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为它做任何努力◎
大人们在屋里睡觉, 娃子们倒是清醒了,只觉得今日家中清净得很,各个屋门都关着, 娘还不准他们大声嚷嚷,憋得他们在院里只能搓泥巴挑木棍耍。
上午时间匆匆而过,吴招娣在灶房里忙活半晌,也没去堂屋摆饭,和没睡觉的大舅母她们带着娃子午食随便吃了些。
午后不久, 陈二石和陈二牛率先醒来,兄弟俩洗了脸, 钻去灶房吃了饭,拿着斧头锯子便准备去林子里。小娃子们在院里憋了半日,实在憋不住了,铁牛一个劲儿扒拉着他爹的裤腿,像个猴儿一样往他身上爬,陈二牛既怕他摔, 又担心他把自己裤子给扒了, 手忙脚乱抱住他,铁牛箍着他脖子央求道:“爹,爹,你带着我们吧,我们乖乖不乱走。”
“带你们干啥,爹干活儿呢。”陈二牛拍着儿子的屁股蛋。
“不打扰你干活儿,我帮你搬木头捡木条, 爹, 爹, 爹……”铁牛脑袋杵着他肩窝一个劲儿顶。
陈二牛被他闹得没法子, 想着进山后他们一直很乖很听听话,从来不乱跑,不让他们单独去林子,真就没有一个娃子调皮。何况男娃子也不能一直这么拘着啊,小狼崽都要学着打猎,何况是铁牛他们?只有他们熟悉林子,没得林子熟悉他们的说法,不可能叫他们一辈子待在院子里不出去。
思来想去,他终于点了头,抱着儿子颠了颠,笑道:“一起去林子可以,不过你们得听话,只能待在我们看得见的地儿,不然狼来了把你们叼走,爹我都赶不上救你们。”
铁牛忙不迭点头,抱着他爹的脖子一阵儿亲昵,哄道:“爹最好了,爹比娘好!”
“你小子。”陈二牛闻言就是几个大巴掌拍在他肉嘟嘟的屁股蛋上,抱着他往外走,教育她,“爹咋能和你娘比,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脚下踩的,哪样不是你娘置办的?就连你这个人都是你娘用命生下来的。这世上,谁都可以说你娘不好,就你不成。”
“爹,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娘是最好的娘。”铁牛立马道歉。
陈二牛稀罕地直揉他的脸,到了地儿,把他放地上。陈二石身后跟着一串娃子,他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背,铁牛小手一挥一吆喝,他狗子叔便带着俩小跟班屁颠颠走了过来。
“咱就在这儿玩吧?”铁牛蹲在地上,随手捡了根树杈子就开始刨坑,“咱们挖坑栽树。”旁边就有不少野草,坑刨出来再把野草丢进去,最后盖上土,就好啦。
“这有啥好玩儿的?”狗子瞅了眼不远处的靶子,心头馋得很,可惜他太小举不起弓,靶子也高,还危险,大人不会允许他们玩儿。
“好玩呀。”鹅蛋只要和他们一起就没有不好玩儿的,他这两日有些受凉,他娘昨儿捡了少些治风寒的药熬了灌给他喝,今儿倒是不咳嗽了,就是两条鼻涕动不动就往外流,瞧着老埋汰了。
“狗子叔,你是不是想玩那个?”鸭蛋指着不远处的靶子,他比鹅蛋要机灵,老早便瞧出狗子叔羡慕满仓叔可以拉弓射箭跟着大人跑,他也喜欢跟着爹跑,不过晓得大人们干正事儿的时候不太乐意带上他们,也没闹腾过。
搓泥巴建房子,挖坑栽树,挑木棍,捉迷藏,追着家中的鸡鸭撵……他都玩腻了,不然今儿也不会撺掇铁牛来林子里耍,狗子叔馋弓箭,他也馋。
他还想耍弹弓呢,山里鸟雀多,他准头老好了,定能打到。回头把打来的鸟雀用树杈子穿着,架个小火堆,肉烤得滋滋冒油,妈呀,那画面,真是想想肚子都饿了。
鸭蛋砸吧着嘴,时不时吸溜一下口水。
狗子被他戳破也不恼,蹲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挖坑,一双眼滴溜溜转,不晓得在琢磨啥事儿。他和鸭蛋各有心思,一个惦记弓箭,一个惦记弹弓,只有铁牛和吸溜着鼻涕的鹅蛋刨坑刨得贼认真。
陈二牛在旁边嘿哟嘿哟喊着号子砍树,他儿子在旁边哼哧哼哧挖坑栽树,一个一脸的汗,一个一手的泥。
下午时分,在屋中补觉的人陆续醒来,隔壁的屋门开了又关,细碎的说话声透过门缝传了进来。
卫大虎早就醒了,赖着没起来,他抱着媳妇不愿撒手,日子忙忙碌碌,已许久不曾这般悠闲,被窝暖和,实在不乐意动弹。桃花比他还先睁眼,瞧着他眼皮底下有些发青,亦是心疼得紧,他这些日子来回奔波,实是累得狠了,饱一顿饥一顿,人瞧着都瘦了几分。
“前头休息几日好不容易养的肉,这下又还回去咯。”她伸手碰了碰他眼皮,语气带着顽笑意味,上回耍懒闹脾气好不容易松快几日,这下山一趟又出了大丫姐这事儿,她瞧着是还没到头呢,许是还得闹一场心头才能舒坦得了。
想来也是,这事儿放在哪个娘家人身上轻易都过不去,自家姑娘遭了这罪,岂是能轻易揭过?若是就这般当做啥都没发现,吴家怕是还当他们好欺负。
“还想吃牛肝菌腊肉粒焖饭。”卫大虎搂着她,粗硬的发丝蹭着她娇嫩的脸蛋,“馋那口,想得紧。”
“回头给你做,可别这般,真吓人。”桃花笑着伸手推他,多大个人还做小儿姿态,都撒起娇来,瞧着就可乐。夫妻俩许久不曾这般闲下来躲在被窝里亲昵,正好今儿没啥事儿,便随着性子偷懒赖床,“之前我在灶房没听太清,大舅母说的是‘吴二郎死了’吗?他咋死的?”先前忙着揉面熬粥,愣是没下心思听。
卫大虎有点担心吓到她,可又不乐意瞒着媳妇,低声道:“他是我杀的。桃花你别怕,别怕我,我不是滥杀无辜,是吴二郎他该死,大丫姐在吴家过的日子窥一角见全貌,这世上有许多男子穿着人的衣裳,干的却是禽兽的行当。我管不了别人,但那是我姐,他敢欺辱她,折磨她,磋磨她,我必不让他活。”
他有点担心媳妇怕他,小心翼翼抓住她的手。
桃花在他掌心挠了挠,安抚他,她不害怕,同为女子,尤其是出嫁女,到了婆家后真就万事不由自身了。她是命好嫁给了他,嫁人后的日子犹如新生,前头那些年的苦难竟都恍若隔世了。
反观大丫姐,爹娘感情和睦,弟弟虽憨但善良,家境亦不算贫苦,一家人其乐融融。但她命不好,嫁去了蛇鼠窝,好好一个姑娘被折磨到只剩下半条命,若不是黄婶儿母女从中帮忙递信儿,她毫不怀疑,过不了太久,他们等来的必是一具冰凉尸骨。
女子嫁人由不得自己,嫁人后的日子更是如此。倒是腰板硬不硬,日子咋过,一个看娘家父兄,一个看自个。大丫姐性子弱被哄骗立不起来,所以她娘家兄弟帮着出面,大虎杀了吴二郎,她不觉害怕,只为她庆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人活着,啥坎过不去?
爹娘兄弟亲人都在身旁,他们便是她最有力的后盾,人人都愿为她出头。
就是这头该咋出啊,吴二郎都死了。
“你们在院子里嘀咕半晌,商量出啥对策没?接下来是咋个打算的?”桃花伸手摸他下巴,有些扎手,这两日来不及拾掇自个,胡茬都冒出来了,“你杀吴二郎可有被人瞧见?大丫姐既然回了娘家必不能再让她回吴家了,但她名义上还是吴家的媳妇,还给吴二郎生了个儿子呢,这会儿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无论要咋和吴家闹腾,你们都得先问问她的意思,是要彻底脱离吴家,还是……”就担心她舍不得孩子,他们也不能啥事儿都不和大丫姐商量,擅自做主就怕落了埋怨。
她想得已很是周到,唯独没想到吴二郎死,大丫姐被他们兄弟带回来,甭管有没有人看见卫大虎杀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和他杀人没啥区别了。
卫大虎心里高兴媳妇说这些,更高兴她没有在听闻他杀人后害怕他,他一颗心热乎得不成,喜悦藏不住,低头冲着她脸蛋就是一通嘬,嘬她一脸口水后,紧紧抱着她,雀跃道:“媳妇真聪明,是这个理,得问问姐的意思,她才是受到伤害的人,想要摆脱以前的日子,对未来有所期望,都得她自己想明白走出来才成,别人帮不了。”
接着又道:“和二舅他们商量好了,两个选择,一个是姐从此不再露面,就当她在那夜‘消失’了,和我们兄弟没有任何关系,我们那日去小沟村是特意接黄婶儿母女家来照顾你养胎,至于时间上的差异,回头随便找个借口就成,不是大事。若是这般,咱明日就下山去,吴二郎去世的消息必会传来,吴家人这会儿怕是已经晓得人是我杀的,正四处宣扬呢。但他们没有证据,只要姐不露面,他们找不着她,我们就能反咬他们一口,说他们害死了我姐和姐夫,把脏水泼回去,咱们占理。”
桃花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啊,忙道:“那另一个呢?”
卫大虎啧啧两声:“不搞这些弯弯绕绕,直接和吴家明面上撕破脸皮,姐这些年遭的折磨不是假的,咱家闺女被他吴家磋磨,我们身为娘家人本就有理由为她出气。就是吧,人被我杀了,甭管咱们咋想,在外人眼里肯定是我的错,咱有理都成没理了,毕竟死者为大,他生前再不是东西,黄土一盖,恩怨消,外人不会说死人的不对,只会骂活人心狠。”
他便是老早看清楚了这些破事儿,所以才没想过正经跨吴家大门给他姐撑腰。姑娘嫁了人,便是受尽苦难,都会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儿绊住脚,他姐都这么惨了,她若是不晓得该咋选,那就他来替她选。
直接把她男人杀了,用最简单的方法脱离婆家。
他承认自己在杀人这事儿上没管过她乐不乐意,有点自我了。但咋整嘛,都这样了,她就是还想和他过,他都不同意。
万幸,她在听到吴二郎死时没有半点不舍,瞧着还松了一口气,他就晓得自己没杀错。所以今儿和二舅他们仔细分析了下目前的情况,他就给出这两条路,一个是大丫姐日后就当消失的人,他们下山去吴家大闹一场,要吴家给他们一个交代,交出陈家的闺女,若是交不出,盛怒之下的二舅提出要吴家给和离书要回嫁妆从此和吴家桥归桥路归路,两家结成死仇,理由不但正当,陈氏的名声也保住了。
再一个就是他说的,正面硬刚。
人就是他卫大虎杀的,你吴家能咋办吧?去县衙里报官,指不定还要被扣下扔去打仗。至于硬碰硬,他更不憷。这个选择就两点不好,大丫姐的遭遇必定要被扯到明面上来,涉及房中事,乡下人又是嘴碎的,这谈资怕是能嚼个十来年,她本就面皮薄,咋可能受得住?怕是得趁人不注意吊根麻绳自尽。
还有一点就是他杀了人,会落下个嗜杀的名声。
如今是乱世,没人管得了他。若是日后太平了,长平县来个青天大老爷,闲得无聊翻出这些破事儿出来升堂,十里八村都晓得他杀了人,他跑得脱?
“二舅他们都说第一个法子好,就选第一个。”卫大虎笑了笑,唯一不好的就是全了他吴老二的名声,不能揭露他干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儿。但万事看两面,如此也掩盖了大丫姐的遭遇,不会让她变成外人的谈资,“回头问问姐的意思,若她也乐意,咱拎上家伙什,正大光明去吴家闹他个天翻地覆。”
桃花伸手抱住他,他已是尽心尽力,只盼大丫姐也要争气呀。
他们夫妻俩小声说话时,正巧隔壁也在说这事儿。
大舅母端着粥一勺勺小心喂侄女,低声道:“大丫,你心头是个什么想法都与伯母说,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去吴家给你出气的。”
大丫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娘在身边陪着她,一直宽慰,她心头松快了不少。听完伯母的话,其中利弊都说的很是明白,她低头默默擦泪,心头感念大虎对她的维护,事事念着她,竟还要以她的想法为主,弟弟如此,她又怎会愿意让他深陷险境?
便是一丝可能都不行。
“不怕伯母骂我傻,我本是不愿再活,日子没了盼头,我不晓得自己吊着这口气还能干啥,我已经是个浑身是伤的人了,经了吴老二,这辈子再无法接受别人,我想到那事儿就害怕。儿子和我不亲,我被他爹关在杂物间,我饿得狠了,想叫他给我递些吃食,他却一门心思听他爹的话,离我这个娘远远的,那女子拿点心哄他叫娘,他叫了,在那一刻我这心就死了。”
“便是这个孩子。”她摸了摸肚子,眼泪滴在鼓起来的被子上,“我原本也是不打算要了,我故意摔了一跤,让吴家人找来黄婶儿,就是想借着它把信儿递出去,我想见爹娘最后一面再死。”
二舅母抱着闺女,脑袋搭在她的肩上无声流泪,竟然不知她是这般想的,这般做的,是带着必死的决心啊。
“是大虎和三石把我从吴家救了出来,窗棂被敲响时,你们不知我有多高兴,我知晓是大虎来了,定是他。”大丫笑着说,眼泪却唰唰掉,“吴家是魔窟,我再不愿回去,不愿和他们家有任何牵扯,陈大丫在那一夜就死了,世上再没有陈大丫了。”
她侧身抱住娘,低声道:“我会好好活着,不辜负大虎和三石冒险救我,不辜负爹娘生我心疼我,不辜负伯母为我操心掉泪,我更不会辜负自己,我在那些年里都撑过来了,我也要为自己活着。”
“好,好,好,就得这样。”大舅母低头抹泪,脸上全是笑。
“它快七个月了。”大丫摸着肚子,轻声道:“我已经摔过它一回,它若是坚强,有那个命数在,那它就活吧。”
她不想吃药,不愿为它做任何努力。
若是如此,它依旧能平安降生,日后她便好好对他/她。
事情商量好, 接下来便简单了。
如今家中多了三个人,还有一对不是很熟悉的母女俩,秉承着待客的心, 在大舅母的吆喝下,夕食狠狠办了一桌,啥野葱炒五花肉,萝卜炖猪蹄、焖排骨、炒腊肉、香煎小酥鱼,摆了整整一桌。
小鱼是卫老头他们几个老菜帮子在小溪下游捡石头时顺道捉的, 冬日里溪水刺骨寒冷,也不晓得他们老胳膊老腿咋还敢下水, 回来遭了大舅母好一通念叨。
不过鱼都捞回来了,就没有不吃的道理,没有深潭那处的大,巴掌大小,拾掇了内脏后连鱼鳞带着油炸,撒些许粗盐, 出锅时甚至都上不了桌, 一群人便围着灶台流口水。
那是真香啊,一口一个不在话下。
多了几个人,感觉两张桌子又有些坐不下了,回头还得再打一张,娃子们长大也占地方,再不能缩在爹娘怀里吃饭,可不就要另起一桌。不过打桌子倒是简单, 就担心堂屋塞不下, 三张桌子拼在一起, 怕是连转个身都不成了。
不过如此也热闹, 人丁兴旺不是?各有各的好。
陈二石用木板子在旁边给小娃们搭了张“小桌子”,哄他们单独坐一桌:“你们长大啦,可以单独坐一桌了。”
铁牛他们哪里经得住这么吹捧,顿时挺直腰板,嘻嘻哈哈抱着碗挪了个位置。狗子还晓得照顾最小的鹅蛋吃饭,懂事的很,一群大人看得是摇头直笑,乐得不成。
“高矮可合适?要不再垫个垫子?”二舅母小声问闺女。
“合适着呢,娘吃吧,不用管我。”大丫笑着说,她身子虚弱,娘原本打算把饭端去屋里叫她在床上吃,这般不用挪动,方便些。但她不乐意,她感觉还成,能下床,也不愿待在屋里养身子,没啥可养的,只要能下床走动,那就当个正常人使。
说随缘便随缘,好赖她都不管后果的。
“记得你最是喜欢小酥鱼,你倒是有口福,才进山就有得吃,这可是你姑父和林爷爷在小溪里捞的,肉嫩着呢。”大舅母夹了一条香煎小鱼到她碗中,笑得不成,“你可要多吃些,这天多冷,捞这么些鱼可不容易。”
“我确实是个有口福的,倒是辛苦姑父和林爷爷了。”大丫夹起咬了口鱼腹,外头酥脆,里头肉嫩,咸淡刚好,滋味好的不得了,她开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多吃些,明日姑父再给你捞。”卫老头也夹了一条小酥鱼到她碗里,温声道:“我们大丫一辈子都有这个口福。”
油灯的光昏暗,陈大丫低着头咬鱼,随着一声“嗯”,一颗豆大的泪珠落在碗中。
众人体贴,都当没瞧见,胳膊撞来撞去,嘻嘻哈哈着伸筷子夹肉吃。
“大妹子,我口拙不会说话,谢谢你愿意伸手帮忙,你们母女就是我们一家的恩人,日后有啥事儿,只要你们开口,我们一家就没有摇头的。”二舅突然起身,端着酒碗敬她,仰头便一口闷了,把黄婆子搞得有些手忙脚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啥恩人不恩人的,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哪儿担当得起啊。”黄婆子一拍大腿便要站起身,被坐在她旁边的大舅母摁着肩膀,站啥站,就该坐着受礼。
“三石!”二舅扭头冲儿子叫了一声,陈三石立马放下筷子,起身走到黄婆子跟前,膝盖一弯,“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嚯,吓得黄婆子猛地往后一缩,好悬没栽下去。
刘稻草也吓了一跳,嘴里咬了一半的排骨都掉在了地上,被围着桌子转悠的小虎一口叼了去,悔得她小声哀嚎:“我的排骨……”
“干啥啊这是?”黄婆子心肝颤颤,伸手去扶跪她的大小伙子,结果这小子瞧着憨头憨脑,却和那石头似的,愣是拽不起来。
“磕头!”陈二舅冲儿子道。
陈三石立马“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磕都非常实在,额头砸地的声儿特响亮。
“赶紧起来,别这样。”黄婆子哪儿受得起啊,这下是啥都顾不上了,连忙蹲下去拉他,还回头给闺女使眼色,刘稻草见此也顾不上看热闹,起身走到陈三石面前,手腕一使劲儿,强硬把他拽了起来。
陈三石感觉自己就像个娃子似的,愣是被拎了起来。
“你力气咋这么大?”他没忍住小声问道。
“你有意见?”刘稻草避着人冲他横眉竖眼。
好在这会儿没人注意他们,陈二舅看着好生生坐在凳子上的闺女,忍不住老泪纵横,冲黄婆子拱手弯腰,哭得一脸糟心埋汰,吸溜鼻涕哽咽道:“老妹子心善,若不是有你,我们一家哪有今日?吴家是个蛇鼠窝,怪我当年心瞎眼盲没看出来,把大丫嫁去了他们家,受了这老些年的罪。如今还连累你们母女有家不能回,大丫眼下不方便,就让她弟弟代她磕头,你们的恩情,我们一家子都记在心里。”
二舅母亦是连连抹泪,她本就不是个多言的性子,闻言倒了半碗酒,二话不说便灌了下去。烈酒呛喉咙,她一边喝一边咳,被刺激出生理性眼泪也没停下。
她一抹嘴,红着眼说:“这头该磕。”
“大妹子,你就受着吧,是我陈家对不住你们,你们母女本是好心,最后反倒惹上一堆骚。别说三石这个小辈给你磕头,就是他们夫妻给你磕头也使得。”大舅母在旁边说道,她看了眼只晓得抹鼻涕的老二,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妯娌,心头也是气得很,大丫有今日,他们夫妻咋可能没有错。
只是如今姑娘回来了,总归是好事儿,只要人活着就好。
“好了,吃饭,吃完早些洗漱歇下,明日还得下山呢。”卫大虎见差不多了,挥手招呼他们,“黄婶儿您别不好意思,日后就把这儿当自己家,等回头解决了吴家,二舅和三石在二牛他们屋旁边选块地出来,抓紧时间建间屋子。”
陈二舅和陈三石连连点头应好。
“算了,建两间吧。”卫大虎想了想改口道,他原想把爷那屋留给大丫姐,但一间屋子是建,两间也是建,住啥老屋啊,干脆住新屋得了,“回头把院子往外扩,扩大些,如今人多,活动范围不能太小,不能拘着娃子们,甭管大人小人都要学会慢慢熟悉山里的生活。”
说着扭头看向爹,道:“您回头没事儿做两把小弓出来,还有箭和靶子,叫狗子他们先习惯这玩意儿咋使,免得他们整日闲得发慌追鸡撵鸭,白白浪费大好光阴。”
有这条件还不赶紧支棱起来,只要想到日后八九个猎户住一个院子,他可不就能提前松快了?保家护院的事儿咋都轮不上他,日子多美啊。
狗子老早便竖着耳朵听,听到这儿是再也忍不住了,扬声道:“卫老叔,我帮您一道扎靶子!”
“表叔,我想要弹弓!”鸭蛋跟着嚷道。
“等你会拉弓射箭了,表叔再奖励你一个弹弓。”卫大虎夹了块五花肉丢嘴里,笑眯眯道。
“我也要!”铁牛立马举手。
“鹅蛋也要!”鹅蛋吸溜着鼻涕扯着小嗓子嚷嚷,他哪儿会耍弹弓,纯属凑热闹。
“都有都有,谁学得好,第一个先射中靶心,我就先给谁做弹弓。”他偷摸拉高了强度,原本想说靶子,想想做弹弓也费劲儿啊,木材倒是好寻,但是牛筋不好搞,制作也怪麻烦。别说弹弓,就说做一张弓也不是轻巧的事儿,所需材料不简单,特费心力。还有箭,箭头是铁器,老金贵了,射完还得拔下来使第二回 ,这也是为啥他至今没带满仓他们去猎物的原因,就担心他们射得稀烂,回头把箭射到悬崖下去,那可就亏大了。
当然,小娃子的箭不能用铁头,削些竹子让他们当个玩乐就成。
他也是有私心的,家里这么些人,爹和大舅他们便不说了,一年年老去,在家里只能做些轻省活,打猎啥的用不着他们。眼下,他和大哥他们算是年轻力壮辈,得扛起家里的重担。
而在他们下面的便是狗子和铁牛他们,不论是按辈分还是年龄来算,他们是第三辈。
而在他们下头,便是大丫姐肚子里的娃,还有他媳妇肚子里的娃。
现在把狗子铁牛他们练出来,等他家崽长到四五岁,狗子他们差不多就和满仓这会儿一样大,到时渐渐让他们顶事儿,他便能空闲下来,带着崽漫山遍野跑,亲自教娃认路,打猎、捉鱼、捕鸡、摘果子。
那日子,想想都美。
所以为了日后能畅快带娃,他现在便开始暗戳戳惦记上狗子他们,还玩啥啊,都给他支棱起来!
吃完饭,汉子们去院子里凑头嘀咕明日具体该咋整,毕竟大丫好生生的,他们却得当她“消失了”,被人“暗害”了,这戏得好生演才成。尤其是二舅和二舅母,就担心他们当爹娘的情绪提不上来,会叫吴家人瞧出来。
大舅母没帮着收拾桌子洗碗,和他们一道听,她明儿也是要下山的。说到这儿,她反手就是一巴掌呼在老二胳膊上,骂道:“你可不能给我露馅了,若是叫吴家人看出来,这戏台子可就唱不下去了!”
大嫂那巴掌老有劲儿了,陈二舅疼得直吸冷气:“你当我是你冬至捏的饺子不成,还露馅,我露不了一点!只要一想到大丫,我这眼泪就忍不住,我必要砸了他吴家,不然我心头这股气消不了。”
“吴家在小沟村势大,不说本家人,姻亲也不少,咱家这几个人会不会太少了?”陈大舅皱眉,满打满算也就十来个人,明儿是打算全家出动的,除了两个孕妇,还有老二媳妇得留在家中看娃子,就只剩下个林老头,得留个汉子在家中守着。
剩下的,老大媳妇,二牛媳妇,都要跟着下山。汉子们干架,妇人们估计也得闹,就是他家人少,怕是得吃亏。
对上吴家那一大家子也就算了,对上整个小沟村的人,不好搞啊。
“怕啥。”卫大虎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他吃了夕食便悄无声息出了门,眼下天色黑沉,大家伙看不清他手头拎着啥,但隐约能看见一抹反光。
“哗啦”一声响,几把锋利的大刀被丢在地上。
卫大虎迈步进来,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他们有人,我们有刀,怕个甚?”
他抱臂而站,看着蹲在地上摸刀柄,一双眼瞪得跟牛一般大的二舅:“锄头镰刀算个啥,明日都拎着大刀,纵使他吴家有姻亲乡里,我也要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往刀尖上撞。”
吴家惯会做面子,他倒要瞅瞅,这沾了命的大事,村里人可会为他家出头?
第二日天还未亮, 众人打着火把便下了山。
蜿蜒曲折的火龙在山间闪着明亮的光,晨间空气湿冷,攥着火把的手都被冻得通红。
依旧是卫大虎带路, 卫老头压阵,怀揣着要去找场子的心,大家伙倒不觉得累,一路还在嘀咕商量待会儿到了小沟村脸上该挂啥表情,若实在不会装相, 那就哭,若哭不出来, 就拉着脸闭上嘴站在旁边挽袖子。
反正气势要摆出来。
一路歇了两次,天亮后能瞧见路便把火熄了,临近中午时还在路上啃了饼子,肉馅的饼,两三个下肚便饱了,再喝上一口竹筒里的水, 累了半日的身子瞬间恢复力气。
得保持最好的状态和吴家人干架。
临近山脚下, 已经能看见山下小院,直走便能到家,但卫大虎却带着他们绕了条小路,经过村子后山再进山,又走了半个时辰山路,再次下山,抄了两条小道, 跨过几条田坎后再次进了树林子。
就这般进进出出, 一路躲躲藏藏, 便是一开始疑惑他咋不走大路的陈二舅, 这会儿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外甥这是在避着人……或者说,他在避着有可能出现的兵爷。
运气这事儿不好说,若是毫无防备走大路,倒了大霉正好撞到兵爷手头去,别说去找吴家的麻烦,他们这群人怕不是得被一网打尽啊。
还得是他外甥,心有成算,宁愿绕路都不走大道。
“快到了,下面那条小路我记得,吴家在后山沟有两块田,大丫带我来看过。”陈二舅撩开绑在头上的棕榈叶,露出一双肿大的眼,他们也不是傻的,心头也憷,担心遇到兵爷,这一路又是折树枝又是砍棕榈叶,见到个绿的就往身上扒拉。
这会儿一个个跟野人似的,头上腰上身上都挂绑着树杈子,乡下就没几个好眼神,瞧见他们说不定还认为是自个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