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芝颜:“但是吴正礼呼吸心跳皆如常,只是昏迷不醒。”
“因为他服用的假死药只有一半药量,服用之后心跳呼吸如常,失去意?识,就如同睡着了一般,但是——”方刻翻出了一根两指粗、三尺长的皮管,还有一个类似马嚼子的东西,“至此之后,一睡不醒,无法进?食喝水,最终会被活活饿死。”
凌芝颜和夏长史顿时?大惊失色。
“好在他服下假死药时?间不长,还有的救。”方刻示意?狱丞,“叫两个狱卒过来搭把手。”
一个狱卒压住了吴正礼的双腿,一个狱卒压住了吴正礼的双臂,方刻卸掉了吴正礼的下巴,用“马嚼子”将吴正礼的嘴固定住,让狱丞帮忙将马嚼子和吴正礼的脖颈固定好,抓起皮管噗叽一声?塞进?了吴正礼的咽喉,唰唰唰往下顺,吴正礼双手双脚开始发抖,两个狱卒的面色不太好看,狱丞的脸都白?了,心道这到底是什么?要命的刑罚,也太恐怖了。
皮管顺下去一尺有余,方刻从大木箱里抽出一个长瓷瓶,将瓶里的液体咚咚咚灌进?了皮管,吴正礼整个人弹了起来,全身疯狂抽搐,四个人根本压不住,凌芝颜忙上?前?帮忙压住了吴正礼的肩膀,就在此时?,方刻眸光一闪,大喝一声?“松手,让开!”,倏然拔出皮管,吴正礼整个人向前?一扑,嗷一声?,吐了满地的花花绿绿,
狱卒和狱丞哇一声?也吐了,夏长史用袖子捂着嘴,脸色惨白?,凌芝颜捏着鼻子强忍反胃,只有方刻面色如常,将吴正礼拖到一边,仔细检查一遍,点了点头,“吐出来了八成,甚好。”
夏长史:“此种解毒的法子简直闻所?未闻,敢问方仵作,可有什么?讲究?”
“屁讲究。我以前?见农人用类似的方法替中毒的牲畜洗过胃,”方刻挽起袖子,照着吴正礼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啪一声?,夏长史吓得一个哆嗦,“一直没机会在人的身上?试验——奇怪,还不醒?”
方刻又对着吴正礼的脸狠狠扇了四五下,吴正礼的脸肿了,方刻也累得够呛,吴正礼哼唧了两声?,歪头倒在了地上?。
夏长史:“方、方仵作……他不会……”
被你弄死了吧?
方刻又翻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倒进?了吴正礼的嘴里,“此人虽然言行若牲畜,但身体毕竟还是人,估计要晕个三五日了。”
夏长史:“……”
刚刚他好像听到这位方仵作一本正经地在骂人。
凌芝颜皱眉:“三五日吗……”
“没死就不错了。六个时?辰后,给他灌点水,否则也活不过三五日。”方刻站起身,背起大木箱,走到凌芝颜身边,脚步一顿,放低声?音,“吴正礼之前?口腔里没有任何破损,说明这假死药是他自己喝下去的。”
凌芝颜:“吴正礼身上?并没有假死药的容器,定是有人取走了,取走容器的人便是给他送药的人。”
方刻:“要么?,他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一心求死,要么?,他被人骗了。”
凌芝颜眸光一动,“无论?是那种情况,送药之人定是吴正礼十分信任之人。”
花参军一行浩浩荡荡离开吴氏布行后,惊魂未定的余掌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身汗透。
他的预感是对的,那个账簿果然救了他一命。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行人逆着光走进?了布行,为首的竟然是益都花氏家主,花二木。
余掌柜怔怔看着花二木悠哉悠哉在布行里转了一圈,寻了个空位款款落座,示意?随行小厮送上?茶水,滋溜抿了一口,道:
“余掌柜是吧,我瞧着你这铺子打理的不错,不如考虑一下和花氏合作如何?”
余掌柜傻了整整半盏茶的功夫,腾一下跳起身,殷勤凑上?前?,堆起笑脸道:“愿闻其详。”
第184章
司法署的大堂里竖了块大木板, 宽四尺,长六尺,表面?以上品蜀纸糊了, 平整洁白,下面?担着红木的架子, 架子上放着三根粗细不一的狼毫笔、研好的墨、朱砂。
林随安、凌芝颜、方刻和靳若坐在太师椅上, 每个人?身?侧都摆着高脚几案,木夏泡好了上品百花茶,备上了靳若爱吃的白糖糕、林随安爱吃的七返膏、凌芝颜爱吃的金粟饼,当然少不了方?刻最中意的地狱口味熏茶。
花一棠咬着笔杆,一边在木板前转悠,一边写下人?名?,字迹张狂, 当真是?人?如其字。
“连小霜”居中,“吴正礼”在右,左侧画了一个空白的圆,“瞿慧”位于连小霜和吴正礼中间靠上的位置, “青州绣品”位于中间靠下的位置。写完,花一棠又换了一支小楷狼毫笔,在几个人?名?、物名?中间连线。
“连小霜与?瞿慧都遭受过?吴正礼的虐待, 连小霜遗物里留下了青州绣品的线索,将连小霜卖给吴正礼的男人?——”花一棠在空白圆里补上“情?郎”二字, “目前不知道身?份,只知道此人?也是?个赌徒,向吴正礼借过?钱, 还将连小霜卖给了吴正礼。”
靳若:“连小霜以前是?乐妓,以前在红香坊的乐坊待过?。”
林随安:“后来做了绣娘, 有三家常联系的绣坊。”
花一棠在连小霜上方?画了两个圆,分别写下“红香坊”和“绣坊”,又将“乐坊”和“情?郎”的圈连了起来。
凌芝颜:“若能找到?连小霜之前待过?的乐坊,或许能寻到?情?郎身?份的线索,可?惜我在益都城的乐籍册里找过?,至始至终都没有连小霜的名?字,就仿佛连小霜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花一棠哼了一声?,在红香坊和乐坊上点了点,“纸上的记录可?以毁去,但人?脑中的记录可?消不掉。我已经让捕头带着连小霜的画影图形去红香坊走访调查,若连小霜当真在红香坊待过?,定能找到?认识她的人?。”
靳若:“姓花的,不是?我不信你,我总觉得益都府衙的衙吏和不良人?不太待见咱们,靠他们查案,能行吗?不如还是?找我们净门帮忙吧。”
“净门自然也要查,但要瞒着这些衙吏和不良人?去查,”花一棠道。
靳若:“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花一棠嘿嘿一笑,“我就是?要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查到?。若是?净门查不到?,他们查到?了(靳若:切!怎么可?能?!),算他们一功,若是?净门查到?了,他们查不到?,我便要定他们一个玩忽职守之罪,还能顺水推舟揪出另一个嫌疑人?。”
靳若大奇:“另一个嫌疑人?,谁?”
“我好歹也算个司法参军,不良人?和捕快全指着我的脸色吃饭,若真敢和我对?着干,那么定是?受人?唆使,阴奉阳违,消极怠工。”花一棠挑眉,在吴正礼的正上方?写下了“吴正清”三个字。
“你怀疑吴参军?”凌芝颜皱眉道,“但我再三确认过?,连小霜被害那一晚,吴正清的确是?在府衙的案牍库中查阅卷宗,为他作证的书吏我也查了,是?夏长史?的属下,与?吴正清并无直接利益关系。”
“我怀疑的是?另一件事。”花一棠用笔杆点着吴正清的名?字,“出身?世家,官居司兵参军,还是?擒住桃花魔的英雄,年少有为,长得——呃……凑合能看,你们说这样一个男人?,若是?出现在一个乐妓面?前,说倾心与?她,还能帮她脱籍,这个乐妓会不会对?他死心塌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林随安:“你怀疑吴正清就是?连小霜的情?郎?!”
花一棠将吴正清的名?字和“情?郎”的圈连在了一起,“你们可?还记得吴正清见到?连小霜尸体时候的表情?,甚是?怪异。”
林随安回忆了一下,的确挺怪的。
似乎十分震惊,又有些悲伤,还有几分解脱,甚至还有些狰狞。
凌芝颜:“仅凭这个,恐怕有些牵强。”
“不仅如此,还有四处疑点。其一,吴正清恰好是?五年前侦办桃花魔连环杀人?案的主要负责人?,巧的是?,连小霜的尸体上出现了桃花烙。”
“其二,查到?现在,与?吴正礼和连小霜共同有联系的男性,只有他一个,但目前所有证据都显示吴正清是?清白的。当然,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吴正清的确与?连小霜没有关系,另一种,就是?吴正清利用他的身?份和人?脉,将所有不利于?他的线索都抹去了。”
“其三,吴正清身?为司兵参军,之前还做过?捕头和司法参军,利用职权,能做的事儿太多了,比如——”花一棠摇晃着笔杆,“进入衙狱毒害吴正礼。”
方?刻点头:“若是?吴正清,确有可?能。吴正礼与?他是?表兄弟,自然深得吴正礼的信任,可?以骗吴正礼喝下假死药。”
凌芝颜:“他在益都府衙做了多年捕头,定与?衙牢的狱卒十分相?熟,瞒着狱丞进入牢房易如反掌。”
靳若:“有说这些废话的功夫,还不如将今日当值的狱卒审一遍。”
“凌司直问过?了,狱丞也狱卒赌咒发誓说今日无人?去探过?吴正礼。”林随安摇头道,“何况就算吴正清当真去探过?吴正礼,也属人?之常情?,我们无法证明假死药吴正清送去的。”
靳若:“除了他,还能有谁?”
凌芝颜:“吴正清可?以说是?吴正礼自己服毒,或者直接矢口否认,一推三不知。吴正礼如今昏睡,根本无法作证,我们没有其他证据,无故审问一个司兵参军,恐有不妥。”
靳若翻了个白眼,“做官就是?麻烦,依我们江湖人?的性子,套个麻袋打一顿,保准他什?么都招了。”
林随安哭笑不得,“就算能屈打成招,若是?上了堂翻供倒打一耙,只会更麻烦。”
靳若“啧”了一声?。
“还有最关键的一处疑点,”花一棠笔杆在“吴正清”的上方?一弹,“我第一眼看到?的这个人?就觉得甚是?讨厌!”
众人?:“……”
方?刻:“这作为疑点也太扯了吧?”
花一棠叉腰,“我可?是?花家四郎,平生最得意三件事,第一件,花钱,第二件,识人?,第三件,运气好,都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
靳若万分嫌弃,“就你那要人?命的运气?可?省省吧!”
林随安叹了口气,努力将歪掉的楼扶正,“既然这个情?郎是?个赌徒,我们也可?以从赌坊入手调查他的身?份。”
靳若脸沉了下来,“赌坊可?不好查,益都城所有的赌坊都是?五陵盟的地盘,背后是?随州苏氏。”
艾玛,那完了。林随安心道,随州苏氏那帮闹心的玩意儿,别说协助查案,不给他们添堵就谢天谢地了。
“随州苏氏——”花一棠突然笑了一声?,“这不巧了吗。”
说着,翻出今天从吴氏布行搜出的账簿,哗啦甩开,“这位姓余的掌柜将近八个月来所有购买青州绣品的客户都记下来了,城南徐氏、周氏、城北王氏、孙氏,东城马氏的弟子皆在其列,而最大的买家,正是?随州苏氏。”
林随安心中“喔嚯”一声?,接过?账簿扫了两眼,完全看不懂,顺手递给了凌芝颜。
凌芝颜皱着眉头细细扫了一遍,“大多世家子弟都是?个人?购买,唯有随州苏氏是?家族批发,平均三月采购一批,只是?,最近几个月采购数量骤减——”
“那是?因为青州绣品的货源突然断了,吴正礼以为奇货可?居,特意让这些掌柜压了货,伺机涨价。”花一棠冷笑道。
林随安算了一下,断货的时间刚好就是?龙神一案落下帷幕之时。顿时心里舒坦了几分。
靳若:“龙神果都烧了个干净,看他们以后还卖个屁!”
花一棠在木板前踱步几圈,依次点过?“连小霜”周围的人?际关系线,“吴正礼和吴正清都有不在场证明,瞿慧呢?”
凌芝颜:“负责搜查的不良人?刚刚回报,案发当夜,吴正礼不在别院,瞿慧入夜后曾出过?一次门,之前她说从未出门,显然是?撒谎。”
林随安心头一跳,“何时回来的?”
“不到?戌正。之后一直坐在园中直到?天亮,许多仆从都看到?了。”
“凶手如果要完成抛尸,必须要在连小霜家待到?丑时之后。”凌芝颜摇头,“瞿慧的时间也对?不上。”
花一棠:“瞿慧出去做什?么了?”
凌芝颜:“还未来得及问。”
花一棠在“吴正礼”、“吴正清”的上方?画了个叉,笔尖在“瞿慧”名?字上犹豫片刻,也画了个叉,“换句话说,这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莫非——”花一棠又在空白处写下“桃花魔”三个字,“是?真正的桃花魔重出江湖?”
众人?齐齐沉默。
若真是?如此,那这案子就更难查了。
林随安目光在白木板上飞快游走,暗暗梳理着所有线索。
连小霜人?际关系的线索都走不通,桃花魔更是?毫无头绪,现在唯一剩下的线索,只有连小霜留下的死亡遗言——青州绣品。
花一棠在“青州绣品”旁写下“随州苏氏”四字,连上线,笔杆哒、哒、哒点了三下,嗤笑一声?,“看来我们要去会会随州苏氏的苏家主了。”
说到?这,凌芝颜突然“啊”了一声?,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红木烫金字的请柬,“这是?今天夏长史?非要塞给凌某的,凌某实在推辞不掉……说是?——苏氏给花四郎的请柬。”
林随安:喔嚯!
花一棠翻开请柬一看,顿时双眼放光,“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花某果然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鸿运当头!”
夏长史?:嘿嘿,果然还是?凌家六郎好说话,可?算把那张烫手山芋的破请柬送出去了。
酉正三刻, 暮色茫茫。
市署小吏们站在高高的红木长梯上,将一盏盏灯笼挂在道边的灯杆上,蜿蜒的灯光从夜雾里?衍射出去, 锦江夜市仿佛披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纱衣。
林随安坐在马车里打了个喷嚏。
凌芝颜也打了个喷嚏,方?刻又一个喷嚏, 靳若又又一个喷嚏。
四人揉着鼻子, 满头黑线看?向始作俑者。
花一棠歪歪斜斜靠在绣金软垫上,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层层叠叠的衣袂铺满了半个马车,腰间玉雕香囊球随着车身摇晃,叮叮当当地响。
被竹帘滤过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肌肤如玉,眼瞳流光, 睫毛一动,星辉万点。
花一棠穿的这身很讲究——当然,他每套私服都?很讲究,不过今天的尤为夸张——为了让扬都?第一纨绔威风八面赴宴, 木夏使出了浑身解数。
“淡烟流水衫”讲究的是七层纱七重雪,“自在飞花靴”讲究的是踏云无痕,“漠漠轻寒翡翠簪”似春意攀上发髻, 熏香名曰“无边丝雨细如愁”,仿若初春的雨丝, 细密绵绵,无边无际,用“晓月无穷”的扇面推波助澜扇两下, 香气铺天盖地,熏死个人。
同车的四人首当其冲成?为第一批受害者, 一路上喷嚏鼻涕就?没停过。方?刻对花一棠的嫌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几?次都?想将手中?瓷瓶里?的臭臭粉洒到花一棠身上去,又几?次为了大局忍了下来。
今日的夜宴不同以往,主办人是随州苏氏的家主苏飞章,邀请了益都?八大世家的家主(吴正礼入狱,无法前来),除此之外,益都?太守池季,长史夏壬,大理寺司直凌芝颜都?在邀请之列,当然,重中?之重的贵客,当属扬都?花氏的花四郎,以及净门林随安。
宴会的地点原本设在苏氏老宅,但因受邀而来的人太多,临时改在了锦江江畔的散花楼。
沿着锦江夜市一路向东,远远的就?能看?到红柱绿檐的六层高楼伫立在墨蓝色的苍穹之下,灯火辉煌,通体明亮,仿若从天界落入人间的琼楼玉宇,甚是震撼。据说从空中?看?,六层飞檐一层接一层像花瓣绽放,散花楼故此而得名。
散花楼下的大广场上,停满了各式华丽的马车,马匹毛色油亮,负责引路的小厮衣着整洁,眉清目秀,言行有礼,放在现代,起?码是六星级酒楼的标准。
花氏的马车挂着花氏的标志金铃,一入停车场就?收到了三个引路小厮的殷勤服务,引着木夏将车停到了距离大门最?近的尊贵VIP位,散花楼的掌柜率人早早候在大门口,堆着满脸笑褶子,前恭后倨请花一棠一行进入。
今夜是随州苏氏包场,不招待外客,众人可?沿着环形楼梯一路登上顶层。散花楼的楼梯设计与?张仪楼不同,路线一目了然,风格简洁大方?,一层、二层是接待散客的大堂,从三层开始,便是较为隐蔽的雅座和包厢。
六层顶楼设计更是别?具一格,乃是八角亭阁,所有的窗户皆能全扇敞开,相当于一处带了屋顶的宽阔高台,站在阁中?环顾一周,可?从不同方?向观赏益都?城全景,锦江如玉带,夜市似火龙,万家灯盏仿佛繁星落下云海,揽江风入怀,万丈豪情无限。
若是平日,这般难得的景致,林随安定要好好欣赏一番,打个卡,顺便让花一棠帮她画张旅游速写,可?偏偏在六层亭阁的门口见到了迎宾的苏意蕴,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
苏意蕴今天穿了一身淡素的长衫,肩头绣了一只睡莲,容姿俊雅,笑意温然,和前日与?净门争夺锦里?夜市的癫狂模样判若两人。
“花参军,林娘子,凌司直,靳门主,方?仵作,几?位能拨冗莅临,苏氏当真是蓬荜生辉啊!”苏意蕴一脸亲热,抬手就?要拍花一棠的肩膀,花一棠飞快摇了两下扇子,熏香呼啦啦涌了过去,苏意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一走神的功夫,花一棠滴溜溜一个侧身,避开苏意蕴走进了大门,连个眼神都?没给。
林随安了然:难怪这货今天要用这么呛的香,原来还有驱邪的作用。
厚道的凌芝颜佯装没看?见苏意蕴,林随安口中?啧啧,靳若翻了个大白眼,方?刻目不斜视,也都?跟着进去了。苏意蕴的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堂内早已布置妥当,东南角有乐人吹拉弹唱,衣着艳丽的男侍女侍们端着托盘酒水步履飞快在人群中?穿梭,四列坐榻桌案摆放整齐,案上备好了筷碗茶水,只是还未上菜,众人也并未落座,随意行走,个个锦衣华服,油头粉面,互相作揖抱拳,热络畅聊,灼灼的烛光将每个人的笑脸映得明暗不一,像一堆二皮脸。
花一棠一入场,自然就?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再加上花二木大嗓门一路嚷着“四爷爷!”奔过来,顿时,所有人目光飞射而至,如针刺一般,林随安汗毛都?立起?来了,这个场景对她这个半社恐来说堪比地狱,正要后撤,却?发现方?刻居然躲在了她后面。
林随安:方?大夫,您这就?不厚道了啊喂!
更不厚道的是靳若,一转眼的功夫,人已经不见了。
眼瞅着黑压压的人群如狼似虎就?要扑上来,就?在此时,花一棠侧身半步,替林随安挡住了大视线,侧头笑道,“你与?方?大夫寻个地方?歇着吧。”
林随安如蒙大赦,扯着方?刻一溜烟跑了,凌芝颜也想跑,无奈池太守和夏长史突然闪现,一人一个扯出了花一棠和凌芝颜,夏长史以长辈自居,非要给凌芝颜引荐几?位老友,池太守满面红光,口沫横飞替花一棠介绍来打招呼的世家贵族。
花一棠端着无可?挑剔的笑脸,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凌芝颜的笑脸略显僵硬,好在经验丰富,也算应对有度。
方?刻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安稳坐下,虽然他穿着显眼的红衣,但气质太过骇人,竟是瞬间在三尺之内辟出了一片清净地,无人敢扰,林随安也想凑过去沾点光,靳若突然冒了出来,拽着林随安去了另一个方?向。
“师父,猜猜我看?到了谁?”
林随安顺着靳若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禁挑高了眉毛。
司兵参军吴正清和一名女子对案而坐,正滔滔不绝说着什?么。
吴正清今日穿得是皂绿色的便服,戴着幞头,挂了玉佩,胡子刮的很干净,看?出来是细细捯饬过的,对面的女子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背影,身着百合色的罗裙,挽着淡蓝色的披帛,头梳高髻,发饰很是简单,只有一根素净的珍珠簪。
跟花一棠混的久了,林随安好歹也算是长了几?分眼力,女子簪子上的珍珠光泽圆润,显然是极为上品的海珠,价值不菲,想必身份不同寻常。
“那女子是西城刘氏家主的独女,刘青曦,年二十,尚未婚配,刘家老家主久病多年,刘家的家业全靠刘青曦支撑打理,多年来颇有成?绩,刘氏族人对她很是尊敬,基本已经内定她是下一任刘氏家主。”靳若低声道,“刘氏未来家主的婚事,大约只有两条路,要么招赘,要么与?其他世家联姻,我估计吴正清是冲着联姻去的。”
林随安诧异,“吴正清?联姻?”
“吴正礼一入狱,吴家就?乱了,今日吴氏族中?几?位老者已经去拜访了吴正清,似乎有意将扶持吴正清做下一任的家主。”
林随安长大了嘴巴。
吴正礼入狱不过几?个时辰,吴氏连下任接班人都?选好了,卸磨杀驴也没这么快吧?
靳若嘿嘿一笑,“该说是未雨绸缪呢,还是早有预谋呢?”
有趣了。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不动声色溜达到旁边两个空位坐下,竖起?了耳朵。
吴正清:“素闻刘娘子对书法甚有研究,不知吴某可?否请教一二?”
刘青曦:“吴参军说笑了,我只是平日里?爱写写字,谈不上什?么研究。今日益都?世家才子济济一堂,吴参军何不与?他们多聊聊?”
靳若挤眉弄眼:“听起?来这位刘娘子似乎不太待见吴参军啊。”
林随安挑眉:“何止不待见,这已经是下逐客令了。”
可?吴正清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竟是自顾自说了起?来,“吴某以为,字当以端雅为重,横竖有规则,撇捺自成?矩,整齐规整,方?为正统。刘娘子以为如何?”
刘青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说话。
靳若:“啥意思?”
林随安挠脑门:“听起?来像指桑骂槐,说刘娘子不守规矩?”
吴正清:“所谓字如其人,观一人之字便可?观一人之心,吴某曾有幸见过刘娘子的字,柔美有余,端正不足,说明刘娘子根基不牢,执笔不稳,此乃女子研习书法常见的问题,因为女子手型较小,手臂力量不足,导致女子笔下的字往往只有形,未有骨,如此练下去,只怕是事倍功半,得不偿失。”
靳若:“这次我听懂了,吴正清这是说刘氏女子当家,根基不稳。”
林随安:“不得不说,吴正清说话真让人讨厌啊。”
靳若深以为然:“比姓花的还讨厌。”
刘青曦放下茶盏,“不知吴参军有何高见?”
吴正清得意一笑,嘬了一下牙花子,“吴某自幼拜得名师习字,已十年有余,颇有造诣,若是刘娘子不弃,吴某愿意自荐,登门为刘娘子免费指导,当然,若是刘娘子愿意,亦可?来我吴氏祖宅,吴某定然扫榻以待,如何?”
靳若:“这话听着也太恶心了。”
林随安:“……”
更恶心的是他的口气和表情,自以为是,油腻至极。尤其是说“扫榻以待”四个字的时候,眼神甚是猥琐——林随安想起?第一次见到吴正礼的时候,他也是用同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刘青曦吸了口气,坐直了身体,“我自三岁起?执笔习字,五岁拜嵩山颜卿道长为师,如今已有十五年,日日研习,从未有半分懈怠。我师门书法遵循抑扬开阖起?伏呼照之法,刚中?有柔,方?中?有圆,直中?有曲,唐国以前,绝无所闻。恩师的《大悲贴》,字风元气浑然,又不失灵巧潇洒,圣人曾亲口称赞其‘破旧立新、无所畏惧’,乃为‘盛唐之字,百民?之字’。刘某不才,一篇《四节气论》也被选入国子监以供学?子临摹所用。”顿了顿,“不知吴家主有何作品,可?否让刘某亲眼瞻仰一番?”
吴正清的脸僵住了。
靳若怕大腿:“哎呦我的天哪,我都?替吴正清丢人。”
林随安心中?暗笑:本想装逼却?遇到真大佬,吴正清这铁板踢得也太响了。
吴正清干咳两声,换了个姿势,“刘娘子今年已经年逾二十了吧?刘氏族老难道就?不曾担忧刘娘子的终身大事?”
刘青曦口气不太好了,“吴参军此言何意?”
吴正清身体微微前探,又挂上了那种?油腻的笑脸,“女子当家,着实辛苦,哪有退居内宅相夫教子来的轻松,吴家虽算不得富可?敌国,但也是一方?富豪,与?刘氏甚是相配,”放低声音,越靠越近,“吴某对刘娘子也是一见如故,甚是倾心——”
“咔”一只筷子从天而降,直直插入桌案一寸有余,震得整个桌面嗡嗡作响。
吴正清骇然变色,豁然跳起?身,“谁——嘶!”
林随安站在刘青曦身后,右手转着一根筷子,表情似笑非笑。
吴正清应激反应夹紧了双腿,退后半步,“林娘子,吴某正与?刘娘子商谈要事,你——”
“不过是闲聊罢了,哪有什?么要事。”刘青曦轻笑一声,站起?身,朝着林随安娉婷一礼,“想必这位便是净门的林娘子了吧,青曦有礼了。”
林随安这才看?清刘青曦的脸,淡眼薄唇,气质沉静,一见就?令人心生好感。
刘青曦也在观察林随安,传说中?的林随安有以一敌百之力,但本人看?起?来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黑衣黑发,长眉凤目,身形笔直挺拔,英姿勃发。
“吴参军,好久不见啊。”靳若一把搂住吴正清的肩膀。
吴正清一脸厌恶甩开靳若,“靳少门主,我与?你不熟!”
“吴参军,你不是告病在家吗?”花一棠携着满身的浓郁花香呼呼啦啦摇了过来,漂亮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将吴正清好一番打量,“吴参军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怎么不多休息些时日——”说到这,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咋呼了一声,以扇遮口,眨巴眨巴长长的睫毛,“莫非是……吴参军的隐疾又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