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那边窗户里亮起的是什么光?哦,那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马温纶深吸一口气,追了上去:“宋浣溪,等一下!”
他再次掏出钱夹,宋浣溪谨慎的退了一大步,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一次扛住诱惑——
注意到马温纶的手指位置,宋浣溪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望:“不用了,我不要你的照片。”
马温纶的手指一僵,瞪了宋浣溪一眼后,终于从钱包夹层里掏出一个叠成方胜的纸单。
宋浣溪:“……”
看样子有点大,不太像支票。
马温纶小心翼翼地拆开方胜,展开以后,一张宣传单出现在了宋浣溪面前。
她双眼微眯,读出了声:“南国实验剧团学员训练班招生启事?”
一长串读下来,还有些拗口,宋浣溪疑惑地看向了马温纶:她连考上的法学预科都放弃了,还有钱有闲去读个劳什子剧团的学员训练班?!
马温纶示意她向下看,宋浣溪不以为然地看了下去,要求倒是不高,只有两条:
其一,中五毕业,嗯,她刚刚好。
第二,会说粤语,这个她也没问题,她内地出生,两岁就被父母带来了港城,从小习得一口流利粤语。
事实上,她不光会粤语,上海话也很熟练,毕竟,有一个上海宁继母。
英语学的也不错,教会学校里几位负责教授英语的牧师都是英国人,加上她喜欢戏剧,为了看懂原著,自己也很是钻研了一番。
招生的两点要求,她很轻松的就达标了。
下面是待遇,训练班将维持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合格的学员,可以和裴氏兄弟电影公司签订合同,从龙套开始,几年后有机会出演重要角色。
训练班期间,公司会提供食宿,并发放两百元生活补助。
宋浣溪把待遇看了又看,忍不住抬头看向马温纶,后者这才耐着性子解释道:“这是裴氏兄弟电影公司办的训练班,因为现在他们很缺演员,机会难得,我建议你去试试!”
宋浣溪迟疑着问道:“我都没看过电影,能行吗?”
马温纶震惊了:“你没看过电影?”
下一秒,注意到宋浣溪一脸的理所当然,马温纶秒懂:又是因为穷!
宋浣溪摊开手,十分坦然,父亲在世的时候,薪水养活一家五口,很是不易,节省个三五月,买下一本书,已是难得的奢侈,更何况是去看电影!
父亲去世后,就更不用提了。
故而,她虽然常常从同学那里听到些关于热门影片的知言片语,自己是真的没看过。
马温纶彻底无语,他不由分说的把手里的宣传单塞给了宋浣溪:“演电影,就和你演话剧差不多,很简单的!好了,上面有报名地点和时间,你考虑一下吧!”
注意到宋浣溪还在犹豫,马温纶福至心灵的提醒了句:“对了,三个月后,要是能够签约,龙套是按参演次数算钱的,你勤快点,比正常做工赚的还要多些。”
宋浣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演话剧一样!还可以赚钱养家!
原本一片黑暗的前路,突然就有了光!
宋浣溪把传单仔细叠回了方胜的样子,又小心的放进了书包,郑重地对马温纶道谢:“谢谢你,马同学,你真是一个好人。”
马温纶:“……”
被夸了,却并不觉得高兴,总觉得这一句马同学,还不如那一句朱丽叶。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少来这一套,你要是真成了大明星,影片上映以后,给我送一张票就行。”
宋浣溪干脆地答应下来:“没问题!”
马温纶转身向活动室走去,他无法再和这丫头呆下去了,现在他一看向宋浣溪,就能清楚的在她脸上,看到一个大写的穷字!
身后传来了宋浣溪好奇的发问:“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呢?”
马温纶头也不回,朝后摆了摆手,少年清朗的声音在走廊回响:“我是罗密欧啊!”
因为罗密欧是高富帅,不需要去赚辛苦钱。
宋浣溪原地发了会儿呆,喜悦从心头爬上了唇角,变成了一个灿烂的笑。
她脚步轻快地向外走去,心里盘算起来,外面做工一个月大概能赚到三百块,一家人,一个月生活费差不多也要三百,她本来准备再做点其他兼职,攒点钱应付突发状况。
现在好了,熬过三个月,就能干上龙套,只要自己勤快点,那小钱钱就会长了翅膀一样飞过来。
这三个月,训练班每个月补贴两百,一共六百,就还有三百的缺口,去掉陈校长借的一百,还差两百。
宋浣溪开始琢磨,从哪里找补,能填上这两百的缺口。
就在宋浣溪为生活绞尽了脑汁的时候,陈启安迎来了新的客人。
“Mrs任,请坐。”
来者三十出头,一身黑身修女服,白色头巾罩住了所有秀发,只露出了一张平静的脸。
她眼角虽已有细纹,且不施粉黛,五官却依然明媚,实打实是个少见的大美人。
“陈校长,您找我?”
陈启安叹了口气,把宋浣溪的辞学信递了过去,片刻后,Mrs任抬起头,“您希望我做什么?”
陈启安把手边的一摞书往前推了推:“这是法学预科的教材,我希望您帮我送到宋浣溪同学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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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s任点了点头,“没问题,不过,您为什么不亲自送过去?”
陈启安解释道:“她家中只有三姐弟,住的地方人多口杂,我去了,要是有什么不好的流言,不是害了她!”
Mrs任赞同地点了点头:“陈校是谦谦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陈启安摇了摇头,他要是真君子,就会咬牙把这三姐弟收养了。
他指着其中最上面的《法理学》,又道:“我在里面放了张支票,她一看书,就会看到。”
陈启安的想法很简单,《法理学》是法学之基础,宋浣溪自学课程的话,肯定从这一本开始。
到时候,她自然就会发现他夹在书中的支票。
Mrs任再次点了点头:“陈校设想周到,此法甚妙。”
陈启安看着Mrs任始终如一摊死水的平静面容,忍不住道:
“Mrs任,你知道吗?我刚才,把一张五百的支票,一张百元大钞,还有一些零钱,都送到了宋同学面前,你猜,宋同学是如何选择的?”
Mrs任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哦,她如何选择?”
陈启安的神色温柔起来:“她没有拿走支票,也没有要那些零钱,只拿走了那张百元大钞。”
Mrs任思索片刻,“不拿支票,是因为数额太大,不拿零钱,是因为杯水车薪——”
“一百就刚刚好,既可解燃眉之急,又成全了长辈的关爱之意。”
陈启安身体前倾,注视着Mrs任的双眼,认真的反问道:“Mrs任,你不觉得,宋同学,和曾经的你,何其相似吗?”
Mrs任愣了下,慢慢的站起了身,同样直视陈启安的双眼,平静地开了口:“陈校,他放在我面前的,从始至终,只有一把硬币。”
话罢,她捧起那一摞书,向外走去,到了门口,Mrs任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轻声道:“……就在昨天,他和那个女人的女儿降生了。”
陈启安眼睁睁地看着Mrs任走了出去,看着房门关上,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他的处境,和Mrs任,说起来,也称的上同病相怜。
只不过,一个是豪门弃妇,一个是豪门弃子罢了!
Mrs任家境优渥,父祖皆是高官,当年更有澳门街第一美人的美誉,和英俊潇洒的任先生称得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谁想的到,这才短短几年,两个人还没来得及白头,任先生就变了呢!
如今,任先生在澳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Mrs任却偏居于香江这一小小的教会学校中,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陈启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他自家这边,也是一笔烂帐,他留学英国时,偷偷改了专业,从商科转到了文学,回来后,又一意孤行的娶了老头子不喜欢的平民女子。
这下好了,本就是私生子,老头子一气之下,直接把他赶出家门,他干脆随了母姓,给老头子扔了狠话:老头子什么时候死,他什么时候回去捧灵牌!
这么多年,他凭借自己的能力,生活倒也过的下去。
只是偶尔碰到宋浣溪这样的情况,便会忍不住去想,如果他低一低头,是不是就不用离家?
他还是那个船王最心爱的小儿子,口袋里钱多的,想资助谁就资助谁!
陈启安摇了摇头,收回漫天的思绪,拿起笔,强迫自己开始构思新的小说——钱包里撑场面用的百元大钞不见了,总得对家里的河东狮,有个交代吧?!
唔,上次写的伦敦佳人反响不错,这次,写个巴黎美人?
宋浣溪从学校出来后,见时间还早,先去菜市场买了点菜。
想到老二说很久没吃肉了,去猪肉摊问了下价钱——宋浣溪毫不犹豫的转身去了隔壁鱼摊——靠海的港口城市,鱼肉永远比猪肉便宜。
也不要活蹦乱跳的鲜鱼,直接盯上鱼老板摆在草席上的一排死鱼。
蹲下来,挑两只鱼鳞尚鲜亮,鱼眼还算有神的拣了。
两只鱼加起来,也不过半斤猪肉的价钱。
拿回去做个红烧,口味重点,掩盖下鱼肉不够鲜嫩的缺陷,就是极美味的一道菜。
就是有点费饭。
鱼摊老板手脚麻利的去了鱼鳞,剖了肚,宋浣溪特意吩咐了句,“鱼泡麻烦留一下。”
鱼泡红烧以后,咬起来嘎吱嘎吱,小弟很爱。
收拾好鱼,鱼摊老板拣了根草绳,把鱼眼一穿,草绳又打了个结,递给了宋浣溪。
宋浣溪提起鱼,脚步轻快地朝家走去,心里还是有些可惜。
若是早些年,住在港口附近的时候,起个大早,跑到港口去,等渔船回来,刚打上来的死鱼极便宜,几乎是白送。
现下住的却是有些远了。
父亲一边在教会学校任职,一边在课外教补习班,收入其实颇为可观。一家人省吃俭用,也没攒下多少钱的原因,就是买了眼下住的房子。
中等社区,楼下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招牌,什么按摩店美容院,老中医鸡眼脚气——
一拐到街区,宋浣溪就放下心来,警员每天巡逻两次的地方,还是很有安全感的。
眼看就要到住家楼下,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突然从旁边的暗巷中传了出来:“阿浣!”
宋浣溪脚步一顿,左右四顾了一番,见没人注意,一个闪身,钻进了暗巷中。
一个留着寸头,白色汗衫外,一身青色唐装的高大青年立刻迎了上来,青年二十出头,浓眉大眼,五官棱角分明,很是英武。
他一手提着的草绳上拴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另一只手提着的篮子里装了大半篮水果。
“师兄,你又升职了。”
宋浣溪注意到青年汗衫胸口绣着的黑龙,从一条变成了两条,有些担心地率先开了口。
封展鹏不以为然地应道:“手下多了几个小弟而已。”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拽了拽外衣,盖住了胸口的两条黑龙。
他顿了下,又道:“这边不是我们新义安的地盘,我以后不能常过来了,不过我和管这片的大圈仔拳兴打了招呼,要真有什么事,你就去找他!”
见宋浣溪乖巧地点头应下,封展鹏忙又补充了句:“没事的时候就别去招惹他,那种人,离的越远越好!”
宋浣溪:“……”
师兄好像忘了,他自己也是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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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祖上也曾阔过(二更)
封展鹏交代完,把水果篮换到另一只手上,随手在口袋里一掏,掏出一把零票,一块两块,间杂着数张五块十块,往宋浣溪面前一递:“拿去!”
宋浣溪立刻摇头拒绝:“师兄,我不能要!”
封展鹏瞪了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当师兄不知道是吧?!”
“我就说,你前几天,让我打听开洋行的那家姓贺的干嘛!我还以为姓贺的小子欺负你了!”
“原来是安秀娘看上姓贺的老头了!”
宋浣溪沉默片刻,轻声道:“总归是阿芸和文仔的亲生母亲,我还是希望她有个好归宿的。”
“你啊!”封展鹏恨铁不成钢的敲了她个响栗,不由分说的把手里的一把零钱全塞到了她手里:“行了,拿着吧!”
“这都是我在码头扛包赚的辛苦钱!”
“干净的!”
宋浣溪眨了眨眼,掌心的钱不再像是烫手山芋:“那——就谢谢师兄了!”
封展鹏斜瞥了她一眼,这个师妹惯会装乖,从前,他到老师家吃饭,宋浣溪嫌他吃的多,悄悄地把他的饭碗换小了一号!
得亏他脸皮厚,硬是添了四次饭!
结果,第二天,这丫头煮的饭,直接就少了一半!
宋浣溪不声不响,心黑着呢!
不过这样也好,现在世道这么乱,她们三姐弟,不是弱女子,就是小孩子,不聪明点,活着都难!
封展鹏又叮咛一番,把一挂猪肉和水果篮都交给了宋浣溪,这才戴上礼帽,压低了帽檐,探头观察一番后,侧身出了巷子,快步离开了。
宋浣溪原地站了会,直到感觉双手沉甸甸,拴着鱼和猪肉的草绳坠的她手指泛红,才迈步出了小巷,朝家走去。
师兄离开前,最后说了一句,“师妹,幸好你不像老师。”
不像父亲吗?
父亲临终前,把她叫到了床边,喝退了想要偷听的安秀娘,第一句就断言:“我死后不出三年,安秀娘必然改嫁。”
“到时候,你若生活困顿,可以向两个人求助。”
“第一是校长陈启安,他顾念旧情,必会帮你,只是,他自顾不暇,帮你也有限。”
“还有一人——”
“是你师兄,封展鹏。”
宋浣溪当时十分诧异:“您不是因为师兄退学入了帮派,十分生气,不许他再上门了吗?”
宋高阳笑了下,摸了摸女儿的头,“浣浣啊,你虽然聪明,人情世故还是见的太少!”
“我不见他,正是要他以后竭力帮你,我越是决绝,他就越是觉得亏欠于我。”
“不过,他毕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去求他!”
掌心的钱莫名的有些灼手,宋浣溪轻轻呼出一口长气,万不得已吗?
她为了安秀娘的改嫁,找了师兄,若是父亲在世,只怕要骂她一声糊涂!
师兄说的对,她确实不像父亲那般心狠。
回到家,宋浣溪先把鱼和猪肉放到厨房,鱼洗干净,猪肉全部用盐腌上,现在天气热了,不腌上的话,几天肉就臭了。
水果篮里,黄绿色的凤梨占据了大半江山,金黄色的小芒果看着十分喜人,堆满了凤梨四周。
这两样水果,一来自马来,一来自湾岛,在航运发达的港岛,也不算便宜了。
宋浣溪没有动凤梨,只从芒果里挑拣了两个软的,洗干净了,放到了小碟子里。
忙完这些,宋浣溪才有空坐下来,数一数师兄塞给她的零钞。
揉成一团的纸钞一张张压平整,再按大小顺序排列好,硬币也按面值叠成两摞——
“……九十二,九十三。”
“加上一块八的硬币。”
宋浣溪没想到,这一把零碎的钱币,加起来竟然这么多,都将近一百块了!
她原本还差两百的缺口,一下又少了一半!
现在,只要想办法凑出这最后的一百块,她就可以去报名学员训练班了!
父亲生前,真是算无遗策,他指名的两个帮手,各自赞助了一百块。
宋浣溪不由有些可惜,父亲要是再留一个可求助的名字就好了。
剩下这一百,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宋浣溪站起身,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客厅,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靠墙的书架上。
家徒三壁的映衬下,这满满一面墙的书,显得极为可贵。
宋浣溪慢慢走到了书架前,可惜,这里面书虽多,却大都是父亲的工具书,近些年买的随想杂记,都是新版的书,卖的话,也只能当废品卖。
她的视线上移,最终落在了书架最上面的一层——
宋浣溪搬来椅子,踩了上去,椅子立刻不堪重负的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小心翼翼的站直身体,取下了一本书。
线装体的蓝色封面上,是毛笔写的几个大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翻开以后,内页中是一竖竖漂亮的黑色行文小楷,黑色小楷旁边,另有更小的红色小楷标注。
虽因时间久远,纸张都已泛黄,内里的字迹,都还十分清楚。
这缘于父亲的精心保存。
记得小时候,每隔一段时间,碰上天气好的时候,父亲就会带着她和二妹,把书一本本的搬到外面摊开,晒足日头。
这时候,父亲就会开始讲古。
讲他们宋家,祖上也曾阔过,曾曾祖父靠着手抄来的四书五经考上了进士,外放一地父母官。
曾祖父继承曾曾祖父的好习惯,抄了,额,一堆杂书——
后来被曾曾祖父发现的时候,为了保住这些书,曾祖父赌咒发誓,自己一定会考上进士光宗耀祖——
宋浣芸一听这些老生常谈就直接跑掉,宋浣溪倒是每次都听的津津有味。
她就坐在台阶上,看着前方摊开的一排排旧书,脑子里幻想着,自己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四品大员的曾孙女儿。
她想象着,大家闺秀是如何行走的,如何用餐的,用餐的时候,都吃些什么,应该有很多肉吧?!
清蒸的,红烧的,爆炒的——
想着想着,口水就要流出来了,不行,不能想吃的!
于是,又换了个方向。
大家闺秀应该有个丫鬟,嗯,就像二妹这样的,毛毛躁躁,经常打碎茶盏碗碟,打碎一个,就扣她十文月钱!
哎,二妹好像没钱!
那就打手掌心,打的她哇哇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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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家子气扑面而来
想着想着,宋浣溪就笑了起来,渐渐的,她脑子里的大家闺秀的生活越来越细致:父亲是严厉的夫子,安秀娘是远道来打秋风的亲戚——
或许,这就是她上了高中以后,喜欢上戏剧的原因吧!
这是一门可以把她的想象变成现实的艺术。
没错,她真的是朱丽叶。
父亲终是不在了。
宋·朱丽叶轻抚手上的手抄本,翻到了最后一页,宋松涛,宋锦绣……宋高阳。
每一个拥有过这本手抄本的宋家族人,都用私印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本来也可以——
现在,她却要卖了这本书。
宋浣溪叹了口气,抱着书,小心翼翼地下了椅子。
这几年,日子窘迫,断断续续,她已经卖了不少手抄本出去,如今只剩这一本值钱些,其余四书五经,现今是真没什么人要了。
宋浣溪已经想好买家,就是住在港岛浅水湾的那位查先生,之前几本,也都是卖给了这位查先生。
她之前卖书的时候,有幸进到过查先生的书房,里面书极多,称得上汗牛充栋。
这也让她彻底放心——她的家传手抄本,不至于明珠暗投。
找出一块蓝底白花的方布,把这一本手抄本仔细包好,放在了窗台上,宋浣溪洗了洗手,准备开始烧饭。
中午二妹和小弟都在学校用餐,她一个人,简单下点面就好。
宋浣溪用的是港城家家必备的竹升面,细而筋道,酱油醋调汁,佐以葱花姜蒜,加点大油,面盛碗里,再浇两勺滚烫的面汤,吃上一嘴,从口到胃都十分熨贴。
一碗面很快进肚,刚把桌面收拾干净,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宋浣溪到了门前,没有马上开门,提高了声音问道:“哪位?”
门外传来了女子温婉的声音:“是我,Mrs任。”
宋浣溪先开了门缝,确认后,立刻拿下保险栓,开了门,客气道:“劳您久等了。”
Mrs任不以为过,平静地应道:“单身女子,独自在家,谨慎点,应当的。”
她环视一圈左右,对着身后的司机吩咐道,“书放下,你到楼下等我。”
司机大步走了进来,把手中的一摞书放到了桌上,对宋浣溪点了点头,径直下楼离开。
Mrs任待宋浣溪关了门,引着她在桌旁坐下,方道:“陈校让我把这些书给你送来——”
她的视线落在桌边的水果篮上,声音一顿——
芒果和风梨?
这两样水果,都是泊来品吧?似乎还颇为昂贵,她也是昨天才收到了澳门老宅那边送来的,今年第一批。
那个人虽然已不把她放在心上,下面的管家办事倒还颇为上心。
吃得起这两样水果,支票,怕是不需要了吧?
只可惜了陈校的一番心意。
Mrs任收回思绪,公事公办的口吻继续道:“你毕竟通过了预科考试,若是自学有成,也可以参加律师执照考试。”
至于法理学中还夹着一张支票,她就不提醒对方了,这姑娘若是肯上进,自然会发现。
宋浣溪纵然已经决定走另外一条路,依旧表示了感谢,见Mrs任起身要走,忙道:“您吃个芒果再走吧!”
Mrs任看了一眼桌上小小的果碟里放着的两个小芒果,瞥到一旁装的半满的水果篮子,再看眼前这妙龄少女,一股小家子气登时扑面而来。
她摇了摇头,淡淡应道:“你留着吃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宋浣溪一直把Mrs任送出门,直到听不到对方的高跟鞋声,这才转身回了家。
看着桌子上这一摞法学教材,她也是蛮高兴的,卖了不少手抄本后,书架最上面一层空了许多,正好,把这些书,都塞上去!
想到就做!
宋浣溪立时搬来椅子,把这十几本法学专著,一股脑儿的塞进了书架。
最后,站在书架前,宋浣溪拍了拍手,仰起头,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
老祖宗们,应该会很高兴吧?
这些书,可都是现代的四书五经!
和旧朝的四书五经放到一起,还挺般配。
Mrs任并不知道,某个小家子气的姑娘,已经把藏着支票的法理学束之高阁——
她坐上汽车后,两道秀眉渐渐紧皱:不管宋浣溪是怎样的人,没有告知对方支票下落,却是她的德行有亏了。
刚好汽车赌在了狭窄的路中,任凭司机如何按喇叭都没用。
喇叭声听的Mrs任心烦意乱,她干脆吩咐道:“小陈,挑个头,我们回去!”
待汽车快要抵达宋浣溪家楼下,司机猛地一个急刹,Mrs任的头险些撞到了座椅上,她皱眉道:“小陈,开车还是慢点。”
司机小陈却压低了声音道:“Mrs任,我看到她了。”
他顿了下,补充道:“就是刚刚,您去见的那个姑娘。”
Mrs任微微一怔,“她在做什么?”
司机的声音中透着些困惑:“她在水果摊,好像是在……讨价还价?”
Mrs任同样困惑,刚刚她有留意,宋浣溪家的水果篮子蛮大,大半篮水果,份量足够一家人吃上两三日了。
不知宋浣溪到水果摊,又准备买什么水果?
Mrs任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令司机先不要下车,仔细观察就好。
过了会儿,司机小陈再次开口道:“她买好水果了,水果篮看上去很沉,她用了两只手提着的。”
“她走了,看方向,是回家去了。”
又买了这么多水果?准备招待客人?很多客人?
年轻女子最忌讳交往过杂。
Mrs任思考片刻,吩咐道:“你去水果摊打听一下,她都买了什么水果?”
司机去的很快,回来的更快,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太太,您绝对想不到,她做了什么!”
Mrs任的兴趣,彻底的被勾了起来:“她做了什么?!”
司机小陈不敢卖关子,一五一十的把自己打听到的事情,说了出来:“她用一个凤梨,和十几个芒果,换了苹果和橙。”
Mrs任怔住了,凤梨和芒果,换了苹果和橙?
苹果和橙都是去年的水果了,就算现在还能吃,也必然不够新鲜,口感应是好不到哪里去了。
她突然又想到,陈校谈到宋浣溪的辞学信时,说她继母改嫁,家中尚有弟妹待哺——
Mrs任眼前浮现了那个只装着两个芒果的小碟子——
那根本不是待客所用!
分明是宋浣溪,特意留给弟妹尝鲜的!
宋浣溪自己都不舍得吃,还叫她尝一尝!
这样一个可爱的少女,她竟觉得对方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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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生病开始,那人从关怀备至到渐感不耐,再到几周几个月不见人影。
等从管家口中听到,他要娶二房的消息,竟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那个人,她无法过问,这个年轻少女,她是可以拉一把的!
Mrs任慢慢吐出一口长气,下了车,径直到了水果摊前,芒果凤梨,西瓜樱桃,还有士多啤梨!
全是泊来水果!
什么贵,就买什么!
最后,正当壮年的司机小陈表示,实在提不动了,Mrs任才收了手。
车到宋浣溪家楼下,Mrs任从手袋中翻出一张鎏金名片,递给了司机:“你把水果提上去,再把我的名片给她。”
Mrs任顿了下,认真地道:“告诉她,若有为难之处,随时可来寻我!”
年轻司机郑重应是,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伸出,恭敬地接过了Mrs任的名片。
这可是任太的承诺!
别看任先生主业在澳门,香江这些富豪,哪个没打过交道!
谁又能不卖任先生三分薄面!
虽说任先生现在独宠二房,但只要一日未离婚,任太就还是任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