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离开县邑,我路上搭伴的两个女娘,都是此次考准匠师的考生。一个姓殷,另个姓聂。从她二人路上的交谈中,我知道聂考生就是去年偶遇的聂娘子从妹。”
“是殷考生先问聂考生……你从姊的病好些没……还闹腾吗?”王葛尽力回忆,模仿当时两个女娘的语气:“聂考生回的话是……她从姊更疯了,整天在手巾上绣一个儿郎,还说……她从姊擅自跑出家,幸亏很快就寻回来了。”
“殷考生又说……你从姊是不是故意的?然后给聂考生出了个损招……让聂家先根据绣像找到郎君是谁?若对方不愿娶聂娘子,就自扬家丑,散播是郎君先招惹聂娘子,将聂娘子招惹的疯疯癫癫。”
“只要聂家将聂娘子嫁出去,家丑就是聂娘子姑舅家的家丑了。呵……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王恬:“算盘是啥?”
桓真:“你怀疑殷考生是故意提及聂娘子?”
王葛点头:“越回想,越觉得她比聂考生还期盼聂娘子赶紧嫁人。殷考生明年及笄,和她订亲的郎君……殷考生称他阿安,此人特意从乡里出发,等候在岔道口接她。此人无过所竹牌,不敢投宿槭叶亭。”
听到这,桓真预感接下来的话,可能真的关乎这桩人命案!连王恬也认真听,不琢磨啥是算盘了。
“有一点很奇怪,殷考生从阿安腰后摘掉个草棍,她说是草棍,说这话的时候,能听出她很不欢喜。且……谁会把小小草棍使劲往道旁的草窝里扔?随手掷在脚下才正常吧?还有就是,我没看见有草棍从她手中被掷出去。”
“说不上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奇怪。我从她扔的位置开始数,数到岔道口,我一共走了五百二十五步。”
王恬半张嘴巴……是所有准匠师都这么缜密(有病),还是只有王葛这样?
“当时我把每步控制在二尺,怕数错,聂考生跟我说话我均没理会。”
桓真扯下脖领,心道:每步控制在二尺,司马冲输的一点都不冤。“你怀疑,殷考生扔的是……”
“绣针!”三人异口同声!
桓真:“只要确定死者是聂娘子、再确定被殷考生扔掉的是绣针,此案基本就破了!”
王葛:“我可以去认尸体。虽然记不清楚聂娘子的模样,但看到面容、身形后,总能想起几分。”
“你不怕?”
“不怕!”
此时天色刚昏,三人又匆匆离开亭驿,为了赶时间,桓真骑一匹马,王恬、王葛一匹马。她和王恬都才十一,她又在脸上蒙了面巾,就是被人看到也无妨。
王恬骑术精湛,王葛只害怕了一会儿就习惯了。
三人赶到的正巧,铁风找来的县吏是贼捕掾,已经察完尸体,正命隶臣将尸体捆绑,准备抬到马背上。
此贼捕掾是桓县令的门下吏,桓真只要求看尸体面容,如果真能辨别身份,贼捕掾欢喜都来不及,哪会阻拦。
桓真吹燃火折子,照在女尸可怕的面孔上。王葛打着抖,不停告诉自己,不能害怕,不能害怕!早早破案,二叔才更周全。
不害怕!
再强的心理建设,也难以抵消视觉上瞬间的大恐惧!这一眼扫的太快,她只跟女尸死不瞑目的双眼来了个对视。
不行,这样岂能认出来?
她偏过头,迅速深呼吸几下,再转回头时,再不偏离!
同时,对聂娘子的记忆也浮于眼前,渐和女尸面孔重迭……重迭……重迭……郎君,我家住东巷里,姓聂……
王葛自以为坚强了,实际整个人吓得提肩、探脖、抖的都感觉她快站不住了,这副狼狈样让人瞧着真是既可怜、又可笑。
可是,她慢慢呢喃出的话,不可笑!
“我家……住东巷里,姓聂!”
贼捕掾(yuàn):抓捕贼盗的县吏。
他们找到我的绣花针了吗?
唉,又梦到了聂娘子。王葛醒来时,晨光自半开的木门照进来,由高向低倾斜,屋外,阿弟的诵书声比这束晨光还令人振奋,一下就将梦里的乱七八糟驱散了。
苇亭初建,分给每家农户的荆篱院均只有并排的三间屋。中间和西侧的屋还算宽敞;东侧那间仅能堆柴垛,放一口粮缸、一口菜瓮,还有个可移动的圆柱形陶灶。水缸、农具、一捆捆草料,都只能摆在东侧的草棚下。西边的篱笆前也有个小草棚,和四片木板搭建的茅厕并立。
宽敞的两间屋是相对来说的。王菽、王艾跟大父母住中间那屋;王禾、王蓬、王荇跟王大郎住西屋。
王葛回来了也跟大父母住。她迭起被褥,把挡在窗洞的草帘子朝上对折,用木棍别住,光芒瞬间亮堂了整间屋。
苇亭只有少数几间茅屋留出了窗洞,对农户来说,尤其是浔屻乡迁来的这些百姓,他们根本不需要屋舍能通风、采光,求的反而是最好哪里都不透风。而且留出的窗洞一定要和屋门是同侧,不然会形成穿堂风,冬天就没法过了。
她趴在窗洞瞧虎头,这孩子越来越像个小老丈了,背着手、缓踱步,随背诵的内容有韵律的摇着头。真可爱啊!
王荇瞧见她了,咧个灿烂笑容,继续诵书。
王葛白学了几个月,依然跟听天书一样。麦粥的味道也传进屋里了,她探出头,正好瞧见王菽在水缸舀水。“阿菽。”她唤从妹。
“从姊醒啦?”王菽欢喜的回她,“我温着粥哩,从姊赶紧过来吃。”
“哎。”王葛出来,问道:“阿蓬阿艾呢?”
“阿蓬跟着郑阿伯他家去开荒了,阿艾……唉,喜欢拌猪食,跟大父母去猪圈那边了。”
王葛笑笑,麦粥不太好吃,因为苇亭两口井的水都带苦味。相比之下,才知道贾舍村的井有多好。“阿蓬每天都去开荒吗?”
“嘻,我就知道你担心从弟,不过从姊放心,阿蓬就是在郑阿伯家翻过一遍的地里再拔一遍草根、逮虫,没啥重活。阿蓬干的可仔细了,每天郑阿伯都夸他。”
王菽说完这些,王葛正好吃完。
她一抬眼,见王菽撅着嘴,眼眶发红一副想哭的样,赶紧问:“咋了?”
“你吃饭更快了。还说在外头享福哩,骗人。”
“嘘……还不是为了让大父母安心,别让我阿父听见。”王葛蹲到缸下刷碗,连带漱口,把过来拣便宜的大白鹅训走,示意王菽过来,从姊妹就这样窝在缸边说悄悄话。“我有十天假,但这次回去不是回南山馆墅了。啧,别乱想,是桓县令告诉我,山阴县新置了一个准匠师急训营,我们这五十名准匠师,只能去二十人。”
王菽:“喔?那肯定是好事喽。不过山阴县是不是很远?”
“嗯。二百多里地。”
小女郎吓得一捂嘴,二百多里?比她以为的远要远多了!“从姊,你是不是怕大父母不同意,先跟我说,到时让我帮你说话呀?”
王葛再舀一点水,喝了后嘟囔道:“阿菽这么聪明,肯定是喝这水喝的,我也要多喝点。”
王荇总算诵读完,立刻跑过来。“阿姊、从姊,你俩在笑啥?”
王葛拍拍自己背。
王荇扭捏着,还是趴到她背上。好久都没被阿姊背过了,真好,阿姊回家了,真好。
王葛背着阿弟出院子:“走,咱们转转苇亭。变化更大了,跟新建了个村落一样。”
“是哩!”
王菽怀疑从姊这是避开伯父,先跟虎头提去山阴县的事。唉,从姊每次回来,离开的日子就更漫长。苇亭的邻里时常夸自家出了个极有本事的女娘,羡慕的很,羡慕从姊不必辛苦开荒就能过上好日子。可他们哪知道,从姊在外头受的苦比开荒累多了。“山阴县……唉。”
王大郎拄着杖出来:“山阴县咋了?”
王菽:“山、山阴县,山阴县……席子我铺好了,我去抱荆条。”
王大郎笑:这孩子最随二弟,不会撒谎。山阴县?阿菽不会无缘无故知道山阴县,一定是阿葛说的。她得到十月才在山阴县考试,为何现在跟阿菽提起来?这孩子方才分明在忧心叹气,莫非……
这时王葛已经跟阿弟来到木亭里。苇亭唯一没变化的就是这个亭子了。
“我现在沉了,阿姊背我累了吧?”小家伙太会心疼人,让王葛坐台阶上,他在后头给她捏肩膀。
“有点累。”
“昨日你回来,饭都没吃完就睡着了,别说大母和阿父了,连大父都心疼的……”王荇抿紧了嘴,不想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的,可还是没忍住。
“来,坐。其实我昨晚那么快睡着,根本不是累的,是路上遇到了一桩杀人案,把我吓得前一宿几乎没睡。”
“啊?!”
“所以啊,我可算回来了,你们都在,我一安心就睡过去了。我跟你说说这桩案子,差点连累二叔……”
王葛从路上搭伴同乡考生说起,到再遇桓真,到观察那方手巾、怀疑少了根绣花针,再到桓真是如何梳理案情的,她又是怎样抽丝剥茧的,连带最后她去辨认女尸,认出就是偶遇过一次的聂娘子!王葛仔仔细细,全告诉王荇。
讲述的过程中,她时刻提问:“若是你,你怎么想?你再想,别按我讲的说,按你自己想的说。”
半个时辰过去,终于讨论完。王荇问:“然后哩?天亮后,桓阿兄他们就去找针了吗?”
“去了。所以剩下的事只能等你桓阿兄回来才能知道。”
“嘻,我明白了,到时我去问,问到后告诉阿姊。”
王葛用头抵他的小脑袋,王荇欢喜,像心头开了一朵花。“该虎头讲了,讲讲这段时间家里的事。”
“家里都挺好,除了三叔。上个月,大父同意王竹回家了,可是王竹每天清早去种地前、傍晚回来,都要去看望鳏翁,给翁做早食、晚食。三叔一开始只嫌王竹犯傻,后来嫌他不孝顺自家长辈、反孝敬外人。再后来,鳏翁生病……阿姊别担心,翁很快就好了,是王竹日夜照顾,照顾了三天,翁才好的。”
王葛点头:“不管咋说,王竹这点做的对,翁没白疼他。”
“是。二叔也是这样夸的。谁知道三天后王竹刚进门,三叔就打他了,把王竹的鼻子、嘴角都打出血了。二叔气坏了,说三叔骂儿郎的话比仇人还狠,二叔就把三叔打了。”
“三叔骂王竹啥话?”
王荇愤然,尽管周围无人,他仍小声转述。
王葛难以置信,忍不住“呵”的冷笑,此刻真觉得,可能换哪个孩子被王三教养,也教不出好来。
王三骂的是:“你就是个天生的坏胚、不孝种!怪不得我梦到你要放火烧死你二叔……”
剩下的话被王二郎揍回去了。
王葛问:“虎头,你可知二叔为啥不等王三把话说完就发怒吗?”
王三?王荇只惊诧一下,立即跟着改口:“知道。王三把梦里的罪孽安到自家儿郎身上,这就是阿姊从前跟我讲过的『莫须有』之罪!倘若让王三继续莫须有的嚷,被村邻听到,传闲言的时候只要落下最关键的三个字,王竹……唉,竹阿兄还有活路吗?”
是啊,落下三个字就会变成……怪不得你要放火烧死你二叔!
“唉,咱不说他了。二叔常来吗?我想二叔了。”
“常来,嘻,因为二叔也知道你快回来了。”
“贾三娘哩?”
“嫁出去了。听说是个不长头发的鳏夫。”
“噗!”王葛姊弟抵头笑,笑的像两只刚偷到谷粮的鼠……在桓真眼里。
“桓郎君何时回来的?”
“桓阿兄!”
桓真今日用布条束发,以一根歪扭的木棍为簪,一看就是自己打理的,头顶梳的有两处鼓包。“一个时辰前回来的。”他坐下,拍拍跟前,让王荇坐他身边后,看向王葛道:“按你说的距离,县吏用磁铁找到了,确实是一根绣针,还带着一寸长的绣线,绾着死结,线与颜色,均与绣像一样。”
太好了!不过她心里也只是踏实一大半。“桓郎君,此案应当再牵连不到我二叔了吧?”
桓真见王荇也是一副紧张相,便知王葛已经给小家伙讲了。
“已经将何安、殷女娘一同缉捕,何安不经吓,当场就招了。他跟死者聂娘子早就相识,何安本性放荡,一边跟殷女娘订了亲,一边牵挂着聂娘子。聂娘子因年纪过了二十,怕乡所随意给她指配婚事,就对何安也上了心。聂娘子虽半疯却不傻,知道何安不会娶她,所以何安说要离乡几日去接殷女娘时,聂娘子更慌了,大概是想将事情做实,也偷跑离家,跟在了何安身后。二人都无过所竹牌,又心照不宣,便一同穿行槭树林。”
桓真一讲案情,不但话多,整个人格外神采飞扬,有了少年郎的样子:“何安是放荡,可他也不傻,无论聂娘子怎样勾引,何安都直说不会退亲另娶。那根针就是在此过程中,扎在了何安腰后。”
王葛点下头,明白了。终归是聂娘子棋高一着,知道何安即将和殷女娘会面,就行此计。殷女娘到时一定会看到绣针和针上的彩线,只是谁能料到殷女娘果断的把针线扔了。殷女娘一定早知道何安跟聂娘子不清不楚,因此比聂考生还着急,想让聂娘子赶紧出嫁。
一切,全能说通了。
桓真先告诫王荇:“记住,这些都是阴私手段,不可不知,不可不妨!但儿郎志在四方,总依靠阴私手段行事,绝成不了大事!”
“是!我记得了。”
桓真继续道:“后来何安逐渐被聂娘子的胡言乱语搅烦,就推了她一把,手巾掉落,何安知道聂娘子始终还记挂着……哼,而后这厮痛骂,聂娘子无反应,才看见聂娘子颅后恰巧碰在石头上,死了。何安先是被吓跑,发现手里一直拿着死者的手巾,就蠢上加蠢,折了回去,把手巾掖在死者身下,重新离开。”
王荇:“他确实蠢,本来或可判他过失罪,这回不但可判故意杀人,还另加一条栽赃陷害。”
“嗯。诵王文舒的《诫子书》,若错一字,加诵十遍。”
“是!”
桓真连夜赶路回来,顾不上歇,先考王荇的功课,姊弟俩都感激不已,立即眼神道别,一个大声诵书,一个知趣的揖礼离开。
王葛来到猪圈处,正听到大母赞王艾:“啧啧,瞧咱家阿艾手巧的,多会拌猪食,都长出花来了。”
“大母也觉得好看?”
“好看。这几头猪吃了阿艾拌的食,一定长的更硕壮。”
王翁被老妻和小孙女逗笑。
“有多好看?我也瞧瞧。”王葛笑眼弯弯过来,原来是小家伙在猪食上洒了几瓣野花。“呀,确实好看。”
“从姊。”王艾害羞的躲贾妪腿后。王葛离家太久,小家伙还没熟悉回来。
“大父,大母。”王葛拿过大父手里的长竹耙,继续把深圈中的猪粪拨拉成两堆。“你们歇会,我很快就干完。”
“好。”老人家心里真是舒坦啊,长孙女又有本事又孝顺,前几日,乡吏特地来苇亭,把阿葛被录取为“班输童子”、“头等准匠师”的喜讯捎来,并说自家的自耕农户籍已经改为了匠户!明年的力役,二郎不必去了;今年九月的田租再减一成,只交四成租。
“大父,昨天我睡着了没来得及问,乡吏来苇亭后,有没有说还要去贾舍村?”
“没说。去贾舍村?是有啥事?”王翁知道孙女不会没原由的问这个。
“准匠师等级只考技艺,但是考匠师等级,必须先通过乡、县的察举。”
贾妪:“啥是察举?”
王翁:“我知道。跟读书人举孝举廉一样,就是要有贤德的声名。”
贾妪明白了:“那咱虎宝肯定能通过。啧!”她突然后怕的抚胸口,“幸亏虎宝有主意,教张仓时没收钱粮,不然魏妪那张嘴,谁知道会不会嫉妒咱虎宝有本事,恨她孙儿没考上匠员名额,对乡吏胡说八道哩。”
王翁:“更该庆幸程求盗机智,让卢求盗把张菜送回贾舍村了,不然张菜万一想不开出了事……现在琢磨啊,才知道迁出贾舍村就对了。有些不在意的坏事轻视了,就能慢慢烂成大疮。”
“大父说的对。”王葛赞成。张菜又惹过啥乱子?等有时间再问吧。要紧的事情是,该把王三分出去了!得在短时间内、有方法的循序渐进。
第一步,就是让大父母警醒,她的匠师大道,必须有贤德声名铺路,否则她再努力也会被不争气的家人毁掉。
第二步,获得二叔的支持。
今日二叔若过来的话,那就今日提。若不过来,她明日跑趟贾舍村。不能拖了,她最多在家呆十天,六月十日必须赶回县邑。
第151章 149 又上坏侄女的当了!
王二郎先去乡里买了粮,然后绕道过来苇亭。来对了,侄女果然回来了。
王葛跟二叔长时间未见,立刻瞧出他面相变了。不是她会看相,而是久别重逢,她对二叔的印象还停留在三月分离时,那时他多爱笑啊。可现在,虽然也在笑,却又回到了以前的他。
二叔以前就是时而爽快、时而阴沉,阴沉的时候挺瘆人,好似……怎么说呢,就像一副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个灵魂爱发怒,爱出神,话不多;另个灵魂则时刻在压制暴怒,尽力帮助长房(尤其贾三娘和王禾针对长房时)。
后来随她考匠员、匠童,从妹阿菽学编织、三房姚妇被弃,家里的贫困终于没那么捉襟见肘了,二叔的戾气彻底不见。尤其贾三娘被弃后,二叔走路都带风,整日咧着大嘴笑。
可是才分别两个月啊,一定是被王三气的。
若搁平时,王二郎来探望二老,说几句话后就得往回赶了,可这回他刚起身,王葛就举着右胳膊挡在自己眼上了。
轻微的抽泣声,让王二郎眼圈顿时红了,他急的跺脚:“哎呦哭啥嘛,不走了!二叔今晚不走,明早再走!”
“嗯。”王葛破涕为笑。
王翁欣慰。长房以后肯定会兴旺,可二郎憨直,没啥本事,又只有一子一女,若无长房帮衬,次房日子难啊,分户后更没法过了。阿葛视二郎如父,是次房之福。
今天的晚食,一家人欢声笑语,王翁让贾妪打开铁郎君送来的麦酒,老两口和大郎、二郎皆饮。
王蓬、王荇则手拉手,给诸长辈、兄姊妹唱诵诗歌。诗中有禾,诗中有葛,诗中有菽,诗中有蓬,诗中有荇,诗中有艾。
诗中既含道理,也有脚踏实地的生活。
王二郎又饮酒、又饮水,实在等不及小家伙们唱完,赶紧跑茅厕。解决完急匆匆出来,见王葛正站在院门口,误会了,以为有贼,抄起草棚下的农具冲篱笆外喊:“谁?出来!我可瞅见你了啊!”
“哈哈,二叔,我嫌阿蓬和虎头唱的难听,出来透透气。”
“哦,吓我一跳。”
“二叔胆子这么小。”
王二郎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二叔胆子这么小,当年都能不顾一切的救我阿母,我才能活下来。所以谁要再敢说二叔胆小,我一定骂他!徒有莽胆的儿郎多了,哼,哪个有我二叔英雄?哪个敢打虎?”
“啊……”黑暗里,王二郎眨巴眨巴眼,眼泪沾到睫毛上,重新看清楚侄女。她相貌还是随长嫂多一些。“啥英不英雄,都是自家人,应当的。那些年咱家日子太苦,家里着急开荒,你阿父又突然落下眼疾,更忙不过来了,多亏你阿母贤良、勤快,家里才慢慢缓过来,你阿父也慢慢缓过来了。”
“我想问二叔件事,不想被大父母听见。”
“哦,你说。”王二郎随王葛出来篱门,还站在院前,如果家里人找他俩,一出屋门就能看见。
“我阿母被野虎咬着时,我三叔也冲在最前头么?”
王二郎的腮瞬间咬紧,王三当时跟村邻在一起,是,也打虎了,但那时自家人都不冒险靠近虎,光在外圈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等伤到虎后长嫂还有救吗?所以他的第二世,阿葛生下来就……没有阿葛,后来的虎头也……
不愿回想!
他一会儿愤怒、痛苦,一会儿又甩头,像是两个灵魂在抗击!
王葛:“二叔,我在外求学,听说过一种奇事。”
“啊?啥奇事?”
“有人能重活一世、两世哩。二叔信吗?”
轰!似平地炸雷,后面的一句王二郎根本没听见。有人能重活一世两世,那有人跟他一样重活了三世吗?
王葛轻叹,二叔才是真正的老实人,这副见鬼、心虚的表情,都不用怀疑了,绝对是重生者。“二叔,你信我吗?你是我叔父,你信侄女吗?”
“当然信。”王二郎慢慢回神,“当然信。”
“那你会害我吗?”
“我、我咋会害你哩?你这孩子、你……”
“二叔,我有件事一直不敢跟大父母说,怕他们年纪大了会吓着。也不敢跟阿父说,我阿父瞧不见物,要是再揣着我的秘密,那走路不都得摔跤啊。”
“你的秘密?”王二郎瞠目结舌,压低声问:“你、阿葛你,你也是重活了?”
王葛伸出五指。
“啊?!”王二郎怪叫,赶忙捂嘴,震惊又同情:“你比二叔还多重活两世?”
“不是,我是看二叔胡言乱语,问你这是几根手指?”
砰砰砰砰!上当了!坏侄女啊坏侄女!王二郎左右拳头狠捶自己胸膛。就知道她没好心眼,啊呀上当了!这可咋整,这可咋整?咋圆回来,咋圆……
“说瞎话才能圆回来,真话圆不回来。二叔,反正你已经说漏嘴了,快跟我说说。”
胡说八道,又在糊弄他。啥叫说真话圆不回来?
“二叔不说,我去告诉大父。”
“哎哎哎。我说,我说。唉……”王二郎也是酒劲上来,憋了许久的苦楚再也不想憋了,一腚坐地下,开始述说他梦魇似的三世经历。
“第一世,天下大乱,百姓都不知道哪个是皇帝。有一天,苦县宁平城几天被杀死数十万人的消息传来,所有躲在野山的人都慌了。我们想着只要不下山,应该能活下去。现在想想,真傻,我们都能听到遥远的消息了,那些骑着马的匈奴人,当然也来了。”
“第二世从一出生就不一样了,因为换了个好皇帝……”
“第三世很奇怪,我活过来时,倒在树旁边,一睁眼就看见野虎咬住了长嫂的脚,我啥都没顾上想,拣起铁锸就砸,我的凶劲让村邻也更出力,刚把野虎吓走,虎宝你就……嘿,真好……你嗷嗷哭,哭的可大声了,你阿母本来都晕过去了,硬是被你哭醒了。唉,就是这样,三世,二叔一直没啥本事,还是只会种地。还有更闹不明白的,我每重活一世,前世的好些事都记不清,就像记忆被摘掉一些一样,咋都想不起来了。”
王葛坐旁边,头埋在手臂间,瘦削的肩一颤一颤。
王二郎生气了:“多悲惨,二叔多悲惨,你笑成这样,哼!”他一起身,醉意直涌脑门,趁着还能走直道,赶紧回屋。
王翁瞪儿郎一眼:“酒量还不如黍粒高,快躺旁边吧。”
“我不躺你旁边,我躺我大兄旁边。”
贾妪:“阿葛哩?”
王荇:“我去找。”
王蓬:“我和你一起。”
再说王葛,二叔一离开,她再也控制不住,呜呜的抽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可怜的二叔,让人心疼的二叔,让她感激敬重的二叔!
他除了第一世早亡,其余每世都在救她和阿母,好似他重生的意义,就是为了让她王葛来到这世间!
但就像他说的,他的记忆缺失了。他哪是活了三世,而是四世!
漏掉的一世,就是他以为的第三次重生之前。他一定是救她阿母的过程中,被虎撞到树上撞死了。不然怎会被重新附魂魄?
所以今世的二叔,是他的第四世!
第152章 150 回贾舍村
次日一早,王二郎目不斜视的走路,目不斜视的吃饭,目不斜视的牵牛前行,至木亭道边,跟二老、长兄、晚辈们道别。
王葛:“二叔……”
王二郎吓得俩腿一绊。唉,昨晚他的嘴跟开了瓢一样,都说了些啥嘛,怪不得都说饮酒误事,果然!
“二叔,过两天我和阿菽回村看你。”
“哎,好。”
王葛瞧着二叔逃跑般的心虚样,真是又想笑又心疼。昨晚想跟他提分户计划的,只好再延两天了。不过没关系,二叔明显厌恶王三,不会反对的。
那就先进行第三步。
王翁老两口要直接去扫猪圈,王禾离开了,他得去马厩,王菽也很忙,得跟亭户的小女娘们一起编草鞋。
王葛:“大父,这次我回去不是回南山馆墅,是去山阴县。”
“去山阴县?”王翁顿时停下,惊问:“以后都不让你念书了?还是为了匠师考试?”
“咱回家说。”
“行。”王翁让老妻带阿蓬、阿艾去猪圈,阿蓬能帮忙、还能看护幼妹。
回院,进来屋,窗帘半掀,王翁、大郎、王葛围坐。王荇自己在院里伏案练字。
王葛:“这次准匠师考结束后,桓县令给我两个选择。第一是继续留在南山,然后提前一个月我自己去山阴县;第二是加入山阴县新置的准匠师急训营。急训营会设各种竞逐比试,初级匠师若想考取中匠师,有个条件、或者说成绩,必须达成……就是百场郡级竞逐赛的前十名。”
最后这句话令王翁父子倒抽口气。百场、郡级赛、前十名!天啊,匠师等级真是一关更比一关难。说句难听话,郡有多大、有多少人口?最远只去过乡镇的普通农户,一辈子也不会往那方面琢磨。
令他们感慨的是,阿葛才十一岁,就知道提前为中匠师铺路,正如她在村里免费传授匠技,提前为品德察举铺路一样。
家有贤女娘,赛过诸儿郎!
“但是,”王葛话语一转,“如果三叔再继续无事生非,甚至在大父、二叔不知道的情况下,克扣佃户的谷粮,那我就算赢了一百场比赛又怎么样呢?白辛苦一场,所有成绩付诸流水!大父,阿父,倘若真变成那样,我怎么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