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是他肩膀受了重伤,确实动不了,一动就有裂开流血的危险。
见他软硬不吃,公主只好重新晓之以理。
“东面起战事,陛下一定得让李闻鹊去救火,宋今一个人也许干不了什么,但如果他在宫内宫外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同党,说不定还真能让他干出些什么事来。如今我们在洛阳左右也只能枯等,时日一久必然陷于被动,不如我亲自回一趟长安,也好向陛下陈明利害,早已根除祸患。”
陆惟缓缓道:“素和迟迟未归,已经说明长安城出事了,殿下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臣有一计,还请殿下接纳。”
公主:“若我不想听呢?”
陆惟置若罔闻,兀自说下去。
“殿下现在最好是以不变应万变,以最坏的情况来说,长安出事,帝基动摇,那就直接拥立城阳王世子,以洛阳为都。”
他张口就是石破天惊的话,但公主却面不改色,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说什么。
不这样说,就不是狼子野心的陆远明了。
此人从认识到现在,从未变过。
他所有的改变,都是因为她。
“若果有人能掌握长安,那必是掌控了天子和禁军,殿下就算把侯公度这些人全带上,也是以卵击石,除非李闻鹊带大军杀个回马枪。可现在,外敌当前,这样做,那就是直接整个璋国分崩离析,不战而降。”
他冷静计算得失,无悲无喜近乎冷漠,将最好也最冷血的结果呈现在公主面前。
“所以,殿下为自己也好,为北朝也罢,不能动。”
但是,面对公主沉静黝黑的眼睛,他终究是伸出手,盖在她的双目上。
“不要这样看我。”
陆惟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觉得我冷血无情,但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你。”
公主:“你说完了?”
陆惟:“说完了。”
公主将他的手抓下,却没有松开。
“那你不如也听我一言?”
公主唇角弯弯,绵软的语调仿佛是当日在张掖地下城将匕首递到陆惟脖颈边的情形。
那时候陆惟一听就知道,这是个会迷惑人的妖女。
而现在,他没有受伤的一只手却被妖女捉着,不能挣脱。
“首先,长安就代表正统与名分,若对方真到了那一步,想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么我在洛阳无论做什么,都落了下乘,纵是有一部分人愿意响应我们,最后也难免失之大义,而大义影响士气,恰恰是我们抵抗南朝的关键。试想前线还未分出胜负,后方却已经有了两个都城,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会作何想?无所适从,还是觉得北朝无望,索性投敌?”
“其次,纵观史书,偏安的小朝廷都成不了大气候,更不可能最后反攻获胜,若我们如此做了,那就只能做好以后护送幼帝步步后撤,最终重蹈西楚霸王乌江自刎的准备。而你我都清楚,我们希望看见的是,北朝能够一统天下。如果长安与洛阳分庭抗礼,以后很长时间内,都难有反推南朝甚至统一天下的机会了。”
“最后,就算李闻鹊带走一部分兵马,长安依旧有起码十几万禁军在,这些兵力也许有朝一日会成为我们以后对抗南朝的力量之一,绝对不能消耗在内乱里。”
“陆郎,其实我说的这些,你都明白。”
陆惟静静听完,忽然问她:“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你追着我问,想知道我的想法改变了什么?”
公主捂住他的嘴巴:“但我现在不想听了。”
陆惟仰头往后避开,不受影响。
“如果天下大乱与你的安危摆在面前,我宁可选择后者。”
公主说的那些理由都是对的,陆惟心如明镜,自然清楚得很。
他望着对方,一字一顿。
“你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你说我不爱惜自己的命,你要替我爱惜。现在,你想食言扔下我了吗?”
公主笑了。
笑容灿烂明丽,一时令人为之炫目。
“我怎么会忘记?陆郎,这可是你头一回这样清楚明白表达自己的心意吧?”
陆惟面色淡淡,未被迷惑:“只要你不去长安,我以后日日都可以说。”
但他冷淡的神情很快就维持不住,甚至出现裂痕。
因为公主主动吻了他。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仿佛要将所有情动都烙上。
鬓发交缠,衣香浸汗。
陆惟反手揽上对方的腰。
在这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里,一墙之隔外面传来说话与脚步声。
那是交班的侍卫在交谈。
枝头上隐约还有燕语莺啼。
洛阳的秋天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树上的绿色也还未悉数化为枯黄。
郑家倒台后的洛阳城,格外有种勃勃生机。
然而一切只是假象,席卷天下的飓风已经从几个地方分头刮起,没有人最后能独善其身。
两人沉溺于这片刻的旖旎,谁也不忍心先去打破。
忽然,公主目光微闪。
陆惟似有所觉,正欲有所动作——
公主先一步将手绕到他的后颈,借着对方受伤难以避开的机会,手指重重捏下。
陆惟只来得及看她一眼,就闭上眼歪向旁边。
公主将人扶住,靠在软枕上。
“从阿父驾崩后,已经没有人这样事事为我着想了。”
她仔细摸着陆惟的俊脸,似要将那轮廓一一描绘在心里。
“陆郎,你这冰雪一样的皮囊,还能藏住内里对我的真心吗?我这样聪明,也会小心谨慎,你应该相信我。”
公主低头轻轻吻他,顺道将一滴泪也留在对方脸上。
“帮我守好洛阳,等我回来。好不好?”
陆惟眼皮颤动,将醒却未能醒,最终陷入更深沉的梦境。
也不知道她的话,会不会成为他梦里的错觉。
但公主心情却极好,像喝了梅饮,酸酸又甜甜。
她安置好陆惟,起身走了出去。
侯公度正好从外面回来。
见了公主,他拱手行礼,面色略有忧虑。
“殿下,臣想了又想,还是不太放心,有些话,想与殿下说。”
章玉碗点点头:“正好,我也想找侯将军。”
两人另外寻了一处安静的屋子。
侯公度开门见山:“殿下,长安恐怕有变。”
章玉碗:“我欲回长安,侯将军是想留在洛阳,还是与我同往?”
侯公度面露讶异:“臣正要请命前往,但殿下千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
章玉碗笑道:“千金之躯的前提是朝廷还在,若我朝沦陷,你我皆为亡国奴,将军一身本事,也许还能另觅明主,我就只能被发入罪籍了,还有哪来的千金之躯?”
侯公度忙道:“臣惶恐,殿下言重了!”
章玉碗摇摇头:“侯将军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所言非虚。你的确应该回长安,如果李闻鹊不在,禁军非你无法调动,但光你一个在,有些事情你未必能处理,所以需要我与你一起。”
侯公度是个行事果决的人,听见公主如此说,便不再啰嗦。
“殿下准备带多少人?洛阳如何安置?”
章玉碗显然早有打算:“洛阳也是个很重要的地方,苏觅初来乍到,一个人肯定镇不住,但有陆惟在,就不是问题,我打算将上官葵和城阳王世子也都托付给他。我们只带二十人走,余下的,都留守洛阳,以防万一。”
二十人这个数目不多,侯公度一听,就知道必须带上精锐心腹,不容有失。
而且公主的决定没有丝毫问题,因为他们此去,如果情况顺利,根本也不需要很多人,如果不顺利,更需要低调行事,人多了只会坏事。
“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安排!殿下,我们几时出发?”
章玉碗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事不宜迟,你我各自把事情安排好,一个时辰后在城门处见。”
她将时间安排得这样仓促,也是怕陆惟醒来之后再出手阻拦,与她纠缠。
公主知他心意,但此行非去不可,别无转圜余地。
他们自张掖相见,一路辗转跌宕,几经生死,仿佛刀口舔血惊心动魄已经成了寻常事,可公主知道,陆惟早已变了。
与她有关的事,他变得“胆小谨慎”。
陆惟希望她平安喜乐,更胜过看天下大乱。
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生逢乱世,他们都身不由己。
身居高位,就注定关键时候,必须挺身而出。
张掖鬼市里羊肉铺门口那对麻木的爷孙,上邽城内被逼走投无路的流民,王二那一声声宁有种乎的质问,还有平生胆小躲事最后却为护百姓而死的杜与鹤,都一次又一次无声沉默地提醒着她。
一个时辰后,公主骑着洛阳城内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马,与侯公度和他的二十骑,在北门相会。
风至站在苏觅上官葵等人身边,含泪目送他们离去。
公主高髻幂离,一身春水绿波的衣裳,只回首隔着轻纱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就此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陆无事跟着出去送别,从外头归来,却面色犹疑,愁容不展,似在苦恼等陆惟醒来,如何向他解释这件事。
却见原本应该昏睡的陆惟早已睁开双眼,端坐如常,双目清明,哪里还有半分困顿之色。
“郎君……”陆无事惊讶止步。
既是早就醒了,为何不去送一程?
陆惟神色清冷,似看出他的疑惑。
“相见不如不见,她既希望我守好洛阳,那我就在此等她。”
章玉碗,你最好信守承诺。
否则,我余生便是将这天下彻底搅乱,也要让他们统统为你陪葬。
第130章
为了尽量不引起注意,公主与侯公度一行没从来时的路走,而是绕道北面,再经由原先的雍县入长安,沿途非必要尽量不入郡县,也不停靠官驿,只在民间客栈歇息。
换作旁人,别说女郎,就是世家出身的子弟,怕也吃不了这苦,公主却不声不响,竟与侯公度等人起居用度,别无二致。
虽说这次从长安出发路上遇到的种种事情,让侯公度对公主已有全新认识,但这么七八天下来,无疑又是刮目相看,叹服有加。
到了华阴,距离长安已经很近。
这里客栈驿馆随处可见,大大小小,规格不一,都是为了方便往来长安道的旅人,公主等人原本赶得快一些,在城门关闭之前还能入长安,但他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在此地过一晚,顺便商量对策。
时值黄昏,寒意渐重,客栈里进进出出的人,都已棉服大氅,有些怕冷的,连貂帽都戴上了。
此地是华阴最大的客栈,公主他们选了这里,倒不是因为舒适,而是人多更好打探消息。
二十几人分散开来,零零落落坐了几张桌子,没有凑到一块,公主与侯公度二人更是坐到角落里去,公主连启程时的青衣也不穿了,换了一身藏青近黑的颜色。
“我看这来来往往的人,没比之前少多少,可见长安城现在应该是能正常进出的。”侯公度低声道。
言下之意,他觉得素和可能是个人遇到什么事情,才迟迟没有回去,而不是长安出了事。
公主微微点头:“若是这样,自然最好,那我明日一早入城之后就直接进宫,劳烦将军找人去一趟公主府,问问素和的下落,还有白芷,她比我们早了七八日过来的,现在可能也还在……”
她话未落音,隔壁桌也传来议论声。
动静稍微大了点,公主与侯公度耳力又不错,自然听个一清二楚。
“听说长安前几日突然白天也关了城门?”
“可不是,蹊跷得很,我当时正要带我家媳妇回她乡下娘家探亲去,突然就给堵在城门口了,等了半天也不见开,说是抓逃犯呢!”
“胡扯!长安那是几朝古都了,说难听点,连天子驾崩都没这阵仗,什么时候抓逃犯要关城门抓了?那么大个长安城,就算关了门,就能捉到了?”
“可不是呢,关了整一天,隔天就开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不是因为南边打仗的事儿?听说南朝和柔然人都打过来了?”
“离大老远呢,也不关咱们事吧?”
“难说……”
说话的两人显然是商贾,消息灵通些,可也灵通得有限。
借着举杯喝水的姿势,侯公度挡住自己微微一变的脸色。
作为负责长安戍卫的人,他当然很清楚,长安城门在不应该关闭的时间突然关闭,意味着什么。
这两个小商人有一半说对了,历来就连天子驾崩,都没有白天突然关闭城门的规矩。
上回他们追击搜查刺杀公主的柔然刺客,当时已经快要到了城门打开的时间,可是做的打算也仅仅是延迟半个时辰,这也已经是极限了。
因为规矩就是规矩,像长安这样一座体量的城市,它一举一动所影响的,远不止是一城百姓。
即便只关闭了一个白天,它背后所透露出来的,也绝不是轻描淡写的简单结果。
长安,很有可能真的出事了。
这家客栈的吃食不错,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也很能勾起食欲,但侯公度一下就没了吃饭的胃口。
“大娘子,我们……”
他用了出门在外的称呼,正想跟公主说些什么,却见公主心不在焉,视线落在了不远处。
侯公度不由跟着望过去。
门口进来四个人。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妪,一个病恹恹垂着脑袋看不清脸的男人,一个扶着丈夫的年轻小媳妇,还有个战战兢兢跟在后头带着包袱行李的小婢女。
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戴着幂离,脚步虚浮,应该是身患重病。
反倒是小媳妇虽然低眉顺眼,身量却差不多要跟丈夫一样高了。
客栈最怕接到这样的客人,因为要是碰上倒霉不走运的时候,客人死在他们客栈,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就算客人不闹不追究,客栈也免不了觉得晦气,掌柜于是忙忙上前去,像是要拦住他们入住。
但这小媳妇出手很是大方,直接两块银饼子放下,还拿了个方子让掌柜帮忙煎药,说是自家男人染了风寒,要回老家养病,还顺便让掌柜找个人来伺候。
老妪见状就很是不满:“怎么着,你一个人伺候不了他,还要再花钱?我们老何家娶你进门,是让你来当金尊玉贵呼来喝去的娘子吗?”
小媳妇虽然低声细气,却不肯让步:“阿娘,伺候男人是个力气活,这不是还得服侍夫君沐浴更衣,我力气小,干不了。”
老妪冷笑:“你干不了?你没进门那会儿还能把猪扛起来呢,现在就装起柔弱来了?我告诉你,咱家没那财力,养不起什么下人!”
看来这全天下的婆媳都少不了闹哄哄的,便是这家男人都病得快要死了,婆媳俩还能在大庭广众下斗上嘴。
旁边听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
“我说你这老婆娘也别太苛刻了,人家小媳妇说不定肚子里还揣着你们家孙子呢!”
“就是,一会儿要是给累没了,你那儿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生出第二个!”
老妪狠狠地剜他们一眼,她那张明明布满皱纹,却抹得比墙还厚的脸着实能把人吓了一跳。
但老妪显然也知道嘴巴刻薄的人不少,懒得搭理他们,只是伸手飞快把小媳妇放在柜上的两块银饼子扫走一块。
“这些尽够了!当谁都是金山银山不成,咱们家是破落户,你这败家娘们!”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哄笑。
“这老虔婆还挺抠门!”
“这么抠不如把一顿饭分成两顿吃算了!”
小小闹剧过后,四个人一前一后跟着伙计去后头院子安置。
客人们来来往往,天南地北,多的是其它话题,根本不会在他们身上停留太久。
反是公主和侯公度收回目光,半晌没说话。
两人沉默良久,又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公主、侯公度:……
“如果我眼睛没出毛病的话,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有点神似汝阳侯刘复。”
公主缓缓开口,措施谨慎,好像斟酌了很久。
侯公度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个老妪,我看着,也有点像越王。”
越王陈济,来使北朝。
汝阳侯刘复,在禁军里当文书。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怎么凑到一块的?
打扮成这样就算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演这一出,又是为的什么?
公主和侯公度坐得远,那“婆媳”两人的争执没能全听清,但是陈济脸上那层比墙还厚的扑簌扑簌往下掉的粉,他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兴许是,他们路上遇见了什么事。”
侯公度的表情又微微抽了一下,勉强给他们找了个理由。
众人是在稍晚时候会合的。
刘复对自己的打扮不以为耻,反倒虚心请教公主他们。
“我方才是不是学得不像?”
公主:“……下次不要捏着兰花指说话,真正的小娘子没你这样的。”
刘复疑惑:“不会吧,我看临水坊的小娘子都这样。”
公主扶额:“那是为了你的喜好,外边的小娘子哪个这样?”
陈济毫不客气地嘲笑:“我早说了,过犹不及,你庆幸是被长公主先发现吧,若是长安追兵,你现在尸骨都凉了!”
他不笑倒还好,一笑脸上的粉又开始往下掉。
侯公度一时没控制住,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跟着你们一道,那个生病的是?”
公主心里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要问一声。
“是素和!”
果不其然,刘复的答案与她想的一样。
“素和伤得比较重,但殿下放心,他没有性命大碍,后头有追兵,我不敢带着他赶路,这样伪装要安全许多,他现在已经睡着了,我让掌柜的去抓治风寒的药,那是掩人耳目的,也是想用那些味道盖过他身上的伤药。”
章玉碗看向陈济:“那越王又怎么会与汝阳侯同行?长安是不是出事了?”
“此事说来话长!”
陈济下意识抹了把脸,结果不出意外抹了一手的脂粉。
众人:……看来这还是没适应身份呢。
“先说我这边吧!”
陈济嫌弃看着自己摸到的脂粉,随手往衣裳上一擦。
“辰朝攻打北朝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吧?”
侯公度点头:“柔然人恰在此时也侵扰边关,这时机巧合得让人不能不多想,越王殿下此番出使北朝,不会早就知道此事了,特地以身作饵,来拖延时间的吧?”
陈济也没计较他话中带刺。
“事到如今,我也就直说了。当日我来使长安,你们肯定不可能对我毫无戒心,我也的确是奉命怀柔绥靖而来,但我绝不可能料到辰国不顾我的安危,说出兵就出兵,我若是知道,早就找借口跑了,哪里还会傻傻留在长安当人质?所以当日辰国出兵的消息传来,你们陛下大为震怒,据说当时就要杀我立威,被谢维安劝住了,最后只是将我和崔玉软禁在官驿。”
“我一开始也慌,怕你们北朝恼羞成怒,在前方吃了败仗,就拿我泄愤,急得在官驿里团团转想办法,听说义安公主也在外头给我们求情,当然,她主要还是给崔玉求情的,他们小两口情投意合,若没这事,本来眼看真要成就一桩姻缘的了。就这样过了几日,我忽然发现,官驿的防守松了很多,人手撤到只剩下两三个人,早饭与午饭时分,门口还是没人的,如此连续两日,我再不犹豫,赶紧带了一个侍从逃出长安城,最离奇的是,那一日城门出入正好也无人盘查,我就这样顺利混出去。对了,崔玉不肯走,他怕走了就再也回不去,我也就没勉强他,说不定现在他因为我跑了,可能还会被治罪。”
这些话乍听上去有很多漏洞。
寻常情况下,陈济即使能逃出官驿,也很难离开长安城,天子脚下,出入盘查自然是严格的,仓促之间陈济也不可能找到能蒙混过关的通行关文,因为两朝开战,不可能会有人甘冒大不韪为他开这道方便之门。
但是他竟然一路顺利就出来了,这不能不说蹊跷古怪之极。
“越王殿下既然早就离开长安了,为什么不走得越远越好,设法回到南边,反倒还在此地逗留?”
陈济看他一眼。
“侯公度,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真能扎人心啊!我上哪儿?回哪去?辰国?辰国能明知道我还在这边,就直接出兵了,不就是已经做好了我被扣下为质甚至直接被祭旗的准备么?我若是没有猜错,那边说不定正陈兵埋伏在边境上等着我呢,若是我傻不愣登回去,马上就会被借了人头,他们说不定回头直接将黑锅扣在你们头上,一来可以以此激励士气,师出有名,越王陈济出使北朝被杀,他们要为我复仇,名正则言顺,他们这是为以后天下正统正名做准备呢,二来我在老爷子面前还有几分宠爱,此举还能彻底绝了我的威胁,两全其美,这才是将我这次出使南朝的效果用到了极致。”
说这番话时,陈济的脸色是淡然的,语调也与平常无异,他仿佛早已知晓自己的命运,完全如同谈论邻家之事。
但旁听者,却禁不住心头微微一紧,暗自叹息,为了他的透彻,也为了他生在天家身不由己的悲哀。
“你们也用不着替我难过,早在来此之前,我已经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做得如此之绝,也算彻底断了我的念想吧!”陈济自嘲一笑,“你们看,南北两边,各有各难念的经,辰国虽然看上去实力更胜一筹,来势汹汹,兵强马壮,但内部也未必就是铁板一块,只要你们能顶住这波攻击,南辰朝中内部迟早会出现不和的声音,到时候就有机会。”
刘复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说自己好歹还有老娘,也有几个知心的朋友,可这越王陈济,身份高贵是高贵了,看着平日也是寻欢作乐没心没肺的,内里却过得如此憋屈。
更惨的是,陈济还是个明白人。
人活得越明白清醒,却无力改变时,就会越痛苦。
侯公度道:“越王殿下说的他们,是指谁,这次统兵的吴王吗?”
陈济恹恹道:“我不知道,也许是他吧,又或者是太子。如果是太子,还能将我的死推到吴王头上,那更是一石二鸟。”
公主接下他的话:“但你留在长安,也无法得到信任,所以你既不想回南边,也不想被挟为人质,只能在长安附近徘徊。”
陈济摇摇头:“是,但也不完全是。我不想那么快走远,就留在附近看看形势,也等长公主回来。”
即使公主稳如泰山,听见他这话也面露诧异。
“你等我做什么?”
陈济露齿一笑:“自然是赌长公主能稳住长安局面,也赌北朝能顶住这次的进攻,如此,我这个使节就还是有价值的。”
章玉碗道:“你想积攒实力,回国夺嫡?”
陈济失笑:“此事我以前也许想过,但现在已经不作此想。我那两个兄长,个个都比我有实力,我留在南边,就算小命能保住,也得被逼站队。与其如此憋屈,我倒不如押宝长公主这边,说不定以后他们还得反过来求我。”
他这话语里透露出来的投靠之意,令众人完全意想不到。
刘复更是叫起来:“原来你小子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说怎么老老实实没跑!”
陈济道:“长公主肯定不会丢下你们不管,跟着你们自然就能找到长公主了。我知道长公主如今还不完全信我,但是无妨,日久见人心,我也先向你们交个底,以示诚意。我离开建康时,就知道吴王他们早就与柔然人暗通款曲,打算同时从三面进攻北朝,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具体时间,他们也不可能告诉我。”
“还有,我怀疑他们与你们朝中某些人也早就有所联系。这次我离开长安如此顺利,本是不寻常的,说明长安城内可能有一股势力希望把我放走,这股势力很可能就是跟南朝勾结的。我来长安这么多天,就是想弄清这股势力到底是谁,好作为投诚礼物送给长公主,可惜对方很沉得住气,一直没露面,也没联系过我,直到这次我顺利离城,才想到一个可能性。”
刘复:“是禁军里有人放走你的!”
陈济点点头:“不错,禁军十二卫负责京畿守卫,只有他们能够放人,所以我怀疑,跟南朝勾结的,很可能是你们禁军里的人。”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刘复则直接将答案说出来——
“是章梵!那小子当了内鬼,素和也是被他重伤的,陛下很可能被他困在宫里了!”
禁军十二卫如今有三名重要人物。
李闻鹊、侯公度、章梵。
南朝出兵,东面吃了败仗的消息传到长安之后,李闻鹊奉命带着十五万大军即刻出发,而侯公度此前已经随着长公主去洛阳,京城禁军就剩下章梵一人。
章梵为皇室宗亲,也有爵位在身,皇帝对章梵自然是毫无疑虑之处的。
可也正是章梵,这个最不可能的人,成为翘起京城变故的重要支点。
李闻鹊出发之前,曾问刘复要不要随行,毕竟此行虽然危险,却也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但刘复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决定留在京城。
刘复去过西北,也历经过生死,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喜好安逸的王孙公子,他不爱吃苦,更不爱自讨苦吃,宁可待在禁军里继续混日子,当着可有可无的文书。
李闻鹊会问他,纯粹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刘复既然拒绝,对方也就走了,刘复则继续留在长安,却没想到危机已经悄然降临,长安也并不安全。
那一日,本该是小朝会,商讨局势对策,皇帝却忽然抱病,停了朝会,也不让外臣入宫,谢维安与严观海不放心,联袂入宫探望龙体,一路上还遇到刘复,刘复向他们行礼之后,照旧回到自己值房,从抽屉里拿出新近买来的风月话本,津津有味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