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鬼工球按原本历史,是在宋代才出现。
九月十七,辰初。
所有考生将木块上交,均刻了字。
王葛雕刻的“规矩”,外方内圆,球可自如旋转,无法从矩洞中取出。虽说此物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其余三十九个考生雕的木块,都比王葛雕的精致。但以“巧绝”来说,这种雕琢法,前所未有,意义远胜于精致。
因为精致能通过勤练达到。
创雕琢法,得靠天赋、靠灵性。
巳正时刻,考官公布考生品级评定。
王葛,特等初级木匠师!
无人得上等品级。
两人为中等初级木匠师。
其余皆下等。
这一刻,众人心里终于踏实,他们不再是考生,是初级木匠师了。
匠师们为己喜悦的同时,纷纷向王葛道贺。往宽处想,其实跟王匠师同年很幸运,往后跟人讲述自己考匠师的经历,他们每讲一次定会句句激昂:那年啊,我在的考场,出了一名特等匠师。知道么?她在考之前,已经是船匠师。知道么?她才十一岁。知道么?她就是大晋唯一的特等匠工!知道么?她制的狼钩刺,令五百怂、那个……五百勇夫闻风丧胆,壮吾等匠人之威!!
她,就是踱衣县的木匠师王葛。
接下来,考官把匠师令对匠户的利处、以及匠师需履行之责公布。匠户免力役;田租的变动为,丁男、丁女每亩交三升谷粮(均指课田),次丁男每亩交二升谷粮,次丁女仍不课。
王葛暂时不必在意这些,她全家在苇亭开荒,三年内免田租。
初级匠师晋中匠师的条件为:必须获得百场郡级竞逐赛的首名;要有官署匠肆至少一年的经历;必须在匠童考核、匠工考核中担任至少一次考官。以上条件符合后,由籍贯地的县官长、县三老、郡内同等匠技的一名中匠师共同举荐至郡署即可。
还即可?众人都参加过郡竞逐赛,就算一年能争得两次首名,那也要参加五十年,坟头都长草了!
主考官是过来人,暗示道:“只要是郡竞逐赛,不论本郡、外郡,都计成绩。”话意落,他目光在王葛处略停,看出她听懂了。这小女娘啊,真是天资聪颖。
会稽郡是大郡、繁华之都,匠人肯定多,竞争压力就大。如果到边郡、穷郡去考呢?那里的匠师人数少、整体技能水平或许也不强……王葛越思量越激动!这个时代,女娘必须早早嫁人,她原本以为嫁人之前考取初级匠师就到头了,天不灭她志向,果断行动的话,她或许真能在嫁人之前,把中匠师也考出来!
巳正三刻,考官宣布匠师大比结束。
匠师们收拾好行囊,陆续踏上归程。只有威名即将远扬的王小娘子,还厚着脸皮留在考区。中午还管一顿饭呢,考区的材料、工具正在装车,不知道运往哪里。
她当然不是为了个麦饼滞留,是桓真交待过,让她等铁雷。
盼谁来谁,铁雷与石厚都来了,二人还牵着桓真、王恬的马。是司马冲受桓真嘱托,把他俩找来的,他把王葛可能被匪徒盯上的事情,提前刻在木片上(包括五百勇夫尽被王葛制的兵械吓住、淘汰),铁雷、石厚均识字,知道事情严重,立即一起过来。
司马冲是游徼,未正时,随材料车一起离开考区。
郡武比考场也撤去扎营,会稽山南的热闹终于慢慢消散。
石厚得留下等王恬,桓真的马也得留下。事不宜迟,铁雷把王葛行囊里的被褥、草席都放在马背上,二人立即追撵运材料的车,至少能同行一段路途。
“女郎真把桓郎他们淘汰了?”司马冲肯定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可铁雷不敢想象这是真的。
“是。桓郎君肯定不怕狼钩刺,他或许……”咋编呢?
“或许啥呀!那狼钩刺啥样的?”铁雷脸通红,正因为知晓少主人的性格,才替桓郎臊得慌。就是怂!没别的原因。
“就是……这样的。”王葛边比划边说。
铁雷越听眉头越皱,假使换成他,明知是比试,严格来讲连练兵都算不上,他还会带着战友第一拨冲锋么?不会!所以桓郎是怂,但这种情况,没插翅飞天的本事,谁都得怂。
可是王女郎赢得也磊落,不能说她耍诈,那么容易耍诈的话,其余匠人咋不使这招呢?
“铁阿叔,你护送我走,桓郎君怎么办?”
“石厚功夫好,而且勇夫是一起押送罪徒回都亭,他们的危险小。”
“铁阿叔,如果真遇到强敌,我肯定是跑不了的,阿叔别急,我是说如果。匪徒应该还不知我是那个小匠娘,如果真到那种地步,阿叔得把我们遇险的情况告诉我家人,也说给桓郎君,让他知道害我的匪是何人、来自何地。”
王葛苦中作乐在想:再死一次,还会穿越吗?灵魂能回到王南行的躯壳么?她到现在都想不起来,上辈子是怎么死的?记忆里除了匠技,大部分都是病床前的点点滴滴,和那个人躲着她的样子。
我独南行,于林之下。
相隔十一年,王葛终于能在内心正视他的姓名……林下。她是匠师了,双匠师!艰难的农户生活,被恶毒叔母欺凌,都没打倒她,她依旧顽强,是王南行,更是坚韧王葛!但愿往后记起的事情越来越多,破雾瘴,还王南行死亡的真相!
“好,如果真出事,我一定活着,找到桓郎。过后,我以死向女郎谢罪!”铁雷斩钉截铁的立誓,打断王葛跑远的思绪。
他闷着头加快脚步前行,心口越来越堵:这小女娘啊,心善的很,分明是担心连累他,把逃跑的理由都替他想好了。他憋屈的是,她讲的理由正当,一旦遇险,难道二人都死掉,任凶手逍遥么?所以还是怪他武艺不精,如果和袁彦叔一样,他就敢蔑视:谁有本事杀我?
罪徒山谷。
袁彦叔看着朝罪徒聚集区走过来的两个郡兵……右边那人?袁彦叔下眼睑微颤!
三年前,在邻近萧山的一处空亭,他无意中窥到此人跟另个人交谈,其实当时袁彦叔根本没听到对方交谈些啥,但那俩人心虚,一个不安,一个面露狠戾。之后就是他自负武功强,蔑视着二人过去,结果几招就被狠戾之人打伤。幸亏桓真带着大量部曲过路,袁彦叔才没被对方揍死,因此欠了桓真的恩,为其充当护卫三年。
没想到,狠戾歹人竟是郡兵?
大敌!袁彦叔有自知之明,现在的他仍非此人对手。
其便是刚赶到山谷的韩晃,祖刺史的计划被打乱,韩晃要抢时间,利用郡兵身份提前把恩公接走。他与此地的胡武官相识,谎称独自前来的原由是……五百勇夫被淘汰、无最后考项了,他先一步过来告知,天黑后,五百勇夫必能赶到山谷,明天将罪徒全部押回都亭。
不得不说,韩晃有将领之才,猜中了官署的安排。
可惜胡武官嫌罪徒们臭,他停步,韩晃也得停下。放眼全是灰头土脸、散发浓须的戴枷罪徒,哪个是苏峻?恩公待他如父如兄,他竟认不出恩公!韩晃拳紧攥,眼泛酸。
“一百九十七人,都在这了。”胡武官说道。
韩晃压着心慌:“不是二百人么?”
“都是罪徒,一天只食一顿,死几个正常。”本就都该死,胡武官根本不在乎。
恩公有大智,不会死的!韩晃踱几步,顺带打量五十名郡兵扎堆的地方,那里有间简陋茅屋,犄角之地另有百名乡兵,扎着一圈荆棘篱。郡兵有弓箭,乡兵的武器都是矛。谷坡上全是密林,但此地距密林有近百丈距离,带上恩公不好跑,还有,罪徒各个虚弱,好多人坐都坐不稳。
怎么办?怎么才能尽快找到……就在韩晃即将发现有个罪徒独枷时,袁彦叔先一步疯叫:“让你再吵我、再吵!活该你死,报应,报应。不是我害的,是你自己掉粪坑里,是你自己,是你自己,是你,是你……是你!!”他仰起脸,眼睛透过乱糟糟的银发直视韩晃。
恩、恩公?苍天不负!是恩公!我是阿晃,勿忧,我是阿晃。
韩晃不再看“苏峻”方向,奉承着胡武官道:“此地野兽不少吧,原先就比不得你,现在我更是好久没动弓了。”
“何意?练练?就怕来不及,那些勇夫……”
“哼,一群怂夫!”
“受气了?”
“习惯了。”
二人说着话去郡兵地,胡武官交待几句后,跟韩晃钻入山林。
赌对了,袁彦叔重又垂头。歹郡兵能跟胡武官谈笑风生,一定也是伍长或什长。郡兵、乡兵扎营地都无异动,说明来这的,就歹郡兵一人。这不正常,肯定出状况了。歹郡兵也不会无原由过来看罪徒,刚才的神情尽管在掩饰,袁彦叔还是很清楚对方在找人。
能找谁?
要么找苏峻,要么找江魋。
江魋这种人,不至于再遣一名武官来接应,那就是找苏峻!歹郡兵冒着暴露风险、失去武官身份的危险来接苏峻,罪徒内应到现在也没对其出现有解释,证明歹郡兵知道接应苏峻的计划,但跟罪徒内应不是一伙的。
所有罪徒,仅袁彦叔一人一枷,歹郡兵很快就能发现端倪,因此刚才他豁出去一试,连道三句“是你”,歹郡兵和他视线对上的霎那悲伤之情,袁彦叔庆幸,赌对了。
确实是来接他的。
唉,要糟啊。此人,他打不过。
会稽山并入官道的地方,司马冲“呜喔”带比划,王葛和铁雷听懂了,对方才想透彻,桓真这厚脸皮的,之所以叫他找铁雷护王葛返乡,其实就是觉得他司马冲心善,肯定不放心铁雷的武力,真遭遇恶匪肯定打不过。所以他跟陆贼曹扯谎,过所竹牌遗失,他得赶紧回考区找。
运输材料的车队不会等司马冲,这算逃兵吗?已经这样了,事关性命,王葛见铁雷不说啥,只得揖礼道谢。
下雨了。
三人回望还在冒着黑烟的山头,希望这场及时雨再下大些,不让其余山林受灾。
“躲雨!”
离罪徒山谷不远了,柀亭亭佐李羔下令后,勇夫们各躲蓬勃树下。林深处,秋雨更凉,王恬捧点雨水洗脸。路上,他招惹马蜂,颧骨被蜇了一下,又疼又痒。
当时挨王恬近的勇夫都被连累了,现在也就桓真、刘清、庾羲跟其走近。
刘清与桓真低语:“你觉得韩晃还在会稽山吗?”
“一定在。他敢无故失踪,就是早斟酌过,不在意武官身份了。既然不在意,何必折腾一趟,来会稽山?”
庾羲是从来不动心眼,只长耳朵,他脑袋往桓真肩头一担,等刘清怎么说。刘清道:“他早不行动,我等尽败,连理由都不找仓促而跑。”说到这,王恬笑咧着嘴过来,脸上舒服多了。
刘清把王恬肩背上的落叶拿在手,继续分析:“可见他要干的事,去的地方,跟我们最后一项考核相重。”
桓真:“我去找亭佐,这雨避不住,不如加速赶路。阿恬。”
王恬笑嘻嘻:“明白!”他是郡守之子,站在桓阿兄身边,李羔就不能不重视桓阿兄的建议。
申正,雨停。
躲藏在罪徒山谷南坡密林中的祖涣得到消息,谷底好像出事了,有少许兵卒结队往密林中跑。
被发现了?祖涣接着否定自己的猜测,如果被发现,对方不敢只派少许官兵探查。匆匆往密林中跑?难道有猛兽?
祖涣下令:“再探!”
申正二刻。
一个满脸血烂的乡兵奔出密林,最近的郡兵们迎上他,可怜此人下颌断裂,什么话都说不出,拼尽力气嚎叫几声,指指身后密林、再悲愤摇头,气绝时眼球瞪着罪徒聚集的方向。
紧接着,韩晃满身是血,右脸有道被利器划过的长口子,他踉踉跄跄倒地,昏迷前喷出鲜血,糊满他另半边脸。郡兵将其抬到茅屋前,韩晃醒了,抓住秦武官急道:“小心!不是虎,是人、很多人!对方人多,有弓箭,衣着似外郡商队,胡武官他、他……都怪我,不该去射猎!”韩晃虎目飙泪,哽咽,使劲捶自己。
申正三刻。
祖涣再得消息,郡兵合乡兵数十人进入密林,离得远,仍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祖涣哪知,韩晃为了救苏峻,把有可疑商队欲袭击山谷的事情,当诱饵抛了出去。
韩晃什么都不顾了,他有种临渊的恐慌感,再不把恩公带走,就真走不了了。
此刻袁彦叔也很急。歹郡兵再不来接“苏峻”,他就暴露了!没办法,袁彦叔所有的伪装都有一个克星,就是水。从开始飘雨,他就挣脱了枷,把枷顶在头上。原本为防止下雨暴露,他交待过秦武官和矮乡兵张三,一旦下雨,就由张三以审讯苏峻为由,再将他提到茅屋。
但袁彦叔不知,韩晃先在林中杀死胡武官,再故意惨嚎、效仿虎啸,引了俩郡兵、八个乡兵冲进林中,张三便在其中。这十人更非韩晃对手,唯张三被掰碎下颌,是韩晃特意放他逃出密林报信的,其余人尽死。
秦武官被韩晃透露的消息惊吓,他早知可能有叛贼劫囚,没想到对方提前行动了。这么快死掉一武官、十个兵,秦武官哪还顾上雨水能导致袁彦叔暴露,他亲自带一半兵力进入林中,拉开防线徐徐向前推进。
探听消息的五个部曲全都重返,告知祖涣:大量官兵进林,明显开始搜寻。
其中一部曲忽然懊恼的拍额头:“坏了,脚印!”他们为了探查更清楚,都是爬至树上瞭望,下树时直接跳落,脚印很深,极易被官兵发现。
时间不多了。
祖涣又一次遗憾钱主事,对方还活着该多好。他强制自己冷静,不可在部曲跟前表现出恐惧,但今天他其实一直在犹豫,冒险接苏峻,值得么?如果叔父知晓他现在的境况,一定也要保他,放弃苏峻吧?
只是放弃苏峻的话,就白来会稽山折腾了,损失掉这么多人。祖涣知道前两天被迫留在柀亭、遣回考区的两拨手下肯定或死或被俘。
不顾一切接应?立即放弃撤离?两难!
部曲催促:“祖县令,我们比他们人多。不如战,天黑前就能接到苏先生了。”
其余部曲也道:“速下令吧。”
“迟则生变啊!”
“祖县令。”
祖县令……祖县令……
酉初一刻。
数十罪徒割断腿上的麻绳,连滚带爬,四散奔逃。他们要进入密林,密林能遮掩行踪,到时再想办法砸掉枷。一多半的罪徒仍在聚集区呆着,比寻常时候还老实,他们分成几堆挤在一起,中间空地有两具尸体。
死的是江魋、罪徒内应。
杀他们者,韩晃。
不久前,秦武官带走一半兵,韩晃不再掩饰,杀掉最后的郡兵、抢夺了弓。他箭术登峰造极,一箭一人命,杀的乡兵不敢靠近。韩晃目的不在杀人,他拖着几杆矛,冲着罪徒聚集区过来,把矛随意抛开,径直走到“苏峻”跟前。
袁彦叔再赌,果断指向江魋与罪徒内应。“杀了他们!”
这俩屈死鬼立即被拳头砸折脖颈。
韩晃背对袁彦叔,蹲低,声哽:“恩公,阿晃带你走!”
阿晃?袁彦叔硬着头皮趴到其背上。称苏峻为恩公?那只能是苏峻二十余年前在掖县时候的事了,郡兵阿晃那时应刚及总角之年。
韩晃穿林,追他的乡兵很快被甩掉,他背负一人攀坡,还有余力解释路线:“跟祖刺史遣的人汇合,就得绕开秦武官他们走。”
“先绕开,不急着汇合。”
“是。”
“疼么?”袁彦叔的手,悬停在对方右脸伤口上方,仅隔半寸就抚上了。他立即察觉韩晃身体发僵,看来恩情并不能降低对方警觉,袁彦叔缩回手。
“不疼。”不知为何,韩晃觉得脸发热,他重新加速奔跑,重复一句:“不疼。”眼泪流进伤口,这世间,自始至终,唯有恩公关心他受这种小伤疼不疼。
要是有毒就好了,袁彦叔遗憾无比。
酉初二刻。
五百勇夫到达山谷,按李羔命令包围这里,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密林。
刘清、傅峻负责查验两具罪徒尸体的死因、死前曾与何人有交谈。桓真、卞眈负责收录乡兵证词,司马韬、王恬负责兵卒救治,可惜被韩晃射中者,没有幸存的。
酉正二刻。
祖涣队伍追撵着秦武官的残兵出来密林,黑压压的勇夫将祖涣队伍吓得掉头逃窜。
逃不了了。
黑暗中,祖涣不知被谁杀死,打扫战场时被俘虏指认,才知其是已故的前豫州刺史祖逖之子,淮南郡合肥县令。
俘虏交待,他们的目的是劫走“苏峻”与“江魋”二罪徒,保护苏峻为主,护不住江魋时可杀掉,还有,他们没听祖涣提过“韩晃”这个人,以前祖涣就少言语,只跟钱主事言谈,钱主事死后,祖涣话更少。
一只蟋蟀蹦到王葛脚边,她停止打磨石刀,冲蟋蟀比划威胁,假装是自己吓走了它,继续打磨。
三人就在官道边上歇脚,前后均有返乡的匠人考生。人多,胆就壮。
王葛在路上拣了一块木料,石刀磨利后,她不看刀与木,盲削。
铁雷好奇的打量一会儿,问:“还能不用眼看?”
“不雕精细物,无妨。”
天这么黑,一直盯着多费眼啊。王葛习惯晚睡,一闲着就乱想,还不如找事做。她就试着一心二用,一边观察四周、聆听动静,一边摸索着要剔掉的木料位置,下刀,转木,下刀。
基本功就是这样,即便成为匠师,也得尽可能一天不落,重复练习。
这时,有个郎君过来,揖礼询问:“是王匠师吗?”
王葛攥紧石刀,对方有吴郡口音!
第261章 249 埋在一起
与此同时,山野密林中各种追逐动静越来越近,有传递信号的吠声、有狼嚎似的威胁。终于追上来了,袁彦叔长叹:“阿晃,放我下来,你自去逃命。”
韩晃再强,背负一人跋涉这么久,也累到脱力了。
“恩公。”他放下“苏峻”,看向月下那一只只窜腾的黑影。来不及了,就算他抛下恩公,也来不及逃了。它们飞越岩石、抓碎泥土,如暴雨冰雹之势包抄过来,驯养的真好啊,眨眼间就让二人无路可逃。
长喙猃、短喙猲獢,全是最凶、最死缠烂打的猎犬。包围圈很大,它们龇着利齿,并不攻击,但韩晃只要攻向一方,其余猎犬绝对能在两呼吸间把恩公撕碎。
英雄末路!韩晃悲愤,向天长啸。两只猃跑离报信,他盘膝坐地,必须尽快恢复体力。
“你走吧。”袁彦叔朝猃最多的地方走去。
从最开始,罪徒苏峻的木枷就是特制的,搀了特制的骨粉,司马道继驯养的猎犬熟悉这种气味。袁彦叔削薄木枷时,将削落的粉屑攒到袖管中,逃跑这一路,断断续续洒掉。所以不管韩晃怎么使计、做假路线,都骗不了猎犬。
原本狂躁的猃出奇的平静了。
韩晃震惊,不敢相信的看着恩公。猎犬只能被主人、特意驯养过的安全气味抚平狂躁。
袁彦叔就这样站到了猎犬包围圈外。此举,等于宣布了阵营。对于韩晃,袁彦叔不再是单纯的憎恶,此人忠到极致,忠到甘愿与朝廷为敌,与叛贼也为敌。如果世间无苏峻,韩晃会不会成为一名努力进取的好武官?
“你走吧”这话,袁彦叔只能以“苏峻”的身份讲一次。站到包围圈外后,不能讲了。
韩晃垂头,捂眼,半张着嘴抬起头时,涕泪糊了半张脸。“你去哪,我去哪。”
袁彦叔轻摇头:“别在我面前说谎。”
“我没说谎。”
“你知道了,我非苏峻。”
韩晃胸膛剧烈起伏,是的,他知道了,才知道。这几步路,此人的背脊变得挺拔,嗓音不再浑浊,虽具恩公貌,已是两样人!
“呵……”韩晃自嘲自己的蠢。
“呵。”又恨极自己的无能。
“他,在哪?”苏峻还活着么?如果没有,不在这世间多久了?
司马道继、李羔飞奔而来。
随一声口哨,猎犬呈一线集结于韩晃身后两丈。
司马道继为中,袁彦叔在左,李羔在右。
韩晃大叫:“苏峻,在哪、在哪、在哪!啊……”
铁掌裹挟飓风,四人掌掌要命的战在一起。
韩晃击向司马道继左肩,李羔握拳攻向韩晃腋下,砰、砰两声,韩晃不惜以伤换伤,挨一拳后,借倒退之势,双掌迭砸袁彦叔。
当年袁彦叔险些死在这招下,拆招躲过,韩晃目眦尽裂,吼问:“你是谁?”这是他独创招式,只要力到,对方必死,此人怎可能预见似的躲开?
“阿晃。”袁彦叔效仿苏峻声音。
韩晃一走神,被司马道继抡石砸到。
“卑鄙!卑鄙卑鄙!”韩晃恶虎扑向袁彦叔,李羔从侧后袭来,韩晃不管,他恨极了冒充恩公者。
司马道继急喊:“组阵!”
李羔:“杀。”
结阵?韩晃暂放过袁彦叔,回身。
司马道继:“诈你的。”
“看石头!诈你的。”
“攻他背后,诈你的。”
“让我来,诈你的……”
卑鄙竖子!他要先杀这白面卑鄙竖子!韩晃一个扫膛腿、踢开李羔后,跨步、伸臂、右手五指成叉戳向司马道继面门,同时他左掌握拳捣其腹……
“阿晃小心!”袁彦叔声嘶力竭。
恩公?韩晃短暂一愣间,司马道继逃过致命击打。
韩晃腹部被矛刺穿。是李羔!
矛是组装的,被分成三截,由猎犬驮载。
李羔巨力,将韩晃挑起,摔出去。
英雄……末路。韩晃腹部血流如注,若非他长时间背负“苏峻”奔波,体力耗尽,岂会被这三人困住?岂会惧这些猎犬?
“他在哪?”韩晃其实还能拼,但不想拼了。没意义了。恩公来会稽郡,他跟来,恩公是罪徒,那他当官兵。原本他想的是,如果攒够功劳,能转到县狱,就能让恩公少吃苦头了。三年前,他被派去萧山做任务,祖刺史的人找到他,对方不仅许诺助他劫出苏峻,还能重用苏峻。
可是……
“他在哪?”
李羔将矛尖抵到韩晃喉处。
袁彦叔:“我把你和他埋在一起。”
韩晃认命:“好。”
官道边。
王葛三人虚惊一场,司马冲重又躺下,铁雷守上半夜,他守下半夜。
桓真提醒过,匪徒的来历跟吴郡、吴兴郡、宣城郡三地有关,凡操这三地郡音者,都要警惕。但刚才询问“王匠师”者,确实是仰慕王葛名气的普通匠人。
一个人练没练过武,从举止姿态上就能看出。此次虽是虚惊,铁雷反更紧张了。
草木皆兵的三人不知,祖涣人手有限,派出杀王葛的部曲只有两人,早被司马道继查出来铲除了。
还有就是,王葛低估了自己,别说她表现出的种种匠人天赋了,仅凭考试期间协助诛匪的功劳,官署也不会过河拆桥,让一小女娘被叛贼余孽报复,那不是打官署的脸么?
十天后,九月二十八。
三人终于回到踱衣县,先去县署。
桓县令公务忙,不在署内,门下史接见王葛和司马冲,铁雷在院中等候。
没多久,门下史送王葛出来。
这就离开县署了?铁雷回头望望,小声问:“司马郎君呢?”
王葛挺愧疚,也回头瞅眼,说道:“留在县署了。门下史说,司马郎君护送我,有仁有义,但不该向官长隐瞒。这件事,算不算逃兵,得等桓县令回来再议。还有匪徒的事,门下史让我不必担心,县令都知道。”
铁雷“啊”一声,想想,道:“如果真有事,这一路不会那么太平。”
王葛点头。门下史一定知道什么,才会这么嘱咐。十天的路途啊,三人时刻担心被追杀,吃不好、休息不好,一个个憔悴的快成乞儿了。现在看,要么是他们想多了,要么匪孽早被清除。
六月初离家,九月末归。将近四个月啊,感觉比一年都漫长。前方就是通往瓿知乡的岔道,然后是槭叶亭,快了,快了!王葛恨不能背生双翅,即刻飞回家。
后方马蹄疾驰,竟是桓真和王恬。
四人欣喜相见,世事艰,平安重逢比什么都珍贵。
桓真日夜赶路,就是想看王葛、铁雷归乡没有。放下心就不着急赶路了,牵马而行,铁雷告诉桓真路上所闻所见,还算顺利,就是司马冲被县吏留在了县署。
这事桓真知道。“我也去了县署,给族叔留了信,游徼之职肯定保不住,希望留住他的乡兵身份,明年才能再考准护军。”以族叔的刚直性格,求情没用,不如把前后始末讲明,让族叔知晓当时形势之恶,多耽误一刻,王葛都有被害的可能。
所以司马冲之错,在于行事还是太鲁莽,他当时应该告知官长实情,而不是扯谎过所竹牌丢失。如果告知官长后,对方不允,司马冲强行离开,事后怎么都能赖上官长,判其分不清形势轻重,替司马冲背一半罪责。
当然,现在桓真才感叹消息的不对等,导致他费尽心思找到的线索,不过是官长俯瞰全盘的某处布控。人无权势,就如眼盲耳聋!
王葛、王恬落后丈远距离,王恬兴致勃勃,在跟她讲勇夫被淘汰后的事。按理,对方不该和她说这些,但这少年哪是守规矩的人啊,而且桓郎君不阻拦,那就更不要紧了。
原来真有叛乱朝廷的势力!和她猜测的一样,不是普通的匪徒聚集事件。
贼首叫祖涣?王葛一下想到闻鸡起舞的祖逖。果然,王恬下句就解释了,祖涣是祖逖的儿子,任淮南郡合肥县令;祖逖还有个阿弟,叫祖约,祖约一直为扬州刺史,刚被调任为豫州刺史。
刺史?王葛倒是知道,其为监察州境的官长。
王恬爬上道边树干的一半,伸展右臂,从左挥至右。“当时,祖涣带了两千人埋伏在周围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