回御前伺候,虽有满腹疑惑要问,也只得暂且按下,拱手道别。
待回到紫微军营房之中,圣旨也已到达,完颜彝忙着交割军务,收拾行装,然后马不停蹄地赶赴北郊忠孝军营地。
忠孝军自兴定五年初置后,经宣宗首肯,时任太子的守绪不断募集由蒙古逃回中原的契丹、回纥、党项、鲜卑、羌、羯、浑等各族青壮男子,渐渐扩充至数千人。这些人受蒙军俘虏奴役,每提及蒙古莫不切齿痛恨,本该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劲旅,怎奈族类各异、冲突不断,且归正人怀仇似火,桀骜狠厉,皇帝登基后,换了几任将领都无法压制,只得暂时交由枢密院直辖,移剌蒲阿位高权重,也无意分神管理,任由数千壮丁平白领着三倍军饷,既不操练也不出师。
完颜彝携圣旨单人匹马来到辕门外,转顾四周,一座军营惫懒邋遢,守门士卒不见踪影,马槊长/枪东倒西歪地架在蕃篱上,几个士兵敞着衣襟一步三摇地迎面走来,莫说行礼迎接,竟连招呼都不打,明目张胆地躺倒在草堆上打盹。
完颜彝虽知深知金军军纪涣散,但似这等目无长官之辈却是生平仅见,他不动声色,自下马系好缰绳,径直往营中走去,一处一处一间一间地挨个巡勘,所见士卒不是发呆睡觉便是喝酒赌钱,见了他也只冷冷一瞥,毫无忌惮,脸上则大都带着形状各异的烙痕,看去甚是狰狞。
他一圈巡完,营中各处位置已了然于胸,寻了一间空营房,自己打水洒扫干净了,再仔细抹了一遍,才将行李提了进去。
此时已近酉初,他忙碌一日,早觉饥肠辘辘,心知不会有人来送饭,便自己寻伙房找吃食。他在昏暗的暮色中摸到伙房门口,几乎与从里面冲出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破口大骂,说的也不知是何族语言,嘲哳难辨;再越过那人肩膀向内一看,只见灶台上尽是些残羹冷饭狼藉一片,不想这忠孝军中连伙头兵也无法无天,浑不知军纪二字为何物。
完颜彝不理会那跳脚大骂的士卒,晃燃火折点着了柴薪,从地上粮袋里取了粟麦放入甑中,再往鬲中注了些水,然后负手从容立在一旁。那士卒不料他竟熟门熟路地做起饭来,不由驻足转身,借着灶中火光,不住地向他打量。
过了一会儿,又陆续有数十名士卒闻香而来,围在伙房门口//交头接耳。完颜彝只作不知,待饭熟之后,自盛了一碗,淡淡对众人道:“各位请自便。”说罢便自顾自吃起来。
士卒们面面相觑,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往日数任将官初到任时都要颐指气使训诫一番,食宿之际不是嫌伙食粗淡便是厌营房简陋,餐餐要士卒野猎补充,夜夜要回城内府邸下榻,更绝无自己动手打扫做饭之理。这位新长官未到任之时,军中人从他姓氏中已推知他是宗室子弟,想来比起前人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而生出忿忿同忾之心来,决意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谁知这新将官行事大异往常,反倒令众人摸不着头脑。
方才骂人的士卒犹豫片刻,向众人比了个手势,士卒们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一齐入内盛饭,边盛边以余光打量他的反应。
完颜彝待甑中粒尽,放下碗对众人道:“各位今晚早些休息,明日卯时,所有人等在演武台下集合。我今日初到,不知谁是传令兵,劳各位为其他同袍带个口信。”众人一听,心想这人故弄玄虚,仍是要居高临下地训诫士卒,登时变了脸色,不料却听他又继续道:“人数到齐之后,咱们先出营,由西转南再往东绕汴梁外城跑一圈,回来之后仍是在演武场集合,咱们再来切磋其他技艺。”人群中一声冷笑:“将军只知道内城里的花花世界,可知这外城一圈有多长?”完颜彝泰然道:“东西十三里,南北十二里,周五十里,正合你我试试脚力。”另一名士卒嗤笑道:“啊?将军也要跑么?只怕你回来进不得门墙,抱不动娇娘。”话音未落,众人皆大笑起来。
完颜彝面不改色,待笑声渐低,方淡道:“我也是忠孝军中人,岂有不参与操练之理?听闻各位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汉,明日回营之后,我自当向各位讨教,若有能胜者,我另有奖赏。”众人见他如此托大,显是未把旁人放在眼里,冷笑道:“不知将军要比试什么?”完颜彝淡淡道:“骑射角抵、刀枪兵刃,悉听尊便。”众人不忿他如此傲慢自负,皆暗暗咬牙,也不必他叮嘱,各自奔走相告同袍,约好了明日一早在演武台下集合,誓要狠狠挫他锐气。
翌日寅时三刻,完颜彝便已长身端立在高台上等候,不多时见众人陆续而至,和言笑道:“大家两人一排,前后跟紧,卯时一到咱们就出发,不能跑的留在这里,认输便是了。”话毕,众人脸上神色变了变,几名士卒青着脸匆忙跑去叫营房里的同袍。完颜彝看在眼里只作不见,时交卯初便领头跑了出去,众士卒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跟上不提。
未足半程,队伍前部士卒便觉不妙,这位新长官步伐稳健,呼吸匀长,偶尔回头转视僚属,神色甚是轻松,且不论弓马技艺,只这膂力体能一项,便可知绝非酒囊饭袋之辈。他们哪里晓得完颜彝多年来每日带着士兵在山岭上训练脚力,狱中虽耽搁多日,但他甫一脱身便加紧练习,如今早已恢复如初,且汴梁地势开阔一马平川,比起商州、方城的山地自然容易得多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众人渐渐跑回营中,完颜彝点头笑道:“忠孝军果然名不虚传,我随兄辗转多地,首次操练就能全部跟上的,今日是头一遭。”众人见他谈笑自若,再不敢等闲轻视,低声商量了一阵,一名左颊带马蹄形烙痕的的虬髯大汉站了出来,瓮声道:“我来与你比箭。”说罢,士卒们已取过弓箭,交到二人手中。
完颜彝引弦拉满,向空中虚比了比,微笑道:“太轻,换六石的来。”虬髯军士闻言色变,士卒们愈发不敢怠慢,依言换了硬弓来。完颜彝扣弦一试,顿知这弓重达九石,想是这些人故意为之,他若使不开自然出丑,若质疑石数,气势上也落了下风,唯一的出路便是用这把硬弓赢过对方。
他不动声色,挽弦搭箭,缓缓拉满,众人皆屏息凝神,注目而视,只听“嗖”地一声急响,长箭如流星般电掣而去,极速刺穿靶心,落在草靶之后。阳光之下,鹄心正中一个圆孔明明白白地透着光,士卒们低声惊呼起来,再看向完颜彝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敬佩之色。
虬髯军士见状,倒吸了一口气,自知臂力远不能及,想了一想,缓缓走到完颜彝身侧,沉肩开胯、弯弓扣弦,一支羽箭去若疾风,正射在那小小圆孔之中,众人一齐叫好,完颜彝大喜道:“好箭法!好儿郎!今日是我输了。”侧首欣然道:“敢问壮士姓名?”虬髯军士不料他竟这般公正坦荡,心中顿时起敬,放下弓拱手道:“属下达及保,拜见将军。”
话音甫落,他身后一众士卒皆肃然拱手,近千人齐声高道:“属下拜见将军!”其声响若雷霆,震彻云霄。

第44章 风蓬孤根(八)孤光
其后一连多日,完颜彝天天领着士卒们训练体力与骑射,与从前历任长官迥然不同的是,所有操练他都亲身下场从无缺席,跑步时次次领头在前,练习枪槊时为败者一一拆解招式,处处示范,件件躬亲。他也从不挑剔食宿,日日布衣粗服与士卒们同吃同住,伙房送来山鸡野兔便与将士们分食,朝廷发放粮饷则一文不差地分发到士卒手中,处理吵骂斗殴之事时从不理会种族大小职位高低,只凭一个“理”字秉公裁断,众人皆深以为异,于是个个归心,日益敬服。
此后,完颜彝又排编布队,宣示军规,除了常见的奖惩条款之外,另明令“犯妇女者死无赦,取百姓财物者杖八十”,其时金国“官军讨赋,不分善恶,一概诛夷,劫其资产,掠其妇女,重使居民疑畏,逃聚山林”,故此令一出,士卒纳罕,或有问者,完颜彝正色道:“忠孝军享三倍俸禄,皆由百姓煎皮拆骨以血肉供养,还有何不足?若家中急需用钱,我倒还有千百两私蓄,你们只来找我,不可动百姓分文。至于妇女——”他面色愈沉,神情端肃,决然道:“玷人清白便是毁人一生,与杀之又有何异?你们要娶亲,就依规矩办;要上青楼,带着银子和和气气地去也无妨;但若有胆敢强凶霸道逼凌妇女者,无论良娼囚俘,我必治其死罪,绝不放过!”众人听说过他在方城执法如山以致几近被杀,皆暗暗咋舌,亦敬他立身端正,从此风纪清明,再无劫掠民家之事。
眼看中秋已过,重阳将至,完颜彝想到蒙古随时可能兴兵,每日操演阵法,勤练不怠,不到十余日,士卒起作进退皆合程式,彼此援应亦熟稔默契,军心愈发振奋。
到了重阳那日,完颜彝又令全军休整。忠孝军士卒皆是南逃异族,在京中本无亲眷可以探望,一些人入城游玩散心,另一些则留在营中休息。
完颜彝仍是起了个大早,在营中信步而行,四处巡看,遇着士卒便停下来闲谈几句,一圈逛完,日头已高高升起,他极目望去,脑海中忽然闪过两句诗: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于是默然垂首,心下叹息,此后年年有重阳,但情深义重的兄长却再不得见了,自己似风蓬无根,飘如陌上尘。
“将军!”完颜彝闻声抬头,却是达及保等几名士卒,皆换了常服,走到他身前抱拳施了一礼。完颜彝笑道:“你们要往城里去?”几人兴致勃勃地道:“去吃顿好的!”完颜彝含笑点头,达及保见他仍穿着军服,问道:“今日重阳,将军也不回家么?”完颜彝笑道:“我哪里还有家,这军营就是我家。”士卒们皆是一愣,想到他的姓氏身份,颇觉不可思议,只听他缓缓道:“我家原在丰州,不在南京(注:即开封),后来丰州沦陷,我也被蒙军抓去,只是侥幸置在大帅帐下,才没有烙面为奴。”他语气十分平淡,然而士卒们都是过来人,尽知其中凶险悲辛,皆动容道:“原来将军也是归正人,那……您的家人呢?”完颜彝仍是十分平淡地道:“都不在了。”他见部僚面露歉色,微笑道:“不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们现在也是我的家人了。”士卒们亦是举目无亲的孤零之人,听了这话大起同病相怜之感,强拉他道:“既如此,将军也进城去耍耍,咱们请您吃顿好的,就算是过节了!”
一行人入了汴州城,买了茱萸佩在襟前,牵着马边逛边寻那最富盛名的酒楼食肆,忽有一骑从身后飒飒擦肩而过,跑出数丈,又勒转马头,锦鞍上的年轻男子抱着个食盒,转身笑道:“陈和尚,当真是你!”一边说一边提缰往前几步,笑道:“你难得进城,去我府中坐坐可好?”完颜彝见是承麟,顿时想起询问书籍主人之事,拱手笑道:“王爷盛情,恭敬不如从命。”说罢,向士卒们交待几句,便策马随承麟而去。
两人前后进了花厅,完颜彝抬了抬手,承麟按着他笑道:“你也忒多礼,上次谢了又谢谢个没完,今日可说好了,不许再提谢字,提一次罚一壶,叫你今晚回去不得。”完颜彝笑道:“王爷高义相救,末将登门拜谢也是常情。不过今日倒是另有一事想求教王爷。”承麟将食盒交给婢女,转头笑道:“什么?”完颜彝沉吟道:“请问王爷,贵胄戚里之中,可有人极爱史书?”承麟歪着脑袋想了想,嘻嘻笑道:“没有。宗亲之中属密国公最博学多才,但他喜爱诗词书画,并非经史。你问这个做什么?”完颜彝据实以告,承麟又想了想,摇头笑道:“现在内制书也用不上高丽纸了,该是前朝的赐书,或者你下次带了来,我看看有什么标记。”完颜彝点头道好,待要再问兖国长公主之事,冷不防一个小小身影不知从何处蓦地窜了出来,却是个两三岁的男童,穿一身红底蜀锦衣衫,发束双角,更衬得一张小脸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比画上的善财童子还要可爱,那孩子抱住承麟的腿,软软地唤:“爹爹……”承麟满眼爱怜,抱起他走到完颜彝身前,柔声笑道:“徽儿,叫人呀。”小徽儿扑闪着清澈的大眼睛,小脑袋歪向一边打量着完颜彝,滴溜溜地道:“爹爹,这是舅舅、叔叔?还是姨父、姑丈、叔公、伯爷、堂兄……”厅上侍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完颜彝忍俊不禁,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公子太客气了。”承麟哭笑不得:“不许胡说,这是伯伯。”徽儿生性活泼,见完颜彝十分温和,便生亲近之意,甜甜地道:“伯伯好!伯伯,哥哥来了吗?”完颜彝不解:“哪个哥哥?”“就是伯伯的犬子呀!”徽儿睁大眼睛,笑容促狭,“叔叔比爹爹小,伯伯比爹爹大,所以伯伯的犬子也比我大,就是哥哥呀!”承麟又气又笑,轻斥道:“越发胡说了,回去叫你娘好好教你。”完颜彝自然不以为忤,和言笑道:“公子年幼,哪里晓得这许多称呼,王爷不必在意。”顿了一顿,又拱手道:“今日佳节,末将多有叨扰,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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