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点会给他打电话的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叶嘉烦躁的将头发向后捋去,他眉眼下垂,默默站在水下,听着铃声震了许久,最终还是无奈的叹口气,披上浴袍出去。
他到底还是怕沈知韫担心。
丝绸质地的浴袍长至膝盖,走动间如云朵般轻轻划过腿沿。
头发还在滴水,叶嘉席地坐在茶几后,修长的指尖触碰着手机屏幕,未接视频通讯显示未知地点,他回拨过去。
视频接通的很快。
悉尼已经是凌晨,沈知韫应该刚忙完,眉眼间有些倦意,台灯洒下轻柔的光辉,他身前放着一本书,书名是一串陌生文字,像法语。
“嘉嘉?”沈知韫看向镜头,目光不留痕迹地扫过他脸上的每一处,担心的问道:“怎么才接电话,聚会喝酒了吗?”
看清他脸上的倦意,叶嘉心有点软,悉尼已经凌晨一点多,沈知韫一直等他等到现在,明明能早点给他打电话,却怕耽误他的聚会。
“喝了一点点。因为是最后一次聚会,不喝的话过不去。”
“嗯,”沈知韫没有多问,“头晕不晕?客厅储物架上有醒酒药,难受就吃一片。明早我给你点小米粥,养养胃。”
“明早应该不行,”叶嘉看着他,“明早要去台里开会。我顺便在台里吃吧。”
沈知韫合上书,微微蹙眉:“是节目要开拍了?”
他对电视台的动向倒是很了解。
叶嘉不动声色,“是的,下午的飞机。”
“去哪儿?”沈知韫问。
“滇省。”叶嘉回答。
沈知韫思忖片刻,道,“滇省离海市距离不近,你记得带点现金,遇到紧急情况防身用。”
“好。”叶嘉拿起毛巾擦头发,“对了,知韫哥,有件事我要问下你。”
他发梢潮湿,细微剔透的水珠黏在眼睫下方,黑眸微抬,眸底光芒清润,“何子烨他们要出来租房子住,我们在和平小区租过的那套房还在吗?”
仔细盯着屏幕,叶嘉想从沈知韫脸上看出些情绪来。
沈知韫神色如常,脸上隐隐有些笑意,说道:“明天我给房东打个电话,问问他。他们这么快就准备搬出来了?”
“嗯,何子烨已经找好工作了,七月份去报道。周晋也准备在海市待着,两个人一块租的房子。”叶嘉说。
“这样,”沈知韫语中有些思索,“明天白天我就去问房东,如果房子租出去了,和平小区应该还有其他房源,顺便帮他们也问问。”
“不会麻烦吗?”叶嘉依旧静静的盯着他。
问什么房东。
房东不正在他眼前吗?
“当然不会。”沈知韫含笑的目光穿过镜头,温柔的落在他身上。在叶嘉看不见的暗处,他眸色有些深,指腹缓缓摩挲着书页,“嘉嘉,怎么了?你今天好像不开心。”
他察觉到了。
叶嘉收敛了眸色,“没有不开心,就是有点担心拍摄的事情。”
沈知韫的表情看不出信没信,却仍然温声安抚他,“这是你第一次执行外出拍摄的任务,紧张是正常的。我第一次独自处理公司业务时,跟你的心情也一样。”
这倒让叶嘉有些好奇了,“也很紧张吗?”
“紧张,”沈知韫笑着道,“不过等渐渐熟悉了新的工作形式后,再回头看,就会觉得当初的担心很有趣。”
叶嘉听出些不对劲,“什么有趣?”
他忽然反应过来,“我吗?”
沈知韫没有说话,眼底笑意更加深浓,此时无声胜有声,叶嘉从他眼里得出肯定的答案。
他又在逗他。
抿了抿唇,叶嘉觉得自己该生气的,可半天下来,他还是忍不住挑起唇,莫名其妙的跟着那头的沈知韫一起笑了。
他笑得眼睛弯弯,心中梗塞的郁气,在面对毫不知情的沈知韫时,悄无声息的被他哄得散了大半。
“好了,嘉嘉,你该休息了。”话题从沈知韫开始,也从沈知韫结束。
灯光下,男人修瘦分明的右手拿起书,放到床头柜上,动作一如往常的慢条斯理,摘下阅读眼镜,望向镜头,眉眼间的情绪很温柔、倦意散漫,“这个月我会回国。”
“放轻松,”他对叶嘉说,“你的工作一定会很顺利。晚安,宝贝。”
他言语中的笃定与安抚,让叶嘉混乱起伏了一天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
一切情绪都被沉淀。
是的,现如今,最重要的事是节目录制。
寂静的客厅里,手机音响声音调的不高。
沈知韫低沉而磁性的声音缭绕在耳畔。
有一瞬间,叶嘉很想把心底的疑惑问出来。
话即将说出口,又被他咽下。
沈知韫正在悉尼处理公司的乱摊子,不该再为国内的事务分心了。
独在异国他乡,就像沈知韫希望他的工作会顺利一样。
他也希望沈知韫平安顺遂。
叶嘉停下擦头发的动作,客厅没有开灯,玄关的灯光轻柔的洒了过来。他轻轻弯起唇角,侧歪着头,对沈知韫微笑,柔软乌黑的眼中漫开潋滟的秋色。
“好。晚安,知韫哥。”
视频电话挂断。
偌大空旷的卧室内,沈知韫脸上温柔的笑意倏然消失。他神情冷沉,压低的眉眼不怒自威,昏黄台灯笼来轻柔的光线,却趋散不掉眼眸深处的深思与黑沉。
撩起眼皮,沈知韫看了眼悬挂的时钟。
凌晨一点。
梁特助和安娜应该已经休息了。
但他冷着脸,还是拨通了电话。
每个月六位数的工资,这两个人居然没有一个发现叶嘉身上出现的异常。
电话接通,沈知韫缓缓扯唇,眼底情绪晦暗,对那头紧绷的声音道:“查查海大最近出什么事了。”
顿了顿,他忽然有些猜测。
眉心稍沉,又道:“也查查叶嘉身上出什么事了。”
第二天,叶嘉准时到了电视台。
《人生如歌》最近是台内的大热门节目,华腾赞助、一台播送,两个前缀挂在节目前面,是让不少成名已久的制作人都眼红的班底。
没人想到这香饽饽怎么就落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台节目人手里。
但大家都是人精,私底下不论怎么胡乱臆测,面上仍对郝悦展现出充分的友善。
郝悦与他们虚以委蛇。
当着众人的面,以雷厉风行的手段重组节目组,并迅速敲定第一期的节目方案。
节目第一期选址在滇省新南市清水村。
这里有连绵起伏的大山、温暖如春的气候、茂盛幽静的丛林。
清水村位于大山深处,曾经数度与世隔绝,村民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农生活。
直到九十年代国家耗费大力气打通山体隧道,使这里有了一条连接外界的公路,村民们终于不用再仰仗人力耕种,过着看天过日子的生活。
清水村地方太偏,且大部分路段都是山路,郝悦考虑许久,还是决定依靠那里的交通工具。
这一路飞机转火车转大巴转小皮卡,众人最终在距离清水村最近的县城,坐上前往村子的车。
山路蜿蜒、地势逐渐拔高。
唯一热闹的集镇也在视线中渐渐远去。
天近傍晚,下车时已是大阴天,头顶的天空黑沉沉的,云层阴翳。
吹来的晚风都带着潮湿的水汽。
大家周转一天,神情都很疲惫,随便扯了小板凳和纸皮,席地而坐。
“叶嘉,”赵佳然坐在叶嘉身边,她今天打扮的利索,头发也高高挽起,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兴奋的用手机拍照,“没想到咱们还能在一块工作。”
叶嘉头发有些乱,微潮的垂在额前。
皮卡行进间黄土漫天,沙土飞扬。
他笑了下,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水,递给赵佳然:“喝点水缓缓,你脸色不太好看。”
“好,”赵佳然开心的接过水,“谢谢。”
节目组唯有郝悦跟赵佳然两个女性。
大家让她们坐在皮斗里侧。
这趟出行,郝悦从隔壁体育频道借了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据说学过泰拳,经常跑各类体育赛事现场,曾因阻止赛场内打群架斗殴而被台内多次奖章。
这两人分别叫李想和仲子航,一天的接触下来,能感觉出他们性格憨厚、大方,爽朗又好说话。
赵佳然是组内唯一与其他人都不熟的人,所以对早就认识、且还是校友的叶嘉更加亲近。
清水村离最近的集镇还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路过半截,皮卡司机忽然探出头,往后吆喝了句:“大家坐稳了,前面路况不好,别喝水也别玩手机了,小心东西掉了。”
郝悦第一个收起手机,让大家坐稳,“我查过资料,这里财政入不敷出,乡里建设比不上城镇,所以大部分土路没办法修,十几年来一直没变过。”
“大家保护好设备,千万别摔了。”
叶嘉等人闻言,立刻把摄影包抱进怀里,牢牢护住。
才做好准备,路况紧跟着颠簸起来。
黄泥混合着污水,到处蜿蜒攀爬,裸露在外的石子路尖锐,厚厚的橡胶轮胎从上面碾上去,剧烈起伏。
颠得实在厉害,好像在坐过山车。
足足过了五分钟,这段路才过去。
司机又探出头,大脑门锃亮,嘿嘿的笑,解释了句:“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前段时间才下了雨,这段路一下雨就难走。行了,前头还有十分钟就到了,你们到哪儿,我给你们送过去。”
郝悦看了眼手机,手机信号只有两格,她蹙了蹙眉,发现这层峦的大山不仅阻隔了外界的通道,还让信号都跟着变得很差。
“清水县富民中学。”
“你们咋要去那?”
“我们去那里找杨老师。”郝悦说,“大家都准备一下,我们的目的地快到了。”
司机这倒是一愣,这条路少有车辆往来,他干脆把车停在土路边,下车抽了根烟,问道:“你们是来找杨老师的?杨老师前段时间病了,这会儿还在卫生所输水呢。”
郝悦笑道:“我们是电视台的记者,来这里拍一拍杨老师平常的日常,已经提前跟富民中学的校长联系过了,杨老师也同意接受采访了。”
司机皱着眉头,把烟掐了,“你们要拍多久?”
头顶忽然雷声阵阵,乌云翻滚。
抬头看去,大山巍峨耸立,尖顶如梭,其上无数森林幽幽伫立,密而深邃。
山里的阴天比平原地带的阴天更加可怖,黑压压一片乌云似若被泼了墨汁,黑的看不见底,云团翻滚着,其间电闪雷鸣。
这是一向生活在平原地带的众人,第一次见这么粗大、明显的闪电形状。
“这是要下大咯?”司机嘀咕了一句,连忙跑上车,迎着山间土路呼啸的风,往前方快速驶去。
他开着窗,轰隆隆的雷声中,声音从窗户里飘出来:“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啊!”
“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郝悦也提着声音问。
“我们这里五月份多雨,一下就是大暴雨,”司机道,“你们来得容易,不好走啊!拍个三五天还行,我冒着雨也能把你们送回城,再拍久一点,雨一大,必须得等雨停了才有车敢走!”
郝悦定了定,道了声谢,把头缩回来。
她今天化的淡妆,妆容被细细密密的小雨滴淋得微湿,好在司机又停了车,手脚麻利地给后面的皮斗盖上雨棚,这雨棚有股又臭又潮的霉味,下一刻,噼里啪啦的小雨就下了起来。
雨棚下的光线很暗,个别地方还漏水。
八个人紧紧围成一圈,叶嘉从包里找出手电筒,递给郝悦。
郝悦面色沉冷,打开手电筒,光线照在她手里的采访大纲上,她道:“我们预计的拍摄时间是一周。山里天气变得快,来之前我查的预报还说这几天都是晴天。但既然赶上了,我们还是以拍摄任务为重。”
“现在,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雨下得太大,我们被迫滞留,那就耐心等雨停,权当带薪休假了。”
大家都乐起来。
彭明明在旁边扯叶嘉的袖子,小声道:“我赌悦姐在心里吐血。”
叶嘉看一眼郝悦僵硬的微笑,也侧过身,低声说:“我赌悦姐听见了你刚才那句话。”
彭明明一愣,肉眼可见的一慌,一抬头,郝悦正微笑着看着他,甩来一个你小子等着的眼风。
“我靠我声音这么小她都能听见!”彭明明震惊。
叶嘉却缓缓皱眉看向他,抬手捂住他的右耳。他动作突然,大家同时闭嘴,奇怪的看过来。
彭明明更是一脸懵逼,足足过了好半天,在头顶一声轰雷的炸响下,他才嗷了一嗓子,“卧槽!我耳朵好疼!怎么回事——”
“你耳鸣了,”叶嘉冷静道,迅速从包里翻出法式小面包,递给他,“山上山下气压不一样,通过咀嚼可以缓解,别急,看看一会儿症状会不会缓解。”
郝悦立刻道:“还有谁耳朵疼?还有谁?”
“我们都还好,”唐秋风皱眉道,“彭明明你怎么回事,自己耳鸣都察觉不到?”
“我经常耳鸣啊!”彭明明捧着个小面包欲哭无泪,“医院检查也是神经性耳鸣,不严重,不用吃药,谁知道这次这么疼啊!”
“别说话了,坐好。”唐秋风拍拍他的背,赵佳然主动起身跟他换了位置,让彭明明靠着皮卡车背。
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就一点点疼……”
赵佳然朝他笑了笑,“没关系的,我坐哪里都是一样的。”
安顿好了彭明明,其他人也有轻微的耳鸣反应,不过咽几口口水,吃点东西就好了。此时皮卡仍然行进在一条斜斜往上的道路上。
地势越发的高。
两侧雨水从山体滚过,飞速滚下。
穿过茫茫雨幕,司机在大雨中吆喝一嗓子,“到了!”
叶嘉等人顺势抬头。
遥遥地看见了雨幕中的一个小点。
这小黑点越来越明晰,越来越大。
是一块横匾。
写着“清水村”三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倒计时ing
最终还是爬起来码了一章
相当于今天没有请假了!!!
清水村近在眼前。
门口站着七八个身披雨衣的人影,手中灯火煌煌,随着皮卡车靠近,那几个雨中人影也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大家心里都有点慌。
直到看见这几人胸前的党徽。
瞬间他们放心下来了。
驾驶座的司机也探出头,问:“四叔,你们干啥去?雨下的太大了,今个先别查路了!”
“什么话!”为首的汉子年约五十,面庞黝黑正气,这种天的雨衣基本没什么用,他手脚都湿透了,瞪了眼司机,“你打哪儿来的?”
“城里。”
“后头这些是谁?”
“电视台的记者,说是跟张校长联系过了,来咱们这采访杨老师。”
郝悦闻声探出头,笑吟吟地,几绺碎发黏湿在耳侧,一身干脆利落的气势,跟村长打了个招呼,“刘村长对吧?我之前听张校长说起过您。我们是海市电视台的记者,来这拍一期节目,三五天就能走,麻烦各位了。”
她冒着风雨,把胸前的记者证扯了出来,村长认真看了看,朝他们点点头,扭头便对司机喊道:“还不赶紧送人家去富民中学!张校长都念叨一天了!”
他们还要忙着查雨情,就此匆匆别过。
郝悦重新坐回来,赵佳然连忙给她递过去纸巾,“悦姐,我帮你擦头发。”
小姑娘身上香香软软,郝悦跟群大老爷们搭档久了,早就忘了被呵护的滋味,她温柔的朝赵佳然笑笑,“好。”
村子里的路比外头好走多了,但也不算平坦。
一阵阵的颠簸中,叶嘉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
他艰难的抽出手,拿出手机,电话接通,滋滋拉拉一阵后,响起了沈知韫的声音,“嘉嘉!”
他从未听过沈知韫如此焦急担忧的声音,没来素来的冷静镇定,此时唯有裹挟在风雨中的紧迫,“你怎么……样?我看天气预报……整个滇省南部都在……雨……”
那头的男人声音断续,两格信号的手机无法支撑叶嘉听清他的声音,只能透过寥寥几个字眼,连蒙带猜,“知韫哥?我没事……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电话里,沈知韫似乎变换了位置,走动间声音低沉急促:“你们已经到村子了?”
叶嘉一顿。
他没有跟沈知韫说过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目前情况太麻烦,叶嘉也没有探究的心思,“到了,现在在往住的地方去。”
“清水村隶属新南市范围,刚刚气象台发出暴雨预警,既然已经到了,你们在雨停之前……不要……村……”
一阵大风迎面,傍晚的山村凉意瘆人。
滂沱大雨浇灭了一切声音,四下皆是雨幕,叶嘉高声应着:“好好,我知道的——你放心,等雨停了我就给你打电话。”
“不要等雨停,有信号了就给我打。”沈知韫严肃道。
叶嘉:“好、好。”
“电话随时保持畅通,就算没有信号,也要带在身上,”沈知韫还在担心的说着什么,信号一点点变成一格、半格,最后突然消失,“嘉嘉,你一定要小心,我在……等……”
在什么?
叶嘉有点无奈,举着手机挪了挪位置,“喂?喂?哥?”
坐在他旁边的是仲子航,男人人高马大,腱子肉强壮,闻声看过来,朝叶嘉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来,“没信号了?”
叶嘉叹口气,“没了。”
“别担心,”仲子航是个寡言沉稳的男人,说道:“出发前我跟悦姐就查过这村子的情况,历年常有大雨,但最多封个两天路,村子里连夜抢修就能修好,差不过几天后就能正常通车。”
他见叶嘉依旧皱着眉头,“台里也不会允许咱们去太危险的地方,调整好心态,拍摄为主。”
叶嘉担心的就是这个,太大的雨,学校可能会放假,一旦放假,他们的拍摄进程也会跟着中断。
一路上摇摇晃晃的到达了富民中学。
门口一个男人撑着雨伞,穿着雨衣,站在学校亮着路灯的牌匾下,安静等待。
看见小皮卡来了,他连忙走上前,“是电视台的郝悦郝记者吗?”
“是我!”郝悦跳下车,匆忙接过张校长递来的雨衣,十分感谢:“麻烦您来门口等我们了,路上下了雨,耽误了一会儿,这才来晚了。”
“没事没事,人没事就好,”张校长急道,“我先送你们去宿舍,你快上车,学校的路好,能一路开进去。”
他说着,被唐秋风拉了一把,借力也上了车。
把雨衣帽子一掀,叶嘉几人这才看清他的脸,国字脸、山形眉,不同于大部分校长的满身书生气、儒雅气,张校长更像个农忙时节能去田里收水稻的农家汉子。
所谓的宿舍就是一排水泥堆砌成的小平房。
四四方方,两扇窗户。
只有零星几间屋子亮着灯,剩余的屋子都是空房。
节目组一行八个人,出于安全和便捷性考虑,两两一间屋子,他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便决定尽量少些留下痕迹。
终于到了安全的环境。
张校长沿着屋檐回了自己房间,要去拎暖水壶过来,给他们倒水暖暖身子。大家挤在狭窄的室内,第一时间检查设备。
好在设备包防雨,所有设备都安然无恙。
郝悦松了口气,笑道:“这些设备可都是华腾赞助给咱们的,出事了可不好交代。”
“我说呢,”唐秋风唏嘘,“我那老摄像机都用几年了,突然给我换个新的,还挺不适应。”
“不适应你给我?”彭明明凉凉看他。
唐秋风不客气的给了他后背一巴掌,“你小子磨练几年再来抢我的饭碗吧。”
经历了一番坎坷,大家这会儿心情放松,都笑了起来。
郝悦也自然的看向叶嘉和赵佳然,“除了摄像器材,这趟行程的所有资金都由华腾赞助,他们本来还想给咱们配车,四辆越野,我想着这一路开车过来太耽误时间,就没同意。”
叶嘉和赵佳然同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一个比一个看不出破绽。
郝悦:“……”
再试探你们我就是狗。
一股无力感袭来,郝悦觉得挺邪门的,第一次见投资商上赶着塞人,结果塞人的人藏着掖着,被塞的人也藏着掖着的。
她深深的看了眼对面两个“jia”字人士。
“……”你俩最好别让我找出来。
正说着,门口走来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人自然是刚刚离开的杨校长,走在她身边的女人年约三十多岁,眉眼温柔、神色病态苍白,她脸上带着浅浅笑意,身上穿着格子衫,袖口挽到手肘,肤色较深,是常年劳作才有的体态。
“杨老师!”郝悦霍然起身,满脸激动,上前与她握手。
“你好,郝记者。”出乎意料的,并非长相展现出的柔和、静默。
杨思楠是个爽朗又大方的性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刚刚大病初愈,却很利索的步行撑着伞,从卫生所满腿泥泞的走来。
她身上有一股蓬勃的朝气与生命力,那是驻扎在大山深处,历练数年风霜,向阳而生的美感。
张校长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先给她倒了杯热水,“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你们来了,硬是要来见见你们。劝了也不听,哎,头疼啊。”
“确实,杨老师,您身体还没好,本该我们去见您的。”郝悦忧心道。
“哪里就不好了,明天还能照常上课。我才应该跟你们说声抱歉,山里头五六月份多雨,我光希望你们来了,却忘了提醒你们下雨的事,”杨思楠眼里有些真切地歉意,“对不起啊,郝记者,还有各位。”
“您别,真别,我们天南地北的瞎闯,哪里没去过。”施吕笑着起身,依次介绍了自己和身边几人,“杨老师,幸会,久仰大名了。”
张校长给他们倒完水,又去隔壁教室搬了几个椅子来,叶嘉几人自然不能看他一个人忙活,都跟着上前帮忙。
大家一人一把木制板凳。
这板凳没有椅背,是农村院子里常有的小木凳,表皮掉了漆,其实大部分农村中学桌椅总是不够,桌子还能凑一凑,椅子坏了,就只能用木板凳撑着。
进了屋子,大家闲聊过后,开始谈拍摄的事。
杨思楠垂下眼睑,看着郝悦递过来的手稿,片刻后,笑了笑:“郝记者,我先给你介绍下我们学校的情况吧。”
“村子里留守儿童很多,集镇的中学又太远,往返要两个小时,县政府特批我们在村子里盖中学,学校现在总共一百多名学生,等今年中考结束,真正能上高中的学生十不存一。”
“我是学生们的主课老师,语数外都教,偶尔也帮忙教教物理和化学,”她道,“你们刚才来看,应该也能发现教师宿舍就住了几户人家,加上我在内,学校只有八名老师,我们八个一起教三个年级。”
杨思楠眼神有些温柔和怀念,“我是当年支教来的清水村,一晃在这也干了十多年了,整个学校只有一个年轻教师,就是我。
“我希望你们也能拍一拍其他教师,他们比我年长,扎根在这里的时间更长,有些老师其实普通话说的都不利索,但富民中学能办这么多年,一直坚持接受学生,都是他们和校长的功劳。”
“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向他们学习。”
张校长捧着搪瓷杯,老脸一红,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这么小的孩子,不上学能干什么,读书改变命运嘛。”
杨思楠笑眯眯地看着他,没说话。
读书改变命运。
这是一句谁都能说的出口的话。
但只有少部分人在为这个目标十年如一日的努力着,奔波着。
叶嘉安静的听着,手中记录不停。
这是他们来这里的第一次谈话,唐秋风在拍摄,他在记录,小小一间狭窄的房屋,灯光昏黄,外面是滂沱大雨,屋内却坐着两个不平凡的人。
他其实无法想象,一个女性,在十几年前那样的环境下,毅然决然选择支教山村,究竟经历了多么大的阻力,又克服了多少困难。
这十几年来,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想过家。
执炬行于莽原,同行者追光。
或许这就是郝悦不远千里,也要来这里拍摄节目第一期的原因了。
总要有人,记录下他们波澜壮阔的人生。
来这里的第一晚,大家并不疲惫,畅聊到了大半夜。
后半夜才各回各屋。
叶嘉和彭明明住一块,现在条件复杂,没法洗澡,两人轮流去水房打水,热水兑凉水,擦了擦身体,换上干净衣服,再准备休息。
临睡前,彭明明躺在床上,手机在床头充电,他难得想着事情,有些放空,余光瞥见叶嘉要出去,立刻笑道:“怎么,跟你那位什么哥报平安去了?”
他笑嘻嘻的,朝叶嘉挤眉弄眼。
叶嘉有对象的事不是秘密,组里人都知道。毕竟这一路叶嘉的手机隔三岔五就要响一响,对面那头的男人很有耐心的问他到了哪儿、身体怎么样、难不难受。
腻歪的很。
偏偏又像是知道他们所有行程,总能在下飞机、下火车、下车的第一时间,打过来‘查岗’电话。
叶嘉穿着蓝色睡衣,悠悠瞥他一眼,细白的手腕拿着手机,特意披了件外套,看样子要煲电话粥。
他头发有些潮,刚洗了头,这里没吹风机,只能等自然风干。
黑的眼、白的肤,高挑清瘦的身段,有种不合时宜的好看。
彭明明心里暗叹,这样是他对象,他也不放心。
叶嘉低声对他道:“我待会儿回来,你先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