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郑月胡乱点头。
侯公度上下打量:“你的衣裳比婢女精细多了,还有这匹马,里头混乱的话,如何能让你安然骑马出来?将她拿下!”
郑月叫起来:“我没骗你,我什么也不知道!”
侯公度不再理她,郑月的表现让他意识到里头一定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听令,裴清,你带两百人随我进去!王希,你带两百人前后包围,不得让人跑出去!”
“得令!”
郑月被拽下马,她惊慌失措,但这些明显是兵丁的人也没有趁乱对她做什么,只是将她双手捆起来,她被推搡着走在最后面。
“你们到底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这话该我们问你!”负责看守她的士兵是禁军出身,也算见惯了大场面,对她的反应不屑一顾,反是质问道,“侯将军说得没错,你根本就不像婢女,婢女不是你这样的,你不会是郑家的小娘子吧?你急于从那里面跑出来,是郑家要让你去报信?真是痴心妄想,今日你们郑家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听见侯将军,郑月心神大震,她的确不知道父亲突然杀人的内情,但她方才也亲眼听见郑好娘喝破父亲的意图。
那里头有长公主和大理寺卿……
这位侯将军是去救他们的……
那些护院再能打,也是江湖野路子,根本挡不住这些兵马压过去的。
郑家完了。
此时的公主与陆惟,也远远谈不上轻松。
诚然地形限制了郑家人一拥而上,但是他们人太多了,迟早都能涌上二楼的。
公主他们只能挡住一时,且战且退,无法永远守在那里。
郑家的人此时也很明白,他们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如果眼前的公主等人不死,那他们自己就要死,事情一旦走漏风声,别说朝廷追究,连洛阳城中的世家大户,都会群起而攻之。
所以无需郑漓吩咐,他们也不可能留情。
尸体在脚下一具一具地堆起来。
上楼的人依旧只多不少。
陆无事手腕酸麻,已经快要握不住剑,虎口被震得鲜血直流。
他尚且如此,陆惟和公主也没好到哪里去。
公主感觉他们仿佛又回到当日在秦州,被方良亲兵围攻的那一幕。
前有狼,后有虎,重重包围,四面楚歌。
唯一庆幸的是,几人身上都有深浅不一的伤口,但还没有人受更严重的伤。
这个念头刚从章玉碗的脑海冒出来,陆无事就被一把长刀贯穿肩膀!
章玉碗:……
对方力大无穷,将长刀抽出来之后,又不耐烦在陆无事身上浪费时间,将人一推,就朝他们俩走来。
“此人名叫成争,还有个七星煞神的外号。七星是指他手上的七星刀,煞神是指他暴虐成性,一言不合就会动手。”
章玉碗忽然听见陆惟如是道。
她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对方居然还有闲心琢磨这些护院的来历。
“你怎么看出来的?”
“此人是江洋大盗,绿林劫匪,手上少说也有上百条人命,还曾杀过一县县令,上过刑部的通缉令,可惜一直没捉住,原来是躲到郑家来当护院了。”
陆惟叹了口气,手腕微微一振,振掉剑身的血珠。
“看来这郑家,还真是藏污纳垢之地啊!”
成争听不清他们低声的交谈。
但在他眼里,杀的人是王公贵族或平民百姓,快感的确是不一样的。
他嗜虐一笑,在郑家压抑已久的凶性早随着这场杀戮被激发出来,手中微微鸣叫的七星刀正叫嚣着需要用眼前两人的血来解渴。
成争将目标放在离自己较近的长公主身上,足尖一跃,原本高大的身形却像风筝一样飘过去,迅若闪电,飞快贴靠过去!
章玉碗无法后退,她身后就是陆惟,自己一旦闪开,陆惟的后背也会空门大开,成为七星刀的饮血之地。
所以她选择迎上去。
手中这把压雪剑是刘复所赠。
它确实是把好剑,即使在主人急掠而上时,轻飘飘的狭长剑身也能如同镇海神针一般笔直挺立。
长剑与长刀相撞!
剑将刀荡开,成争手腕被震,一股酸麻之感从握刀之处袭来,他眉头一皱,强忍着那股不适,再度砍过去!
他的招数是大开大合的劈砍,霸道凶猛,不给人反抗拒绝的余地。
章玉碗也不想拒绝,她决定跟对方硬碰硬!
任何自恃身份贪生怕死的迟疑之举,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这是她在草原上学到的,至为宝贵的一课。
压雪剑再度随着主人的心意掠向七星刀!
成争的表情也倏然变得严肃。
他自然从对方动作里看出孤注一掷的杀意。
两人眼中再无旁人,没有郑家,也没有陆惟,更没有身份之分。
只有生死。
章玉碗知道自己学剑的天分不错,可她身份所限,能学的时间实在太少,纵然在有限的时间内努力去练习,也比不上那些日日行走江湖数十年如一日的剑士。
她只能用天分和对剑术的理解,还有必胜的信念,从一次次意外发生的近身搏斗中活下来。
电光石火,千钧一发!
剑锋过处,千花聚顶,万江倒流,刀气与剑气交汇之处,杀气森然。
成争微微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的脖颈上停了一把长剑。
不仅仅是停了,那长剑已经划破他的脖颈,血喷涌而出,如同泉水!
而他的刀——
那样快的一把刀,是不可能落空的。
但原本刀落处应该也是章玉碗的喉管,此时却被一只手取而代之。
是陆惟伸出手来,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刀!
血立刻喷出,就像成争的喉咙那样,陆惟还稍稍卸了一下力,否则以那样的力道和速度,他的小臂会立刻被斩断。
公主脸颊一侧喷溅上陆惟的血,却没来得及往他那里看上一眼,长剑就往成争那里继续压过去!
成争面露惊恐,身体往后踉跄几步,伸手想要去捂住伤口,另一只执刀的手也随之一松,这是下意识的反应。方才正院里那些遍地的尸首,大多出于成争之手,他手上沾了无数人的血,对自己的性命却无比珍惜。
杀戮对他来说是一种快乐,但仅限于对别人的杀戮,当这种命运降落在自己身上时,他的快乐就没有了。
但他的手再怎么压,也压不住要害被捅穿之后血喷涌而出,成争想扭头让人过来帮忙,后面那些人看见他的样子,却反倒后退几步,像是怕被他讹上。
他的表情越发狰狞,血从指缝汹涌流出,很快将手背都染红了,他倒在地上,歪着脑袋,睁大眼睛,胸膛拼命起伏,想要摄入空气,最终却还是失败了。
成争的死成功震慑了许多人。
其他人还没有像成争那样不要命,见公主一身血染衣裳宛若修罗再世,个个都停住了动作。
“我乃大璋长公主,陛下赐号邦宁,如今我以朝廷名义告诉你们,郑攸郑漓父子恶贯满盈,罪无可赦,但其他人或胁从,或被迫,可以免死,你们确定自己还要跟着郑家一条路走到黑吗!”
章玉碗厉声道,她也没指望自己一句话真能让所有人就罢手,只不过大家都在想方设法拖延时间,能拖到侯公度带兵杀进来就是胜利。
显然每个人心里都有各自的想法,为郑家出力也不意味着帮郑家卖命,先前杀那些宾客,以郑家的手段也许真能掩盖下来,但现在成争的死和章玉碗自陈身份都如当头一棒,敲得他们稍稍清醒了一点。
当狂热褪去,人性里的贪生自然就要开始琢磨后路了。
郑漓自然不希望看见这样的场面。
他大声道:“她是假冒的,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朝廷派来的,别听她胡说八道,只要把人杀了,你们全是大功一件,每个人十两金子,我说的!”
章玉碗冷笑:“郑郎君,你也太小气了吧,郑家富可敌国,几代下来不知道积攒了多少财富,他们为你出生入死,你就只肯给十两金子?”
郑漓恼羞成怒:“毒妇住口,休要挑拨离间!杀了她,杀了她!”
就在此时,喧嚣声由远而近。
饶是这里正刀光剑影,郑漓也能听出一丝不妙的意味。
他皱起眉头,让左右出去看看。
二楼章玉碗又接连杀了几个人,但很明显,自从成争死后,这些郑家护院就不像先前那样凶神恶煞了,她甚至看见有人悄悄往后缩,想要避开耳目趁机保全自己。
有一个自私苟活的,当然就有第二个,加上二楼楼梯走道狭窄,很难出现多人围攻一人的情况,固然章玉碗他们也已强弩之末,对方同样心思各异,没有好到哪去。
郑漓看得一清二楚,气到脸色发白,恨不能自己提刀杀上去,但他不会武功,只能干着急。
直到外面的动静到了门口。
郑漓看见侯公度时,后者带来的人已经将整座东都山庄包围。
他们冲进小院时,郑漓身边的亲信当机立断,倒戈相向,直接抽刀横在郑漓脖子上。
“郑攸父子心狠手辣,杀人无数,我愿将功赎罪!”
郑漓:……
非但是他,二楼那些人也纷纷停了手。
侯公度带人冲进来。
他先踹向郑漓膝窝,直接把人给踹跪下了,再让左右一拥而上,将人拿下。
“殿下,陆廷尉,你们没事吧!”
他带来的人很快将小院有限的地方全塞满了,至此局面分明,郑家护院也不可能再作垂死挣扎,没来得及溜走的人说不定已经开始思量自己动手杀了多少人,有没有机会从宽处理。
陆无事肩膀被利刃穿透,但幸好避开了要害,郑好娘也及时帮他包扎了,倒是陆惟这边接下的那一刀,血肉之下的森森白骨都露出来,差点把手也斩断,在随意包扎之后,陆惟脸上呈现出失血过多的苍白和倦意。
他没有坐下,只是换了左手提剑,背靠墙壁,浑身紧绷。
在侯公度到来之前,他一直在防范那些人暴起偷袭。
即便公主说了那番话之后,对方那些人有所松动,他也不会寄望于所有人都能权衡利弊想通。
素来先将人心想到最坏,是陆惟的行事准则。
他看着公主挡在自己前面,挥剑斩贼,袍袖飞扬,即便身体因失血疲倦到了极点,眼睛仍旧强撑着不合上,嘴角也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
侯公度料理了郑家人,素和冲上前来扶住公主,公主则扭头去看陆惟。
后者手臂用扯下来的衣带扎紧止血,但满头满身的鲜血显得十分狼狈,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哪些血是自己的,哪些血又是别人的。
看见侯公度,陆惟面上不显,心下却一松,眼睛跟着要合上。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倾斜欲倒的身体挽住。
透过衣裳,陆惟甚至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柔软。
而这只柔软的手,刚刚还提剑杀了许多人。
在面对心上人,这只手才显得柔软罢了。
“陆郎,你这满身血污困倦不堪,倒别有一番风姿。”
章玉碗虽然也受了伤,每根骨头都透着疼痛,却还有闲心调侃他。
陆惟叹了口气,睁开眼。
“从前殿下玩笑,我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我的确是个倒霉鬼丧门星。”
这话没头没脑,旁人听了定是莫名其妙。
但章玉碗却一下就听懂了。
以前她老说陆惟是个倒霉鬼,这次陆惟滞留洛阳查案,只身赴险,公主进来找他,实际上也是在冒着性命危险。郑家的疯狂的确是受了蛊惑临时起意,但谁又能保证做什么事一定从都到尾都算无遗策?便是陆惟这等缜密之人,也不可能。
有些事情就是得深入虎穴,才能得到虎子,若事事惜身,一丁点风险也不肯去冒,他们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章玉碗原可置身事外,甚至不必亲自假扮贺氏身份进入山庄,她只要让侯公度带人过来,设法找到陆惟,也算仁至义尽。可那样一来,浪费的时间就太多了,若非将心比心,把陆惟放在心上,她怎会舍命相救?
“胡说!”她噗嗤一笑,“陆郎这是记仇了?”
陆惟摇摇头,顺势将身体半靠在她身上,倒是毫不客气。
“你怕我死,却不吝自己去死,我不想你死,除了救你,还能怎么办?你不爱惜自己的命,我就替你爱惜,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他听见公主的话在耳边响起。
声音很轻,却似惊雷一般,将心也炸得微微颤动。
“那你往后可就丢不开我了。”陆惟喃喃道。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听见。
他们下楼时,郑好娘也搀着陆无事走出来。
郑漓死死盯着她,双目通红,恨得咬牙切齿。
“你这贱妇,还敢背叛郑家!”
“人人都背叛郑家,连郑月都想扔下平日最宠她的父亲独自离开,凭什么我不行?”郑好娘直视他,眼神不见以往的怯懦,郑漓被她气得差点吐血,却不知她这样的勇气,也是从公主先前一番话得来的。
因为公主对她道:人无法选择出身,却可以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十年前我在去柔然的马车上,也曾怨恨过我的出身,若不是公主,就不用去和亲了。但是从小到大,我所吃所穿,民脂民膏,享受了许多人一辈子也享受不到的,自然也应该负只有我能负的责任。
在郑家护院攻入这座小院之前,没有人知道郑好娘独自端坐在院子里,到底想了什么。
公主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郑好娘凭着这番话,将自己过去许多年的破碎不堪一点点捡起,又一点点缝起来,将它们织成衣裳,披在身上,化作对抗郑家的勇气和铠甲。
“父亲,你之所以对我格外苛刻,只不过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最能往死里糟践。唯有让我越痛苦,才越能让你感到身份地位没有被挑战。否则,你在郑家看似风光,实际上上有祖父,下面又有你的兄弟和儿子,他们也并不是不觊觎你的位置的,你又不可能对他们如此肆意,就连郑家护院仆从,对你也有用处,你得维持自己在外面的好名声,你只能在我这个庶出的女儿身上,极尽发泄你的权威。”
郑好娘从未想过自己能当着郑漓的面平静说出这样一番话。
郑漓自己也没想到。
他难以置信看着印象里懦弱寡言的女儿,仿佛在做一场梦。
梦里的郑家依旧风光,依旧是洛阳城第一世家,连洛州刺史都得让其三分薄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火光四起,死期将至。
“啊!”
郑漓忽然疯了一样挣扎起来,拼命扭动想要摆脱牵掣,甚至去抢士兵手里的刀,却直接被刀背重重敲在后颈,人直接往地上一趴,消停了。
此人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除了郑好娘,没有人会去关注他。
章玉碗问侯公度:“郑家还有个汉人模样的柔然人,和南朝使者,别把他们放走了。”
侯公度点头:“殿下放心,山庄内外都被围起来了,他们插翅难逃,瓮中捉鳖便是。”
施默和周颍还真想跑。
在侯公度带兵闯进来的前一刻,他们就预感到事情不对了。
两人原本是跟在郑漓身后的,在察觉情况不妙之后,果断趁着混乱分散逃跑,但侯公度何许人也,在东都山庄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他都能快速找到公主等人,慌不择路的周颍很快就被逮住,带到侯公度面前。
“我是吴王舅舅,你们别杀我,吴王会赎我的,他会高价赎我的!”
此时的周颍,已经浑然没了不久前怂恿郑漓杀人的阴狠。
把别人性命捏在手里,和自己性命被别人捏在手里时,他完全是截然不同的面孔。
“吴王派你来洛阳郑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章玉碗一步步来到他面前。
她提着剑,衣裙半数浴血,神色即使平静,周颍也有种自己下一刻会变成剑下魂的恐惧。
“周颍,你是个聪明人,我希望你不要浪费彼此精力。”
公主将淌血的剑往前移动,抵在对方喉结上。
锋利剑锋霎时刺破皮肤。
周颍看不见自己脖子上的红色,却能感觉到瞬间的刺痛,他变了脸色。
“你招了,我们皆大欢喜,我也可以不杀你,留着你为质,等辰国来换。但你要是不肯说实话,非要兜圈子,那我杀了就杀了,吴王只是没了舅舅而已,又不是没了亲爹亲娘,他纵有泼天富贵,一个死人也是享用不到的,你说是不是?”
周颍嘴唇哆嗦,天人交战。
他没想到自己怂恿郑漓杀人未久,自己就尝到变成猎物的滋味了。
在此情此景之下,他也实在是编不出什么瞎话借口,就算能编出来,未必能瞒过眼前几人。
“郑家,从头到尾就是个幌子。吴王殿下,和大辰,从来就没想过郑家能发挥什么作用,无非是想借着他们干的事情,掩人耳目,拖延时间罢了。”
他说得含含糊糊,但几人几乎是同时心头一凛,原本在闭目养神任凭侯公度手下帮忙上药的陆惟,甚至倏地睁眼,锐利看向这边。
“南朝,想攻打北朝?已经动手了?”侯公度马上追问。
周颍苦笑:“这我真不知道,我不负责军中事务,如何调兵布置也不会与我说,但是大体八九不离十吧,也许已经动手了,只是你们还未得到消息!”
侯公度冷笑:“有白远在,你们就是想转移朝廷视线,也无济于事——”
他声音戛然而止,表情也为之一顿。
因为侯公度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之前众人在兵推里都注意到的,南朝人借着吞下燕国之机,屯兵渤海郡,如果是从那里攻打北朝,那白远一时半会可能还真鞭长莫及。虽然当时朝廷下令将西州府兵调了十万过去防守,但紧赶慢赶,现在应该也还在半道上。
脑海里乱纷纷的念头掠过,侯公度面色不显,心里却已经微微一沉了。
施默晚一步被捉到带过来,正好听见周颍和侯公度的话。
他倒是比周颍还多了些胆色,都变成阶下囚了,还敢怼侯公度。
“那要是不止南朝呢?”
章玉碗挑眉:“敕弥余孽,带着那点兵马,还真想敲开我朝大门?”
施默对她恨之入骨,自知此番在劫难逃,也不像周颍那样还收着点,直接就将表情摆在面上。
“若不是你这毒妇将柔然弄乱,你们中原人哪次打得过我们?你们不会真以为雁门关固若金汤吧,钟离老迈,听说还三灾五病的,指不定何时就一命呜呼了!”
章玉碗:“这种失败者的借口,我听得太多了,你与敕弥倒是一脉相承,成日里总幻想着如果一切重来就如何如何,既然如此为何不两眼一闭做梦更快?”
她本意是为了刺激施默多说点内情,对方闻言却笑道:“难怪我们大汗日日惦记公主风情,常说可惜当日只差一步,就让公主承欢榻上,后来还是公主哭着求饶——啊!”
话音未落,他肩膀上多了个血窟窿。
却是素和本来要出手,陆惟比他更快,没受伤的手直接抽了他的剑出鞘,把施默肩膀刺个对穿。
“你身上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捅,我会将分寸掌握好,让你一时半会不断气,你大可掂量掂量,每多一句废话,就多一剑。”
陆惟气息不继,说出来的话也很轻,施默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想捂住伤口却不能,只能痛苦喘息哀嚎,嘴巴自然而然也收敛起来,不再口出狂言。
章玉碗面露惋惜:“我还想给他胯下来一剑的,陆郎这样一说,我倒是不好动手了。”
施默:……
毒妇,当真是个毒妇!
可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不敢再出口。
“说吧,再给你一次机会。”侯公度冷冷道。
施默闭了闭眼,知道挣扎已无意义。
他当然也可以撒谎,但在这几个人面前,胡编乱造的话是很容易被识破的,到时候受苦的还是他自己。
“我们大汗与南朝人约好,分别从南、东、北三个方向攻打璋国,原本还约了吐谷浑人,但吐谷浑最终没有响应。不过就算这样,这三处同时发兵,也足以让你们璋国疲于应付了!”
施默说罢,不由露出些痛快,大有“你们杀了我又如何,发兵合围已势不可挡”的神色。
施默的话如同石破天惊,令侯公度等人悚然变色。
只有章玉碗和陆惟二人,心头大石落地,生出“果然如此”的感觉。
先前得知洛阳疫病和温祖庭之死可能与郑家有关时,他们就心生疑窦,即使为了对付柳家等人,郑家干了这么多事,除了将朝廷视线吸引到这里,接二连三派出刺史之外,对他们似乎并无太大好处。案情自然是可以查,人也可以抓,可抓完之后无凭无据又能如何,郑家做这一切的原因值得深究,也因此苏觅和陆惟才会来到洛阳城。
如今施默开口,所有破碎片段聚合成图,隐隐约约的猜测也变成现实。
郑家很可能并不知道南朝和柔然人的计划,他们只是从赵群玉的死,看见皇帝对世家的不满,兔死狐悲,郑家多年困居洛阳,已经三代没有人在中枢为官,加上上次洛阳大饥,郑家与前任刺史勾结侵吞荒粮的事情还没过去,他们做贼心虚,害怕遭到清算,索性暗中与南朝勾结,拿了南朝人的好处,心甘情愿充当挡箭牌,接二连三在洛阳城作出引人注目的事情,将北朝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他们成功了,但也没完全成功。
两国交战,所有阴谋诡计都必须为战场胜负让步。
北面有老将钟离在,对敕弥一直都有所防范,汝南那边也有白远,唯一的变数就是东面,防守空虚,兵力不足,容易被趁虚而入。
但这也是郑家事发前,北朝朝廷就已经发现到的缺陷。
施默说完这些,就梗着脖子一脸傲慢,等公主他们面色大变连声质问。
谁知在场几人,个个沉得住气,竟都没有人开口。
倒是施默自己忍不住了:“你们不会觉得北朝真能应付三面夹击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北朝皇帝最是优柔寡断,恐怕真打起来,都不知道往哪出兵好,可不要最后被人兵临城下当了亡国奴,届时你这公主还能再和亲一回吗?别是倒贴都没人要吧!”
章玉碗笑道:“你逞口舌之快,是为了速死吗?你放心,我不杀你,你还能再活一段时日,闲着没事的时候,你不妨好好想想,自己能活到何时?”
施默忽然面露诡笑:“你以为我说的这些就是全部吗?不,其实三面出兵还只是锦上添花,真正的重头戏,你现在再怎么猜,也猜不到的!”
章玉碗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两人不算陌生。
每次施默露出这种神情,那必定是有个别出心裁的坏主意在暗中进行。
她在草原十年,后期在与敕弥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其实多是与敕弥背后的智囊施默交手,彼此各有输赢,施默为人阴狠毒辣,有时候章玉碗出于底线不去用的办法,施默做起来却毫无顾忌。
此时看见对方如此反应,章玉碗心下微微沉,面上却仍不露分毫。
我为刀俎他为鱼肉,她直接长剑微挑,掠向对方胯下,打算先给施默一个教训,再慢慢拷问,却在这个时候,对方嘴角忽然流出鲜血。
“他服了毒!”
侯公度道一声不好,飞快上前把施默下巴给卸掉,却已晚了一步。
藏在牙齿内的毒药在方才说话间就被咬碎,鲜血从喉咙涌出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施默被卸了下巴,命不久矣,笑容却越发诡异,好像在说你最后还是斗不过我。
“北朝,要亡了,死吧,都陪我一块死……”
他因为满嘴鲜血,说话含糊不清,可正因如此,面目狰狞,颇为瘆人,如恶鬼附体,郑好娘见状都忍不住后退一步。
周颍更是面露恐惧。
他虽然同样是说客,可平日里也是养尊处优的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施默这等情状,明显对北朝怀有刻骨仇恨,而不单单是为了给敕弥效忠了。
“他母亲是汉人,父亲是柔然人,长到六七岁时因为当时交换俘虏,被换了回来,虽然长相偏于汉人,但周围都知道他的身世,他受了不少欺凌,从此对汉人恨之入骨。待长大之后,虽读了些书,但因出身之故,这辈子也无出头之日,他索性就投奔柔然去了,被敕弥引为心腹。”
仿佛察觉众人内心的疑惑,章玉碗平淡解释。
短短几句话,一个愤世嫉俗乃至怨恨所有人的人浮现出来。
“殿下辛苦一夜了,不如先回容县歇息,容臣在此处善后。”侯公度道。
章玉碗点点头,洛阳城内还有疫病,现在众人伤势不轻,贸然回去也找不到地方落脚,反倒是容县就在洛阳边上,又有侯公度他们先前布置,安全可靠许多。
陆惟毫不客气征用了郑家的马车,带着陆无事,一上车直接就昏睡过去,人事不省。
陆无事被一剑贯穿肩膀,那剑拔出来之后就血流不止,只是草草包扎一番,还得回到容县再仔细养伤。
章玉碗倒还好些,她将东都山庄的事情都交给侯公度,自己则找来素和商量另一件事。
“你现在还有精力赶路吗?”
“殿下但请吩咐。”素和直接道。
章玉碗道:“施默为人,你也是清楚的,最是诡计多端,他临死前说的那番话,我不太放心,你正好送信去长安,将东都山庄的事情都禀告陛下,待长安来人,我们再重新启程,正好我们就先留在此处养伤,顺道处理洛阳城的事情。”
素和:“殿下是怕他们在长安布了什么后手?”
章玉碗:“以防万一,谨慎点好。”
素和点头:“明白了,我现在就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