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忆龄看起来很悲伤:“……但愿如此吧。”她总是?无法忘记那天?在?藏书阁中,看见?昭雪熟睡时说?的那句话。她似乎厌恶她的触碰,也不知梦见?了什么,才会露出那般难过?的表情,让她自己也心有戚戚。
陆忆龄走后,陆照禾坐在?桌边很久,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我知道母亲也是?想?见?小?照的。”
这两天?里,他看见?大哥明里暗里忙了不少事,忙着继承主家、忙着威慑旁系、忙着筹备小?照回家的事情、也忙着曾经与姜家的往事。
他的脸上?增添了几分疲惫之色,只是?那让他看起来更具继任家主的威严。
“母亲会留下来的,”他说?,“不仅仅是?为了小?照,也是?因为陆家的未来。”
陆照禾有几分愁容:“不知道小?照在?藏剑宗如何了?她身上?的魔气有被压制吗?经脉有被弥补吗?无论如何,我总是?不能?相信外人。她只有在?陆家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和资源。”
“她总归是?会回来的,毕竟是?陆家的人。等我正式继承后,唯一的不稳定因素也消除了,她没有不回来的理由。”陆照霜声音笃定,但是?紧接着,他蹙起眉心,话锋一转,
“在?那之前,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门缓缓打开,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陆照禾只是?看见?了那人的身影,便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绷紧了肩膀。
他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扶青……”
姜扶青失笑?一声,踏入门槛:“没想?到,原来陆家次子也是?能?够记住他人的姓名?的嘛。”
陆照禾被他的话激得额角青筋直跳,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陆照霜制止。
他做了个手势,请对方坐下。
“想?必你已经知道昨日发生的事情了吧。”
“是?。”
陆照霜给他斟了一杯茶,“你该清楚,我们不能?忍受任何对陆家、对小?照不利的事情和因素出现?的。”
扶青一笑?,淡然喝下了茶。
陆照禾挑眉:“你不怕这其中有毒?”
扶青眯着眼睛,“呵呵”笑?两声,道:“实不相瞒,二位,从我决定好做出这个计划的那天?开始,我就设想?了自己有一天?会是?这样的结局。”
“……”
“从知道我的身份那天?开始,陆家的人早已将请丹阁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想?必当时我的一举一动,也是?在?各位的监视之下,我早已没了要逃脱的想?法。或许可以说?,从更早一点开始,我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见?证自己的归路。”
陆照禾冷笑?两声:“你既是?对自己的实力?有自知之明,为何还如此不自量力??活着难道不好吗?当年你一族九十?口?人皆死于雷劫之下,唯独你苟且偷生,既然如此,何不好好活着,非来自寻死路?”
扶青看着他,笑?着笑?着,又是?叹了口?气。
“……是?,我至今也才明白,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天?真。”他垂下眼睫,看向茶盏,“常言道,修仙之途上?人人平等,每个人面临的机会都相同,可是?这世上?有的人生来就比另外一些人更加平等。我早该明白这样的道理,可是?却始终不甘心,非得将自己的一生都搭上?才算。”
“不过?,事到如今,我也算明白了。只是?我仍旧无怨无悔,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因为如果不选择这条路,我便无颜回到过?去,面对曾经的那个自己。”
陆照霜说?道:“当年炼制问道之丹一事,姜家也是?同意的,毕竟两家运势相连,陆家兴盛则姜家兴盛,对于此事的后果,姜家也是?甘愿自负的,这是?与天?道的自愿对赌。只能?说?,天?不遂人愿,运势差一些罢了。雷劫一事之后,陆家也为姜家全族建了坟冢,将你的父母迁进了祠堂……”
“是?,可是?那又如何呢?”扶青说?,“我确实失去了归处,不是?吗?”
“……”
陆照霜放下茶盏:“当年若是?你与我陆家提出其他诉求,想?必那时家族也会尽量满足于你。只是?你谋划此事数年之久,如今甚至伤害陆家和小?照,我们无法原谅。”
扶青说?:“我本也是?也不求你们的原谅。”
他放下喝空的茶杯,说?道,“你们想?要将我如何,便如何。我没有怨言。”
陆照禾正等着这句话。他刚一开口?:“那便——”
门被蓦地打开:“等、等等!!”
少女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陆照禾腾的站了起来,睁大眼睛看向她:“小?照!?”
“你怎么来了?”
他有些无措,看了眼扶青,又看了看陆照霜,似乎想?遮掩一般地莫名?心虚起来:“小?照,我们没有……”
“我想?,和他谈谈。”
昭雪才从请丹阁赶来,一路畅通无阻。想?来也是?陆照霜吩咐了下人,看见?她便不许阻拦,才能?这么顺利赶上?。
陆照霜皱起眉峰:“小?照——”
“请让我,跟他谈谈,”昭雪咽了咽喉咙,她看向陆照霜,“……大哥。”
“……”
门被合上?,室内光线沉寂下来,只余昭雪和扶青二人。
出人意料的是?,扶青率先开口?了。
他像是?老朋友似的,和昭雪有些随意地聊道:“我不知你还有如此魄力?,但是?未来的事并非一帆风顺。你体内压制魔种,此后更是?与他同命,你有信心和把?握吗?”
昭雪:“我有。”
她又抬起头来看扶青,问道:“那你呢?”
“数十?年前开始筹划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又是?有几分把?握的?”
扶青自嘲地笑?道:“不到一成。”
昭雪:“旁人总道我是?赌徒,我觉得,你才是?一个十?成的赌徒。”
二人都埋头不语半晌,昭雪才再次开口?道:“你不用担心,扶青。大哥那边我会去说?的,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
“你想?继续留在?藏剑宗也好,回去请丹阁也罢,只要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就可以了。陆家不会再继续追究,你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
半刻,扶青才抬起头看她,他总是?眯着笑?的那双眼睛睁开,眼底晦涩不明,“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昭雪,你该知道,我便是?被救下也活不了多久,当年一事是?我的心结,想?来这事到底也是?我族自作?自受,然而我终究是?放不下这个坎。如今败了也好,我大概能?了却此生……你不必如此。”
昭雪说?:“正因你所剩时间不长,我更希望你可以自由地、为自己而活。扶青,我们幼时遭遇相同,同不见?父母、寄人篱下、受尽冷眼。我不知你心底对我有几分认可,我只是?一直在?想?,若是?一切都能?够改变就好了,我不想?看见?你变得痛苦,正如我不希望自己不好受一样。我将你一直当做朋友……扶青,不知你心底,有几分拿我当作?好友?”
“或许你不必说?。”昭雪又低眉笑?起来,“那个答案,如果是?我不想?听的话,就不要回答了。但是?,尽管如此,我依旧希望你在?往后的时间里能?够开心一些。”
“正如我们在?丹峰的那些时候一样。”
昭雪话落,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听见?扶青稀稀拉拉的笑?声。
“昭雪姑娘,你真是?……”对方像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去描述一般,斟酌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看向她,眉眼之间都笑?着,
“丹峰的那段时间,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谢谢你……你愿意拿我当做朋友,对我来说?,真是?最好不过?的消息了,你的这番话,大概也是?我此生后为数不多的慰藉。”
他说?着,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抚了抚衣摆,对她作?了一礼:
“也是?时候该告别了。从容落子,布局谋篇。人间这趟,我已经尽兴了。昭雪,你呢?”
回到了请丹阁,扶青忽然觉得疲惫难堪。
他坐在?椅子上?,在?昏暗的光线中默了半刻,缓缓移动视线,这才注意到,棋盘上?的棋子似乎被人动过?了。
他问管事:“今日可有人来过??”
下属回答道:“今日昭雪姑娘来过?,等了您半个时辰,不见?您的人,便离开了。”
姜扶青再次看向棋盘。
这局棋盘自从那天?陆家双子来过?之后,便再没有动过?。这本是?一局无人能?解的死局。
然而,今日的来人,似乎只随手下了一枚白子。
——神之一手。
困惑他数年的问题迎刃而解。
……只是?他以为的死局而已。是?他自己困了自己太久太久。
但那又如何?他与这荒唐的世间,至死还是?无法和解。
扶青忽然全身脱力?,向后靠在?檀木椅上?。他卸下在?外人面前的伪装,垂下眼睛,像个孩子似的,恸哭着流下泪水。
“……可是?,这样多年……父亲、母亲,早知如此,不如同归去。”
不如同归去。
昏暗的室内,只有焚香后的灰烬散发袅袅沉静的香气。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昭雪回去看了季雪寿, 对方仍处于昏迷之中。但是师尊告诉她,不日他?便会?醒来。
昭雪坐在少年?的床边,看向透出阴暗光线的窗外。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灵犀, ”她忽然出声?道,“你说的话还作数吧?”
“……”
对方跟她别扭闹了好几日。至今还不愿意开口说话。
昭雪说:“我已跟宗里请示了,今年?会?出去游历一番,在明年?宗门大比之前再回来。那时候, 大姐正好也出关了,恰好能?赶回来见她。”
剑灵似乎是不信一般:“你真的愿意和我离开藏剑宗?”
“是……”昭雪垂下?头,发丝跟着?滑落,她微微一笑, 道, “我实在是不够成熟,面对很多?事情,即便相比于之前的自己来说, 已是变化良多?, 但是在大部分人的眼中,我依旧是以前的自己。我不知该如何去解释, 也感觉有些疲惫……噩梦消除了,但是我的人生还要继续,不是吗?”
灵犀问道:“你觉得那些人会?同意你离开吗?”
“我马上就会?动身。就像是我曾经?离开渝城一般, 这次我也会?不动声?色地离开。分别是暂时的,但也是必须的……我不会?再像去年?那时候一样, 在大姐怀里悄悄地哭了。无论他?们是否同意, 都不能?干扰我做出这样的决定。”
“……”灵犀咳嗽了一声?, 问道,“是只带我的吗?”
“你愿意吗?”
“本来我是很生气的。”灵犀说, “我讨厌你身边那些男人。但是想来想去,你最亲近的还是我,听闻修士一生会?有很多?道侣,但是却?只会?有一把剑。我就……勉为其难同意你的决定。”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昭雪看着?眼前昏睡的少年?的面庞,说道,“扶青的话让我思?考很多?,我总是忍不住想,若是一切真的延续了该如何?真的按照命运中发展、又该如何?在我剩下?的几个月的生命中,我还有什?么能?做的?”
“……到最后,我发现?我最忘不了的,是那时刚出渝城不久,在青阳秘境外所见的一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绚丽、繁华的世界,我想,那般场景,或许我此生不能?再忘怀。”
昭雪回忆得出神,喃喃道,“若是我真的不能?更改命运,我一定会?用剩下?的几个月生命去将这片大地游历一遭。我所见之处、所到之地,皆是我生命的组成部分。修仙之途漫长,人人皆想得道长生,即便是凡人也想践行自己心中的道义,我想去多?看看、多?见见……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道’是什?么。”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跟你在一起,去哪里玩儿都行。”灵犀说着?,“呵呵”笑了几声?,挑唆道,“你若是愿意,几年?不回来也未尝不行,反正那些人类也无趣且令人厌烦。更何况,你已是金丹,不是以前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菜鸟了。”
“我还得回来见大姐呢。”昭雪摇摇头,她抬眸看了眼窗外,清亮的月已经?挂上树梢,温凉的月光洒落在院中。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几封书信,在桌上一一放好。
“灵犀,”她忽然开口说道,有些没头没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晚的月光也是这么亮。”
“……我可没忘记你将我坑得很惨的事呢!”剑灵念叨起来,说着?说着?,声?音又逐渐低了下?去,“不过,那次也是第一次有人能?看见我,叫出我的名字。大概,我也不会?忘记那天吧。”
他?补充道,“再过两千年?,也不会?忘记。”
昭雪“嗯”了声?,点点头,“看起来,仙子说过的话还算管点用。”
“你——”
她听出来剑灵这家伙大概又快要生气,眨眨眼睛,飞快接道,“听闻灵心宫九皇子鲜少离宫,今日本仙子便带你出门游历一番,这一次,直到尽兴为止。”
随着?浅浅的笑声?,空气中的身形波动着?,最终消失在原地。
不多?时后,床上的少年?醒来。
他?在昏迷之中隐隐约约能?够听见她的声?音,却?不太?清晰。他?越是拼命想听清她在说些什?么,越是难以清醒。
直到最后一切归于沉寂,院中的树梅香传来。窗外月光清冷,鲜少知道情感的他?却?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惆怅和落寞。
“……昭雪。”
没有应声?。
她大概已经?离开了。
季雪寿抓住胸口的衣襟,他?感觉自己的心口隐隐发疼。好像失去了什?么。
昭雪、昭雪……
她如今已然不在这里了。
他?伸手,只摸到了床边她留下?的一封信。
展开信纸,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下?不为例”。
季雪寿不知为何,心口抽疼得越发厉害。这是他?伤心、难过的心情,还是与昭雪中了同命之咒后感知到的她的情绪?她此刻也会?在伤心着?吗?是因为什?么?心中这股迷茫的情绪是什?么?是想要去探寻、想要拨开迷雾,想要找到自己真正的价值所在?
是因为那句,她在旧宅中对他?说的“现?在,我爱我自己”吗?
她的身边依然有他?的位置,只是季雪寿却?莫名觉得,慌乱无措起来。
他?随着?这股心绞落下?泪来,然而摸上眼睑的位置,他?才?触碰到,眉心那道浅浅的指印。
——一个小小的十字。
仿佛她还在他?的眼前,对他?笑着?,叹声?道:
“季雪寿,下?不为例哦!只原谅你这一次。”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砸落在纸张上,浸湿那简单的四?个字。
季雪寿恍然间发觉,他?好像,不再是她的唯一了。
陆照禾接到江泠风传过去的信后,雷厉风行,直接去了藏剑宗登上流光峰。
他?把信纸拍在江泠风面前,急切地质问道:“剑尊,这是什?么意思??小照她不在剑宗,出去历练——她一个人的决定!?居然还是一年?这么久的时间!!”
江泠风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慢慢道:“信是她所写,我只是传去陆家而已。”
“您便允许了她这般作为?您不怕她一人在外有什?么危险!?”
“我有她的本命魂灯,”江泠风平静地说道,“况且她的纳戒中有我一缕神识。她出任何事,只要我不在闭关,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我比陆家清楚她的位置。”
陆照禾气笑了:“剑尊,您知道她是我陆家的人,她一声?不吭便离开剑宗、离开陆家外出历练,您不加阻拦便也罢了,居然也不提前告知我们一声?吗?”
“她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我没有阻止的理由。况且,”
江泠风抬起头,冷冷觑了一眼青年?,“她从未回过陆家,何来‘陆家的人’之说?”
“……”
“若是想取得她的认可,便自己前去找她。以陆家的资源和人脉,找到她不过数月之事,届时,再去质问也不迟。”
“……啧。”
青年?不再多?说,愤怒而急迫地离开。
在陆家离开之后,江泠风发现?门外站着?一道伶仃的人影。
他?放下?茶杯,那道人影才?犹豫着?显现?出来。
是他?之前看见的那个外门弟子。不久之前,昭雪说过,他?在万魔之渊之下?有奇遇,现?在的实力已至化神期,但是不论如何,现?在的他?看起来始终和以前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的苍白?而阴郁,总是形单影只站着?,习惯性地隐没在人群中。
若不是因为昭雪,江泠风大概永远也不会?注意到他?。
他?的手背在背后,紧紧地捏着?信纸,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
“……”江泠风没开口,他?便也踟蹰着?,直到夜风吹过,他?才?慢慢出声?,声?音稍不注意便会?隐在风声?中,显得落寞,
“昭雪她……还会?回来吗?”
江泠风答道:“一年?后回。”
“我方才?听说,剑尊您有她的位置……”谢明毓看起来很不安,他?问道,“可以告诉我吗?我很担心她……我想去保护她。”
“她不需要你的保护。”江泠风冷漠地拒绝。
“可是……”少年?的眼神显出几分迷茫,“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从前她在的时候,我会?和她一起修习,我想变得更加强大,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她。现?在我已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但想要保护的人却?不在身边……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江泠风沉下?眉峰,“她给你留了信?”
“是。”
“信中说了什?么?”
谢明毓展开信封,念出声?:“‘谢谢你。我也会?,努力追上你的。’”
他?的喉咙忽然发涩起来,传出令人觉得是错觉的哽咽,“可是,她不在我的身边,我又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想过见不到她的日子……一分钟也忍受不了……”
“她一年?后便会?归来。”江泠风冷淡说道,“她以你为目标,努力修炼。你既思?念她,更不可辜负才?是。”
“……”少年?似懂非懂。他?只是抱着?信纸,在夜风下?呜咽着?走远。
泪水的潮意让江泠风心生烦躁。
他?不清楚今晚或是以后还有多?少要独自偷偷落泪的人,只是觉得从未有这样一刻,他?们的脸令人心生厌烦起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一样。作为昭雪的师长,他?理应有守护好她的责任。只是在面对那些人时,原本耐下?心来的话语竟也显得刻薄而让人难以忍受。
……昭雪。
江泠风闭上眼。浮现?在他?眼前的,是他?们在渝城的初次见面。他?那时只不过时救起了落水的她,她却?在后来,捞起溺水十余年?的自己。
他?这时才?明白?,作为她的师长的身份,竟是他?比他?人多?出的唯一一份侥幸和优越感。
他?想永远在昭雪的眼中看见那份鲜活。
——那便,永远如此罢。
此刻的陆家气压低沉。
陆照霜将短短一张信纸翻来覆去看过数次,眉间的褶皱始终展不平。
“人手已经?派出去了吗?”
“是。各组织的委托也发出去了……可是,至少也要花费数月时间,”陆照禾坐立难安,“大哥,小照总不会?在那之前出什?么事吧?”
“只能?尽最快的速度……”陆照霜说着?,顿了顿,有些惊讶地抬头,“母亲,您——”
来人掀开帘子进来,在桌旁坐下?。陆照霜立刻起身斟茶。
陆照禾看见陆忆龄过来,霎时也心虚起来,小声?道:“母亲,您也听说了吗?我和大哥已经?筹备去找小照了,您不必太?过担心……”
陆忆龄伸手拿过信纸。
昭雪的留言十分简单。若是不了解她的人,会?以为她好像向来就是个如此简单的孩子似的,内心单纯。但陆忆龄了解了她从前的过往后清楚,她的孩子并不是这样的。她经?历过很多?,也会?想得比一般人多?更多?。
但是如今留在纸上的,只是一句简短的“历练,一年?后归”。
是她深思?熟虑之后才?留下?的话,还是只不过是疲惫了呢?
陆忆龄不清楚,但是那是她的孩子。她本能?地能?够从她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昭雪不想任何人去打扰她。
她放下?信纸,开口道:“照禾,你成年?那年?,也独自外出历练了半年?吧?”
陆照禾先是“嗯”了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抬高声?音:“母亲,那怎么能?一样——!!”
“小照她如今是金丹期,按照这点来算,她不过十六七已有你那时的修为,你更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才?是,”陆忆龄看向他?,“别再去找她了。我知道你们亦爱护她,但是,若是这份爱护之心忤逆了她的心愿,那又与不怀好心之人有何异?”
陆照禾睁大眼睛。他?有些委屈,心有不甘地出声?,还想再争取一下?,“可是,母亲……”
“雏鸟总要飞出笼子。照禾,我以为你最是清楚这点,为何到了小照身上却?不明白?呢?”陆忆龄埋头喝了口茶,苦笑一声?,“小照她从前在沈家经?历了那么多?,最是期盼能?早早飞出那个禁锢自己的家。你们若是执意寻回她,做法与沈家有什?么区别呢。”
陆照霜沉默不言,捏紧手指,半晌后才?抑制自己带着?愠怒的声?音,尽量平稳地开口,但那丝颤抖仍旧是暴露了他?:
“母亲是在害怕吗?”
“……”
“母亲是在害怕,小照讨厌自己,所以在想,即使她一年?半载不在陆家也没事,时间说不定能?够冲淡这份恨意,也能?给她缓冲的时间,”陆照霜蓦地抬起头来,直视对面的女人,
“是这样吗,母亲?”
陆照禾大惊失色,惊慌地站起身:“大哥,你怎么能?……!”
“若我说是,你会?怎样?”陆忆龄挥手,让陆照禾坐下?,她看向自己长子那张略显阴沉的脸,意识到他?已经?羽翼丰满,即将成为陆家的继任家主、权力中心。她笑起来,却?是因为欣慰,
“但是很可惜,我确实不是那样想的。”
“您……”长子的脸上露出一瞬的错愕。
“若真的那样,我未免也太?过卑劣,”陆忆龄摇摇头,“我确实只是想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去寻找自己。你们的人生太?过顺利,很难想象到小照她所经?历的事情究竟需要怎样的心态才?能?慢慢消解。照霜,她与你不一样,她是经?历过这个世界另一面的人。你从出生起便未尝过挫败之意,但她不同,正如在面对姜家的事时,你和照禾所不能?理解的,却?恰巧正是她能?够感同身受的。”
“……母亲……”随着?她的话语,青年?眼中逐渐浮现?不解和失落之色。
“况且,她未曾经?历过陆家半分福泽,我们已经?亏欠她够多?了,”陆忆龄默默垂眸。窗外寒枝惊鹊,窗内二人沉默不语,
“如果是她的心意的话,顺其行之便是。这也是我们……为数不多?,能?够为她做的事了。”
又是一年隆冬。
昭阳的禁闭提前一月被放出, 她揉了揉手腕,走出大门?时,鹅毛般的大雪正从有些灰霾的天?空飘落。
‘时间过得真快啊。’昭阳心想。
她提前出来?的消息, 谁都没说。这么?久没出来?,她最?先还是想去看看昭雪。也不知她的修行之路怎么样了,现在筑基了吗?
昭阳伸出手。柔软、洁白的大雪飘落在她的掌心,尽管微凉, 但是她的心里却带着浅浅的暖意。随着剑上绑着的玉穗乒乓作响,昭阳也忍不住心生期待之意。
她加快步伐朝着流光峰走去。
但是远远的便看见三三两两的修士并肩走过,低头交谈。
昭阳耳力好,那?些人的私语一字不差地落入她的耳中。
“你?听说了吗!前不久历练回来?的那?位师姐, 就在前两天?结婴了呢!”
“我师门?中也不是没有元婴期师姐,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哎呀,不是不是,这位师姐, 听闻不过两年前还是一位凡人!”
“凡——凡人!”
兴许是担心自?己的声音太大, 那?位少女压低声音,凑近过去, 一脸不敢置信,“别开玩笑了了!这怎么?可能!?”
“我怎么?会骗你?!去年我还在宗门?大比的擂台上见过这位师姐,她那?年已将至筑基圆满, 原本很有胜面?的,只可惜最?终缺席了……”
“真的假的?这是为何?”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之后, 她就自?请出门?历练了。虽说一般宗里的弟子都会外出历练个半年左右, 但是这位师姐一出门?便是一年, 也太久了些……不过也不知是有机遇还是原本就天?赋异禀,仅仅一年的时间, 就直接跃升至结婴了,真羡慕啊——”
旁边一位修士听闻也靠近过来?,正色地纠正道:“什么?天?赋异禀!你?们一点?儿不清楚,据我所知,那?位师姐可是四灵根呢!”
“什——”
“四灵根!?骗人的吧!”
“我骗你?们做什么??那?年我也参加了宗门?大比,虽说在初赛便被刷了下来?……不过在入选的时候我见过那?位流光峰的小师姐,看起来?与我们甚至是同龄,她在初筛的时候便登记的是四灵根,我亲眼看见的!”
“居然是真的!我还是三灵根呢,那?我岂不是也可以一年结婴?”
“我也重燃信心了!”
昭阳听完却有些恍神。
——流光峰?
流光峰上,从前只有她和师兄,自?从她被关禁闭之后,便拜托师兄收昭雪为徒……那?些修士们口中的“小师姐”,莫不是……
昭阳加快步伐,忍不住想立刻见到昭雪,确认她的现状。
然而到了山下,她却莫名地踟蹰起来?。
当年她擅自?做主为她洗髓,连一句道别都没有说,便匆匆离开她的身边。不知昭雪是否会因此对她心有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