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为被说得太多,南弦其实早就没有了辩驳的意愿,不过平静地重申:“我与小冯翊王,由来都是医患之间的关系。他中了毒,或是病了,来找我解毒医治,如此而已。”
大长公主哼笑了声,“是吗?向娘子果真对他没有别的意思?他被囚禁在骠骑航,如此重罪,你怎么还想着去探望他呢?”
南弦噤了下,发现好像真的无从辩解。她的担心早就过量了,如果只是泛泛之交,又怎么会为他牵肠挂肚至此。这回大长公主逼得她不得不正视,自己一直回避,既想自保又控制不住情绪,实在犯了大忌。再想寻找借口搪塞,却是无用功,别人三言两语点破了她的私心,她表面伪装得再镇定,那张面具上终究也出现了裂纹。
大长公主轻蔑地瞥了瞥她,“你这小小女医,着实是不自量力,呢喃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人敢与她抢。这次既然把你召来,你就别想再回去了,你也不必怨天尤人,怪只怪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害了自己的小命。”
话才说完,从门外进来两个家仆,满脸凶狠地朝南弦扑过去,一下把她制服了,往她脖子上套上了绳环。
恰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兵戈之声,院子里脚步来往飒沓,听着很是让人心惊。大长公主站起身问:“出什么事了?”
门外的仆妇忙进来回话,说小冯翊王的卫官不知怎么闯进来,见人就打,前院的戍卫拦不住他们,已经闯进后院来了。
正惊慌失措的南弦听了,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挣扎着想回应,可惜被人堵住了嘴,发不出声来。
两个家仆骇然望向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是领教过那几个莽夫的,让家仆先把人押进后罩房,等风头过了再行发落。
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陈岳屹与三名卫官闯进了园中,大长公主见状出门呵斥:“你们要造反了不成,竟敢私闯我的府邸。”
有时候实在是不明白,神域从哪里弄来的这些骄兵悍将,一个个都不怕死,胆子比牛还大。上回闯进花厅带走了他,这回又想重来,好在府里加强了戍卫,大长公主心里有底,厉声道:“将他们给我拿下!”那些戍卫便操着刀剑扑上去,结结实实把这四人围住了。
大长公主舒了口气,料想这次总会万无一失了吧,一人一刀也能把他们砍成肉泥。结果还是低估了他们,这四个人,打起架来像不要命似的,就算身上受了伤,血赤糊拉地,也一刻不曾停止战斗。
眼看府里的戍卫要顶不住了,大长公主慌乱下往后退了好几步。陈岳屹手里提着刀,刀尖指向大长公主,“请问殿下,向娘子何在。”
大长公主虽心惊胆战,面上却不动如山,“什么向娘子,我的府里哪里有什么向娘子。”
她不肯承认,分明是想把人扣下,陈岳屹转动手上的长刀,他可不管对面的人是什么身份,哂道:“我等是看着向娘子进来的,如今人不见,莫非殿下是想对她不利?”
大长公主推开了两边搀扶她的傅母,愤然道:“一派胡言!既然你一口咬定人在我府中,那你就将她找出来。若是找不见,今日一个都别想离开,擅闯大长公主府邸是死罪,杀无赦!”
剩余的戍卫听令又要一哄而上,却见西北角青烟混合着火光扶摇直上,有人大喊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陈岳屹等人交换了下眼色,回身直奔后罩房,那间着火的屋子门窗紧闭着,有人影投在窗纸上,不由分说便上前一脚把门踹开了。里面很快奔出个蓬头垢面的人来,脸被烟熏得漆黑,但一眼就能认出,是向娘子无疑。
大长公主见败露了,恼羞成怒,没想到这医女敢赌生死,为了引他们注意,自己身在屋内也敢放火。这回是绝不能善罢甘休了,咬着槽牙道:“将这些狂悖之徒格杀勿论,事后重重有赏!”
府中戍卫顿时奋起,一时刀剑往来铮鸣不断。
眼见走不脱,只好兵分两路,王府卫官都是经过严苛训练的,前面三人横起刀就是铜墙铁壁,一路防守退到角门上。陈岳屹终于能够带上南弦全身而退了,待他们往巷道尽头跑去,这三人才抡起长刀大战起来。
南弦边跑边回望,“他们怎么办?”
陈岳屹只管拉着她往闹市方向去,一面道:“他们自有办法脱身,放心。”
逃跑也讲究技巧,春日的街市上,到处都有饭后闲逛的人群,大长公主府的戍卫若是追杀他们,目击的人便多了,这位一向明哲保身的大长公主,经不起这样的议论。
果然,那些戍卫在抵达街市之前,像青烟一样隐匿了。南弦到这时才放下心,身上早就大汗淋漓了。
今晚的经历,回想起来堪称悬异,所幸那两个家仆把她推进后罩房后就走了,要是当机立断收紧她脖子上的绳环,那她此刻怕是已经与阿翁阿娘团聚去了。
陈岳屹手上的刀还不曾收回来,引得很多过路人侧目探看。南弦低头打量,才发现有血顺着护腕流向刀刃,然后一点点滴落,在青石板上凝聚成了一滩血泊。
她不由一惊,“陈校尉,你受伤了。”
作为武将,这点伤不算什么。陈岳屹勉强扯了下唇角,“小伤而已,向娘子不必担心。卑职奉大王之命护卫娘子,娘子不曾出事,卑职就能向大王交代了。”
南弦听得心酸,卫官的出现简直如神兵天降,若是时机不是掐得正好,她也不能活命。他们是神域身边的人,却会跟到大长公主府来营救她,想必都是神域事先安排好的。他自身都难保了,竟还想着护她周全,上回的言之凿凿看来不是随口一说,是真的上心了。
只是眼下不是伤感的时候,那三名卫官不知道怎样了,卫官长的伤情也不轻,得赶快医治才好。
四下看看,想找个患坊替他包扎,但陈岳屹脚下没有挪步,反而回身朝着东长干的方向眺望。原来东长干里火光冲天,把半边天幕都照亮了,他嘲讪道:“烧起来了,火头还挺旺。”
南弦却有些担心,那把火是她放的,不会出什么事吧!
“万一把整个大长公主府都烧毁了,那可怎么办?”她说着,看了陈岳屹一眼,“大长公主会不会把这件事闹上朝堂?”
陈岳屹的眼瞳里有火光跳跃,不屑道:“闹上朝堂说什么?说她扣押了娘子,要杀娘子,所以娘子放了把火逃出来?还是控诉我等,无缘无故潜入她府邸放火?只要她敢声张,我就敢与她对簿公堂。”
如此想来,大长公主也只有哑巴吃黄连了。但南弦清楚地认识到,神域被囚禁在骠骑航绝非长久之计,他若是出不来,后患便无穷。大长公主这回杀不掉她,还有下一回,即便燕家娘子与神域的婚事不能成,她也不会放过她了。
但不知为什么,陈岳屹总是侧眼看她,她迟疑了下问:“陈校尉,你有话要说吗?”
陈岳屹摇了摇头,提起刀送到她面前,那刀身被打磨得铮亮,霎时一张漆黑的脸孔出现在眼前,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忙卷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皮,讪讪道:“先前点火,总也点不着,我就吹了两下……我们回南尹桥吧,先替你包扎,再等那三位卫官回来汇合。”
若是不曾剪开他的衣袖, 真不知道他伤得那么重。
刀锋所及之处,总有两三寸长的伤口,皮肉翻卷, 底下填满淤血, 已经看不出究竟有多深了。南弦用纱布仔细替他清理, 又拿清水冲洗了,最后才为他缝针。
原想着要上一些麻沸散,他却说不用,“往年在沙场上, 有比这更厉害的伤, 哪里有造化用麻沸散。娘子只管缝吧, 于我来说不算什么。”
南弦只好依他所言, 将针刺穿皮肉,两边压制着缝合起来。也不知是多能忍痛的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等缝完上了药,他甚至抬起手挥动了一下, 没事人般道:“很好,就算再来二十人, 我也一样能把他们打趴下。”
允慈端了煎好的药来,往前递了递,“校尉喝药吧。”
可不怕刀伤的人, 见了黑乎乎的药汁便发憷,回头看了南弦一眼,为难道:“这药能不吃吗?已经上了金疮药, 又包扎好了, 就不用吃药了吧!我又不是闺阁里的女郎, 需要靠汤药调养。”
南弦笑道:“校尉怕吃药吗?”
陈岳屹支吾了下,“倒也不是怕……”
允慈道:“既然不怕就喝了吧,我阿姐的药最有疗效,今日喝了,明日创面就能愈合一半。”
他这才慢吞吞接过来,嘴贴上碗口,又畏惧地移开了,问:“里头加了甘草没有?”
甘草也不是随便能加的,南弦顺势搪塞了两句,“明日给你加足量,今日就先喝了吧。”
他没办法,一横心,咕咚咕咚饮尽了,放下药碗的时候,像是魂魄都被抽干了似的,坐在圈椅里直倒气。
允慈见状送了一盒蜜饯过来,嘴里嘀咕着:“从未见过这么怕苦的男子。”
陈岳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含上一粒蜜煎才算还阳。见南弦总在门前张望,知道她在盼着另三人回来,便道:“娘子不必担心,他们没有后顾之忧,要脱身很容易。”
南弦这才回身,愧怍道:“都怨我,今日要是托病不出诊就好了。我只是没想到,大长公主这样明目张胆要杀我,本以为她再厌恶我,也不至于如此。”
陈岳屹道:“娘子还是低估了权贵的狠辣,要解决问题,杀人是最简单的办法。只有那些不能动的人,才会让他们费尽心机。”
南弦听后失笑,“小冯翊王也如你说的一样吗?”
陈岳屹这才发现说错话了,摸着后脖子赧然道:“我们大王自然与他们不一样,他只寻那些亏欠过他的人,从来不会滥杀无辜。况且大王对待娘子之用心,我们都看在眼里。这次他被圈禁,我们原想在航院附近蹲守,唯恐有人会对他不利,他却不让。只命我们来南尹桥看着,万一有人趁他不在想害娘子,我们好及时出手,护卫娘子。”
陈岳屹是想起什么便说什么,更是一心为着他家大王争取美人心,却没提防边上还有人站着。结果众人都听见了,一时大眼瞪小眼,暗暗哗然。
南弦尴尬不已,“这话可不兴乱说……”
允慈倒是很高兴,抚掌道:“我就说了,小冯翊王对阿姐有意思,阿姐还不信。”
可是转念又伤感起来,如今人还在骠骑航关着呢,就算阿姐的感情有了着落,人若是被圈禁一辈子,不也有始无终吗。
正长吁短叹,门房又带了三个人进来,将人安置在诊室,一面对南弦道:“大娘子,小人在门上加强了守备,将护院都调到前面来了,若是再有人硬闯,便将他们打出去。”
南弦点了点头,复去查验其他三人的伤势,虽个个都见了血,但好在伤情不严重,略加包扎就行了。
至于大长公主府的追杀,毕竟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她还在御前侍奉,明刀明枪闯进来,明面上不好交代,因此这晚倒也消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南弦呢,心里有成算,这件事暂且按下不提,等日后神域脱身了,他自有他的解决办法。目下最要紧的,还是圣上的病症,癃闭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痹症勒令要根治,她前几日开好的药方送进太医局核对,太医局早就见过这个方子,因此并不需要过多纠缠。今日她去,如以前一样将药方记档,并督查抓药就行了。
进门的时候与几位掌事官员打了照面,副使还与她说笑,“前几日听闻,圣上有意要授向娘子个直院的衔儿?这可是大好事,令兄不曾做完的事业,由娘子来继承衣钵吧。”
女子要入太医局,其实非常艰难,副使嘴上这么说,心里不定怎么想。
南弦不是个张扬的性子,她还是谨小慎微的模样,笑道:“陛下抬爱,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罢了,我自问医术不曾精进,哪里敢在太医局占一席之地。”说完便俯了俯身,往药房去了。
抓药的医学,向来一东一西有两位,平常不忙时候,两人合抓一剂药,也是为互相监督。但忙碌起来,就没有那么严苛了,各宫等着拿药去煎房,小内侍催得人发昏,拍着高案道:“何夫人正犯头风呢,催了半日的药,现抓现熬,什么时候才能用上?快点儿吧,回头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案东头的医学心烦不已,“药不得一味一喂地称量吗,要是出了差错算谁的?”
小内侍嘿然发笑,“你们每日手上过的药材,比夫人们头上的头发还多,拿手一掂不就知道分量了吗……”
南弦转到西头的药柜前,等着那个一向低眉顺眼的医学称药。戥子上的小铜盘往抽屉里一插一舀,拨起小秤砣便称量,防风一钱,金银花四钱,防己四钱……
垂眼看,药材切片上的车轮纹分外明显,确实是广防己。但广防己的药量一剂不能过六钱,通常只用三钱,四钱对别的医官来说很寻常,但在她这里,却已经是远远过量了。
要是照着太医局正常称药的习惯,即便是将药材掰断,也不能含糊将就。但今日这医学称防己时,并没有调整的动作,南弦对药材的分量一向敏感,只需一打量,就知道这堆防己过了四钱,怕是要往五钱上靠了。
她不动声色,悄悄看了看这位医学,那一贯低垂的眉眼今日有了点动静,抬起眼,默然看过来。视线只是短暂地一接触,南弦心里便明白了,原来不光她想冒这个险,神域在太医局里也早就布过阵了。难怪他说只要她的方子,后面一切都不与她相干,抓药的分量把控得好,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暗暗咽下忐忑,她探手将牛皮纸包裹起来,让人送进煎药房煎制。自己从里间退出来,放下襻膊整了整衣袖,抬起头便见黄冕出现在面前,心头不由一惊。
所幸,他不是冲着圣上的药来的,不过对插着袖子,对她表示了一番慰问,满脸怅然地说:“直院从失踪到如今,已经四个月了……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该派遣他往蜀地去。”
好不容易压下来的悲戚,又被他调动起来,南弦想起识谙,心头便一阵绞痛,却也不能再为这事争辩什么,只道:“命中自有定数吧,蜀军搜查了两个月也不曾有结果,或者他被困在哪里出不来了,就当……当他还活着吧。”
黄冕看着她,目光一寸寸矮下来,最后点了点头走开了。
南弦迈出太医局,一路顺着尚书下省往南,出了宣阳门便是骠骑航的官道。然而现在只有隐忍,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被囚禁了五六日,那样恶劣的境遇,他真能吃得那种苦吗?
五日又五日,日子过起来快得很。这段时间圣上视朝,也询问起小冯翊王谋反的罪证,结果这谈万京不知怎么回事,竟又支吾起来,勉强向上呈禀,“小冯翊王办事谨慎,在外等闲不露马脚,因此罪证搜寻有些困难,还请陛下多宽限几日。”
这话引得宰执们不满,“证据不足,却将人关押到现在,难道仅凭谈侍御的臆测,就足以把人定罪吗?”
谈万京有圣上撑腰,并不在乎别人怎么反对,抱着笏板道:“这是何等重罪,不过关押几日,就令诸位宰执如此不满吗?那骠骑航又不是校事府大狱,不缺吃也不缺穿,更没人刻意为难。小冯翊王若是无辜的,陛下自会下令释放,在这之前就请诸位稍安勿躁,免得今日放明日抓,多费手脚。”
圣上终究还是默许了谈万京的话,下垂着眼皮道:“再查,必要查个水落石出,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接下来还有其他政务要议,什么税负、田土、农桑、杂支……圣上人坐在这里,背上却一阵阵涌起了冷汗,腰痛腹胀的毛病也来了,一时让他如坐针毡。
他想抬手拭汗,却发现手脚不听使唤,胳膊已然抬不起来了。心里惊愕不止,越惊愕越紧张,连脚尖都麻痹起来,然后猛地一挣一抽搐,仰面躺倒在了龙椅上。
这下朝堂上乱了套,众人纷纷大喊陛下,陛下却回应不了了。
左右谒者忙上前搀扶,谁知他僵直着身子,连掰都掰不弯。这下不能佯装太平了,立即大声唤侍医,殿外太医局的人疾步进来探看,扎了针也不见好,赶忙张罗把人抬回了后殿。
众臣惊魂未定,上首的龙椅空空,环顾四周,没有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这时便尤其意识到后继者的重要性了,倘或有个太子在庙堂,也不至于群龙无首。
不得已,温迎只好出来说话,“ 陛下抱恙,今日的朝会就到此为止了。诸位且回各自职上吧,若有不曾呈报的奏疏,送入尚书省合议,等陛下大安审阅过,再行处置。”
满朝文武怅然退出朝堂,几位宰执交换了下眼色,闷声也迈出了门槛。
从朝堂到尚书省有十来丈的距离,三个人边走边商议:“陛下这症候来得很急,看着甚是凶险啊。”
“若是……”副相夏雪城话说了半句,望向同平章事与枢密使,“那么……”
温迎眨巴了两下眼睛,枢密使上官清却有些受不了他的温吞,蹙眉道:“有话就直说,何必打哑谜!你不就是想问,圣上若有个长短,这江山大统应当如何安排吗。”
然后大家都沉默下来,心中自有一杆秤,但谁也没有说出口。
温迎抬起脸,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不可直视的艳阳,缓和着声气道:“许是突发急症,回头让太医局看一看,就会好起来的。”
但年过四十的圣上终日疾病缠身是事实,今日这里不好,明日那里不适,正当壮年体魄不强建,也没有一儿半女,不得不让人忧心龙体,更忧心这江山社稷。
上官清叹了口气,“朝堂发作,真是失了体统,人心也会动荡。”
夏雪城还是没忍住,悄声道:“二位,社稷大事非同儿戏,总要心中有底才好。陛下这一病,若能尽快大安,那是再好不过,但若是有万一……日后谁主沉浮,让人很是为难啊。”
神家的子嗣,到了这辈确实凋敝得厉害,小宗尚且还有几个孩子,但大宗却只余小冯翊王一个了。若是圣上驾崩,要么皇后在广平王一脉挑选幼子继承大统,要么就是兄终弟及,由小冯翊王挑起江山社稷。前者对皇后有利,后者对社稷有利,作为首辅大臣们来讲,自然还是更偏向于后者。
但……这件事议论到底为时尚早,大家不过心照不宣罢了。
温迎斟酌了下道:“依我之见,小冯翊王还是无惊无险从骠骑航出来的好,如此尚且有回旋的余地,毕竟说他谋反,你们可相信?”
一个无甚根基,只有好人缘的年轻小郎君,当真能有这种窃国的能力吗?就算有这心思,恐怕力也不能及,到底谋反不是纸上谈兵,是要切实调动起大军来的。他年下入军中历练了一番,就算与中都军副指挥来往密切一些,就凭一个丁固,能够颠覆朝纲吗?
可见是有人容不得他,有意给他使绊子。
三位宰执开始考虑,是否该向谈万京晓以利害,又担心被他反咬一口。所以目下只能眼巴巴等着禁内的消息,看陛下身体究竟如何,再行定夺下一步应当怎么走。
那厢禁内,圣上被送进了式乾殿,皇后闻讯赶来,吓得魂儿都快飞了,一路忍着泪到了御前,看他面如金纸的模样,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
要找原因,似乎一切都是有出处的,圣上的痹症已经缠绵了好几年,最严重的时候不时也会出现手脚麻痹的症状。如今腿上浮肿虽消了,但内里的筋络受湿寒侵袭已久,短期内不能恢复。加之先前有脑内惊厥的迹象,太医院合计下来,陛下怕是又患上了癫疾,因为除却口吐白沫一项,余下僵仆、直视、筋挛等症状,都符合癫症的特征。
皇后听完,觉得天都快塌了,不可置信道:“如何又患上了癫疾,以前从来不曾有过啊。”
黄冕的答复有理有据:“人吃五谷杂粮,有些病症隐而不发,有些病症如开花结果,到了日子,自然便显现出来了。”
可是一位帝王要是患上了癫症,那还了得吗?这种病说发作便发作,要是下次视朝也如今天一样,那朝堂还有威严可言吗?
转头看圣上,他咬着牙关,口不能言,一手吃力地比划着,直指南方。
皇后明白过来,“陛下是想传召向娘子吗?”
圣上点了点头。
皇后忙传令谒者丞,“快派人出宫,把向娘子请来。”
南弦得了令,很快便赶进宫来了,上前探看圣上,忧心忡忡问皇后:“太医局可诊出结果来吗?”
皇后白着脸道:“说是癫症,什么心脏满大,肝脉小急……这可如何是好啊。”
太医局既然这样诊断,南弦当然不会有异议。黄冕是只老狐狸,因圣上的每一剂药都是太医局核对后发出的,他绝不会将责任揽到太医局头上。如今最好的解释,就是圣上原发了疾病,如此一来少了很多麻烦,他这位院使也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她仔细诊了脉,这脉象确实与癫痫有几分相像,遂安慰皇后道:“殿下别急,先缓解陛下的症候要紧。”
口噤不开就用针灸,下关、颊车、合谷,再配以大椎、中冲泻热,半炷香后圣上终于能出声了,一开口便是泄气的话,“朕大概,天命不永了。”
皇后闻言哭起来,“只是一时受了风邪,向娘子一定能把你治好的。”
南弦说是,“这病症,与心境大有关系。陛下今后千万不能动怒,火冲上焦极易引发。不过依妾之见,痹症有所减轻,但经络暗藏火毒,还需继续用药。妾这里也有对应癫症的方子,将人参、蛤粉、朱砂调和猪心血揉成小药丸,再以金银花汤服下,多少能够控制病情。”
只要有解决的办法,就诚如捡到了一条命。皇后道:“一切就托赖向娘子,陛下这症疾千万要想法子治好。”
南弦呵腰应了声是,“妾一定尽力而为。只可惜我阿兄不在,否则以他的医术,定能为陛下根除痼疾。”
所以她的悲伤,有朝一日终于转化成了圣上的遗憾,但有什么办法呢,人不在了,说什么都是枉然。
一番救治下来,圣上的病情稍稍稳定了些,但连着五日不曾上朝。宰执们自然要寻借口来探视,譬如一些不能决定的朝政需要圣上拿主意,旁敲侧击着,也试图从谒者丞那里探得圣上的病情。
谒者丞将他们送出式乾殿,正要回身时,被副相叫住了。
三个人凑过去,小心翼翼问:“陛下御体究竟如何?这几日不曾视朝,朝中议论纷纷,我等也心焦得很呐。”
谒者丞踟蹰了下,“陛下病症,小人实在不敢随意透露啊。”
温迎道:“我们是何人?总不见得往外胡乱宣扬。中贵人只管说来,好歹给我们一颗定心丸吃,朝中若有人问起,我们也好知道如何应对。”
谒者丞也就为难了一忽儿工夫吧,便和盘托出了,小声道:“癃闭与痹症虽痊愈了,但如今忽然添了新病症……”左右看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才又道,“是癫症。暂且拿药压制着,但这种症候说犯就犯,陛下往后不能过于勤勉了,毕竟要以龙体为重。”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半晌上官清才道:“果然,那日在朝堂上发作,看着就像是癫症。”
可这病症人人能得,唯独做皇帝的不能得,无力主持朝政还是小事,这要是接见外国使臣的时候忽然牙关紧咬,口吐白沫,那上邦大国的威仪,岂不是就此丧失殆尽了吗。
第51章 我不曾痊愈,你不许离开。
温迎说不成, “这件事,得想办法与谈万京说清楚,对他晓以利害。现如今不是他打压异己的时候, 必要以国家社稷为重。”
夏雪城却有些犹豫, “御史台那些人, 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万一他不为所动,那又当如何?”
上官清道:“他查了十几日,查出些什么来了?既然没有证据, 那就应当将小冯翊王按无罪论处, 难道也要学那等‘莫须有’的说法, 将人无故关到死吗?”
枢密使掌管着军国要政, 本就是武将出身,紧要关头很有杀伐果断的手腕。说完复又追加了一句,“如今正是紧要关头, 你我若是不知道陛下的病情倒罢了,既然知道, 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局势变得不可控。东府城那首《抱日歌》你们还记得吗?若是陛下后继无人,可是真要应了诗中所说, 让中都侯的儿子入主显阳宫吗?褚皇后虽出身大家,但并无治国之能,将来幼主即位, 由她把持朝政,到时候朝堂一团乱麻,我是连想都不敢想。既然一切可以预见, 那就要尽早干预, 请平章先与谈侍御将利害说清楚, 他就此罢休便罢,若还是一条道走到黑,那此人便不可留,一切交由我来处置就是了。”
这番话说得澎湃,连温迎与夏雪城都被他感染了。
温迎道好,“我这就去找他。若劝说不成,枢相的办法便是上策。”
说办就办,御史台离尚书省不远,副相与枢密使先回去等消息,留下温迎一人进了御史台。
御史台的正殿两侧,竖立着到顶的四排书架,书架前摆放着各级官员的书案与坐垫。温迎对插着袖子,缓步踱了进去,里面的人一见他来,忙起身相迎,唯独谈万京两眼盯着文书,就算听见有人唤温相公,他也没有抬一下头。
温迎径直走到了谈万京的书案前,弯腰道:“谈侍御正忙呢?可能抽出时间来,与我说两句话?”
谈万京这才装模作样吃了一惊,“平章如何来了?哎呀,我这里确实正忙着,不过平章既然有事相商,那便是扔下手上的活计,也要先听平章的示下。”
边说边起身,抬手向后院比了比,“那里清净,请平章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