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墨忒尔用了最简单的方式, 撕裂了生机的力量, 让冥府庞大粘稠的力量污染来自大地上的种植物。
“葡萄酒也发馊了。”从储藏酒罐的屋宇内走出来的米诺斯说。
他来到高大的冥王身后,伸手从自己的发冠上,拿下别再装饰叶里的硬笔,开始在莎草纸上更新食物的减少数量。
边记录边说:“葡萄的生长依赖德墨忒尔的催生,哪怕有酒神用发酵的力量占据了葡萄成酒的功劳,本质还是从植物中得来的。”
所以不止新鲜的农作物腐烂,饮用酒也逃脱不了成为剧毒的命运,连刚运入冥府准备给泊瑟芬当供奉物的大麦酒也在变质。
哈迪斯站在储藏室里, 他面前是连排放置的大陶瓮,轻飘不详的毒雾从里面流出来。
他弯身,伸手挥开毒气探入大瓮,抓住一把麦子问:“还剩下多少可用的食物?”
米诺斯看了一眼藏麦的陶瓮,麦子最底层铺着泊瑟芬生长出的花种, 而现在新鲜干净的花种也跟随食物在腐败。
“还剩下畜牧力量守护的肉类, 还有跟随肉类产生的奶酪等物, 波塞冬海域生长的鱼贝类也没有受到影响。”
米诺斯说完后又想起什么,将唯一还能食用的植物记录到纸上说:“对了, 泊瑟芬亲手种植的豌豆没有受影响。”
但是对人类的身体来说,只剩下一种植物的饮食过于单调。
特别是他们发现泊瑟芬的饮食习惯更偏向菜蔬类。
哈迪斯松开手, 无数黑色的麦子重新落回陶瓮里, 比起没有遭受污染的植物, 这些已经转为毒药的粮食, 其实更契合他的力量,也更容易让他产生愉悦感。
可是,却会让泊瑟芬痛苦。
德墨忒尔取得泊瑟芬身上的生机之力后,为人类捧上了谷物篮子。种植带来的丰饶培养无数的信徒,信徒举行感激女神的庆典,建立神庙供奉祭品与信仰之力。
而这份本该属于种子女神的供奉,被德墨忒尔窃取放入自己的四肢与内脏里化为力量,成为了砍向自己主神的镰刀。
还待在人类躯壳里的泊瑟芬,无法抵抗自己信徒恶意的攻击。
哈迪斯就算想转换他供奉的主神,也不忍用如此粗暴疯狂的方法夺去她的所有。
他更想成为她仁慈的教导者,将身为神的技艺一样一样传授她,改变她对冥府厌恶的印象。
在情感转换间,她身上的力量自然会温柔地融入黑暗里,再接受冥府的神职,从大地神明转为半冥神,最终才彻底与他的神力交合,毫无痛楚地成为坐在他王座上的冥府掌权者。
而不是,被当作一颗为德墨忒尔提供源源不断生机,不能拥有自己意识的种子。
他当初凶狠地撕裂盖亚的身体,将她从安全的大地子宫里掏出来的时候,就打算献出了公平交换原则的契约。
一旦他得到净化,他会把自己所有信仰之力献祭给她,让她破壳生长出身体,成为分割世界的主神。
而泊瑟芬却选择了他的姐妹。
哈迪斯转身从储藏室里走出去,路过中央庭院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他侧脸微抬起眼,从黑暗的大地厚土层不停往上看过去。
神的视线化为黑雾的蛇,又变成不祥的黑鸟来到古老的绿色海洋上。
跃起的海豚与成群的鱼类没有遭受他神力的影响变成骨架,立于乌头船上的渺小人类,没有察觉到冥神的气息而撒着网。
就连那蓝到刺眼的天空,对他也开始展现出温和的力量。
生机包裹着他满是尖刺的神性,护着他从阿卡迪亚人的土地,来到阳光灿烂的三角岛上。
这里是德墨忒尔寄予厚望的肥沃之地,她用了漫长的时间让这里的人类崇拜敬爱她,企图模仿宙斯的多多那圣所那样,在这个岛上建立属于自己的圣地。
而此刻她的「圣地」已经被来自冥土的诅咒污染了一大半,泊瑟芬亲自刻在泥板上的咒语,他以信徒的身份为这段咒语献上了丰盛的恶意。
瘟疫将夺走丰饶的神力,让德墨忒尔建造的乐园,尸横遍野。
而此刻站在枯萎的平原上的德墨忒尔,正低头用一种疯狂至极的眼神,冷酷地凝视着冥府。
她在等待包裹种子的人类躯体饿死,就能再次召唤成为一团生机的泊瑟芬。
哈迪斯化为黑鸟的视线,来到她头顶上,鸟融化成一只巨大的眼睛,谷物女神有所察觉仰头对上冥王的眼睛。
两个同代的神明此刻就像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敌人,站在决斗场上,都露出凶狠的神性本能看着对方。
一种比任何野兽都要来得残酷的尖锐攻击欲,涌上彼此的眼眶里。
人类那笨拙的自私与粗糙的恶毒,不过都是神对着自己揉捏出来的弱化泥偶,比不过神灵本身半分生动的蛮横多妒。
看到德墨忒尔过得如此凄惨,立于黑暗中的哈迪斯,感受到尘封的情绪被撬起了波动。
那是一种愉快的得意感,就像是打败鬣狗的狮子,踩着鬣狗的伤口看着鲜血四溅出来的痛快。
“她在我这里。”哈迪斯面无表情低头看着她,说出的话是当年他坠入冥土前,德墨忒尔抱着泊瑟芬对他说的话。
而今天,他们的立场调换过来。
德墨忒尔伸手抓住泥土,愤怒地垂头大吼出声,“哈迪斯,我看你能囚禁泊瑟芬到几时,她觉醒的时候一定会撕裂你。你污染了她的神职,又妄图改变她的力量属性迫使她留在冥府,你在她身为神明的荣誉感上践踏。”
神权的更迭换代都伴随着惨烈厮杀与致命的阴谋,无数神灵为了守住自己的神权本职,都会拿起铜枪圆剑誓死守护自己的尊严。
而哈迪斯用的就是上不了台面的诡计夺走了种子女神的本职,而让她再也无法回到大地上,这对任何一个神来说都是一种亵渎。
哈迪斯的面容阴狠起来,他的眼睛化为青铜叉戟,用比她更恶毒十倍的姿态回赠过去。
他们同为至亲,更是神力互斥的仇人。
德墨忒尔就算力量衰退,也不会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被冥神碾压,她双手流出黄金般的麦种,狠攥住黑戟,武器割开她的手指,也被她的手撕碎。
哈迪斯摊开的手指重新垂下,他不愿意跟德墨忒尔争斗起来导致冥府毒气更多,会毒死泊瑟芬种的豌豆树。
“我就算转换她的神职,也好过你妄图利用她殆尽的卑劣心思。”说完,哈迪斯收回自己的视线不再理会她,转身就往前走去。
米诺斯跟随在他身后,亲眼见证了一场神明「亲切的会晤」。
他半句话都不敢吭,只能抱紧自己怀里卷起来的莎草纸,希望自己能在储藏室多找出能吃的东西。
这么生气的哈迪斯太久没见过,米诺斯都不适应了。
突然前方一身黑雾缭绕的冥王停下脚步,他无力地垂眸,忧郁爬上他的眉头。
米诺斯脸皮一跳,这是被农神刺到心里,对种子女神产生了愧疚之情吗?毕竟私自转换一个神明的神职,确实是一件不光明的阴谋。
哈迪斯伸手捂着胸口,“泊瑟芬在不悦。”
米诺斯:“嗯?”
哈迪斯:“她对水果跟蔬菜的偏好更明显。”
现在是午饭时间,泊瑟芬应该在进食,饭桌上缺少了大量的水果蔬菜导致她不开心吧。
米诺斯才反应回来,原来是为了食物而忧心,而不是布置了阴谋而不安。
他想到这里,也觉得自己想多了,他们的神职产生的规则注定跟大地上不同,在死亡面前,恶毒与阴谋根本不算什么坏话。
哈迪斯为难思虑起来,“德墨忒尔不松手,无法从大地上找到新鲜的可食用植物。”
难道要想办法将德墨忒尔打落塔尔塔罗斯,剥除她的植物神职位。可是就算能成功,能承接她职位的新神也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诞生。
智慧女神被宙斯吞下去后,也是消化很长时间,才将神力转到雅典娜身上。
这对泊瑟芬来说,要等到有果蔬的那一餐,估计得等到包裹她的躯壳衰老。
米诺斯倒是比哈迪斯接地气得多,毕竟当人类很多年,一下就想到方法,“我们可以自己种植,绕开的德墨忒尔的神力。”
哈迪斯长期统治黑暗的大地,种植业跟他的职位格格不入,完全没有想过这方面的可能性。
“冥府需要可食用的植物种子跟阳光。”哈迪斯早就发现泊瑟芬神力溢出而生长的植物,都是野花野草。
这么多年德墨忒尔为了得到信仰之力,将她能食用的那部分种子都掏出来种植了。
豌豆苗种更像是德墨忒尔夺去她的神力时,忘了一枚在她的灵魂里。
哈迪斯想到这里,黑鸦的睫毛下,一双思虑过度的眼眸染上了柔软的怜惜色泽。
当他的欲望开始转为同喜同悲,患得患失,到心疼怜悯的时候,原始爱神带给他的??勾引,也逐渐消沉隐藏起来,变成另一种深厚的爱意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流转。
哈迪斯也没有办法去分辨清楚,哪些是爱神的蛊惑,哪些是他真实的心情。
米诺斯跟着他站在柱廊里,听着铜盆里的柏木在火里的哔砾噼啪声。
这点火光不足以阻挡,荒漠般无边无际的黑暗刮在他们脚下,这是他跟哈迪斯看了漫长岁月的景色。
有时候他们没有工作的时候,会同人类迟暮枯萎前的那段时日,安静如石头地凝结在宫殿门口看着苍凉孤寂的冥府。
就像是死去多时的尸块没有自主动弹的念头。
哈迪斯这块「尸体」突然动起来,他比任何一个找到目标的战士都要气势昂然,步伐大起来,直接往着自己女神的方向冲过去。
米诺斯都跟不上他的脚步,因为以前他们一起看风景的时候要看好久,等他反应回来,哈迪斯已经消失在前方的墙壁里。
米诺斯扯了下僵硬的脸皮,费力勾起一个忘记许久的笑容。
然后拿下笔在记录纸上隔出一个区域,上面写着「种植所需要的条件」。
不管是什么条件,冥府都没有。
米诺斯边走边理所当然地想着,所以只能恢复神明的老本行,抢夺别的神就可以。
“你也饿了吗?”这句话包含的怒意如果能杀猪,塔纳都斯不知道惨叫了几百次。
泊瑟芬握紧两只拳头,看着自己桌上碎烂的烤肉熟鱼跟豌豆糊糊恨不得锤桌子。
塔那都斯一脸死人像,用勺子随意翻着她的食物,他担心自己看不仔细漏了点毒液进去,泊瑟芬这脆弱的身体肯定当场去世。
毕竟大地上的神个个满肚子黑暗的谋划,德墨忒尔认识的神明也多,肉跟鱼看不出污染,搞不好是请赫尔墨斯用欺骗术遮盖住变质的部分。
将食物翻得一片狼藉后,死神终于失望地确定没阴谋,他将勺子放回泊瑟芬的陶碗里,“我不是挂着满身疾病祸害的人类,不吃这些充满腥味的东西。”
泊瑟芬额头青筋都要蹦出来,要不是实力阻止她,她一定当场打死这个王八蛋,让他看看什么是祸害。
她的面条跟好不容易剥出来的豆子都被他烧了还没计较呢,结果吃个午饭没来得及看清楚啥菜单,这家伙冲上来就是一顿乱翻乱戳,跟野猪滚泥坑一样糟蹋东西。
本来就卖相一般的食物,更加惨不忍睹起来。
她看着那条眼珠子都凸出来的鱼,总觉得在看自己的模样。
饿了一早上本来就火气上头的泊瑟芬,看死神如看恶毒男配,这家伙为了赶走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恶心她。
死神小眼一斜,语气不善起来,“吃啊,再不吃我要拔剑了。”
塔那都斯觉得自己难得有了好心,提醒她不吃就会饿死。对于死人他肯定拔剑砍她的头发,看能不能试着让她回不了大地。
还威胁上了。泊瑟芬气到狠狠地拿起勺子,习惯性往陶碗里舀麦粥,结果舀到了鱼汤,她也没多想自己的食谱怎么缺少植物主食。
毕竟厨房都被烧了,能有东西吃已经算幸运的。
完全随遇而安的泊瑟芬吃着糊糊跟碎肉,尽量坐得距离死神远点,看到他心情就转阴想打雷闪电劈死他。
吃到一半的时候,侍从给她又添满了一碗原始风味满格的鱼汤,泊瑟芬实在喝不下去,刚要拒绝的时候,蒸腾在碗口上的水汽凝固了一瞬。
四周所有声音都静了下去,连火上的烟气都停下轻盈的脚步,不忍飘升。
塔那都斯是唯一不受影响的人,他苍白的脸孔出现某种奇异的温和表情,那双惯于拥抱死人的手臂毫不犹豫地伸开,对着前方的黑暗走过去。
短促的寂静后,黑暗化为实质的影子,一个与死神同样面貌的男人拨开寂静的幕布走了出来,拥抱了塔那都斯。
他们像是融为一体般,连影子都交缠着。
泊瑟芬看着碗,发现热气重新流动了。
那个跟塔那都斯同样模样的神抬头看她一眼。
与冷酷的死神不同,他的眼睛像是装入整个世界的安宁,柔软得如窝着猫咪团子,与他对视久了只想蜷缩在他眼里沉睡。
差点就睡着的泊瑟芬连忙眨眨眼,她伸手揉了揉眼皮,透过指缝时看到一张脸凑近,她没有防备吓了一跳立刻放下手,浑身带着安逸的神明正凝视着她。
“泊瑟芬。”他轻声唤她,如同在唤自己怀里的孩子般慈爱。
被叫的人浑身一抖,纯粹是被他的脸给激起了不适应,顶着一张她恨不得天打雷劈的脸,他再温柔也无法立刻接受。
“你如传说中那么美丽,鲜花是你的王冠,你的力……”神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只手啪地捂住他没有遮拦的嘴。
死神站在自己兄弟身后,将一段沉默的话语放入他的耳朵里——不想被扔出冥府,就不准泄露女神的身份,她现在是个人类。
这个秘密涉及到地下神与地上神的权力争夺,死亡的力量能占据上风,是因为泊瑟芬的身体,是沉入冥者之地的尸块,这份纯粹的死气抵抗住来自谷物之神的召唤。
睡神顺势将头靠在死神的肩头上,也沉默将赫拉传递的信息给他。
塔那都斯听到奥林波斯那边,打算让哈迪斯上山去拔箭的时候就摇了下头,他不信赫拉他们,特别赫尔墨斯跟雅典娜在一起的话,简直就是坑蒙拐骗的最佳组合。
泊瑟芬的眼睛忍不住左转一下,看那个突然出现的神,跟死神是双生子吗?又眼睛往右转,看着死神那「深情款款」的眼神,或者是父子?
很快她的疑惑就得到解答,亲昵依偎在一起的神灵分开,睡神对她恭顺低头说:
“我是夜神之子,也是塔那都斯的兄弟修普诺斯,万物的睡眠归我掌控,你如果无法安稳入眠请唤我的名字。”
他说完,从死神的黑色羽翼里抽出一根羽毛,藏入一个睡眠,然后将羽毛挂到泊瑟芬的手绳上。
“这是送你的祝福,里面藏着美梦,睡不着的时候请抚摸它。”
泊瑟芬发现完全没法讨厌这个新出现的神灵,明明跟死神同一张脸,结果不到三分钟就彻底让她发自内心觉得,这是个好神。
她刚要露出感动的笑,就听到死神非常老实提醒:“一夜摸一次就行,摸太多次你会一睡不醒。”
睡神的力量是取自死亡,赋予生灵轻微的死亡之力就是沉睡,多次抚摸睡神的力量跟自我了断没有分别。
感动的微笑又默默从嘴角消退,泊瑟芬突然不敢碰手绳,生怕碰到羽毛就睁不开眼直接去了,这些神就没有一个靠谱的吗?
她心累地收拾一下饭桌,然后将碗跟盘子叠在一起递给侍从,还是这群勤劳的线条人看着可爱。
收拾到一半,泊瑟芬觉得阴冷的空气燥热起来,她刚心里浮现一个名字,腰部蓦然一热,整个人就被拉入身后那个滚烫的怀抱里。
黑雾化为蛇形缠绕住她的脚踝与手臂,热意如蛇信子舔舐她的皮肤。
泊瑟芬浑身僵硬起来,试探着喊:“哈迪斯?”
哈迪斯平静回应:“跟我同行。”
黑雾化为通道,卷着他们消失在原地。被留下的死神眯上眼靠在睡神身上,他低声重复哈迪斯的话,“跟我同行。”
修普诺斯摸了摸他的头发,“好的。”
这句话对神明来说,是情感深重的表现。毕竟神所承诺的同行,意味着信任与喜爱,还有为你驾驶马车的意思。
泊瑟芬被哈迪斯塞到他的马车上时,忍不住问一句,“我们要去哪里?”
她对冥神的不靠谱已经有心里阴影,不问心里都不安。
哈迪斯握住金丝编织的缰绳,听到她的询问沉默了一会,终于慢慢低头用唇瓣轻吻她的眼睛。
泊瑟芬反射性闭眼,睫毛颤抖起来,在这份紧张的黑暗中,她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被他扣住。
“我带你去见见阳光。”
更重要的是,亲自带着她,去收刮德墨忒尔从她身上拿走的种子。
想到德墨忒尔这些年对她的压榨,还有无底线的夺取,终于拥有情绪波澜的哈迪斯越想越气。
如果不带她去报复德墨忒尔,睚眦必报小气吧啦的冥王大人会睡不着。
泊瑟芬呼吸微窒,然后她睁开眼,就看到哈迪斯那双带着雀跃情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他似乎在期望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神从无人性的残暴,转换为现在拥有人性的多变,却真实可爱得多。
她忍不住点了点头,头上的花也跟着晃了晃,“好的,去看阳光。”
这对话,感觉像是要去约会。
哈迪斯立刻站直身体,用力甩动缰绳,幽冥的黑马拉着车子轰隆地往大地上跑去,他身上的那种兴奋,让泊瑟芬想起了小学生外出郊游,被放风的快乐。
跟她去看阳光真那么开心吗?
泊瑟芬别过脸,看着前方一片黑暗的道路,心里自嘲般想。
如果他这个模样不是因为爱神之箭造成的,可能她也会……开心一点吧。
马车在河流上飞驰, 枯骨与鲜花一路伴随着他们。
从黑暗前方吹来的冷风吹得泊瑟芬头皮直发麻,她很没志气地将哈迪斯披在她身上的黑雾揉吧揉吧出一个黑兜帽,连忙给披到头上保温。
鲜花跟茎叶跟不听话后熊孩子一样, 亲近黑雾, 却也扎破了雾气的保暖层。
她头上刚做的帽子,戴不到两分钟,花朵已经噗地从黑雾挤出来。
远远看去她就是一个花量过盛的花盆,满脑壳的艺术造型。
比起第一次被哈迪斯拖入冥府,现在的她已经能藏住心里的惊叹,一脸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连怕鬼的毛病都愣是看泥板冒出来的鬼头给治没了,估计再多看两天,她还会觉得那些气球漂浮头很有亲切感, 人的适应力就是这么强大。
慢慢的,她看到冥土上的河流在变得清澈,水上的鬼魂也在消失,斑驳如沙的碎光在水面上漂浮,马蹄踏过水面直接冲着水流尽头最亮的地方飞去。
不等泊瑟芬回神, 他们已经甩脱了身后那个昏天暗地的世界, 前上方流缎般美丽的色彩攒挤而来, 她习惯了油火的眼瞳被劈开一条藏光的缝隙,强烈的刺激让她猛然闭上眼。
待在地下的生物从黑暗中破壳而出的瞬间, 不是欣喜自己终于能看到太阳,而是会瞎。
在她闭眼的时候,一只指节分明, 掌纹干燥的手伸过来捂住她的上半边的脸, 将她的视线遮盖得严严实实。
哈迪斯没有立刻反应回来她在畏光, 毕竟「种子」是最喜欢阳光的神明, 等感受到那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才想起她现在是人类。
泊瑟芬本来想说用黑雾遮盖也一样,却想到鲜花会给黑雾扎洞,才无奈将话收回去。
失去了视线,她只能倾听车轮前进的声响,水流渐大,在耳边如远景拉近一样,轰鸣声从弱到强出现在耳边。
海潮与咸味清晰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她的嗅觉都不太适应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更强烈的触觉却是哈迪斯的温度。
他不知道何时站在她身侧,强劲的胸腹贴着她的半边身体,卷发尾像猫的胡须挠着她裸露的后颈部。
泊瑟芬痒得直缩的时候就听到他凑过来说:“睁开眼。”
似乎担心她不明白,哈迪斯将手指移开时又补充:“不会伤眼。”
泊瑟芬没有犹豫睁开眼,就看到朦胧的黑雾盖在他们头顶,又倾泄到他们脚下,穿过层层雾气的阳光软如上旬新月,毫无杀伤力。
在朦胧的微光中,能看到隐约起伏的海浪与如点墨的海鸟。
他们脚下的战车安静停留在海面上,泊瑟芬看到这个景色就想到自己初来乍到的画面,连带着也想到自己旅游的船跟丢了的行李箱。
再继续延伸下去前,她百味杂陈地止住自己思乡的念头。别想,再想眼睛就要进沙了。
哈迪斯察觉到什么侧眸看了她一下,他握着缰绳的手指攥紧了点,她忧郁的心情挂在他心头。
想摆脱这种心情,又不知道要怎么哄人的冥王大人脸色更阴沉,他突然对着几匹黑马大喝一声,“往前跑。”
海洋都是波塞冬的神力,他天生跟负责土地的植物神犯冲。
特别是雅典娜用橄榄的种子夺得了雅典城的信仰后,他就憎恨起大地生长的植物。
而大地生长的作物,都归于泊瑟芬赋予的神力。她不开心大概是因为这里太潮湿,或者是不欢迎海神的力量。
马车飞驰起来,特制的车轮碾压过海路,急躁的车速让贴在车轴上的黄金掉落,露出坚硬的铁色。
正在追逐海怪求欢的波塞冬被这种巨响惊扰到,他抄起三叉戟,眼睛顺着海流看到了一团黑雾出现在自己的统治地上。
一个疑惑闪过他的脑海,他竟然无法分清楚这团混着强烈生机的黑暗是什么?
单纯的灾难神不像,喜好庇佑人类的友好神更不可能。
不管是谁,经过他的领域不给他祭品,也不打声招呼,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波塞冬过盛的怒气上头,一头张牙舞爪的卷发跟扭曲的大胡须都炸起来,他刚要追过去,就猛打一个哆嗦。
肮脏的诅咒走入他的海洋,夺走过无数生命的瘟疫正在杀死他的海鱼。
波塞冬骤然将头扭到另一个方向,看到抱着正在凋零的谷穗的女神,满脸冷漠走入海里,她浑身上下缭绕着剧毒的黑雾。
“德墨忒尔,你敢将诅咒分散到我庇佑的海民上试试,你是要挑起我跟大地的战争吗?”
波塞冬顾不上刚才跑过去的车子,直接架着海浪化为的马杀到海边。
卷为一团的海水将礁石拦腰击碎,站在旁边的德墨忒尔伸手轻拨开他的攻击力,海风吹拂过她披着薄布的身躯,丰腴如成熟的麦田。
温柔出现在她美丽的脸上,她往前一步伸手轻抚过波塞冬的脸颊,轻易安抚他焦躁的愤怒。
“我的兄弟,荣誉加身的克洛诺斯之子,何必轻易为了点小事就开始恼怒不堪,我们多久没有坐在一起静心倾听彼此的趣事。”
波塞冬差点没瞪裂眼眶,平日里德墨忒尔看到他都是转身就走,生怕沾到他身上的水汽跟咸味。
别说坐在一起说趣事,多看她一眼,她都恨不得怂恿沉睡的盖亚掀起巨石,将他盖到冥府去。
因为过于震惊,当谷物女神美得发光的手指碰到他的喉结时,他才回过味来,立刻急不可耐说——“你与我同去海里,找寻一个欢愉之地长饮仙露。”
不管她有什么目的,到了海底就是他的管辖地,宙斯来了都没法让他低头。
德墨忒尔轻勾嘴角,碰触他喉结的手指滑到颈上,又离开指向海洋,那接近太阳光的方向。
“你给予我路过你海域的权力,与我分享你的部分神权,助大地捡回遗失的东西,我就与你分享卧榻,也分享我的生殖力。”
波塞冬想到刚才跑过去的车子,难道她丢的东西是被那辆车子载走了?
刚要问明白,却看到丰饶女神已经回过头一步一步往大地上走。
无数丧失生机的穗种落入大海,鱼群的尸体漂浮在她脚下。
波塞冬一着急,知道是自己的犹豫让德墨忒尔反悔。
跟最为人类所喜爱信仰的女神结合是他梦寐以求的荣耀之一,而且她带的诅咒看起来对别的神并没有害处。
他直接伸手握住德墨忒尔的手腕,语气温和起来,“我愿与你找回那遗失之物,只要你与我同床,欢愉彼此的心怀。”
女神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海上,当泊瑟芬回归大地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在欢腾。
特别是大地高兴得一直在她的肌肤上颤栗。
盖亚、她、泊瑟芬是最亲密的关系。
哪怕哈迪斯夺走了种子也无法切断她们的联系。
“我答应你的请求,但你要与我签下起誓的契约,以斯提克斯河的力量,为你我之间的忠诚系上最牢固的船绳。”
德墨忒尔抬手,大地的力量为她攫取来神灵都惧怕的誓言之河泥沙,化为泥板漂浮在她白皙的手掌上。
波塞冬觉得掉入海里的东西怎么都拿得回来,以为是稳准不赔的交换,立刻伸手舀了满掌闪光的咸水,将水融入泥板里,契约成立。
德墨忒尔再次重复,“你要为我寻回我的遗失之物,找不到就一直找。”
波塞冬早已经情波上头,自大无比地许诺,“在我的管辖地,哪怕冥土的兄弟来了,我也能从他的死亡权柄里抢回早该死去的人。”
哈迪斯是公认最吝啬的神明,冥土都灵魂过盛,导致毒气蔓延也不见他放出死魂,从他手里抢东西比从宙斯手里抢都难。
德墨忒尔终于露出欢喜的笑容,这个笑容让她多了几分狰狞感,“那还愣着干什么,誓言之板规定了你找不到我的遗失之物,就要永生永世都受我的驱使继续找。快走,哈迪斯就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