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眼睛一亮,她抓着树枝,脚下和手臂一起使劲儿,轻轻摇晃着树枝,窸窸窣窣树叶摩挲间,一个又一个栗苞从树上掉落,树底下下起了栗苞雨。
“砰砰砰”,栗苞如细密的雨幕砸在地上。
桃花玩得不亦乐乎,她此刻有些体会到卫大虎掏竹鼠洞迟迟不愿收手的心情了,真是好玩的很,她初时还有些怕掉下去,后头掌握了平衡,感觉脚下这片摇不下多少栗子了,她又瞧上了旁边,她踩着树枝换了个位置,正好就在卫大虎脑袋上头,她脸上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抓着树枝便是一通摇晃,伴随着她畅快的笑声,一个个栗苞从枝头掉落,卫大虎没个防备被砸了正着。
“哈哈哈。”桃花见此笑的更欢了。
卫大虎不愧皮糙肉厚,被扎人的栗苞砸了一身,半点没觉得疼。他伸手呼噜了一把脑袋,抬头瞅了眼媳妇,身姿矫健如豹,他抓着桃花脚下那根树枝直接跃了上去。
笑声一窒,桃花被他逼到了树干上。
卫大虎把媳妇紧紧圈在臂弯里,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缝隙中穿透 ,桃花脸上清晰可见的小绒毛都竖了起来,她睁大双目,不敢相信地趴在树干上。
卫大虎贴着她的后背,摄住她双臂的手向下,他贴着媳妇的耳朵,低声轻哼:“原来媳妇喜欢亲自摇板栗,不早说。”
桃花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后,她震惊又害怕,卫大虎的大掌落在她腰上,叫她紧紧抱住树枝,可别掉下来了。
不多时,浓密的板栗树上头摇晃了起来。
一个又一个的栗苞,从枝头上掉落下来。
今日这栗子捡的,桃花是手软腿软,半点劲儿都使不上了。
她靠在背篓上,慢吞吞把栗子从栗苞里剥出来扔到身后的背篓里。背篓装满一半栗子时,卫大虎拎着两几鱼回来了,已经刮了鱼鳞掏了内脏和鳃,洗得干干净净,直接上火烤便行。
“媳妇,给。”卫大虎把用树叶包裹好的野果递给她。
桃花接过一看,居然是拐枣,已经洗干净了。拐枣很甜,是村里娃子们最喜欢的野果,一嘬满口甜滋滋,狗子最是喜欢不过,每回都缠着两个哥哥进山摘拐枣,但摘来的拐枣他却吃不了多少,多半都给了钱串子和钱篓子。
桃花剥掉皮,轻轻咬了一口,很甜,比她以前吃过的任何一个都要甜。
“你在哪儿摘的呀?”
“山里多着呢,哪儿都有。”卫大虎把路上拾的柴火搭在一起便开始烤鱼。山里啥没有啊,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他都能找到野果子,只是他往日里也不咋吃这些,他喜欢肉食,是想哄媳妇才绕路去摘的,之前从板栗树上下来,他可是被逮着好一通锤。
“狗子就喜欢这些甜滋滋的零嘴,还有满仓。”桃花想到两个弟弟,不由叹了口气,从小调皮到大的小娃子突然变得懂事了,能是啥好事儿?满仓也好,狗子也罢,都叫她这个当姐姐的心疼得紧,手头有点啥好吃的就忍不住惦记他们。
“喜欢就给他送些去,这有啥难的。”卫大虎转动树枝给鱼翻了面,山里的野果吃食都是些没主的玩意儿,谁有本事谁去摘呗,也就是眼下又要挖地窖又要卖粮还要准备修建老屋,事儿一大堆抽不开身,不然他把两个小舅子接到家里头来耍,拐枣都能给他们吃撑。
“我还看到了一颗野生毛桃子树,不晓得你喜欢不,就没摘。”他不太喜欢毛桃子,那玩意儿皮上的绒毛他碰一次痒一次,烦人得紧。
“毛桃子?”桃花眼睛一亮,毛桃子也叫猕猴桃,他们乡下人喜欢叫毛桃子,镇上的人却不喜欢这个名字,满仓出生那年,二爹去山里套野鸡回家给娘熬鸡汤喝,摘了好些毛桃子回来,那是桃花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惦记过的野果子,酸酸甜甜的,好吃的紧。
“你在哪儿看见的?”她立马追问。
“就摘拐枣那片。”卫大虎举起鱼瞧了两眼,烤的差不多了,他又往上头撒了些粗盐,“下山时我带你去摘些。”
桃花点头,笑着说:“毛桃子是好东西呢,烤肉吃多了上火,吃两个毛桃子便能压下去,心里也不燥得慌。”
卫大虎把烤好的鱼递给桃花,心说甭管那玩意儿多好,他都不吃,若是不仔细咬了一嘴毛,他嘴巴得难受好几日。不过这事儿就不能叫媳妇知晓了,免得栗苞没塞他嘴里,毛桃子整颗塞他嘴里了,媳妇气恼他呢,正变着法想撒气。
但也不能叫媳妇心里不舒坦,憋久了对身子不好,他想了想后道:“回头等地窖挖好了,我去山里猎头野猪,爹的生辰在秋末,正好寻个借口把岳母和狗子满仓请到家里来吃杀猪酒,不叫外人,就两个舅舅一家,再叫上二牛和三叔公一家,咱一道乐呵乐呵。” 村里那些人家,他是一个都懒得叫,杀猪要请村里人吃杀猪酒,但卫大虎这会儿已经懒得和他们做面子了。
桃花一听要请娘和狗子满仓来家中吃酒,果然坐不住了,她心头激动,脸上不由露出一抹急切,抓住他的袖子连声追问:“真的吗大虎?真的请娘和弟弟们来家中吃酒吗?你没有骗我唬我吧?”
“唬你干啥。”卫大虎指腹上沾了黑灰,他坏心眼地伸手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抹了一下,桃花立马就变成小花猫桃花了,但她却不知晓自己此时的样子多么狼狈。
卫大虎依次在她的鼻尖,脸蛋,额头都擦了一下,仔细端详媳妇的花猫脸,忍着笑说:“不骗你,不唬你,你说给我做牛肝菌腊肉粒焖饭,我可惦记了好久,正好家中油罐见了底,我就想着猎头野猪,咱今年早些把肉都熏出来,回头还能拿到山里吃,修建房子可是个体力活,缺不得油水呢。”
桃花听他这般说,一颗心跳得愈发欢快,是真的,秋末她便能把娘和两个弟弟接来家中做客吃酒,娘和满仓就能见面了。
想到这里,她一时情绪激动,眼圈都红了。
娘和满仓上一次见面还是娘生狗子那年,就为了见满仓一面,娘坐着月子都闹得险些要去跳河,满仓更是懂事,自那之后再也没来过杏花村,就怕扰了娘的安生日子。
娘有多惦记担心满仓,桃花是看在眼里的。她更知晓满仓有多想娘,那是他的亲娘啊,他却不能见一面,他甚至没见过狗子,狗子都五岁了,还没见过自己另一个亲兄。
想到这些,桃花一时恨得不行,恨钱厨子的小心眼,恨钱家人阻拦满仓见娘,他们拦着娘不让她和亲生儿子来往,自个却又在前头那位的亲兄去世后,马不停蹄就跑去尽孝,把娘置于何地。
桃花恨恨地咬着鱼,她得吃饱些,待会儿多剥些栗子,回头等娘和两个弟弟来家里,她全煮给他们吃,这栗子又甜又糯,比往年吃的都要好,个大果肉饱满,好着呢!
有了念想,桃花干劲十足,先前在树上经了一遭难都叫她抛到脑后,吃了烤鱼,填了肚子,她便开始认真剥栗子,多剥些,回头做席她得掌勺,她要做板栗鸡,加大料炖野猪肘子,做糖醋肋条,要炼好多猪油,炸些肉丸子当席间的小零嘴。对,还有菌子,家中晒了不少菌子,还要熬一锅干菌炖鸡汤,到那时,家中的小鸡仔也长大了,鸡汤滋味鲜着呢。嗯,还有腌菜,明日下山便把菜给腌上,这晒了好些日子,是时候放坛子里了,到时叫大虎去深潭里捉几条又大又肥美的游鱼,做酸菜辣子鱼吃……
她想做的太多了,只要一想娘能来家中,她可以把所有好吃的都做给两个弟弟吃,想到家中的热闹,娘和满仓终于能见上面,不用藏着躲着,偷偷摸摸像干啥一样,狗子也会见到自己的同胞亲兄,狗子会晓得,他有个哥哥会真心在乎他,不会因为家产等私心防着他。
桃花剥了整整两背篓的栗子,板栗树下丢了一地的栗苞,这棵树被他们嚯嚯了大半,幸好小松鼠不在,不然准得朝他们扔栗子。
栗子剥得多,背回去也是一大难事,他们明日便要下山,这两背篓栗子肯定是要放在山上的。卫大虎便带着媳妇抄小道去了地窖,他搬开石头,叫媳妇在外头给他搭把手,他把两背篓栗子抱到了地窖里,也没别的东西装,他也不乐意就这般倒在地上,嫌脏得慌,便把背篓留下,空着手出来了。
“背篓不带回家吗?”见他把石头阖上,她帮着把一堆野草丢在上头。
“爹不是在家编筲箕嘛,那就顺手多编几个呗。”大孝子张嘴就是给老爹安排活计,卫大虎嘿嘿笑,带着媳妇去了老屋。
在板栗林待了一日,正事干了,不正经的事也干了,可谓是劳逸结合。桃花双腿发酸有些抖,卫大虎倒是精神饱满,回去的路上随手掷了两块碎石出去,草丛里的兔子便含恨倒下,晚间便只剩下一张皮子。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夫妻俩拿上几张兔皮,浑身轻松下了山。
桃花惦记着毛桃子,可惜两个背篓都放在了地窖,只能摘几个路上吃。这次下山没有背东西,桃花感觉山路都变得好走了,她仔细观察四周,把这条小路也给记了下来,她也想日后能像大虎这般,随时随地都能抄小道走,无论怎么绕,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山里最危险的一个是野兽,第二个便是迷路。
遇到野兽她没有办法,但若是熟悉山路,在遇到危险时,总能多一丝生存的机会。
卫大虎带着媳妇一路抄小路,他也不怕草丛里有蛇,不像桃花走在后头还拿棍子抽打草丛,走了大概两刻钟,桃花便看见了那颗毛桃子树。
“哇,好多毛桃子!”她一把丢掉手头的棍子,小跑过去,伸手便从垂下来的树枝上摘下一个毛桃子,捏着表皮有些硬,但使些劲儿也能感觉到里头是软的,她把外头的毛皮子给剥了,看着翠绿的果肉,她口中开始分泌口水。
剥出来后,桃花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卫大虎便见媳妇的脸瞬间皱吧起来,被酸得都变了形,都酸成这副模样了,她却笑的更欢乐,吃小青果都晓得吐,吃这毛桃子,越酸她越爱,几口便把一个毛桃子吃完了。
卫大虎看着她嘴角占着的绒毛,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嘴,感觉到痒痒了。
“酸酸甜甜的,好吃!”桃花又从树上摘了一个,把皮给剥了,递给卫大虎,“大虎,你尝尝。”
大虎不尝,大虎往后退了两步,连连摇头:“媳妇你吃吧,我不喜欢它上头的毛,碰一下会痒痒。”
桃花歪着脑袋看了眼手头的毛桃子,这毛碰着会痒痒吗?她不会呀。
这棵树上结满了毛桃子,桃花高兴之余又很失望。没办法呀,大虎不喜欢吃更不愿摘,背篓又放在地窖里装栗子,她一个人拿不了多少,便摘了十来个用树叶包着,要拿回家给爹尝尝。
至于这树上的,桃花叉腰,等她下回进山全给摘了!
下山的路上, 桃花又看见了另一棵白毛桃树,上头硕果累累,结满了白毛桃子。
白毛桃可以用来泡酒, 滋味很是不错,有一次钱厨子去隔壁村做席,桃花就见过那家的媳妇喝白毛桃泡的酒,见她好奇,年轻妇人也是健谈性子, 便说这酒滋味顶好,她家男人身体不舒坦时便爱喝些, 她也爱喝,比那镇上的胭脂水粉还好使,有美颜的作用呢。
桃花不晓得她家男人是身体不舒服喝酒,还是喝了酒身体便舒服了,年轻妇人给她倒了一小杯,桃花尝了觉得滋味不错, 至于有没有美颜的效果, 她却是不知的。
她想摘些白桃子回家泡酒,爹和大虎都好酒,家中眼下不缺银子,回头不是要做席面,正好泡点酒,到时男女都能饮一杯。
那些汉子家喝的酒,妇人是不喝的, 好酒辣嗓子, 浑酒滋味不好。
桃花把这个想法告诉卫大虎:“到时大家都一起热闹热闹, 免得你们汉子家划拳喝酒吃肉, 我们妇人只能在一旁瞧着,倒是也想吃两杯酒,就是那滋味实在叫人受不住。”
“原来桃花是想吃酒了,这还不简单,改日咱们摘些回家,正好我明日要去镇上买些砖头,顺道买坛酒回来,你看着做,到时也叫我家桃花吃点酒,免得在一旁看着汉子们热闹,一个人在旁边瞅着心头不得劲儿。”他故意逗她。
“哼,你晓得就是。”晓得他在逗自己,桃花便顺着他的话说。
夫妻俩说说笑笑,竟还未到午时便下了山。小虎老远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原本它趴在院子里晒太阳,耳朵忽地动了动,卫老头便见它跟吃了假酒发疯似的摇着尾巴往后山跑,汪汪汪的狗吠声响彻一路。
不多时,他便听到了儿子的声音。
“耳朵这般灵敏,回头把你带山里跑一趟认认路,锻炼锻炼脚力。”
“汪!”
“边儿去,别围着脚边打转,仔细给我媳妇绊倒了,你屁股蛋就要遭殃。”
“汪汪!”小虎才不管他,他围着桃花脚边窜来窜去,尾巴都快要摇断了,亲热得不行。
桃花笑着用脚轻轻推它,小虎只当她和自己玩闹,更热情了,灵活的小身子窜出去,又猛地窜回来,一个劲儿贴着桃花的双腿,缠得她都没办法迈开步子。还是卫大虎看不下去,伸手把它从地上抓起来抱怀里,大掌薅着它光滑的皮毛,把小虎撸的狗眼眯起,享受得很。
“回来啦。”卫老头坐在屋檐下编筲箕,见儿媳和儿子回来,脸上也带了笑。
桃花把手头用树叶包裹着的毛桃子递给他,笑着说:“爹,这是我在山里头摘的毛桃子,外头有些酸,里头是甜的,您吃些。”
“毛桃子啊。”卫老头把手头正在编的筲箕放下,笑着伸手拿了一个,他把满是绒毛的皮剥了,低头咬了一口,立马被酸得一张本就皱吧的脸更皱了,把卫大虎乐够呛。
待初时那股酸味过去后,便尝到了甜,酸酸甜甜,挺好吃的,卫老头眯了眯眼,露出几分享受的表情,他是极喜欢吃果子的。
“摘了搁家里放两日更甜。”吃了一个他便不吃了,挥手叫儿媳自个留着吃,他是晓得儿子碰不得这玩意儿,他小时候贪嘴啥都吃,鸡骨头都能嚼吧嚼吧咽下肚,吃东西就不细致,这毛桃子他等不及剥皮就往嘴里塞,吃了一嘴毛,嘴巴流血浑身难受。自那次过后,他碰一下毛桃子便会浑身痒痒,也不咋回事儿。
“也不敢多放,烂得快。”桃花把剩下的毛桃子放堂屋桌上,倒了两碗水,递给大虎一碗,自个也捧着碗咕噜噜喝。
“往年山里的毛桃子都没人吃,全都落地上坏了,鸟雀都不咋吃这玩意儿。”卫老头站起来活动了下身子,接着便又坐回去继续编筲箕,“不晓得你们啥时候下山,锅里没留饭,你们自个做点啥吃吧。我吃了朝食剩下的稀粥,午食便不吃了。”
“好。”桃花歇了一阵儿便去了灶房。
卫大虎在院子里和小虎玩了会儿,小家伙四肢大敞躺在地上,把小肚子露给他揉,卫大虎边揉边教育:“肚子和脖子都不能随便露出来,否则别人往你这儿扎一棍子,你就没了,可记住了?”
“汪!”小虎歪着脑袋瞅他,突然原地翻了个身,留了个背给他。
卫大虎气笑了,伸手薅它的小身子:“咋,我是‘别人’吗?叫你别把弱点随意暴露出来,小崽子活学活用是吧?”
他起身不和它玩儿了,问爹这两日家中没啥事吧,卫老头头也不抬道:“家里没啥事,外头就不晓得了。”
“啥意思?”卫大虎看过去。
“昨儿大石他们去山里挖地窖,顺道来了家里一趟,找你呢。”
“找我啥事?”
“你可还记得村里有个李家,就是矮壮矮壮的李大壮。”见儿子点头,他才继续说,“他有个亲妹子叫李春英,她不是嫁去了临镇,当时好一通热闹。前日那李家姑娘带着姑爷回了娘家,说她婆家开在镇上的杂货铺子被一伙人上门给砸了,她公公被人打得半死,告到县衙没人管不说,隔日那伙人又打上了门,还把她婆母给捅死了。”
“捅死了?”卫大虎皱眉。
卫老头点头:“他们在镇上待不下去了,她公公婆婆当初把分家分到的老宅卖给了兄弟,一家子揣着卖田地老宅得来的银钱去了镇上生活,开了这间杂货铺子。眼下他们糟了难没处去,便想在咱们村买块地皮搭棚子避难,昨日李家人去了村长家说这事儿。”
外人想来村里搭棚子安家,村里人轻易不会同意,谁都不晓得这人是干啥的,在排外这件事上,大家伙统一战线,不咋接纳外人。不过李家姑娘是本村人,她夫家糟了难没地方可去,回村寻求庇护,村里这两日正因这事儿闹着呢。
卫老头想到那李家姑娘口中直念叨的“外头乱得很,我们一家是遭受了无妄之灾”,他还特意去了一趟村里。李家姑娘为了能留在村里,对自家的遭遇半点没有遮掩,她说也不知咋回事儿,她家的杂货铺子从来没有得罪过人,可那日一伙人冲进她家铺子里二话不说便是一通□□劫,她公爹因上前去阻拦,被那伙人打个半死。
他们打了人也不走,就这般坐在她家的堂屋里叫他们夫妻去买酒来,若敢反抗他们便打公爹,李春英夫妻没得法子去买了酒,回来他们就坐在他们家吃酒,刺耳的划拳声和公爹痛苦的呻|吟交织出一场让人精神恍惚的噩梦。
当夜,他们夫妻便去了县里报官。但他们没见到县老爷,他们在县衙门外跪求许久,最后被两个衙役架着胳膊丢出了县衙。
就在夫妻俩满心凄惶不知如何是好时,他们赶夜路回了家,第二日天刚亮,那伙人又来了。李家姑娘的夫家姓韩,韩老汉还躺在床上生死未知,他婆娘见这伙人还敢来,提着菜刀便冲了上去,结果就是那菜刀最后落在了她身上,李家姑娘的婆母便这么死了。
这下闹出了人命,公爹重伤,婆母被杀,家中小娃无人照看,周围邻居全都躲在家中大门紧闭。韩大郎前脚刚从县里回来,后脚便又跑去县衙敲登闻鼓鸣冤。
韩大郎满腔愤恨,结果他非但没见到县太爷,还被衙役拖进去打了一顿板子,最后像条死狗一样被扔了出来。
李家姑娘说起这几日的经历,一时难以接受,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她和丈夫真的没地方去了,草草给婆母办了丧事,他们夫妻便推着老爹带着小儿来了定河镇,不敢直接把公爹带上门,他们便在镇上租了间房,随后带着儿子急匆匆来了大河村。
村里人听完她的讲述,那是交头接耳议论不休,嘴里骂县老爷不作为,韩大郎都敲登闻鼓了,居然还是没见到县老爷,他还被拉进去打了板子,都是啥官爷啊!
卫老头在人群外围听得眉头紧蹙,别人只听韩家人的遭遇,他却忧心不已,如今县里已经乱成这样了吗?
李家姑娘说他们连赖以为生的铺子都不敢要,更别说以市场价卖出去,便是狠狠压了价钱,也没人敢买。铺子卖不出去,婆母死了,公爹重伤,韩大郎也被打了一顿,家中的顶梁柱倒的倒,死的死,镇上的米面油粮一日比一日贵,本就是混个饿不死的日子,如今更是都要活不下去了。
他们没了法子,全家逃难到了李春英娘家来。
村里无人觉得出异样,对她口中的“米面粮油涨价”没有一个人放在心上,倒是对那伙人,他们心有畏惧,这伙人说杀人就杀人,还没有官爷来抓他们,咋这般吓人?!
于是乎,同情李春英遭遇的便同意她带着一家病弱老小在村里搭棚子避难,而畏惧那伙恶人的,则生怕因此被她们一家连累波及,说啥都不同意她留在村里,甚至还叫她立刻就走,别回村里。
从卫大虎和桃花进山,李春英带着男人孩子回来,到他俩下山,这事都还没闹出个结果来。
卫大虎听完面色有些凝重,如果邻镇都开始乱了起来,那定河镇还能安生?两镇之间的距离相隔并不远,赶牛车两个时辰便到了。
“桃花,多下些米,我去山上叫大哥他们,中午留家里吃饭。”卫大虎想了想,扭头冲灶房里的桃花道。
“晓得了。”
卫老头看了眼儿子,卫大虎低声道:“明日我去镇上买砖,顺便去粮铺看看情况,若是没涨价,顾不得打眼不打眼了,粮食能买多少便买多少吧。”不然回头粮食涨价,便是涨一文钱,他都觉得亏得很。
假使定河镇真乱起来,粮食肯定是头一个涨价的,从古至今,乱世中的粮价就没有便宜的,眼下他能用三钱银子买三百多斤的米,谁知晓未来,他用三两银子能不能买到一百斤米。
不知晓,那便只能早做打算。
想到此,他心头也有些着急,和爹说了声便去了山上,看看地窖挖的如何了。
眼下啥事都没有地窖和粮食重要。
陈大石兄弟三人挥舞着锄头正忙活着呢,他们生怕有人发了颠跑到这头来拾柴火,连平日里最跳脱的陈三石都没有说话,吭哧吭哧打着赤膊挖地窖。
陈大石先头挖累了,这会儿正坐草地里歇息顺便望风,他们这两日都是这般,三人交替着休息,休息的那人便四处望风,如果有啥风吹草动,他们就趴地上,等确定这动静不是人搞出来的,他们再继续挖。
眼下是野兽出来他们都不怂,倒是比较怕人。
卫大虎过来时,陈大石一眼便看见了他,抬手招呼道:“啥时候下山的?这都中午了你上来干啥,吃了饭再来呗。”
“刚到家不久,听爹说了李家那个外嫁女的事儿,不放心上来瞅瞅地窖。”卫大虎腿长步子大,几个跨越间便到了跟前,“家里煮了饭,待会儿和我一道下山去家里吃午食。”
“煮饭干啥,我们带了干粮和水,随便应付应付两口得了,得抓紧时间赶紧挖呢。”陈大石原本还没那般急切,想着慢慢挖呗,眼下也不着急,入冬之前挖出来就得了。他们在村里感受不到外头有啥变化,只是心里有个存粮意识,但半点不着急。
可这种慢悠悠的心态自前日李家姑娘带着一身伤的男人回娘家,听她声泪俱下说出那番遭遇后,他们一家子那是浑身血液倒流,脚底板都在发凉。
卫大虎从县城回来说外头乱了,到底有多乱,咋个乱法,他们没有亲身经历,感触并不算特别深。他们只是相信大虎不是咋咋呼呼的性子,不会无故放矢,他既然叫家中存粮,那就存粮好了,反正今年下来的粮食他们也没卖,家中正好有粮,顶了天就是新粮变陈粮,滋味差了些,那也不妨事,饭都吃不饱的泥腿子咋可能嫌弃陈粮,顶天就是不能卖银子,家里头这忙活一年没得进项。
陈家两个舅舅都是这般想法,老二跟着老大走,老大有啥也和老二商量,虽是分了家的兄弟,但很是齐心,力都往一处使。卫大虎说要挖地窖,他们老宅地窖的位置也不是啥秘密,邻居们都知晓,这藏粮食藏粮食,外人都知晓位置还藏个啥,陈老二家更是,他家连地窖都没有,卫大虎一说要挖地窖,兄弟两个就起了搭伙的心思,这原本打算着在冬日前把地窖挖出来就行,可哪想到出了李家姑娘这事儿。
外嫁女回娘家哭诉在婆家的日子过不下去是常事,远的不说,就陈二舅的大闺女大丫,去年还在婆家干了一架回来哭诉呢。可谁想到李家姑娘根本不是简简单单回娘家诉个苦,那是全家都糟了难!
村里人只晓得看表面的热闹,他们这知晓外头世道开始不太对劲儿的人那是浑身都凉了。
叫大虎说中了,外头真的要乱起来了!
李家姑娘举手发誓他们家真的没有得罪人,他们家就是杂货铺,老家也没有田地,一家子就指望着那间铺子过活,咋可能得罪客人,甭管人家是粗布麻衣也罢,花团锦簇也好,只要来他们铺子买东西,他们逢人便是笑脸相迎,真的不是来寻仇的,他们都不认识那伙人,他们家就是遭了无妄之灾。
就好似那伙人随手指了一家铺子,然后便来这家铺子里□□劫,图的就是那个刺激和爽快。她为啥会这般想?只因这俩月除了他们家的杂货铺,镇上也出现过两起和他们家一样的事情,只是那两家人怂,别人伸手要群,他们便跪着给钱,卑躬屈膝伏低做小花钱消了灾。
她婆母便是因为硬气,那伙人要钱,她不给,最后才落了这么个结局。
李春英悔啊!
她是悔,陈家人却是脚底板阵阵发凉,都不晓得咋走回家的。当晚,陈家大门紧闭,一大家子坐在堂屋面面相觑,然后便是叮嘱陈大石兄弟,挖地窖,赶紧把地窖挖出来,现在啥事都没有地窖重要!
隔壁镇米面粮油都涨了价,连吃碗面都比别的地儿贵几文,那物价是眼睁睁看着涨的,都不晓得啥情况,出了啥事,一觉醒来就开始乱涨。
“娘和老二媳妇今日去了镇上,隔壁镇都乱了起来,也不晓得咱们定河镇是个啥情况,她们心里不放心,就说去瞅瞅。”陈大石抠着手掌心的泥巴,声音沉沉的,脸色也不太好,“再过不久要入冬了,冬日本就难过,若外头再乱起来,不晓得这日子应该咋过了。”
“放心,一时也乱不到咱们村里来。”卫大虎宽他心。
“但愿如此。”陈大石苦笑一声,以前他们对外头乱的认知只存在于大虎对县里和府城的描述,咋说呢,他没有经历过前些年四处抓壮丁,各地干旱,天灾人祸频发的年生,他和大虎这一辈,出生时外头就已经安稳下来,关于世道混乱饿肚子啃树皮全家逃难甚至易子而食,山里的老虎恶狼下山来吃人……这些都是存在于长辈们酒后的酒醉之言。
顶多当个消遣听,也能明白前头那些年日子确实艰难,但到底是没有亲身经历过,体会不深,即便他们村有许多人家都是当年逃难过来的,但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对“逃难”,他们只能想到背井离乡,想不到那一路的艰难和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