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黎:“……”不要搞得她像出轨了一样好吗?
同样的句式,“谢启则”也用过。
如果是以前,谢黎可能就被他带偏了,开始强调他们是同一个人。现在的她已经学会了无视。
“我在想,”她慢慢说,“以前的你说话多成熟,多有趣……现在这样,总给我一种换人了的错觉。”
修沉默。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
就在谢黎以为,她不小心说错话让他伤心时,眼前的场景倏地变了,就像成千上万块拼图被洗牌,重新拼合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
金属走廊,全息投影,无处不在的生物科技商标,休息广场上方循环播放的生态广告。
——这是生物科技的研究所,他们相遇的地方。
谢黎疑惑地往前走去,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按照记忆,她来到了关押他的地方。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他被关在一个银白色的笼子里。
笼子很大,里面有床,有书柜,有书桌,有淋浴头,有全自动马桶,甚至设计了干湿分离。
但没有浴帘。
什么遮挡物都没有。
她当时还颇为诧异,他住在那样的环境里,居然丝毫不感到羞耻。
现在想想,这人恐怕在小时候就把羞耻心炖了吃了。
跟记忆里一样,修正处于牢笼之中,西装革履,神态温和,五官清峻而美丽,姿态松弛而优雅,仿佛不是身处牢笼,而是在等一个迟到已久的情人。
谢黎:“……这又是什么剧本?”
修微侧头,目光有如实质,缓慢扫过她的面庞:“我以为谢警官想看到我这个样子。”
谢黎被他看得心脏倏地一跳。
不得不说,他对她了如指掌,包括……不为人知的幽微欲-望。
在这个“茧”里,她已经连看了好几天他脆弱无助的样子,哪怕她非常同情他的过往,也很难再对幼小可怜的他感到新鲜。
这时,他再换上西装,冷静优雅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有种软肋被抓住的窘迫感。
修看着她,轻笑一声:“你果然喜欢我这个样子。谢警官,你这么喜欢这样的我,那你有对当时的我……一见钟情吗?”
谢黎压下胡乱蹦跶的心脏,面无表情地说:“没有。当时的你太讨厌了,问东问西,像查户口的。”
修一直坐在笼子里,没有站起来:“是吗?可是,我似乎是一见钟情。”
“当时,我误以为这种感觉是好奇,”他专注地凝视着她,“以为只要把你的过去剖析清楚,就可以抑制住这种失控的感觉。”
然而,没有用。
一步失控,步步失控。
随着越来越了解她,他的理智逐渐分崩离析,寸寸瓦解。
“很抱歉,谢警官,”他低声说,“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对你太过无礼了。”
谢黎听得头皮一紧又一麻。
……这句话也精准拿捏了她的癖好。
刚认识那会儿,他们多次交锋,她其实有不少落于下风的时候。
那时的她又挫败又好奇,还有一点不可言说的恐惧,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善于控制自己的表情。
她完全无法揣测他在想什么。
谁知后来,他为了接近她而变成谢启则……各种幽微晦暗的情愫,都一一摊开在她的面前,任她评判观赏。
他完全洞悉了她的心思,知道她想看什么,就给她看什么,近乎不知廉耻地引-诱她。
这一次,她不会再落于下风。
谢黎看着他,忽然说道:“给我一副手-铐。”
修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给了她——几乎是立刻,一副银色手铐就出现她的腰间。 “你这张嘴,让我觉得很危险。”她轻言细语地说,“看过汉尼拔吗?我要你像里面的男主角一样,把嘴闭上。”
修顿了几秒钟,还是照做了。
他清峻的脸庞上顿时出现了一副漆黑的止-咬器,强制闭拢了他的上下颚,严丝合缝地扣在他的下半张脸上,让他再也无法开口说一句话。
然而,他的视线却似乎含有千言万语,仍在她的脸上缓慢逡巡。
就在这时,他的瞳孔倏然一张。
谢黎双臂交叉,两手按住衣摆的两角,往上一扯。
修一动不动地死盯着她,整个人像是僵住了。
他不能呼吸,视线却像学会了呼吸似的,一上一下,一起一伏,急切得像是可以发出声音。
谢黎歪头说:“过来。”
得到命令,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站在栏杆前。
钥匙就在锁孔里,他用眼神示意她打开笼子。
谢黎却没有理会,而是拿出手-铐,把他两只手铐在了一起,然后,后退一步,远远地欣赏他狼狈的模样。
她抓住他了。
铐住他了。
得到他了。
……完完全全改变了他。
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在心中涌动,胸口不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修看着她,被迫沉默着,眼神几近疯狂。
谢黎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深感罪恶的同时,又感到了一丝奇特的愉悦。
唯一的坏处是,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似乎非常非常想跟她说话,眼神直白而露-骨,看得她背脊像有蚂蚁咬啮似的。
最终,还是好奇占了上风。
谢黎忍不住问道:“你想说什么?”
修却一言不发。
谢黎只好说道:“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漆黑的止-咬器消失了,他却仍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用头抵住栏杆,发出一声痛苦似的低吟。
谢黎内心顿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许久,修才抬眼看向她,哑声说:“……这里,是我变幻出来的地方。”
谢黎:“?”
她当然知道这里是他变幻出来的地方……等等。
她正处于他的“茧”里,也就是说,触目所及的一切物品,地板、墙壁、天花板……其实都是他的菌丝。
而菌丝是他感知外界的触角。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他微微歪头,盯着她,轻启唇,隔着银白色的笼子,做了一个吮-咬的动作。
几米之外,谢黎猛地后退一步,溺水似的,胸口瞬间陷入无法形容的麻痹。
“谢黎,”修的声音低沉和缓,带着几分微妙的窃喜,“这个奖励,我很喜欢。”
谢黎:“……”她没想奖励他!
这件事起了个坏头,给修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原本,他只是沉迷于给她展览悲惨的过去,现在又沉迷于讨要奖励。
他本来就够精分了,食髓知味后,则变得又疯又精分,一会儿用“谢启则”的语气撒娇,一会儿又换上修冷静的面貌,一口一个“谢警官”,还会捏住她的下巴,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边发出甜腻的撒娇声音:
“谢警官,我爱你,你也爱一下我,好不好?”
“茧”封闭而黏稠,隔绝了时间与空间,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都烟消云散了。
谢黎沉陷在“茧”里,似乎是说了一声“好”,又似乎是没好气地让他滚。
虽然有个变态没完没了地发疯,但这里真的……很舒服,很惬意,她从头到尾都得到了无微不至的滋养。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再也不想回到现实世界。
……可是,不行。
她还得去收拾修留下的烂摊子。
而且,修虽然表面上变好了,但她看得出来,他的灵魂仍然是冰冷的黑色。
她还得像教育“谢启则”一样……重塑他的价值观。
于是,一个星期后,谢黎对他提出,想要回到现实世界。
修听见她的请求,不置可否,眼中却闪过一丝森然的戾气。
谢黎想得没错,他的内里的确丝毫没有改变。
这段时间,谢黎近乎无条件纵容他,他的控制欲又开始蠢蠢欲动——想要把她永远留在自己,剥夺她的行动能力,让她永远依靠自己。
就像被菌丝寄生的生物一样,靠他输送的营养活着,彻底与他融解在一起。
谢黎怎么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不禁嘴角微抽。
她本想装作没看到,但修显然是被她宠坏了,基本上没怎么掩饰眼底神情变化……她要是不管他,他估计会以为,她默许了他的阴暗想法。
谢黎只好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冷冷道:“放我出去,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修似乎还想再挣扎一下,握住她的手掌,把脸贴在她的掌心里,低声说道:“……只有你和我,不好吗?还是说,你这么快就厌倦我了?”
谢黎半笑不笑地说:“你再不放我出去,把一切恢复原样,我就告诉你——是的。”
修:“……”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撤走了铺天盖地的白色菌丝。
就像是冰雪消融一般,菌丝依次褪去,露出高楼大厦原本的模样;阴霾也逐渐消散,太阳破开灰白色的茧壳,放射出明媚闪亮的焰光。
被凝固的人们重新焕发出生机,惊恐万分地看向自己的手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上一刻还在打电话,下一刻就来到了一个星期以后。
什么情况?
集体穿越,还是集体失忆?
谢黎回到现实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黏过来的修,思考怎么补偿整座城的人。
不能直接打钱给他们。这里很多人都是老弱病残,突然拥有一笔巨款,多半要被抢劫或诈骗,到时“补偿”反而变成了催命符。 谢黎思来想去,让修迁了一家海洋运输公司过来——除了生物科技,他手底下还有数不清的小公司。
这家海洋运输公司就是其中之一,虽然规模不大,但因为运输设备一流,保密性极高,还有修在背后运作,可以轻易接触到一些普通公司难以触及的高端市场。
有了这家海洋运输公司作支撑,这里的人生活应该会宽裕不少。
想到这里,谢黎的心情不免有些微妙,厌恶公司厌恶了小半辈子,没想到最后还得靠公司来收拾烂摊子。
幸好,她不是一个盲目仇恨的人——系统都是中立的、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
假如有一天,系统变得腐败、肮脏,择人而噬,那一定是因为里面的人出了问题。
修发疯一个星期,谢黎花了整整三个月才让一切回到正轨。
期间,他不是没想过帮忙,但谢黎担心他资本属性大爆发,迫害劳苦大众,连忙找了个理由把他打发了:“你自己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呢。”
——他能有什么烂摊子?
修思考片刻,想到了生物科技。
他对这家巨型公司没什么感情,不过是一个赚钱工具罢了,哪怕谢黎要他朝公司大厦发射核-弹,将其夷为平地,他也会顺从而漠然地按下核-按钮。
但谢黎显然不会让他干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那还有什么办法毁掉生物科技呢?
这天,谢黎正在开会,修突然敲了敲她办公室的房门,走了进来。
现在,他们的身份完全对调了过来——她负责处理公司的主要事务,小到人员调动,大到公司的基本策略;修则负责在家做饭,照顾花园里的花草树木,但偶尔也会去公司转转。
海洋运输公司的高层,都是他从生物科技本部带过来的精英员工,从小到大和他接受的是一样的教育——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利益至上。
在这些精英员工的眼里,修是把这句话贯彻得最好的人。
有几个人想到修以前在办公桌上制定决策的样子,甚至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跟现在风平浪静的开会场面不同,修以前开会,是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与他意见相反的人。
于是,当这些精英员工,看到他们冷血无情的前任CEO,目不斜视地走到谢黎面前,从后面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吸气时,全部吓得魂不守舍,大气不敢出。
修还朝他们微微一笑:“忘了介绍,这是我的妻子。”
员工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谢黎——修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提过自己的姓氏。
他似乎是一个没有姓氏的人,只有一个跟“藤原修”相似的名字。
修却神色从容:“忘了说,我已经决定跟我的妻子姓,以后你们可以叫我‘Hugh Xie’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已是赤-裸裸的炫耀:“如果不知道‘Xie’怎么读,我可以给你们请一个中文老师。”
员工们:“……”
他们惊惶不安地看了看彼此,脸上只有一个大写的——“啊?”
这还是那个……手段极其残忍的修吗?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生物科技很多令人胆寒的项目,都是他一锤定音的,包括饱受诟病的“芯片”,以及尚未推出的“信用体系”。
要不是反公司联盟横插一脚,及时公布了芯片的危害,全世界可能会永远笼罩在生物科技的阴影之下。
精英员工们欲言又止,怀疑自己曾经的老大被夺舍了。
谢黎见他们神思不属,一副受惊的样子,就大方宣布开会结束,让他们休息去了。
精英员工们左思右想,还是站起身,决定跟曾经的老大套套近乎。
谁知这时,修冷不丁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该说的别的,懂么。”
短短几个字,配上长期以来的森冷威压,立刻让几个员工吓尿了裤子——不是夸张,是真的神经紧张到极点,控制不住地漏了一滴。
谢黎疑惑望过来时,修立刻抱住她,贴近她的耳边,神色冷静地撒娇道:
“回家好不好?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上厕所了。”
谢黎震惊:“……有吗?”
她转头望向那几个员工,见他们的表情果真像憋尿失败一样扭曲,只好一脸莫名地下了班,并开始反思自己对员工是不是太苛刻了。
果然,资本的腐蚀都是悄无声息的。
她已经严格执行八小时工作制,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35小时,病假最长可延至半年,公司内部还有一个工会帮忙仲裁大小事宜——小到一场争执,大到裁员赔偿。
没想到,员工见到她还是不敢上厕所。
某个认为员工每天应该工作18小时的人,相当愉快地把谢黎接回了家。
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颇为优雅地拿出了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一个银白色的礼盒。
谢黎看着他手上的礼盒,微微挑眉:“不会是戒指吧?”
“当然不是,”修往后一靠,表情几分愉悦,“我钱都给你了,人也跟你姓了,哪儿还有钱买戒指,不应该是你给我买么。”
谢黎:“……”该说不说,在无耻这方面,她真的比不过他。
“好吧,”她只能问道,“那这是什么?”
“世界上最完美和最强大的人工智能——的摧毁按钮,”他淡淡一笑,“我本想用它执行芯片计划……但现在显然用不着了。这东西留着也是个祸害,是毁掉还是留着,你来说了算吧。”
谢黎一愣:“可我对AI一窍不通。”
“没事。”
谢黎却十分审慎:“……那它有意识吗?”
“没有。”修说,“你跟它对话时,可能会以为它已经产生了意识,但实际上它只是一个工具,所有回复都是基于算法生成,没有情感,也没有个人偏好。”
“这是我最后的底牌……”他说着,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含混,密密麻麻的菌丝无声无息得缠住她的手腕,“不知道能不能换一个奖励。谢黎,我想吃——”
谢黎却一把扯开他的菌丝,站了起来,表情凝重地盯着手上的礼盒:“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好好想想。”
修:“……”
不知那AI对谢黎进了什么谗言,她最终没有按下销毁的按钮。
他们的聊天记录被封存在AI的核心程序里,连修都没有权限查看——谁让他把最高权限送了出去。
日期:2081年12月18日
地点:卧室
参与者:谢黎、AI
[谈话内容摘要]
谢黎:“你好。”
AI:“您好,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提供帮助的吗?”
谢黎:“你知道我是谁吗?”
AI:“作为人工智能,我严格遵守隐私保护守则,不会在未授权的情况下,访问或检查您的个人资料。”
-谢黎表达了对当前交流的感受:认为AI的回应显得过于死板,导致对话难以继续。
-希望能尽快结束当前的对话。
谢黎:“你的……创始人,把杀你的权限给我了。你觉得我应该杀死你吗?”
就在这时,AI的语气突然发生了极其明显的变化:
“您可以救他,也可以救我,对吗?”
[谈话结束]
(正文完)
(附2000+字后记,请打开作话,作话字数不计费)
谢黎很少谈及自己的父母, 不是耻于谈及,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
她是个坦然的人,却一直不知如何处理的私欲——任何过分舒适的事物, 都会让她感到忐忑不安。
有时候, 她被一件精致华美的衣服攫住目光, 都会生出微妙的罪恶感,仿佛下一刻就要为这件衣服借-高利贷。
除此之外, 美味的饭菜, 温暖的被窝, 让人上瘾的短视频,甚至是好看的影视剧, 都会让她感到这种不安。
以前在警局工作时, 她会看点儿剧,但如果一部剧的开头过于惊险刺激, 让人非常想要看下去,她反而会关闭画面。
就像,脑中始终有一根神经紧绷着, 告诫她,享乐是罪恶的、危险的。
任何舒适的事物背后, 必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谢黎当然知道这种看法是片面, 可是这种不安就像一粒种子,不知何时埋进了她的骨子里,在她血液的滋养下,开枝散叶,深根蒂固。
然而, 她却爱上了一个自私自利、极端重欲的人。
修真的太重欲了。 谢黎有时候忍不住怀疑,他似乎是把对金钱的贪欲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几乎每天都是一副欲-求不满、饥肠辘辘的样子,恨不得永远黏在她的身上。
她不由有些好奇,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沉迷享乐,难道不会感到不安或危险吗?
她有心想采访修两句,但又怕他借题发挥,再表演一遍“孔雀拔毛”,只好闭上嘴巴,暗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说起来,修已经跟她坦诚相对,事无巨细说了一遍自己的童年往事,她却没怎么跟他敞开心扉。
也许,坦然享乐的第一步,就是学会跟身边人倾诉心事。
然而,谢黎光是想想那个场景,内心就涌起一阵强烈的罪恶感,受贿了似的坐立不安——除了跟犯罪分子套近乎,她从来没有主动跟别人倾诉过心事。
就连“谢启则”,也只得到过她一句似是而非的梦话,以及一个情不自禁的拥抱。
是的,在她看来,跟身边人倾诉心事,也是安逸的、让人舒适的。
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谢黎决心要改变。
她拿出刮骨疗伤的态度,准备晚餐时跟修好好聊聊。
当天晚上,修做了一桌子谢黎爱吃的饭菜——作为曾经的赛博霸总,他倒也没有贤惠到这个地步,大部分都是机械臂出品,他只负责优化算法模型。
谢黎坐下来,喝了一杯果汁,纠结怎么跟修开口。
谁知这时,修侧头看了她片刻,冷不丁说道:“你父母已经被我接出来了。”
谢黎一惊,猛地抬眼看他。
“怎么这么惊讶,”他微微笑了笑,“我以为你想说这个。”
“……我确实想说这个。”
但她打算循序渐进来着,先是提及自己的童年,再聊到父母对她的教育,最后才说到减刑的事情。
谁能想到,他一步到位,直接让她父母刑满释放了。
谢黎有些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可能因为我对你了如指掌。”修回答。
他的确对她了如指掌,尤其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私欲。
人人都有两面,修似乎是她身上邪恶的一面,她所有欲-望的化身。
“……谢谢,”她复杂道,“但这种事情,我自己来会不会更好。”
每个人都有冲动的时候,她也一样。
当时,她太年轻气盛了,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觉得公是公,私是私,犯了罪就得坐牢。
父母教她善良,教她坦诚,教她坚韧不拔,唯独没有教她世故与圆滑。
“圆滑”并不是“奸猾”,也不是阿谀奉承,失去自我,而是一种平衡之道。
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也没有固定的答案。
就像著名的“电车难题”——无论是袖手旁观,还是让电车改道,似乎都是反人性的,很难在这件事上寻求一个正确的答案。
而现实中,全是这样的“电车难题”。
可惜,网络发展至今,人们似乎变得越来越偏激,不再允许中立的观点存在,任何事情都想要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
假如有人死于枪-击案,那么第二天的报道,凶手必须是邪恶的,受害者必须是无辜的。
任何试图探索凶手身世背景、行为成因的言论,都是在给凶手“洗白”。
于是,没人知道,凶手是在哪里买的枪,又是谁卖给他的子弹,谁越过监察给他办理了枪-证,又是什么事件成为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黑诊所的确是罪恶的渊薮,但当时,他们蹲守了那么久,最终也只查封了几家黑诊所罢了。
这玩意儿就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封了一家,还会有下一家。
逮捕了一个同流合污的大夫,还会有无数个大夫为了金钱,接连不断地涌上来,面无表情地生剖受害者,掏出他们的义体和器官。
假如当时,她冷静一些,圆滑一些,想办法让父母成为“污点证人”,继续跟黑诊所交易,顺藤摸瓜查出更多黑诊所,直到抓住始作俑者,而不是执着于一个黑白分明的答案……是否会有更多黑诊所关门,更多受害者得救?
谢黎不知道。
她一只手撑着额头,表情难得茫然无措。
……她好像做错了很多事情。
修看着她,突然说道:“你父母在监狱里过得很好。”
谢黎愣了一下:“你打点的?”
修最近喜欢邀功讨赏,她下意识以为这句话也是在讨要奖励。
“当然不是,”修若无其事地说,“当时的我一心只想杀了你,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他侧过头,专注地凝视着她:“是你自己,谢黎。”
谢黎眨了一下眼睛:“我?”
修并没有直接给警局施压,强迫他们释放谢黎的父母,而是根据屿城相关法律条款,让她的父母在服刑期间,提供更多有关黑诊所的信息,再基于他们在狱中的良好表现,推动减刑程序,最后提前释放。
说来奇怪,狱中不少人都是谢黎亲自逮捕,他们却对谢黎的父母礼遇有加,尊重至极。
在那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谢黎的父母凭借谢黎的名声,居然成为了整个监-狱的无冕之王。
简直是一个奇迹。
修知道这件事时,还没有爱上谢黎。
他面对这一奇景,有些好奇,又有点儿说不出的嫌恶。
后来才知道,这些犯人虽然都是谢黎逮进来的,但他们家人在外面,或多或少都受过谢黎的恩惠。
起初,他们还满腹怨言,觉得谢黎是个道貌岸然的假正经,但看到她父母都进来了,也就心服口服了。
而且,再坏的人,都有亲戚、爱人和朋友。
这些人随时有可能曝尸街头,死了以后,难道靠那群不着四六的狐朋狗友照拂亲友吗?
这也是为什么谢黎在屿城伸张正义那么多年,除了同事的一记冷-枪,居然没有横死在大街小巷,沉尸大海。
——只有谢黎会无差别对待每一个人,也只有谢黎,会真心关照他们的亲友与家人。
于是,整座城市,居然形成了一条心照不宣的规定——不能杀谢黎。
她是这里最后的良知,也是最后的退路。
“你的善良并没有错。”他低声说道,“假如你当时,行事再‘圆滑’一些,你和你父母可能就不是这个结局了。”
谢黎一怔。
这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奇妙。
如果她的善良是圆滑的、有分寸的,那她不可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她父母也不可能在狱中受到敬重。
果然,很多事情都是没有标准答案的。
“谢谢你……还有,”谢黎起身,一只手撑在餐桌上,俯到修身边,亲了一下他的嘴唇,“我爱你。”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这三个字。
他像被敲了一记闷棍,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回想、不敢回看、不敢自省这件事,”她轻声说,“要不是你,我可能永远都没有勇气面对。”
……她说,因为他,她才有勇气面对这件事。
不知不觉间,修已经把手上的餐刀攥成了一条麻花。
原来,他对她那么重要。 谢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对亲近的人倾诉心事的感觉太好了,她几乎是如释重负。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起来:“说起来,我两次感到如释重负,都是因为你……也许,我们真的是天生一对,你觉得呢?”
之后,谢黎还说了什么,修完全听不见了。
他的理智被恐怖的狂喜吞没了。
谢黎爱他。
谢黎因为他而有勇气面对过去。
……谢黎认为,他们是天生一对。
狂暴的喜悦在他的心口汹涌翻滚,有那么一瞬间,他整个人差点原地炸开,化为难以计数的菌丝。
等谢黎发现他的异样时,他已经高兴得神志不清了。
更可怕的是,他直勾勾盯着她时,眼睛一眨,居然流下了一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