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喉音发哑,近乎歇斯底里:“我都说了!你莫非还要对我赶尽杀绝?”
青儿被她吓了一跳,想去扶一扶,又怯怯收回手。
施黛一瞬明悟,这话是向幕后凶手讲的。
那人指不定藏在哪个角落眺望此处,又或是,就在他们当中。
沈流霜沉吟:“这件事,与斩心刀有何关系?”
叶晚行脊背颓下去。
沉默很久,她低声道:“崔言明,是斩心刀。”
崔言明,那个十几年前落水身亡的刺史。
施黛心下一动。
“啊?”
聂斩沉不住气:“刺史不是死了吗?今天杀人这个,是谁?”
饶是一向寡言的秦酒酒,也蹙眉出声:“你怎么知道他是斩心刀?斩心刀的身份,不是无人知晓么?”
叶晚行脖颈低垂,面上阴影如云翳,看不分明。
她答得有气无力:“崔言明的‘饮酒落湖’,是被阿瑾推下去的。”
崔言明死于溺亡,百里瑾对应的,则是血池地狱。
目光掠过一潭潭深不见底的血水,施黛抿起唇。
因果报应,不外如是。
“自从大哥大嫂过世后,崔言明始终抓着这事不放,查到了百里家。”
叶晚行道:“他们怎能让他探下去?”
小腿传来剧痛,她轻嘶一声,攥紧袖口:“推崔言明入湖后,他们把崔府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
“直接搜?”
施黛问:“不怕惊动府里的其他人吗?”
“崔言明府中并无仆从,仅有几个被他收养的孩子,那时皆已入睡。”
叶晚行道:“在书房里,我们……他们找到一间密室,密室藏有手抄的悬案卷宗,和一把刀。”
卷宗上的内容,与斩心刀所杀之人相符。
他们细细搜寻,还找到了崔言明即将动手的下一个目标。
“当年的斩心刀是崔言明。”
聂斩轻抚下巴:“现在这个呢?”
“崔大人的亲人,或者……”
阎清欢跟上思路:“被他收养的孩子?我听说崔大人心肠很好,留了好几个流浪的孤儿在家。”
脑子里的思绪像根细线,轻轻晃荡,露出一点不易觉察的线头。
施黛问:“崔言明去世后,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我不清楚。”
叶晚行哑声:“崔言明只身上任,在越州并无亲眷。他死后,那群小孩居无定所,恐怕……”
她默了默,喃喃低语:“对……肯定是他们中的某一个!我曾见过崔言明买刀,说有个孩子想学刀法!”
具体哪一个,年纪多大,是男是女,她一概不知。
“我都说了!”
发狠般望向血迹斑斑的右腿,叶晚行语带哽咽:“求求你,我已知错,饶我一命吧!”
百里箫,百里良,百里瑾。
参与过当年一事的,只剩她和百里泓。
毫无疑问,她是下一个被残杀的对象。
不知凶手听没听见她的话。
施黛心情复杂,撩起眼来,悄悄观察其他人的神色。
青儿连连后退几步,怔然望着叶晚行,说不出话。
百里青枝沉下脸,一言不发。
谢五郎好几次欲言又止,聂斩若有所思,秦酒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摆弄手里的小剪刀。
濒死的恐惧宛如泰山,重压之下,叶晚行两手掩面,不住抽泣。
一场戏罢,另一出好戏随之登场。
短暂的寂静后,空荡炼狱里,荡出幽幽钟磬音。
与前两次大差不差,群鬼与囚车缓缓行来,百里瑾的尸体跪在囚车中央。
看清他的形貌,施黛心头微震。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死法。
惨厉至极。
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肤,眼珠亦被腐蚀殆尽,徒留两个黑漆漆的洞口。
被血池浸泡许久,他的血肉尽数溃烂,像穿了件腥红的血衣。
青儿发出一声尖叫,百里青枝侧身干呕。
“罪人——”
这回是白无常开口,声线尖锐含笑:“百里瑾。”
“心术不正,助纣为虐。判入十三重血池狱,受百年血水灼身之刑。”
预感到迫近的命运,叶晚行抖如筛糠,目眦欲裂:“不、不要!求你……别!”
“地狱十三重,客已满。”
怪音再起,咯咯轻笑:“恭迎新客,入炼狱第四重。”
钟声嗡鸣,一响接一响,邈远不息。
“新客名。”
怪音喑哑,笑如冰刀:“叶晚行。”
地狱第四层。
“孽镜狱。”
幻境瞬息变幻,沈流霜握紧长刀,把施黛护在身后。
恰如其名,这一重地狱里,处处是足有两人高的巨大铜镜。
铜镜高耸,鳞次栉比,宛如一片密不透风的丛林。
当施黛挪动眼珠,满目全是属于自己的倒影,重重叠叠。
这一次,大多数人仍在一起,青儿、叶晚行、阎清欢和百里青枝不见踪影。
比起其它几重空旷无边的地狱,孽镜狱只有一条路。
圆镜排列成行,围出看不见尽头的通途。
“还能怎么着。”
聂斩一个头两个大,破罐子破摔:“跟着路走吧。”
“孽镜地狱的存在,是为照清罪过。”
行在一面面铜镜之间,沈流霜解释:“有罪之人死后,这里的镜子能把他生前所作所为照得一清二楚。”
这是凶手为叶晚行准备的炼狱?
没什么危险的样子,不像之前有火灼和拔舌。
“已经是第四个地狱了。”
聂斩思忖:“这样反反复复,凶手杀人越多,越容易暴露身份吧?”
施云声好奇瞅他。
“你们看。”
聂斩掰着手指头:“每次幻境变化,我们被迫分散,遇见不同的人。”
“凶手杀人,肯定得单独行动吧?”
他挑眉:“到最后,只要看哪些人次次独处,就八成是凶手。”
他的嫌疑趋近于无,因而说得很有底气。
毕竟从第一个桐柱地狱起,聂斩便和施黛遇上了。
“最起码,”聂斩道,“拔舌地狱里,我们不是亲眼见过黑袍人吗?当时在场的人,总不可能是凶手吧。”
施黛“唔”了声。
以这个逻辑,她见过的所有人,似乎都有不在场证明。
孽镜地狱安静得可怕,头顶是混浊幽暗的天,无数倒影晃得人眼花。
一只只若隐若现的鬼影飘忽而过,忽地,谢五郎一声低呼。
施黛亦是惊了惊。
——两侧的铜镜里,渐渐浮起朦胧画面。
镜面上的人是百里箫,看长相,比施黛见过的那位年轻很多。
这是……十几年前的他?
“这些、这些,全是崔言明搜集来的证据。”
青年把一沓宣纸摊开,神色阴鸷,咬牙切齿:“居然查到我们头上,赶紧一把火全烧了!”
随他语罢,一点火光撕裂子夜,白纸黑字化作齑粉。
地狱六重,桐柱地狱。
毁灭罪证、纵火行凶之人,受火刑。
镜面一转,现出百里良的脸。
“他清高,他了不起!”
一杯酒下肚,百里良双目微眯,不掩贪婪:“百里策算什么东西?二哥,只要你答应予我好处,我向你引荐一位大能,如何?”
对面传来施黛没听过的男音,语调缓而沉:“大能?”
“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百里良比出抹脖子的手势,用了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比百里策更强。”
画面模糊,再凝起时,镜中仍是百里良。
衣物换了一件,应是之后的另一天。
“崔言明在查我们。”
儒雅白净的脸略略扭曲,他低声道:“此人不能活。”
地狱一重,拔舌地狱。
挑拨离间之人,受拔舌之刑。
镜面又是一暗。
不出所料,施黛看见百里瑾的身影。
夜色沉沉,百里瑾向一名男子递去酒杯。
一杯桃花酿入口,男子倒地不省人事。
百里瑾将他拖起,一步一步,走向池塘。
“万事妥当。”
百里瑾笑得如释重负,对身侧一人道:“放心。酒里下了药,他醒不过来。”
作为报应,他入了血池狱。
镜面之上薄雾涌动,当三名死者的罪孽逐一消散,最终定格的面孔,成了叶晚行。
多年前,尚且年轻的叶晚行。
“崔言明?”
华服女子笑意柔和,面如芙蓉,自口中吐露的言语,却淬着冷毒:“杀了便是。像百里策和沈望舒,一□□进去,多清净。”
“刺杀太引人怀疑。”
捻动腕间玉镯,她慢条斯理:“伪造成意外,怎么样?”
话音方落,镜中景象再变。
施黛听见谢五郎倒吸一口冷气。
这次的画面更清晰也更真实,俨然是以跪姿被绑缚在地、泪流满面的叶晚行。
谢五郎一时腿软,险些站不稳:“夫、夫人!”
可惜孽镜上的只是投影,叶晚行身在何处,除了凶手,没人知道。
聂斩目瞪口呆:“这……凶手想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叶晚行颤抖的低语。
“是我……是我和百里泓。”
落下两行清泪,她浑身战栗:“大哥大嫂的死,是我们两人一手策划。阿良请来一位高人,助我们杀了大哥。”
不是错觉。
施黛窥见她颊边闪过一抹清光。
像是……刀光。
“崔言明,也是我们杀的。”
叶晚行道:“当时阿泓已成家主,在那个节骨眼上,我们不能出岔子。”
她猛地一哆嗦,仰头疾声:“我全说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聂斩小声:“凶手在她旁边?”
施黛点头:“嗯。”
又是一道刀光乍现,叶晚行余下的求饶尚未出口,神态骤变。
“你说过,会饶我一命。”
瞳孔映出逼近的人影,她眼中血红更甚,几乎嘶吼:“你——!”
不等叶晚行说更多,刀光化作实质性的刀锋。
直刀没入她心脏,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
刀尖抽出,留下狰狞血口,竖直一道,一气呵成。
下一刻,血如泉涌。
镜中倒影被血气笼罩,红得刺眼。
一袭黑袍慢悠悠往前,姿态从容,露出染血的衣角。
黢黑面具下,那双眼静静下垂,投来似散漫、也似兴味盎然的一瞥。
下一刻,黑袍人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
万物陡然崩塌。
似曾相识的恍惚感卷土重来,施黛握紧手里的驱邪符。
没成想一睁眼,周围竟变得亮堂起来。
地狱般的幻境仿佛成了一场梦,她回到百里氏富丽堂皇的宴堂。
明烛摇曳,酒香怡人,桌上是奢华精巧的各式佳肴,而今全作残羹冷炙。
他们这是……离开幻境了?
意识到这一点,席间爆开声声尖叫。
除却与施黛相遇的几人,被卷入幻境的,还有不少分家长辈和丫鬟小厮。
莫名其妙在地狱里走上一遭,人人尽是心胆俱裂,此刻平安归来,喜极而泣。
“回来了。”
阎清欢没什么实感,捏了捏自己侧脸:“幻境……结束了?”
他一句话说完,晃眼瞥去,吓得原地蹦了下——
宴厅偌大,正门敞开。
与长廊交接半明半昧的地方,是四具死状不一、跪倒在地的尸体。
百里箫,百里良,百里瑾,与被一刀穿心的叶晚行。
无一例外死不瞑目,面容扭曲。
今夜的所见所闻太过骇人,席间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有人欲要仓皇逃离,撞上四具尸体,骇得瘫倒在地。
沈流霜熟稔掏出镇厄司令牌:“诸位莫怕,此事已了,不会再有危险。”
她身形高瘦笔直,衣袂萧萧,自有一派沉静风骨。
加之声调柔和,不失凛然之意,很能让人信服。
“还请诸位在此静候片刻。”
沈流霜道:“我去请越州的镇厄司。”
“阿湘小姐可清楚镇厄司的位置?”
谢五郎抹了把额间冷汗:“我领你去吧。”
他正欲离开,挪步之际,被人轻轻拽住袖口。
谢五郎回头,见到施黛含笑的脸。
烛火映照下,她的双眼亮如冷焰。
“谢管家就不必去了吧。镇厄司的位置,流霜姐问问外面的丫鬟小厮便是。”
施黛说:“席间的大多数人我们不认识,要劳烦您去安抚一番。”
谢五郎没拒绝,满面堆笑应下:“好嘞。”
沈流霜颔首离去,谢五郎依言去安抚哭哭啼啼的男男女女。
施黛累得腿软,精疲力尽坐上紫檀木椅,听聂斩凑上前来悄声:“你怀疑他?”
“管家?”
阎清欢探头:“孽镜地狱里,管家不和我们在一起吗?”
他们甚至一同目睹了叶晚行被杀。
施云声挤进一个小脑袋。
江白砚抱剑立在一边,静默无言。
“你们算一算。”
施黛说:“百里青枝、青儿、宋庭、秦酒酒……我们遇上的所有人,都至少有一轮始终没离开吧?”
“嗯。”
阎清欢乖乖点头。
按照正常逻辑,这些人都可以被排除嫌疑。
接下来需要做的,是问一问其余的丫鬟和小厮,他们分别遇见过谁。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施黛说:“每一次,都有不同的人被传送在一处。”
阎清欢没听懂:“什么?”
施黛挠头:“也不是不行……”
只是没必要。
而且,正如聂斩所说,凶手一定是有单独作案时间的人。
当绝大多数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轻轻松松做个排除法,凶手不就被找出来了吗?
这样做,伤敌为零自损八千,无疑在给凶手自己制造麻烦。
施黛不觉得对方这么蠢。
那么,让众人相遇的理由是什么?
思来想去,还是只有不在场证明一种解释。
第三次和第四次,他们真真切切见过黑袍人本尊。
这样的情况下,凶手要如何给自己创造不在场证明?
“始终跟在我们身边的,一定不是凶手。”
施黛沉吟:“说不定,凶手正是利用这个思路……”
来了个反向思维。
聂斩来了兴趣,顺着她的话问:“哦?怎么说?”
“第二轮里,叶夫人与青儿、流霜姐和宋庭开局就在一处。”
施黛道:“第三轮里,宋庭被传开。打个比方——”
“只是打比方啊。”
她想了想,嗓音压低:“宋庭在第二轮得到不在场证明,接着在第三轮杀人,不就没人怀疑他了?”
身边静了一瞬。
阎清欢有点宕机:“可是第二轮,百里良确实死了啊。那时的宋庭和流霜在一起,谁能杀百里良?”
江白砚猜出施黛的意思,轻笑道:“另一个人。”
施云声一愣:“另一个?”
“既然叶晚行笃定崔言明是斩心刀,而这次的凶手继承了斩心刀的身份。”
施黛说:“我倾向于,凶手是曾被崔言明收养的孩子。”
她捋顺思路,看向阎清欢:“你不是说过,斩心刀时常出现在江南各地,行踪不定吗?”
阎清欢点头:“是。”
他隐约明白什么,双眼微亮,迅速补充:“曾有过斩心刀一夜间从越州到扬州,连杀三人的事情。”
“虽然可以解释为,这人在八方游历,但……”
施黛凝眉:“如果,斩心刀不止是一个人呢?”
十八年前,崔言明收养过数名无依无靠的孤儿。
待崔言明身死,孩子继承了他的刀法和抱负。
并非某一个,而是每一个。
“崔言明去世后,孩子们失去庇护,很可能渐渐分散各地。”
施黛轻声道:“所以,江南处处都有‘斩心刀’。”
今天同样如此。
包括百里泓在内,仇人一共有五个。
当年的孩子,来了多少人?
两个,三个,又或更多。
与多年来惩歼除恶的习惯一样,他们在一场场炼狱中轮流拔刀,刺入不同仇人的胸膛。
在这场凶案里,凶手注定成为难以捉摸的虚影。
怀揣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们每个人都百般无辜,挑不出纰漏——
因为拥有分担罪责的同谋。
因为他们都是斩心刀。
把施黛的推论消化完毕, 阎清欢长眉一挑,只觉豁然开朗:“说得通。”
他头脑飞转:“不过……我们如何确定,哪些人是斩心刀?”
有嫌疑的人太多了。
单单挑出一个都难, 遑论在一张张不熟悉的面孔里, 找到所有潜藏的凶手。
施黛托腮:“大问题。”
她头发乱了, 碎发轻飘飘打着卷儿, 垂在小巧的耳边, 像宣纸上荡开的几笔水墨。
被烛火一照, 淌出金粉般的流丽色彩, 很惹眼。
江白砚视线扫过, 语气淡淡:“我若是凶手——”
他收回目光:“进入幻境后,定要伪装身份, 跟随在死者身边。”
阎清欢一愣:“为何?”
“被崔言明收养的孤儿,与百里氏是血仇。”
江白砚笑笑:“幻境里,当年的罪人接连死去,尚且留有一条命的,必然惊惧交加。”
比如叶晚行。
见到一具具惨死的尸体后,她神志崩溃,在血池地狱里,进行了声泪俱下的忏悔。
同为寻仇之人,江白砚猜得透凶手们的想法。
面对当年屠杀江府的杀手, 他尤其爱看他们狼狈不堪、挣扎求生的惨状。
阎清欢恍然抚掌:“凶手想亲眼看看, 百里家人走投无路的模样。”
囚车示众、钟声判决, 既是对罪人的惩处,也是对其他人的心理威慑。
欣赏仇人逐渐慌乱无措、被恐惧折磨得歇斯底里, 对于凶手们而言,或许是一种慰藉。
“和死者待在一起——”
阎清欢睁大双眼, 又觉自己的反应太引人注目,低头压低嗓门:“岂不是跟我们在一块儿?”
他们见过百里瑾,叶晚行更是始终跟在他们身边。
与他们一路同行的人里,究竟有多少凶手?不会是两三个甚至更多吧!
越想越起鸡皮疙瘩,阎清欢一阵恶寒,狂搓手臂。
聂斩想了会儿,抬起明灿黑亮的眼:“不成,我还是猜不出谁是凶手。范围能缩得更小吗?”
“第一轮的桐柱地狱,被直接传送在一起的,是流霜姐和宋庭、叶晚行和青儿。”
施黛收敛神色,认真回想:“第二轮里,可以互作不在场证明的,则是叶晚行和青儿、聂斩和我们、流霜姐和宋庭。”
“第三轮,宋庭被单独传开,我们与聂斩、秦酒酒、青枝姑姑一起,青儿和叶晚行两人一道,互相作证。”
施黛道:“第四轮,管家与我们同行,青儿被传开。”
“这样听起来,”阎清欢觉出猫腻,“宋庭和青儿很奇怪啊。”
宋庭声称略懂阵术,带他们去了阵眼所在的地方,遇上黑袍人。
黑袍人不愿被他破坏阵法,以此为缘由,宋庭被传离众人身边,独自去到偏远角落。
如果宋庭本身就是幕后凶手之一,制造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从而脱身去杀人呢?
这出戏演得浑然自成,没谁怀疑。
还有青儿。
她的不在场证明太满,除了最后的孽镜地狱,从头到尾和叶晚行待在一起。
偏偏叶晚行死时,青儿不知所踪。
施黛没再多说,垂眸安静思考,睫毛半搭,罩下斑驳阴影。
她不说话,其他人也没多言,各自琢磨不同的事,四周一时静下。
现在说太多,被凶手听见,无异于打草惊蛇。
镇厄司没来之前,施黛决定保持沉默。
凝神思索时,她显出与平日不同的柔静秀婉,双目沉郁,好似华光暗藏的宝珠。
江白砚看她一瞬,低声道:“谢五郎的手。”
“嗯。”
施黛侧头与他对视,轻勾嘴角:“他嫌疑最大。”
在她心里,已经把谢五郎看作了板上钉钉的凶手。
施云声耳朵一动,巴巴望向他俩。
江白砚抱剑站在她身侧,施黛保持坐姿,被他覆下的影子整个罩住。
鼻尖萦有淡淡的冷香。
她喜欢这个味道,习惯性嗅了嗅:“我怀疑叶晚行坠下血池,是凶手们有意设计的。”
叶晚行虽说失魂落魄,但要跌进那么明显的血池,施黛觉得概率不大。
更何况,她还正巧被谢五郎救下。
“叶晚行说过,崔言明收养的小孩里,有一个酷爱练刀。”
施黛低声:“常年练刀的话……手上会有非常明显的老茧吧?”
到时候镇厄司来,八成要查每个人的手掌。
换位思考,假若她是那个练刀的凶手,肯定不愿被人看见茧子。
老茧无法抹除,与其编造些蹩脚的借口……
一旦手上有伤,在血肉模糊的情况下,不就能隐藏刀茧了?
幻境里的大多数地方并无危险,最适宜的,无疑是血池狱。
无缘无故把手探入血水,自然要引人怀疑,于是利用叶晚行作为幌子,让谢五郎有了合理的动机。
“叶晚行没说她被谁推下去。”
在脑子里捋清逻辑链条,施黛小声:“我倾向于,是设下幻境的阵师动了手脚,让她跌落血池——阵师能操控幻境里的一切事物嘛。”
这时,谢五郎挺身而出,上演一回搭救的戏码,便不显得突兀。
“如此,”江白砚颔首,“当时与叶晚行同行的人里,许有一名阵师。”
叶晚行坠池时,身旁仅有谢五郎和青儿。
谢五郎要掩藏手上的老茧,身份被暂时定为刀客,阵师的人选——
施黛抬起眉梢,瞥向远处的青儿。
她被吓得瑟瑟发抖,跟在百里青枝身旁,一张鹅蛋脸惨白如纸。
“虽然只是猜想,”施黛叹一口气,“按这个思路继续推吧。”
推错了,重新来过就好。
她沉吟一会儿,轻声低语:“至于宋庭……”
宋庭这人的存在很尴尬。
说他是凶手之一吧,他老老实实带他们去了阵眼,差一点就破除幻境。
说他清白无辜吧……
追踪阵眼这件事,怎么听,怎么像是骗取信任的套路。
微眯双眼,施黛搓搓发冷的脸颊,音量更小,像在和江白砚说悄悄话:“我觉得,宋庭是局外人。”
江白砚在她身边坐下:“为何?”
“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阵眼前见到黑袍人的时候?”
施黛说:“当时他背对我们,一动不动看守阵眼——你和流霜姐突袭的话,说不定能成功拿下他。”
看黑袍人那时的状态,压根没发现他们。
紧接着,发生了什么?
秦酒酒剪出皮影,冲他兜头罩去,在即将靠近黑袍人时,皮影尽数溃散。
“第一眼看去,像是黑袍人觉察杀气,轻而易举化解了秦酒酒的攻势。”
施黛皱眉:“可黑袍人真有那么强,连手臂都不抬一下,就能打散皮影吗?”
身为演武大会的第一名,秦酒酒一路过关斩将,实力很强。
把“案件中有许多共犯”作为前提,施黛推导出一个全新的可能性。
黑袍人的的确确没觉察他们的靠近,秦酒酒召唤皮影,是为了给予他提醒,通风报信。
而皮影轰然溃散,不过是她自导自演的假象罢了。
只要秦酒酒撤回灵气,那道黑影理所当然不复存在。
“而且……”
略微迟疑一下,施黛望向席间众人。
分家来的浓妆女人哭红了眼,小丫鬟们乱作一团,围着她慌忙安慰。
秦酒酒表情淡淡,正低头剪皮影玩。
烛火照不进她眼底,从施黛的角度看去,内里一片深不可探的暗意。
宋庭闲得无聊,立在窗边看月亮。
身后是人们吵嚷嘈杂的哭声与喊叫,他浑不在意,被月光勾出一道清癯影子。
还打了个哈欠。
谢五郎慈眉善目,耐着性子安抚心神不稳的宾客,掌心缠一块黑布,遮掩血痕。
聂斩懒洋洋坐在不远处,发现施黛在看他,马尾轻晃,投来含笑的一瞥。
施黛也朝他笑笑。
第一轮的桐柱地狱里,百里箫被人一刀穿心。
在大多数人尚未汇合的情况下,几乎所有人都能杀他。
凶手杀了他之后呢?
第一个动手,意味着之后全是安全期。
他大可像个没事人一样,表现得事不关己——
最好再找一两个同行的人,从头到尾待在一块,用作不在场证明。
嫌疑为零。
却也是最大的嫌疑。
青儿,谢五郎,秦酒酒,聂斩。
还有没有别人?
指尖轻叩桌面,施黛垂眸静思。
她目前怀疑四个人,死去的,也恰好是四人。
青儿只在第四轮有空白期,如果她是凶手之一,大概率杀了叶晚行。
秦酒酒,第一轮和第二轮都有不在场的时候。
把聂斩看作第一轮的凶手,秦酒酒只能被安排在第二轮。
剩下的谢五郎,与他们相遇在第三轮中后期。
前半场,他有充裕的时间杀害百里瑾。
这样一想……居然通了?
软绵绵的后背倏地挺直,施黛杏眼更圆,眨了眨卷翘的睫毛。
许是她恍然大悟的神情实在有趣,江白砚溢出一声很轻的笑:“知道是谁了?”
施黛没什么底气:“六成……?我不确定。”
除了谢五郎受伤的右手非常可疑,其余人的嫌疑全属猜测。
凶手把这起案子安排得滴水不漏,难以找出有用的线索。
第一轮的凶手不一定是聂斩,毕竟现场尚有数量众多的丫鬟小厮。
要等镇厄司逐一排查,才能下最后的定论。
在幻境里累得口干舌燥,施黛把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想通了案子的端倪,整个人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