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与郡主听着相近,而实际上,相差的不是那点头衔,而是出身与背景。
江颂月是没法与王府郡主相比的。
撞钟和尚咋舌:“这位县主若当真与你成了亲,光是那些倾慕于你的姑娘,就不会让她好过。再加上你祖父与堂妹……”
闻人惊阙不答,凝神看着江颂月将红绸挑上树梢后,转身走下塔楼。
从塔楼去那个小院,需要穿过露天的敬神香台,闻人惊阙在半途被人拦住。
“五公子。”云襄郡主与他行礼。
闻人惊阙温和还礼。
云襄郡主:“听雨棠说五公子今日来了这儿,没想到这么巧,竟然遇上了。”
“是挺巧。”闻人惊阙客气与她寒暄。
两人仅仅在宫中宴会,或是云襄郡主拜访闻人家几个姑娘时有过几句浅谈,此时意外相遇 ,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寒暄后就该分开的。
可就在辞别时,云襄郡主身后的侍婢忽然道:“郡主,咱们的马车车韧断裂,无法行驶,何不麻烦五公子送咱们回去?左右五公子也是要回去……”
“不许胡言!”云襄郡主回身斥责,再面向闻人惊阙道,“五公子不必在意,我让人回府通传,另派马车来接便可。”
京城离菩提庙距离不算近,一来一回将近耗费半日时间,这会儿又是午后,真按她说的,怕是要夜间才能回到王府。
在场众人都知晓闻人家五公子的为人,他若是能将姑娘抛在偏郊寺庙,独自离去,那就不是闻人惊阙了。
果然,闻人惊阙道:“不必如此麻烦。”
他吩咐随行侍卫:“木犀,带郡主的人去套马车。”
云襄郡主面色微红地道谢,见他再次告辞,怔了一下,忙问:“五公子不一道回京?”
闻人惊阙笑得温和,语气却很疏离,“郡主金枝玉叶,闻人不敢轻慢。”
两人一道回京,势必会掀起新的流言。
他在避嫌。
元襄郡主眸光微黯,抿了下嘴角,道:“还是五公子想的周到。”
双方告辞,一刻钟后,银杏树上的那根四指宽的红绸落入闻人惊阙手中。
他展开看罢,将红绸重新挂起。
“大人可有了选择?”
闻人惊阙过了片刻方回答,语调平淡道:“皇命所驱,莫敢不从。”
撞钟和尚想想那位怀恩县主接下来可能会有的遭遇,双掌合十于胸前,像模像样地念道:“阿弥陀佛。”
求过菩萨,江颂月有了很大的信心,刚与钱双瑛说碰上闻人惊阙的话,要如何讨伐他,让他与自己赔礼致歉,回府的半途中,就碰见了念叨的人。
“去啊。”钱双瑛悄声挤兑她,“骂他!”
江颂月咳了咳,摸摸素净的面颊,拘谨地与闻人惊阙欠身行礼。
闻人惊阙回礼,道:“既遇见县主,闻人就代舍妹与县主陪个不是,县主有何要求,尽管开口。”
他说的太过含蓄,江颂月有点摸不着头脑。闻人雨棠欺负她的次数太多,他指哪一次?
近来的流言吗?
江颂月想起街头巷尾那些贬低她的话,心里有些难堪。
她努力当闻人惊阙在为别的事致歉。
再说要求,她的确有些要求,可是没法开口。
你堂妹屡次为难于我,为表歉意,干脆你以身赎罪?
这是土匪吧!
江颂月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见闻人惊阙站在车厢侧面笑吟吟地等她回复,脸上一热,慌张摆手,“不用不用,多大点儿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闻人惊阙笑道:“还是要的。这些年来,她三番五次为难县主,陷县主于不义,早该受些教训了。今日又擅自与外人透漏我的行踪,险些坏了我的大事。与情于理,我这做兄长的,都该给她些惨痛教训。”
江颂月再次哑然,这是你们闻人家的家事吧,与我说什么?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县主可是要回京?”闻人惊阙又说,“天色略晚,县主若是不介意,闻人就护送一程,以表歉意。”
江颂月迟疑着,还没想好该不该答应,钱双瑛已偷偷扯着她的袖口,拼命使起眼色。
她看懂了,反正她与闻人惊阙的流言已经传得沸反盈天,不差这一回。
再说了,上回是谣言,这回是真的,传回京城去,非得气死闻人雨棠。
“咳,那就麻烦五公子了。”江颂月干巴巴地应了。
天气凉爽,小窗未合,仅垂着纱帘以隔开外界的窥探。
江颂月坐在车厢中,嘴角提着浅笑,暗中用力抬头收腹,脖颈高扬,学着那些名门贵女们摆出端庄姿态,比去宫中赴宴还要严谨。
她身旁的钱双瑛受到影响,跟着拘谨起来。
这样绷着身子实在难忍,没多久,钱双瑛就泄了气,肩膀一塌,悄声埋怨:“犯得着这样端着吗?累不累啊?”
江颂月先是紧张地往轻纱外瞟了一眼,见车厢外跨坐在马背上的挺拔人影似未听见,眸光飞速转回,对着钱双瑛点了点头。
动作很轻,蜻蜓点水一般。
再偷摸做着口形:“别让他听见了——”
钱双瑛无奈,来的时候两人有说有笑,回程路上怎么着也该凑一起说说闲话、骂骂贺笳生之类的,现在好了,别说闲谈,连话都不能说了。
再不情愿,小姐妹的面子还是得留的。
她也做着口形:“倘若你真与他成亲了,难不成要装一辈子的端庄贤淑?”
江颂月没想过这么遥远的事情,她只是下意识地在闻人惊阙能看见的场合中,装出端方淑女的优雅举止,尽量把自己与他的差距缩小些,免得被看轻了。
其实她明白,自己的名声摆在那里,装的再端方,也还是那个满身铜臭、粗鄙不堪的商户女。
她只是不愿意在闻人惊阙面前展露出这一面。
江颂月微微偏头,隔着轻纱看见了车窗外闻人惊阙的身姿。
他穿着宽袖锦袍跨坐在马背上,姿态随意,神情轻松,无意中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名门公子独有的风雅与气度。
就跟诗中说的流风回雪一般,文雅动人。
这是从传承百年的经史子集中习得的、藏在骨子里的风范,就和写诗一样,是经过长年累月积的学识积攒的,并非旁人念上几天书、装一装能学到的。
祖父说的对,不论是经商或是入仕,读书识礼总是没有坏处的。
不怪祖父从前总是看着她与祖母叹气。
江颂月忽然有点沮丧,腰身一软,肩膀放松下来,刚靠在车壁上,忽听纱帘外闻人惊阙问:“县主想走大道还是小路?”
前一刻还黯然伤神的江颂月一个激灵挺起腰身,本能地摆起仪态,“都行……”
答的有些急,音调不太稳,她赶忙停下,顿了顿,重新稳重开口:“都可以,随五公子。”
“闻人在菩提庙遇见了云襄郡主……”
江颂月心中倏然收紧,钱双瑛也悄悄竖起耳朵。
“她的车撵意外损坏,与我求助,闻人便将马车借了过去。未免途中与她相遇被行人误会,不若改走小路?”闻人惊阙不疾不徐地说道,“且闻人此行是为查案,过多暴露行踪,恐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京城与菩提庙之间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宽阔的大道,车马行人不断,另一条是相对窄些的林荫小径,百姓常走。
有时江颂月为了避免遇上讨厌的人,也会选择走小径。
一听闻人惊阙是想躲避云襄郡主,江颂月精神一震,当即做了决定,“那就走小路!”
“多谢县主体谅。”
闻人惊阙说话时,纱帘被风拂开条缝隙,江颂月正往外看,冷不丁地与他那双盈满笑意的桃花眼对上,霎时间心中发烫,躲闪地偏过了脸。
马车在前方路口调转方向,驶入树荫蔽日的林中小径。
趁着闻人惊阙驱马去了前方,钱双瑛拽着江颂月,压着激动心情,急道:“他对云襄郡主避嫌,却要亲自送你回去!”
江颂月心里也是有点开心的,但理智还在,她冷静道:“是为了与我赔礼。”
停顿了下,语气一低,又喃喃道:“不然就是他不惧与我传出谣言,左右无人会信。”
这就是打心底看不起她,轻慢于她了。
被她这样一说,钱双瑛心中的兴奋劲儿也被浇灭大半。
两人不约而同地记起贺笳生,读书人惯会伪装……可贺笳生伪装是为了骗取江家祖孙的扶持,是为了利益,闻人惊阙能算计江家的什么呢?
他有闻人家五公子的身份和大理寺少卿的地位,江家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再说了,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吧?
这么想了一圈,江颂月把自己弄得患得患失,看见闻人惊阙策马将回到小窗侧,心里又沉又闷。
想不通,没法问,她干脆在闻人惊阙靠近前,一把推上了雕花小窗。
隔绝了外面的视线,江颂月与钱双瑛互看一眼,随后长叹一声,一起依在了车壁上,恢复了舒适的懒散姿势。
外面的闻人惊阙对着闭合的小窗陷入沉默。
一路无言,马蹄声与车轮声相追逐,和着鸟儿不断的啼鸣声,衬得这一趟行程格外的安宁。
可有人心不宁,还不止一个。
直到小路驶了一半,闻人惊阙仍未想明白,他到底无意中说错了什么,让江颂月不愿意看见他了。
能与他解答的人隔着车窗,拒绝交谈的态度十分清晰。
闻人惊阙摇头,又走不远,他眼皮一跳,往四面幽静的树林中看了看,忽地勒马喊停。
车厢中的江颂月再避着他,察觉到马车停下,也得问清情况。
她打开车窗,没了车轮声与断珠落地似的马蹄声做陪衬,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儿了,林中安静地过分。
她环顾四周,见侍卫警惕地环绕着车厢。
而闻人惊阙高坐马背,凝然注视前方幽深树林。
他胯/下的马儿不安地原地踏了几步,清脆的蹄声踩踏在人心尖一样,听得人心中阵阵发紧。
闻人惊阙勒紧缰绳止住马儿,朝着终于露面的江颂月与她身侧忐忑的钱双瑛道:“县主、钱姑娘,今日归途恐有不顺,是闻人连累了二位。”
“也许是冲着我来的呢?”早年没有太后撑腰的时候,江颂月也遇见过类似的事情。
闻人惊阙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未与她相争,只是沉声吩咐侍卫:“送县主与钱姑娘转道,务必将她二人平安送回京城。”
侍卫应是,然而赶车的是卫章,只听江颂月的支使。
他回头请示江颂月,同时点头,认同闻人惊阙的提议。
“等等……”江颂月心中不安,这些人埋伏在此,是早有准备。听闻人惊阙的意思,他要留下?
她才出声,就见前方两侧灌木丛簌簌而动,定睛看去,有箭矢急速射来。
卫章见状,哪里还顾得了她说了什么,在周围侍卫的掩护下,迅速伏低身子调转马车,马儿刚转了一半,林中突然有浓烟冒出,随着凉风迅速将众人淹没。
烟雾刺鼻,马儿因视野受限,焦躁地嘶鸣着转动起来。
而江颂月骤然吸入浓烟,呛得喉口发痛。
眼前迷雾肆虐,她只能看得清身侧的钱双瑛一人,抓紧她的手,江颂月急声嘱咐道:“若我出了意外,帮我转告祖母,千万不能放过贺笳生那王八蛋,否则我死不瞑目!”
闻人惊阙任职大理寺,主刑判,有人想让他死不足为怪。
江颂月则是在前几年整治过家中许多金铺掌柜,送去牢狱中的也有几个。一个小丫头片子这么不给人留脸面,想杀她的人比不过闻人惊阙,但也是有的。
三人之中,唯有钱双瑛这个闺中千金,不曾得罪过人。
这伙贼人可能是冲着闻人惊阙来的,可能目的在江颂月,唯独不会是钱双瑛。
江颂月不愿连累好友,说完这话,不顾钱双瑛的反应,喊道:“卫章!带双瑛绕去大道找人帮忙!”
“是!县主跟着五公子,千万当心!”
卫章在江家待了许多年,深知她是何意,微一犹豫就应了下来,在一片浓雾中摸到车厢门栓,顺着声音抓住钱双瑛,带着她朝马车外扑去。
眼前一片白茫茫,江颂月随着狂躁转动的马儿在车厢中摇晃,被马儿踩踏声、刀剑碰撞声与另一辆车厢中青桃等人的尖叫声扰乱,辨不清方向,也看不见任何人。
朦胧中,有一阵疾风穿过纱帘向她刺来,她本能地躲闪,人是躲开了,却被车厢中倾倒的案几砸到了小腿骨。
为防颠倒,案几是实心蚬木做成的,结实沉重,这一下坠落,边角尖锐处直直砸在江颂月腿骨上。
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江颂月白了脸,竟是一句呼痛也发不出了。
慌神中,又有利刃刺破马车的声音响在耳侧,江颂月心中一寒,忽听得一阵窸窣声,随即,摇晃的马车倏地一沉,有人踏了上来。
“县主。”是闻人惊阙。
江颂月心中一松,忍痛道:“我的腿……”
闻人惊阙靠近,半跪在她身侧,离得很近,终于足够他看清眼前景象。
他眉心一皱,快速搬开压在江颂月小腿上的案几,之后道:“冒犯了。”
他的手朝着江颂月后腰探来,贴上时,江颂月浑身一僵,猛地缩了一下。
闻人惊阙停顿,仅此一息,他再次环住江颂月的腰。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长鸣陡然响在车厢前方,瞬间将一切嘈杂声压下,而后,车厢猛地往前一窜,里面的江颂月险些被甩飞出去,幸好闻人惊阙眼疾手快地将她半抱住。
车厢剧烈地摇晃着,颠簸的厉害,两人被迫紧紧相依,互相借力稳住身形。
这方面江颂月确实弱了些,被晃得东倒西歪,脑袋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撞到车壁,第三次撞去时,有一只手垫在了她侧脑。
她怔了一下,抬头去看闻人惊阙。
被刺得破烂的车厢中,浓雾已被风吹散,闻人惊阙随着马车摇晃,神色让人看不清。
江颂月奋力盯着他,直到感觉腰间手臂松动。
闻人惊阙开口:“县主扶稳了。”
江颂月下意识抓紧车窗,可闻人惊阙并未放开她,只是向小窗外看了一眼,随即皱紧起了眉头。
江颂月一同看去。
她坐的矮,看不见外面全貌,仅能看见擦着小窗口的繁茂枝叶,有许多树叶被小窗口勾挂着落入车厢中。
闻人惊阙道:“马儿被刺伤受惊,闯入密林,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下来……”
他说话时,目光放在江颂月蜷缩着的小腿上。
未免被马儿拖行太远,该及时跳下的,可江颂月腿上有伤,马儿疾驰中,就这么跳下去,伤势会更重。
后面或许还会有追兵搜寻,跳下去未必是个好主意。
江颂月想通这茬,心里有点难堪,还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提议让闻人惊阙一人跳车离去。
尚未想好是否要开口,闻人惊阙已淡淡道:“县主不必想太多。”
江颂月有种被看透的错觉,尴尬地咳了下,她将那话咽下,道:“那、那就随它跑吧,跑累了,自然就会停下了……”
闻人惊阙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被颠着的马车晃动着,江颂月没能听清他的语气。
第7章 眼睛
马儿在林中撒蹄狂奔,不知过了多久,等它终于缓慢了速度,江颂月抓紧窗口,微微侧了侧肩。
她被闻人惊阙半抱着,肩膀就抵在他胸口,后者察觉到,立刻配合地放手,向后撤开。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变大,残破的车厢中弥漫起淡淡的尴尬。
江颂月没好意思看他,若无其事地躬下腰摸了摸右边小腿,试图抬起,才动了一下,就痛得皱起眉眼。
裙面未见渗血,她猜测多半是腿骨被砸伤了。
江颂月不敢再动,想撩起衣裳查看一下,碍于闻人惊阙的存在,也没好去做。
沉寂中,苟延残喘的马儿拖着车厢缓慢行驶。
江颂月低着头,余光瞟向闻人惊阙,看见他的衣摆起了几道皱褶。
这是江颂月头一回见他这样。
她再飞快地朝闻人惊阙脸上暼了一眼。
世家公子重仪态,便是遭逢意外,也仅仅是衣衫微皱,此时他依然面色平静,不改从容。
反观江颂月,因今日要去进香,特意素面朝天地出门,发髻仅用素绸缎与一支白玉簪固定。
经过长时间的颠簸,发簪早不知掉落何处,绸缎也有松动,头上的松松垮垮,更有几缕凌乱地散落在鬓边……
好狼狈!
江颂月低着头,垂下的长发正好遮挡住她火辣辣的脸,她再用手指偷偷拉扯着袖口,好尽量把衣袖弄得整齐一些。
闻人惊阙能看到的,只有她凌乱的发顶与扯个不停地细白手指。
她很拘谨。
离自己越近,她越不自在。
“腿伤如何?”他问。
“没事。”江颂月下意识答了,记起二人不知被马儿带到何处,她接下来要依靠闻人惊阙,又改口,“兴许是腿骨断裂。”
正常情况下,接下来闻人惊阙该问她疼不疼了,可等了许久,也没听见他开口。
江颂月又迅速瞟他一眼,见他眸色沉沉地盯着自己受伤的腿,不知在想什么。
她也朝自己小腿看去,突兀地看见裙面上沾着的茶渍痕迹,以为闻人惊阙是在嫌她不修边幅,顿觉难堪,急忙伸手将裙子压下。
江颂月自行惭秽,不敢再看闻人惊阙,也从未与他有过独处,唯有低头沉默。
但马车将要停下,两人总要开口的。
片刻后,江颂月从窘迫情绪中抽离,鼓足勇气,佯装沉静道:“今日狼狈,让五公子见笑了。”
闻人惊阙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我狼狈时,你也在笑话我吗?”
江颂月懵了下,顺着他的话反问:“五公子何时在我面前狼狈了?”
闻人惊阙神色微顿,道:“没有,说错了……县主觉得伏击的人是谁安排的?”
他把那事简单略过,江颂月便真当他口误,没继续追问。
她如实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可她最多猜的到对方是冲他二人之一来的,至于是谁,范围太广,她猜不出。
闻人惊阙垂眸,缓声道:“县主可有想过这事是闻人一手操作的?”
这话听得江颂月心口猛跳,她猝然看向闻人惊阙,见他眉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只看神色,谁能想到这话出自他口?
江颂月觉得他怪怪的,镇定了下,否定道:“不会的,你没理由这样做……你与我流落山林,消息传回京中,只会于你名声有碍,没有好处的……”
“没有好处……”闻人惊阙幽幽重复着她的话,低笑一声,再问,“那于县主而言呢?”
“我……”江颂月面露窘迫,低声道,“大概会被骂上几天吧……”
旁的一男一女独处,名誉受损的都是女方,到她这儿,反过来了。
且只看结果,说这是她一手策划的,可比闻人惊阙策划的可信多了。
——要不怎么这么巧,她的腿受伤了呢?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赖上闻人惊阙?
闻人惊阙不接话,在心底将前些日子听闻的流言过了一遍,又想起撞钟和尚说的那些话,眸光低转一周,道:“县主放心,回京后,闻人必将事情澄清,并把动手之人绳之以法。”
江颂月点头,就在此时,马车忽地再次剧烈摇晃,闻人惊阙上前扶住她,接着“噗通”一声重物倒地声后,马车晃悠悠地停了下来。
破碎的纱帘外,奔波甚久的马儿终于力竭,卧倒在地。
江颂月望着马儿身上凝固了的污血,心有不忍,转过脸道:“下去吧,咱们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她不擅长辨认方向,但能看出两人处在深山。
日头将落,天黑后路更难走,万一再碰上野猪之类的,一个伤了腿的姑娘,一个文弱书生……
还是先离开马车,避开可能寻来的刺客,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吧。
江颂月说完,闻人惊阙再次没了反应,只是望着马儿的方向,眉头微蹙,眸中浮现出一层迷茫。
“五公子?”
闻人惊阙转过脸,目光虚虚从她脸上扫过,道:“县主所言在理。”
他扶着车壁向外探身,动作很慢,有些许的不自然。
就在江颂月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伤时,他顺利落地,而后转过身,贴心地向着自己伸手。
只不过这手离江颂月远了些,看着像是出于礼数来扶她,又没几分真心,敷衍了事一般。
江颂月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前不久在马车上不是都几乎抱住她了吗?
可人家现在不愿意扶了,她也不好说什么。
她是喜欢闻人惊阙,但也谨记祖母的教诲,不论何时,都不能自轻自贱。
江颂月用双臂撑着车板往外挪动,闻人惊阙的手这才向着她的方向递近。
她抿抿嘴唇,主动递去台阶,“男女有别。五公子帮我寻根树枝,让我撑一下便可。”
这要求足够简单了吧?举手之劳而已。
可让江颂月没想到的是,闻人惊阙忽而一笑,语气无奈道:“闻人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江颂月:“……”
不会吧?他总不会也是贺笳生那种人,在这荒无人烟的山林里,要暴露本性了?
“我的眼睛……”闻人惊阙似有所觉,缓慢开口,“实不相瞒,在下的眼睛出了问题,只能感受到微弱的光线,就连县主的方位,都是靠声音辨认的。”
江颂月大惊,仓促间想起先前对话时,他的沉默与异常的反应。
那些异样在这时全都得到合理的解释。
江颂月连忙拖着疼痛的小腿往外挪动。
到了闻人惊阙面前,她举起手晃了晃。
“县主离得很近,稍微能看见一点影子。”
江颂月再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
闻人惊阙道:“看不清,不过我猜是二。大家似乎都爱比划两根手指头来试探别人。”
江颂月本来有些慌乱无措的,听他平静中带着打趣的话,心头略松,跟着安定了几分。
她重新比划起数字,再问闻人惊阙,他道:“看不清,也猜不出来。”
“什么时候开始看不清的啊?”
“浓雾入眼时,我就觉得双目刺痛,当时未放在心上,是马儿慢下来后,逐渐开始模糊的。”
闻人惊阙边说,边摸索着车辙背过身去,道,“闻人这双眼,怕是过不了多时,就连光影也感知不到了。之后就要依靠县主了,所以,县主不必顾虑太多。”
他用后背对着江颂月,江颂月怔愣了下,明白他的意思后,脸“蹭”的一下红透了。
她喜欢闻人惊阙的,除了他英俊的相貌与翩然风度,还有这不急不躁的性情。
骤然失去光明,寻常人就算没失去斗志,也会情绪失落。
闻人惊阙不同,他早就发觉双目异常,但没露怯、没动怒,若非他主动开口,江颂月甚至都没发觉。
他还能在这样大的打击下拿他自己打趣,再不顾身份的悬殊,主动来背她。
江颂月既惊讶又羞赧,在闻人惊阙转头用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眸询问自己时,她郑重道:“京中名医圣手甚多,定能将公子双目治愈!”
闻人惊阙笑道:“那是必然。”
“嗯!”江颂月被他的情绪带动,重重点头,然后扶着车门,试探地将手搭在他肩头。
闻人惊阙不仅没躲,还靠得更近,方便她攀上。
江颂月努力压着不住向上翘的嘴角,红着脸趴伏了上去。
被背起时,身子骤然腾空,她按在闻人惊阙肩头的手在慌乱中本能地往前,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柔软的胸口也因此贴上了宽阔的后背。
闻人惊阙扭头。
江颂月面红耳赤,含胸缩肩地收回手臂,正要出声道歉,听他道:“我看不清脚下,劳烦县主看看该往哪走。”
江颂月羞臊地“嗯”了一下,指挥着他往前几步走向附近空旷的草地上。
初配合,大概是因为江颂月的指引不太细致,或是闻人惊阙未能适应,这几步磕磕跘跘,两次险些摔倒。
所幸最终顺利抵达。
江颂月往四周眺望。
林中虫鸣鸟啼遍地,目之所及,尽是参天大树与杂乱草丛,光线阴暗,唯有一个方向隐约可见几缕橘色夕阳,以及星点水光。
“沿着河流走吧?”
“听你的。”
闻人惊阙将所有决定权都交给江颂月,顺着她的指引,一步一步向着河流方向走去。
“当心,前面一尺处有块石头,要迈过去。”
“向右手边绕一下。”
“草丛太深,你别迈太大步子,当心踩到石块滑倒。”
江颂月说什么,闻人惊阙都认真听着,就这样慢吞吞离开残破的马车,渐渐在河边摸索出一条还算平坦的绿草茵茵的小路。
到了这里,江颂月只需要提醒闻人惊阙别偏了方向就够了。
闲下来后,她开始乱想,一会儿偷偷观察闻人惊阙的神情、琢磨他的眼睛,一会儿控制不住地去感受他身上传来的热度。
两人贴在一起,她才清楚地认知到,有些人外在看着文质彬彬,实则肩宽背阔,结实得很。
江颂月不知道是所有男人都这样,还是只有闻人惊阙一人这样。
她爹很早就随娘亲去了,祖父是迂腐书生,从来不去抱或者背孩子。
只有祖母抱过她、背过她,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不记得那时的感受了。
江颂月心里有着不知何故的欢喜,还有点小小的羞涩,见闻人惊阙走得稳当,没忍住小声问:“我是不是……很重啊?”
闻人惊阙规律的脚步停住,偏头道:“县主不觉得这样问,有些冒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