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染衣见她神态渐缓才说道:“外人来了西洲,见着此番景象多会震惊,只是林峰主好像不只是惊讶。”
林也奚:“……”
叶染衣点到即止,道:“林峰主,请坐。”
林也奚坐下后,他来到她身旁,说道:“西洲没有修士,并非有谁刻意为之,而是走下高塔后,体内灵力会自行溢出,很难凝聚于体,久而久之识海关闭灵海消弭,也就都是普通人了。”
林也奚听得怔愣,问道:“那天地间还有灵气吗?”
叶染衣:“有。”
林也奚:“只是无法再度凝气入体了?”
叶染衣:“是的。”
林也奚明白了。
叶染衣又道:“林峰主并不打算留在西洲,若这般没了识海,日后出去会多有不便,所以……我会为你加一层护盾,避免真正与净土接触。”
林也奚的确不想没了这一身修行。
倒不是她贪图于境界,而是她注定没法在西洲定居。
外面全是黑色柳絮,一个金丹期都很不够看了,若是连这都没了,她很难自保。
林也奚:“有劳了。”
叶染衣:“略有冒犯,请见谅。”
林也奚微微颔首。
她没想太多,只当是随意撑起一个护盾,哪知一条透明色触手自叶染衣身后蔓出,帖在了林也奚的脖颈上。
林也奚:“!”
她错愕地抬头,望向叶染衣。
叶染衣闭目合十,一派盛大庄严的模样。
林也奚:“……”
她咬了咬牙,忍住了颈间的酥麻。
季燕北情热时会控制不住小触手,这小东西并不像看起来这么乖巧,它在热的地方会忽地一凉,在凉的地方又陡然一烫,任它游走的话,简直是……
“嗯……”林也奚忍不住按住了它。
叶染衣依旧闭着眼,轻声道:“快了。”
林也奚:“……”
他这神圣模样,倒显得她想太多了。
叶染衣给她解释道:“若不贴身附着,很难生效。”
这个贴身是真的很贴身。
林也奚虽穿着衣服,衣服下却又覆了一层薄薄的透明护盾。
约莫半个时辰后,叶染衣轻声道:“可以了。”
林也奚轻轻喘着气,竭力压着身上的异样感,应了声:“嗯。”
叶染衣过了一会儿,才道:“林峰主,随我来吧。”
林也奚也慢慢适应了这紧贴着肌肤的护盾,整理了一下本也没有凌乱的衣襟,说道:“好。”
他们前后走出高塔,随着一层层台阶向下,犹如坐电梯一般,很快便来到了地面。
踏出高塔时,林也奚只觉眼前亮了亮,像是常年处于黑夜,陡然有人开了灯一般。
白光照进来,她站在了一处颇为幽静的园子里。
正是春夏交接的气候,四周郁郁葱葱。
林也奚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脚下是石阶小路,周围有冬青圈成的小圆子,里面种着各式花花草草,更有一排排银杏矗立。
这个季节的银杏树开满绿叶,独特色的扇形随风浮动,像是在给遥远的天空递信。
林也奚走着走着,生出了一丝丝熟悉感。
她上辈子一直病着,曾在画册上翻到过园林景色,当时她心中想的是——若是康复了,一定要去看看。
可惜她到死也没走出过医院。
眼前的景象,当真是像极了她曾在画册上看到过的。
她记得这些银杏树,到了秋日会是一片金黄色,还有很多银杏果砸在地上,惹来行人弯腰采集。
叶染衣什么都没说,只引着她漫步走出园林。
穿过一处古朴大门,林也奚恍惚间像是一脚穿越百年,来到了现代社会。
街道、行人。
轰鸣的汽车。
噪杂声扑面而来,夹杂着油条包子的气息,满满的市井烟火气。
林也奚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从高处看下时,还有些失真。
身处其中才感觉到真实。
无比真实。
真实到每一个呼吸都是缤纷复杂的。
他们走到街道上,像溪流汇入大海,并未引起丝毫波澜。
路上行人匆匆,有人叼着油条捧着豆浆,急急忙忙赶上公交车;有人在帮孩子拿着书包,催促着小家伙上车,一脚油门扬长而去;也有人悠闲地拎着鸟笼子,含笑逗着笼中鸟,向着远处的公园走去。
这一幕熟悉又陌生。
林也奚实在是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这若是畛域的话,又怎会是这番景象?
这若不是畛域的话,西洲怎么会是现代化的城市?
林也奚碰到了玉简、乾坤袋,乃至其中的无数法宝符箓。
都在……
都能用……
她就像一个误入现代社会的修士。
硬要说区别的话,还是有的。
比如这分明是个现代化城市,大家却都是一身古风衣裳。
因着街道颇有古韵,倒也没有丝毫违和感,他们就像某些景区中,那些体验汉服的游客一般。
只是这里的人穿着更加简单利落,身上坠饰极少,多是一根发带束起长发,袖口也收得很紧,干练之余清爽自如。
春夏相交的季节,倒也说不上炎热。
这般穿着还挺舒适。
叶染衣看向她,忽然问道:“饿吗?”
林也奚:“……”
叶染衣:“这旁边有个早餐店,里面的鲜虾馄饨很不错。”
林也奚早已辟谷,早就忘了吃饭的滋味。
听到叶染衣这般说着,她干咽了一下,道:“饿了。”
叶染衣:“随我来。”
林也奚:“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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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也奚认真看着, 不想错过一丁点细节。
早餐店在主干道上,正直早高峰,车辆来来往往, 行人也是神色匆匆,即便是坐下来喝一碗馄饨的, 也是速战速决。
林也奚试了下, 还能用传音入密,她问叶染衣:“圣子出现在这里,不会惊扰旁人?”
她并不清楚佛国的组织结构,只知道净土宗庇护着这片区域。
叶染衣身为净土宗圣子,按理说该是人人敬畏的存在, 他这般走进一个家小小馄饨店,堪比国家领导人进了小面馆, 即便不需要全方位守护,也会引起轩然大波吧。
叶染衣:“没人知道圣子的存在。”
林也奚一想也对,叶染衣是佛国唯一的“修士”, 寿与天齐不说,还容颜永驻,的确不适合曝光。
林也奚又忍不住好奇了。
一个现代社会,一群不懂修行的普通人, 在没有“疾病”没有“杀戮”的世界中是怎样生活的?
都不生病, 也没有杀戮,那不也是另一种程度上的……永生。
想到这些, 林也奚看着眼前这正常的一切, 便越发觉得不太正常了。
他们走进馄饨店, 店里坐满了人, 他们先去点了菜, 而后在一旁等着。
林也奚问道:“你变幻了容貌?”
即便不是圣子,以叶染衣这身姿容貌,走到哪儿都少不了注目礼。
叶染衣却反问她:“在林峰主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林也奚:“……”
她心猛地一提。
这让她怎么说,说你和沈让尘和季燕北长得一模一样?就连透明小触手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说不出口。
反倒是叶染衣这般问,略有蹊跷。
叶染衣:“众生万相,每个人看到的我都不一样。”
林也奚愣住:“这是你承下的‘天道’?”
叶染衣摇摇头:“只是无聊时修的一个法门。”
林也奚:“………………”
真不愧是天塌了还撑着的人,随便一个法门都这么离谱。
林也奚揣摩着这个“众生万相”,故意说道:“在我眼中,圣子年约五旬,身披袈裟,头顶十二戒疤,很是慈眉善目,颇有普度众生之相。”
她一边说着,一边余光瞥向叶染衣。
他似是怔了下,但这一丝怔愣转瞬即逝,旋即又是松弛和缓的笑容:“林峰主心中有大慈悲。”
林也奚也笑眯眯的:“不知收起‘众生万相’,圣子原本是什么模样?”
叶染衣摇摇头。
林也奚心里瘪嘴,道:“是我交浅言深了。”
哪知叶染衣竟又说道:“在下亦不知晓。”
林也奚眨眨眼。
叶染衣:“承下天道,似人非人,无色灵根侵占肉|身,时间久了,我早已忘了原本的模样。”
林也奚:“不过是五百年……”时间久吗,对于修士来说,和寻常人五年差不多吧。
叶染衣笑笑,没再说什么。
这时鲜虾馄饨端了上来,叶染衣似乎是这里的常客,老板道:“叶先生,有些日子没来了。”
叶染衣:“跟了一个项目,忙到现在。”
老板:“要注意身体啊!”
末了,他看向林也奚,很是热情的打招呼:“咱家馄饨保证新鲜美味,以后常来啊。”
老板姓唐,经营着这个小小的馄饨店。
林也奚冷不丁还有些不适应。
她上辈子也不太“接地气”,这辈子更是不沾烟火气了。
面对老唐的热情,她干巴巴笑了笑,竟不知要作何反应。
老唐忙得很,放下馄饨后匆忙去了后厨。
林也奚顺着看过去,只见他麻利地收银,利索地记下菜单,再转身去后厨下馄饨,后面隐隐能看到一个苍老的身影,正在那儿慢慢地包着馄饨。
叶染衣:“那是他母亲。”
林也奚点点头:“他妻子呢?”
叶染衣:“和离了。”
听他这么一说,林也奚只觉得怪异,她忍着去纠正的冲动,点头道:“原来如此。”
叶染衣却又道:“哦,应该说是离婚。”这般说着,他看向林也奚。
林也奚稳稳当当的,道:“离婚?西洲方言很是有趣。”
叶染衣:“并非西洲方言。”
林也奚:“?”
叶染衣又不说话了,催促她道:“尝尝吧。”
林也奚:“……”
这人承下的天道怕不是“卖关子”吧,神神秘秘的,说话总说一半。
他不说,她也不问。
眼前这景象对林也奚来说冲击颇大,她只想确定其真假与安全性,别的暂时不想触碰。
了解越多陷入越深,林也奚想更加客观地观察。
眼前馄饨倒是真实得很。
真实到勾起了林也奚久远的记忆。
她没有生病的时候,楼下就有个小馄饨店,后来常年住院,她吃什么都没胃口,只觉那馄饨好吃得很。
可惜医生不让她乱吃东西,到了晚期连米粥都很难消化,不用说那海鲜了。
林也奚总惦记着,越发觉那一碗热腾腾馄饨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存在。
越是吃不到,越是放不下。
到死那一刻,她似乎还对妈妈说了一句:“好想再去吃一碗馄饨啊。”
她说完这话,听到的只有难以压抑的哭声。
妈妈在哭,爸爸在哽咽,弟弟和妹妹也在哭着对她说什么。
可惜林也奚听不到了。
她总以为自己走得很放心,原来还有这么多不舍。
叶染衣唤她:“林峰主?”
林也奚回神,说道:“不合适吧。”
她虽感怀,却也在冷静思考,说道:“这碗馄饨属于净土,我这般吃下,是否算是和净土接触了?”
叶染衣笑了下:“不会,馄饨是死物。”
林也奚懂了:“只要不和人接触就行?”
叶染衣:“是一切生灵。”
林也奚一愣,又问:“那这虾……也是生灵吧。净土没有‘杀戮’,它又怎么被做成馄饨了。”
叶染衣:“有些虾生来便是死的。”
林也奚:“…………”
她很难理解,问道:“既是生来,又怎会是死的。”
叶染衣却不回答了,又挂上了那副笑吟吟的模样,道:“林峰主,只是看,是看不穿的,声、闻、味、触……不妨都一一体验。”
林也奚:“……”
讲真的,她信任“男主”。
哪怕自己和季燕北、沈让尘闹成那样子,她也信任他们——他们的底色是温柔的,是不会伤及无辜的。
可面对叶染衣,林也奚始终难以卸下心防。
这人太神秘,让人完全看不透。
尤其是身处这般模样的西洲……林也奚总觉得他看穿了她,彻彻底底地看穿,故意做成这样来蛊惑她。
叶染衣到底要做什么?
林也奚想不明白。
她盯着馄饨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拿起筷子。
临近到吃了,又忽然放下。
林也奚道:“下次吧。”
叶染衣也不着恼,道:“嗯,有心情了再品尝,食物的美味与否,和情绪有很大关系。”
林也奚托腮看他:“圣子呢,要吃吗?”
叶染衣:“要的。”
林也奚:“僧侣不需要戒荤么?”
叶染衣竟对她眨眨眼,道:“还请林峰主为我保密。”
林也奚:“…………”真有你的。
叶染衣不仅吃了自己这份,还吃了林也奚那份。
他吃东西时举止优雅,那份从容松弛似乎是刻进骨子里的。在这小小馄饨店里,看着他也觉赏心悦目。
众生万相……
林也奚揣摩着这四个字。
莫非她看季燕北和沈让尘一模一样也是这个缘由?
他们都是用了“众生万相”?
林也奚抬眸,观察着周围的人。
一个小小馄饨店,其实能暴露很多东西。
世界很大,人很小。
可偏偏是这小小的人,是最难以摆布的。
只看着这一家小店,足以窥探出人生百态。
没有一个人是“假”的,他们来来往往,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盘算、有自己的来处与归处……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而后编织成了复杂的众生之网。
林也奚经历过乾坤宗,她很清楚若这是这里被某条“天道”操纵着,人们不可能这样自主。
就好比玩游戏时,再怎么真实的NPC,也是一眼假。
而这里的人,绝非被操纵的NPC。
就像叶染衣说得那般,他们没有被侵染。
林也奚静静看着,看得入了迷,不知不觉竟已经天黑。
她恍然回神,道:“不好意思,我……”
叶染衣:“没事,我捏了个障眼法,旁人看不见我们。”
林也奚:“……费心了。”
叶染衣:“林峰主可有什么疑惑之处,在下愿为你解答。”
林也奚道:“老唐这人,很好。”
叶染衣也看向了老唐,说道:“是的,老唐待人热情,做事认真,他记得住大部分顾客的喜好,每一碗馄饨都做得用心,哪怕利润很低,也没有削减食材的品质,一直在努力维系着小店的运营。”
林也奚看向他:“会不会有些好过头了。”
叶染衣哑然,摇头道:“林峰主不妨再多看看。”
林也奚看了一整天的馄饨店,她看不出任何被操纵的痕迹。
直到她开始只盯着老唐,才隐隐察觉到些许异常。
老唐很好,就像叶染衣描述得那般。
可这样的人,当真存在吗。
林也奚并非人性本恶论的支持者,只是身处畛域,难免多想。
下午四五点钟,馄饨店就没什么人了。
早餐店一般也就经营到这时候。
晚上其实也有人想吃一碗馄饨,但老唐店里就他和母亲两人,实在是招架不了这么长时间。
尤其是还要早起备餐,晚上这顿他就舍下没做了。
店里一下子空荡荡,林也奚和叶染衣依旧站在这里,障眼法让他们“隐身”了。
老唐今年六十八了,还有位九十八的老母亲。
直到店里人都散去了,老母亲才慢慢走了出来。
她一出来,林也奚愣了下。
她很老,非常老。
身上皮肤褶皱成团,五官都簇到了一起,难以想象她年轻时是什么模样。
她后背佝偻着,像背了一座小山峰,双腿偏偏又细得可怜,两根竹竿一般,一走三颤,仿佛随时会被压垮。
老唐看着她,眼中升起些许烦躁。
老唐母亲声音也是苍老的,却透着满满的讨好:“我……我给你煮了一碗馄饨,你快去歇歇,这些我来收拾。”
老唐一改白天的热情,语气十分恶劣:“行了,去躺着吧,让你收拾,这些碗筷都要糟蹋了!”
老唐母亲干笑着,道:“我会小心的,慢一些……只是慢一些。”
老唐:“慢一些?就这么点碗筷,你能收拾到明天早上!我明天不营业了?”
老唐母亲:“最多三点,肯定……肯定能好的。”
老唐更加烦躁了,他摆摆手,像赶苍蝇一样:“快走,烦得很,别来惹我。”
老唐母亲拘谨地攥攥手指,话到嘴边又不敢说什么。
林也奚看得直蹙眉。
这会儿的老唐和白日的热情老板俨然是两幅面孔。
违和吗?
反而不违和了。
人本就是复杂的。
热情好客的馄饨店老板,背后里很可能是对母亲烦躁无礼的儿子。
这时,店门忽地被推开,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他看着似乎也就二十多岁的模样,可眉眼间的淡淡细纹,暴露了他的真实年龄。
他一进门,老唐的脸色更难看了。
年轻男人道:“爸,你这还有钱吗?”
老唐:“钱钱钱,我就这么个小店,能赚多少钱!”
年轻男人道:“怎么就赚不到钱了,你这日流水高得很,一天千儿八百少不了……”
老唐:“我不做那坑人买卖,没那么高利润!”
年轻男人:“你啊,死板守旧,早点听我的,咱家早发了!”
老唐烦躁得很:“滚,我不用你在这指手画脚。”
年轻男人往后面看了看,又道:“爸,你快把我奶送‘医院’去吧,这都要一百岁了,回头‘医院’不收了,你还要养她到什么时候?”
老唐面色陡然一变:“闭嘴!”
年轻男人嗤笑一声:“你也六十八了,怎么的,还指望我到时候养你俩啊,唐匀山,我可跟你交个底,我养不了,别说我奶了,等你八十岁,我也……”
老唐一扫帚扔过来:“滚!滚出去!”
年轻男人轻巧躲过,没好气道:“老古董!”
林也奚看着这一幕,心中升起疑惑,她问道:“既然没有‘疾病’,又怎么会有医院?”
叶染衣一改松弛神态,严肃道:“林峰主,西洲任何地方你都可以随意出入,唯独两处,不可去。”
林也奚:“哪两处?”
叶染衣:“医院和坟场。”
林也奚:“我若是执意要去呢?”
叶染衣:“恕西洲无法接纳乾坤宗诸位。”
林也奚挑眉。
叶染衣罕见地肃穆,竟是半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林也奚与他僵持了一会儿,笑道:“客随主便,圣子既如此要求,我等自是要好生遵守。”
她其实别无选择。
哪怕西洲净土真的是第二个乾坤宗,也比外面的黑色柳絮强得多。
甚至比曾经的乾坤宗要好得多。
只要不去“医院”,不入“坟场”,这里的人就可以好好生活。
哪怕只有短短百年又如何,无法修行的正常人,本也就只有百年寿命。
林也奚又问道:“圣子,老唐的母亲会死吗?”
叶染衣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会。”
林也奚没再问下去了。
她问了叶染衣也未必会说。
况且叶染衣说的,她也很难相信。
破天剑上。
沈让尘直到那金色光桥消失不见,才问季燕北:“你认识他?”
季燕北不愿同他说话,只应了声:“嗯。”
沈让尘:“他去过大盛国?”
“杀戮”不入净土。
而季燕北认识叶染衣,那只能是叶染衣去了大盛国。
季燕北:“嗯。”
沈让尘:“他对你说什么了?”
季燕北:“要你管。”
沈让尘冷笑:“你当真放心?”
季燕北:“……”
沈让尘盯着那金灿灿的西洲佛国,说道:“你照看好破天剑,我去一趟净土宗。”
季燕北陡然抬眸,看向他道:“你不要命了!”
末了,他又补充道:“你若有个闪失,师姐也会遭难。”
沈让尘冷笑:“叶染衣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季燕北:“……”
沈让尘又道:“我自有法门,不会伤到她,你守住破天即可。”
季燕北:“你不了解叶染衣,他真的能让你灰飞烟灭。”
沈让尘:“哦,那你说说,他究竟如何让我灰飞烟灭。”
季燕北顿了下,才慢慢说道:“他是‘涅槃’。”
一切之初,一切之末。
佛国净土是重启后的世界。
旧世界的天道,无法在那里存在。
作者有话说:
么么么~
季燕北记不清第一次见到叶染衣是什么时候了。
他像个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大盛国, 在满是“杀戮”弥漫的土地上,独自一人将暴露在外的大盛国民,一个个捡起来, 一具具拼凑完整,再将他们埋葬于故土。
大盛国有数百万人, 这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 季燕北做了很久很久,久到失去时间的概念。
外面的世界如何,季燕北并不知晓,直到有人闯入了大盛国。
那是一群逃亡的修士,他们有着化天境初期的修为, 按理说都是傲然四洲大陆的高手,此时却如丧家犬一般, 疯疯癫癫地闯入了大盛国。
季燕北以前也遇到过误入大盛国的修士,多是金丹期左右。
他稍微吓一吓,他们便走了, 可眼前这几位却扑通一声跪下,甘愿做他的信徒。
季燕北并未显出人形,而是将透明色触手伪装成血红色,像一个怪物般在空中舞动, 声音也是低沉冰冷的。
“你们要成为邪神的信徒?”
季燕北知道, 大盛国覆灭后,“杀戮”便成了鼎鼎有名的邪神。
那几人竟撤下所有护盾, 磕头磕得鲜血直流:“陈仓愿终生追随您!”
另一人也跪伏在地:“清雪愿侍奉您左右。”
季燕北察觉到了异常……
以前也有人来大盛国“朝圣”。
可那些人多是满手血腥, 罪孽深重之人, 逃到大盛国还以为能逍遥法外, 最后全被季燕北挫骨扬灰。
眼前这两人身上没多少“杀意”。
能修到化天境, 几乎不可能没杀过人,只是他们没有滥杀无辜,甚至还积累了不少善德。
这般人物,都是宗门中德高望重的长老,又怎会跑到大盛国,想要信奉邪神?
季燕北抽取了他们的记忆。
他看到了陨落的四十七星之一,看到了整个宗门都陷入到可怖的畛域,看到了他们的绝望与无助。
“天塌了”那会儿,惊动的其实只有将要飞升的那些人。
也就是后来的四十七星。
其余的,包括化天境中期的修士,并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们看到了天边异象,看到了那破开的口子,但没有看到逸散的天道。
四十七星承下了逸散的天道,众人只当事情平息了。
有这些大能出手,他们只需要仰望即可。
直到四十七星相继发疯。
他们都是各个宗门的最强者,原本是承下天道庇护宗门弟子,不成想却成了灾祸的源泉。
发疯的大司命,吃掉了自己的宗门。
看到这些记忆的刹那,季燕北的灵台混沌了一瞬。
大盛国的倾覆,果真是因为他发疯了吗?
这是梗在季燕北心间的一根刺。
陈仓和清雪也是病急乱投医。
每个宗门的遭遇都差不多,发疯的大司命也不得善终,他们会像吹爆的气球一般爆裂,散出无数的黑色柳絮。
柳絮无孔不入,任何功法护盾都难以抵挡。
只要被其侵染,立刻就会被蚕食。
陈仓和清雪已经快撑不住了。
他们宁愿投靠邪神,也不想再去触碰那些柳絮。
季燕北并没有收下他们。
也没必要。
他们已然被“杀戮”侵染,将对方看成仇人,大打出手。
“杀戮”不会有信徒。
因为信仰的那一刻,就只剩下杀戮。
陆陆续续的,有更多的高阶修士闯入大盛国,他们和陈仓清雪一般无二,都是受不了外面的黑色柳絮,宁愿信奉邪神,也不愿再跌进那混沌的世界。
无一例外,他们都死了。
季燕北没有再出现过,他只当这些人是在寻死,而他会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埋葬每一具流落至此的尸骨。
后来,有人提到了“净土”。
他们似乎想要横跨大盛国,去往那唯一的净土。
季燕北依旧没有出现,他只是暗中帮了他们一把,让他们能够穿越“杀戮”。
然而没多久,又陆陆续续有人回来了。
他们失魂落魄地喃喃着——
“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我苦修两千多年,终于登至化天境,只差一步就能飞升,怎可散去修为!”
“没了修为,我会立时衰老,入了净土又如何!”
“区区凡人寿命,仅有几十年而已!”
“我不要!我宁可死也不要失去修为!”
季燕北大概知道了原委。
这混乱的世界中的确还有一处净土,可那净土却有着极其苛刻的入境条件。
入净土,散修为。
无论是化天境还是炼气期,都得归于普通人,像个普通人一般生老病死。
如此规矩,那些境界高深的大能如何能接受?
无法接受的他们,也试过强入。
然而叶染衣仅一人,便拦下了所有入侵者。
按理说,炼气期的修士应该更容易放下修行,进入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