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匠家在山里, 最少不了的就是木头, 不光是他做木匠活,两个儿子也是木匠, 他闺女嫁在了乡里,在乡里开了个家具铺子,但他们山里的房子,也常年放着许多成品家具,十里八乡的年轻人建新房,娶新人,需要的家具都来他这里买,比乡里买便宜,都是乡里乡亲,要的都是实价。
他们这因为临河,水汽重,空气潮湿,都是高架床,床头的靠背被打磨的光洁滑溜,涂了防水的清漆,三个房间摆上新木床,这两天阳光好,难得没下雨,江妈又将老家的被子都曝出来晒。
被子都是老棉被了,江爸抱出来时,还说:“这都是旧被子了,今年先糊弄一年,明年叫嫂子帮我们留意,收些棉花,全打新被子被褥。”
日子过的好了,手里有钱了,江妈便没有以前那么抠搜,也同意了江爸说的,做新棉被的说法。
他们这次在深市的批发市场,批发了五床新被单,还有好几件衣服回来,家里几个儿女都长大了,过两年就能说亲了,再像过去那样穿的破旧,容易让人看轻。
尤其是女孩子,穿的太差,人家给的彩礼都要少些。
而且女儿如今考上了京城大学,以后出来就是吃国家饭的人了,哪怕江妈嘴硬,可在实际行动上,也是软了的,这次去批发市场,给女儿买了一件新棉袄,一件新毛衣,江柏也是,江柏比江柠还多了一双新鞋子。
如今家里有了让人羡慕的大房子,村里人见到他们都夸他们夫妻能干,当年那么难,都熬过去了,还把家里房子建的这么气派,谁见了不说他们夫妻厉害能干?
早年就是运气不好,现在家里出了两个大学生,更是出息人,江妈被他们夸着捧着,脸上笑容都多起来了,也愿意和村里人、亲戚们走动了。
江妈在回老家的前几天,还在深市,把她乌黑浓密的头发给烫卷了,身上穿着咖色大衣,穿着粗跟皮鞋,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候,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时候。
不过她很珍惜她的这些新衣服、皮鞋,除了出门的时候穿,其它时候都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柜子里,皮鞋也用鞋刷和鞋油擦的锃光瓦亮,在家干活时,外面还是穿着破旧的罩衣,系着围裙。
听到村里人热闹的喊声,江妈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出来,见到小儿子和小闺女,恍惚了一下,别说村里人不敢认了,就是她,要不是看到被他们搀扶在中间的江爷爷,又哪里敢认?
她笑容满面的从走廊上走下台阶,去接江柏、江柠身上的包,连声说:“快进来快进来,这大冷的天,赶紧进来烤烤火。”
江柠没让江妈拎包,江柏也没用,倒不是防着江妈,而是他都这么大了,江妈前些年操劳,他都看在眼里,又怎么会不心疼江妈,笑着对江妈的卷发说:“妈,你还变时髦了。”
江妈笑着抚了抚自己的卷发,心情越发好,领着三人进了屋。
后面跟着一堆人来到江家,参观江家的大屋子,一边参观一边啧啧赞叹,夸江妈两口子能干,生的孩子都出息。
现在江家房子可大变样了,昨天晚上还空荡荡的,上午老木匠家里送来崭新的桌椅板凳都摆上了,现在来了客人也都有的坐。
江妈热切的领着三人进来,先把他们领进江爷爷的屋子,说:“这是你爷爷房间,楼上还有你们的房间,我带你们上去。”
他们进了江爷爷房间,才想起来,忘了给江爷爷房间也买床了,江妈说:“我们昨天晚上才刚回来,家里乱糟糟的,还在收拾,柏子晚上你和你爷爷挤一下。”
说是挤一下,实际上一点都不挤,三个儿女的床,除了江柠的床定的是一米五的,江柏和江松考虑到以后两个人结婚、生孩子,两个人的床都是一米八的大床。
正好房间大,放下一米八的大床后,房间的空余还是很大,两面都是推拉款的大玻璃窗,采光极好。
江柏和江爷爷也没想到,老家的房子这么好,江爷爷的房间哪怕还空荡荡的,没有床,他脸上也露出自豪的神色。
房子,就是农村人的底气。
看到小儿子家也有了这么气派的大房子,江爷爷心里也十分高兴。
他又跟着江妈来到江柠的房间。
江柠的房间如今只有一张床,因为在最右边,开了两扇大玻璃窗,打开门就是可以晒东西的走廊,光照也极好。
看到江柠的房间,和房间里崭新的大床,江爷爷背着手,脸上的笑意再满意不过了。
其他来看热闹的人,看到江柠的房间后,也都纷纷夸道:“大个子不愧是我们村最疼闺女的人,不光供儿女都上大学,就是给女儿的房间也这么好!”
他们这话是夸的真心实意。
村里虽不少人人家都建了楼房,可留给女儿的房间,一般都是家里采光最差、位置也最差的,因为女儿迟早都要嫁出去,家里最好的房间,都是他们自己一间,几个儿子一人一间,哪里还有女儿的房间呢?
就是江钢琴家,江钢琴也是跟着她爸妈睡一个房间,现在她大了,就在后面拉个帘子隔起来。
江钢琴家是村里最早几个建了楼房的人家之一,只是那个年代的楼房,普遍都没有现在的大,一楼加上堂屋三间,楼上两间。
江钢琴小时候还住的开,只是她年龄也就比她侄子侄女大两三岁,她长大了,她的侄子侄女们也长大了,楼上的两间房,就给了侄子侄女,她从小跟她爸妈在一起住习惯了,便一直这么住着了,她和她父母关系亲近,也没觉得和她父母住一个房间有什么,反而从小到大,她母亲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喜欢锁在房间里,悄悄只给她一个人吃。
江柠这房间,在江家村所有的姑娘当中,绝对是头一份了。
大家都纷纷感叹,大个子家对江柠是真心疼,也纷纷对江柠说:“你爸妈这么疼你,你将来可要好好孝顺你爸妈呀!”
“你看村里有哪家对姑娘,有你爸妈对你这么好的!”
“大个子对闺女,是真的没话说。”
江妈也十分得意,对江柠说:“这是你爸一大早就去给你定的新床,和你两个哥哥一样,要我说呀,老房子的旧床睡睡就得了,新的旧的,还不都是睡?过几天开学就出去了,一年也睡不到几回,可你爸就是犟,非要给你们三兄妹打一样的新床。”她在床板上按了按,对江柠说:“你看,全是你爸亲自到老木匠家给你挑的。”
众人听了江妈的话,又都夸起江爸对江柠的好来。
江柠看着江妈不自觉的就和江爸一个唱起了红脸,一个唱起了白脸,就静静的笑着看他们说话,也不作声。
江妈又带他们在楼上参观了一下,主要展现江家的大,全部都是瓷砖的豪奢!
楼上中间的卫生间,里面还什么都没有,目前也不能用,上厕所的,还要跑到后面大队部的公共旱厕里面上。
江爸说要买个太阳能热水器回来,以后洗澡就只需要太阳能就行了,还省点。
一直到热闹散尽,江妈送走了这些看热闹的人,才在楼梯那里喊江柠:“柠柠,你下来一下!”
江柠还坐在楼上,望着不远处被白雪包裹着的银装素裹的群山,感受着冬日里难得的阳光。
江妈喊了好几声都喊不动,还是江柏放下手中的包,快速下楼,问江妈什么事,江妈拿着扫帚和用破衣服自制的拖把给江柏:“刚刚被人踩的都是脚印,你去把楼上楼下打扫一遍,再用拖把拖一遍。”又高声喊:“柠柠!柠柠!”
江柏接过江妈手中的扫帚和拖把,麻利的上楼:“我去吧。”
江妈说:“喊你妹妹一起,你妹妹要是不打扫,叫她下来帮我搓丸子。”
江柏拎着扫把,三步化作两步就上了楼,将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快速打扫了个遍,又用拖把仔仔细细的将房屋都拖干净。
江柠就那么淡漠的看着,就像这个家不是她的家,她不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一般。
冷的呀, 手指头都冻的通红。
江柠小时候还没有火桶呢, 小小的人,比桌子都高不了多少, 冻的指尖都像是没知觉了一样,冬季大人衣服太重,她洗不动,衣服下了水,拎都拎不上来, 江大伯娘看到,就会帮她洗。
她像个局外人一样, 静默地看着打扫房间的江柏,她知道, 江柏是打从心底认可这个家的,在他心里,他就是这个家的一员,有责任去建设好它。
父母于他来说,只是偏心大哥, 却并没有将他驱逐隔离于这个家之外, 这个家, 始终是接纳他的。
可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都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她始终被排斥于这个家之外, 他们打从心底就认为,她是别人家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蝴蝶效应, 江爸今生比前世在这个时候,赚的钱多的多,建房时间也更早,房子建的也比前世更高更大,就连地点都变了。
前世没有江荷花的事,江家的宅基地,就在江家老宅下面一点的位置,有现成的防水高台,今后如果给江柏建房,也可以建在原房屋地址上,或是以前太奶奶老年住的土屋,后来做了猪圈的位置,这样兄弟两个住的近,哪怕原本猪圈的位置推了,重新建个平房,江爸江妈老了住,兄弟俩和江爸江妈在一块儿,也方便照应。
她打量着这个与前世已经不同的房子,她的心底就像空了一个大洞一般,这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地板砖,在她眼里,就如同一个可笑的雪洞,现实中的房子越是白,她心中的雪洞就越是大,越是荒芜,就像有一只大手,拼命的把她往那无边无垠又寒冰刺骨的雪洞中拽,她在洞口拼了命的挣扎。
这让她有些恐慌,她想出去拉着江爷爷离开这里,她想立刻离开这里。
江爷爷已经参观完了新房子,背着双手,踩着雪地的路面,往高台上去了。
村口高台上,少了两个熟悉的老人,听高台上围着收音机听评书的老人们说,这两个老人,一个下半年去世,一个上个月去世,都已经走了。
江爷爷仿佛也习惯了。
从他进入四十岁后,生命中那些熟悉的人,就开始一个又一个的离开,他也习惯了送别一个又一个的老活计老朋友们,江爷爷也早已有了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的心理预期。
他只是想要每年回来看看这些还在的老伙计们,可能只是一年没见的功夫,就又有几个熟悉的老伙计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江爷爷就会沉默了一会儿,唏嘘地感叹一会儿,问一声:“他身体看着挺健朗,怎么还先走了呢。”
不多一会儿,高台上的老头儿们,就又一个个开始高兴的吹起了牛来,牛皮吹的最响亮的,当然就是拥有两个大学生孙子孙女,还有一个考上京城大学的江爷爷啦!
去年过年都没回家,可把他憋坏了呢!
江妈还在楼下喊着:“柠柠!柠柠!回来了不知道帮着做点事?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啊?你哥都晓得拿扫帚把家里到处扫一扫,你就坐在楼上绣花,叫了半天都不动一下。”
江柠缓缓走下楼梯,在楼梯口,看到正奋力打扫的江柏。
江柏并不知道,他现在奋力打扫的家,实际上也并不是他的家。
这个房子是江松的,是江爸江妈留给江松的,他们心心念念的大儿子,一心盼着他老了会回来的大儿子。
等他们都结婚后,不论是她,还是江柏,都没有了住在这里的资格。
江松也承诺了,等他以后老了,就回老家的村子养老。
江柠甚至觉得,江松说这句话时,是真诚的,也真的是那么想的。
他说过很多真诚的话,却总是在辜负人,辜负一个个信任他,爱过他的人,亲情、友情、爱情,一个一个的辜负。
最后被他伤的,一个个的都离他远去。
江柠下来的时候,看到江妈正在切肉片,在肉片的两面撒上淀粉,用白色纱布盖上,用棒槌敲打,融合了红薯淀粉的瘦肉,被捶打的薄如蝉翼,在冬季吃锅子时,放入滚烫的锅子里涮一涮,非常鲜嫩。
见到江柠下来,她用下巴指着旁边已经剁好的肉沫和莲藕碎,埋怨道:“你过年也十八了,也是大姑娘了,怎么眼里一点活都没有,你哥哥都晓得扫地,你倒好,坐在秀楼上不下来了,真把自己当成客人了。”
她嘴里唠唠叨叨着:“我和你爸回来的晚,昨晚上才刚到家,明天就是年三十了,事情多的要死,还好上午你小姨叫阿浩送来米面和年糕,这肉也是你小姨送来的,不然我们过年的肉都没有。”
看到江柠动作慢吞吞的,江妈就火气直往天灵盖冲:“你赶紧的!”
江柠说:“我洗下手。”
江妈在一旁捶肉,她坐在一边搓肉丸。
母女俩之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有江妈手中的棒槌在纱布上敲击肉片发出沉闷的邦邦声。
江妈一边敲击,一边唠叨说:“我也不知道你这样以后怎么办,就懒成你这样的,哪家敢要,你看哪家小姑娘回来不是抢着干活,你现在在家里还好,以后到了婆家还这样,那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到了婆家可千万不能懒知不知道?”
她干活的动作十分麻利,很快就敲好了一纱布的肉片,一片一片的从纱布上撕下来,摊平放在洗干净的竹筛子里。
她用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女人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来教江柠。
江柠搓着手中的莲藕肉丸,问江妈:“妈,你小时候也天天被外婆打吗?”
在江柠小时候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外婆是个性格很温和,说话从来没有大小声过的人。
江妈愣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么,她眼圈一红,摇头说:“我是家里长姐,哪个敢打我?”说这句话时,她语气有些骄傲。
江柠有些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总是打我?”
江妈眼睛一瞪:“那还不是你自找的,应该的!”
江柠用沉默来回应她。
江妈也沉默下来,回忆起她小时候。
她小时候的记忆,全是她奶奶对江外婆的谩骂,从村头骂到村尾,骂她好吃懒做,连怀孕时,多吃一把豆子,都能骂上好几个小时,因为江外婆也是个小脚女人,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做些缝缝补补洒扫的活。
她奶奶是她爷爷后娶的妻子,是江外公的后娘,江外婆的后婆婆,她本身没有生育,只收养了个被山涧的水冲刷下来躺在木盆中的女婴,所有好吃的都给了那女婴,也不给她和她的哥哥弟弟妹妹们,对于丈夫与前面妻子生的儿子,也就是江妈的父亲,她并不曾打骂,却时常用各种难听的话骂江外婆。
江妈就是在看着江外婆被各种辱骂中长大的,她奶奶骂江外婆不会干外面的活,她就拼命的干活,家里家外一把抓,想以此来让江外婆更好过些,江外婆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她小脚,带不了孩子,下面的弟弟妹妹全是江妈一把屎一把尿,身上背一个,手上牵两个的拉扯大。
饶是如此,她奶奶依然每天骂江外婆,生产完第三天,就将江外婆赶出去放牛,放牛要淌过山涧冰冷的溪水,生产前一天,还让江外婆去挑水,江妈看不过眼,就接过江外婆肩上的担子,吭哧吭哧的挑着男人才有力气挑的满满两水桶的水。
江外婆不能挑堤坝,十四五岁的她,就跟着村里成年人,一起去挑江堤,挑河堤,挑不动,咬着牙也要硬撑,她以为只要她能干,把江外婆在外面不能干的活都干了,她奶奶就不会骂江外婆了。
她年轻时能干的名声是怎么传出去的?就是这么传出去的。
江妈或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现在的性格半点不像江外婆,反而和她小时候不喜的后奶奶,一模一样。
江妈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她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娘,红了眼眶。
她说:“你阿婆可聪明能干了,不管什么花样,她看一眼就会绣,你们小时候穿的虎头鞋、小肚兜,都是你阿婆给你们绣的。”提起江外婆,江妈语气里都是儒慕:“你阿婆就吃亏在一双小脚,不能走路,你阿公那时候当队长,很多账,都是你阿婆在后面帮你阿公算的。”
江柠也记得,江妈结婚时陪嫁的枕套枕巾,被套,上面都细细刺绣了很多吉祥的花样,十分好看。
她现在回想起江妈的那些绣着各种纹样的枕巾枕套被单,还有他们小时候穿的虎头鞋、小衣服,都觉得,江妈一定是被江外婆爱着的,那么多的绣品绣活,一看就是废了很多心神精力,如果不爱江妈,是不会绣那么多精美繁复的吉祥图案的。
江外婆纤细柔弱,江妈强壮健硕,江外婆三寸金莲,江妈一双三十九的大脚,江外婆身体很弱,常年生病,江妈从小就把自己当牛使。
用江妈自己形容自己的话就是,“我就是个牛投胎,一辈子当牛做马的命。”
除了一张脸长得像江外婆,江妈的性格也完全朝着江外婆相反的方向长大了。
江妈还在说着江外婆年轻时被她奶奶各种打压辱骂的事,江柠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这里的女人,就像是被困在怪圈中,一圈一圈的轮回,她们对命运的不公,不敢反抗给压迫她们的男人,于是就挥刀欺压比她们更弱的女人。
江妈的奶奶对江外婆如此,江妈对她也是如此。
过年事情真的很多, 做不完的食材,一天忙到晚。
江松不在家,没有他偷懒跑出去玩, 留下两个弟弟妹妹干活, 江家似乎都和谐了很多,因为每个人都在干活, 也就没有人会抱怨,谁多做了一些,谁少做了一些。
在干活这方面,江柠确实不如江妈和江柏麻利,但她效率高, 她做事总是很有条理性、规划性,就像小学时候学的统筹方法, 她脑子里总是本能的用最快最合适的方法做出最多的事,可在单件事上, 就显得手笨。
江妈看不出她在整体事情上的速度,只抠着她单件事上的手速,不停的念叨她这么不会干活,以后去了婆家要怎么办之类的。
江柠被她念的有些不耐烦,放下手中的活, 去洗手, 收了外面被太阳晒着的被褥, 垫在床上。
江妈见她没闲着, 也就没说啥。
江妈从深市买了新床单回来, 她是个很勤劳的女人, 早上一大早起来,就将新床单过了水, 用甩干桶脱水后,现在已经晾晒干了。
她洗了两床被单,他们自己卧室一床,给江松准备了一床。
见江柠铺床,就很自然的对她说:“红的那床是给你大哥的,你给他铺上,晚上他说不定就回来了呢?”
会给江松买红床单被罩,主要是考虑到江松虚岁二十二了,农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该结婚了,就算今年过年没带对象回来,家里也要给他介绍了,如果带了对象回来,就要为新人准备新床单、被罩,以示重视。
至于江柏和江柠,他们这里的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老大没成婚的,下面的弟弟妹妹就不能结婚,不然就会影响老大结婚。
所以江妈在洗新床单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过江柏和江柠,反正他们现在又不急着找对象,要什么新床单?
江柏现在学校的床单,都是蓝色格纹的,学校发的。
他在老屋时,是和江松睡一个床,两个人从小到大,床单就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兄弟姐妹多了,就难免打架,他和江松,也是从小打到大的,尤其是江柏大了一些懂事了之后,就知道反抗了,两个人吃饭打、睡觉打,就连江妈买了什么东西回来,江柏都要和江松争一样的,然后被江妈打。
两个人的床是一米五的床,江松又是个好动的,两人在床上碰到,你踹我一脚,我踢你一下,最先踹坏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底下垫着的床单。
如果不是江柏住校后,学校有发统一的新床单,就会看到,江柏的床单是补丁摞补丁,这里大大的一块,那里厚厚的一块,全是兄弟俩在被窝里,用脚踹出来的。
江柏会心疼被单,会收着些,江松可不会,他并没有什么心疼东西的念头,也丝毫不会管,会不会把衣服蹬坏,把床单蹬碎,没有顾忌。
江柠打开江柏的床单,中间一个巨大的补丁,中间大大小小的小补丁有很多,就像一张百家被。
但被江妈浆洗的很干净,洗的发白、发硬,边沿有些已经薄到透明了,有一股阳光的味道。
江爷爷晚上会和江柏一起睡,江柠将江柏的床铺好,又去给吊瓶装上热水,套上袜子,这样江爷爷一进被窝,被窝就是暖呼呼的。
江柠没有自己的床单,家里任何完整的好床单,都会被江松拿到自己床上去,然后就成了破床单,江柠是剩下哪个没人要的,就是她的。
江柠如今已经不对江妈的偏心有什么反应了,直接将给江松的那床新被单,铺在了自己床上,然后去江大伯家接江爷爷。
江爷爷晚上是在江大伯家吃的,晚上江大伯带着江红军三人也回来了,晚饭做的很丰盛,江大伯娘一见江柠来了,忙招呼江柠坐下吃饭,三个堂哥也都很和气的问江柠在学校的情况。
江大伯如今对江柠,那叫一个和颜悦色,再没了江柠小时候来他家吃饭时,他三五不时的阴阳怪气几句的讽刺几句的事情了,笑呵呵的和她说:“你现在出息了,今后记得多帮衬你几个哥哥知不知道?只有娘家好了,你的几个哥哥好了,他们才能成为你的靠山,你以后到了婆家,人家才不敢欺负你。”
江柠接过江大伯娘递过来的晚饭,甜甜的对江大伯娘道谢过后,才笑眯眯的看向江大伯:“谁说女人一定要到婆家的?大伯,你这就是思想落后了,现在国家鼓励计划生育,家家户户都是独生子女,尤其是城市里的干部家庭,只生了一个女儿的,你猜他们会怎么做?把独生女嫁到别人家去,自家空落落?”
江大伯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可他只要代入一下,自家两个干部,生出来独生女,怎么可能让她嫁出去?
他疑惑地问:“不嫁出去怎么搞?”
江柠继续笑眯眯的:“当然是娶回家啊,生了孩子就跟女方姓,夫妻俩人退休后没事,就抱抱孙子,你说是不是?”
做人上门女婿的事,在江家村还真不是什么稀奇事,二房就有个,还是家里长子,去城里给人当上门女婿去了,也没人说他什么,反而羡慕的很,毕竟农村生的儿子多,比如江大伯家,光是儿子就有三个,多一个儿子,少一个儿子,只要儿子过得好,他们还真无所谓。
他们这地方,还有家里好几个儿子的,主动在城里打听,哪家需要上门女婿的,主动给人当上门女婿。
江大伯皱眉:“你家有你两个哥哥,哪需要上门女婿?”
江柠又笑了,“你看看,想多了不是?我就这么一说,再说了,只要我自己有能力,谁能欺负得了我?”她笑着端起桌上的酒杯,在江大伯杯子上碰了一下,笑的眉眼弯弯,语气温柔:“我搭理他们,他们是谁,我不搭理他们,你说他们谁是谁?大伯,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不笑的时候,身上仿佛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疏离感,此时笑眯眯的看着江大伯的模样,却让江大伯一时间愣在那里,硬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就连江红军三兄弟,一时间也噤若寒蝉,不敢开口,还是性子最为活络的江红军,连忙打圆场说:“是是是,柠柠有我们这么多哥哥在,哪个敢欺负她?我们不去把他家给砸了!”
老三江军也说:“对对对,谁敢欺负我们家柠柠?我们哥几个难不成是吃素的?”说着连忙起身给江柠倒酒。
江柠笑容亲和的放下酒杯,起身对江大伯娘笑容终于真切了起来,声音又软又糯:“大伯娘,我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健康,平安喜乐。”
这是她对所有老人,最真切的祝福了,对于老人来说,平安、健康、快乐,就是最好的。
所以她说的格外真切诚恳。
江大伯娘所在的邻县是没有酿酒的习惯的,可在江家村待了大半辈子,也学会了喝点自家酿的米酒,江大伯娘乐乐呵呵的接受了江柠的祝福,眼里有些湿润地笑着说:“好,好,也祝我们柠柠学业有成,工作顺利。”
江柠用力点头:“会的。”
她本该先敬江爷爷江奶奶的,刚刚和江大伯话赶话说到那,就先敬了江大伯和江大伯娘,好在这里都是一家人,也没人会挑江柠的理,江爷爷和江奶奶的身体都不太能喝酒,江柠便给江爷爷江奶奶倒了白水,对江爷爷江奶奶说:“爷爷、奶奶,我也祝您二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有个著名的演员说过,当你成功了之后,身边都是好人。
江柠也是如此,她虽然还称不上什么成功,但她考上京大之后,身边就全是好人。
江奶奶此时就笑的跟弥勒佛似的,慈祥又和蔼,“哎,哎,我们柠柠也好好上大学,出来吃国家饭!”
江爷爷只是满脸笑容的不说话,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显示着他的好心情,没有喝酒,都仿佛微醺了一样。
吃完晚饭后,江柠搀扶着笑的一脸满足的江爷爷,被小孙女搀扶着,慢慢悠悠的往新房子溜达。
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满足幸福过,少年与中老年经历的所有苦难,都仿佛远离他而去,剩下的,全是他老年的幸福生活。
这真是他做梦都不曾敢梦过的美好日子。
他望着黑夜中,一盏一盏的昏黄又明亮的灯火,其中一盏,是他小儿子的家。
江家的房子可以说是在村子的最下面了,距离江钢琴家大约六七十米的距离。
冬季寒冷,到了傍晚,几乎家家户户都关闭门户,只留昏黄的灯光,从木质门缝里穿出来,留下一个橙黄色的光线。
江钢琴的哥哥买了音响,她家音响中正在放着:‘人生的风景,亲像大海的风涌,有时猛,有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