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雅奇脸红透了,就不说话了。
“所以啊,那什么算学与你学了无益,不过浪费光阴罢了,你听额娘的,你好好养好身子,学一点拳脚强身健体,再学些琴棋书画与世家规矩也就是了,这才是正理。”
于是,毓庆宫里便只有她一个人被拘在院子里。
茉雅奇出神地又看了会儿噗噗船,还亲手摸了摸,弘晳看了她一眼,温声说:“你想不想亲自动手点蜡烛?”茉雅奇眼睛发亮:“想!”
于是在弘晳的帮助下,她先给噗噗船后头的管子加了水,又点亮了蜡烛,亲眼看着那噗噗船隔了一会儿便在水面上震动起来,发出噗噗的声响,不一会儿便向前行进了起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看见抄手游廊上出现两个宫女正慌张地寻找她,才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我该回去了。”
她溜出来太久,会被额娘发现的。
额林珠望着她欲言又止,弘晳却摸了摸她的头:“回头我亲自做个大的送给你。”
茉雅奇便又扬起笑脸,重重地点头:“嗯!”
她往回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弘晳他们,这才朝着两个宫女走了过去。
往正殿走去的路上,她脸上的笑容又落寞了下来。程佳侧福晋似乎从不约束额林珠和佛尔果春,她将她们当做和大哥二哥、三弟弟一样看待,只要不被阿玛发现(实际上发现了阿玛也不大生气),她准许她们四处“胡闹”——在额娘眼里,这就是胡闹。
她从角门溜回了正殿,却正好碰见了去茶房取药出来的利妈妈,茉雅奇顿时吓得脸都白了,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好,利妈妈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声张,只是走过来轻轻道:“太子妃娘娘已经醒了,二格格快回去换身衣裳。”说完指了指她的袖子。
茉雅奇低头一看,她的衣袖方才给噗噗船加水的时候弄湿了。
“谢谢妈妈。”茉雅奇低声道,连忙转身回自己的屋子去换衣裳,还要换一件和这件长得差不多的,这样额娘说不定不会发现她换了衣裳,也就不会多问了。而她身边的宫女把她看丢了,怕挨罚也不敢多嘴说出去,茉雅奇偷偷溜出去和额林珠玩,已经瞒过好几次了。
利妈妈望着茉雅奇着急地跑进了屋子里,低头望着黑沉沉的药碗,叹了口气。
她端着药碗走进了太子妃居住的正殿东暖阁,太子妃刚刚歇息起来,因此屋子里还没点灯,昏暗的光线在深邃的殿宇里沉浮,太子妃扶着额头靠在床头,脸色还是不大好。
三年了,石文炯丁忧期满,却没能如愿回到兵部,而是被皇上打发去了辽东水师练兵,那样的苦寒之地,又离京城那样远……太子妃心情愈发不畅,近来又添了头疼的毛病,性情愈发变了。
不仅茉雅奇敬畏额娘,就连利妈妈贴身伺候也倍加几分小心。
“娘娘,药煎好了。”利妈妈小心翼翼挽起床帐子,将药碗搁在小炕桌上。
太子妃一言不发地喝了药,起来又由着利妈妈给她梳头,她如今每天都戴旗头、穿戴全副太子妃的衣裳,哪怕太子爷从来不进来找她,哪怕今天也不是侧福晋和格格们请安的日子,她也要用这些衣裳将自己撑起来一般,好似吉服穿戴在身上,她那口心气也就不会散了。
今日太子妃觉着格外得累,前几日传出消息格尔芬又要出海去,这回要动用水师,太子妃便起了一点念头——格尔芬走过一回的路,又有了听闻极先进的新船,想来出海没那般危险了,她想让还在天津卫的弟弟跟着去,却没机会跟太子爷开口。
想到格尔芬不过出去一趟就挣了个三等伯,太子妃心头火热。
要知道她阿玛打了一辈子的仗,战功赫赫,最后也不过是个三等伯罢了。
前两日,她终究是忍不住,亲自撑着虚弱地身子去了前院求见太子爷,却被一脸为难的何保忠挡在了屋子外头,还没等她发怒,何保忠便讪讪道:“娘娘稍安勿躁,太子爷吩咐了,说是他知道您的来意了,所以不必见您了,您的几个兄弟……”
太子妃想到这儿,又觉胸口生疼,喉头发涩欲呕。
利妈妈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回头一看,瞳孔都惊得一缩,那锦绣金枕上又掉了大把的发丝……她眼眶发酸,哽咽道:“娘娘,太医说您郁结于心,心神劳碎,一定要多加保养,石家自有石家的福气和前程,您多多顾惜自己吧!”
太子妃已经俯身将刚刚吃下去的药全吐了出来。她身子都因为难受在颤抖,好半天才缓了过来,她如今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也不过只有石家和茉雅奇了,她怎么能放手?
就在这时,门外侯着的画戟捧着个大大的铁皮船进来,踌躇着回话道:“娘娘,二阿哥身边的添银送来一只小船,说是二阿哥做了给二格格玩的……”
一股燥意从心头升起,太子妃忍着生疼的额头,怒喝道:“茉雅奇是不是又偷偷跑去后罩房玩了?”利妈妈扶着太子妃的手微微一抖,屋子里的人都连忙跪了下来,却不敢回话。
好半天,太子妃才森冷地说:“把这玩物丧志的东西丢出去!”
“不许扔!”
刚换好衣裳的茉雅奇本有些心虚地来给太子妃请安, 谁知刚迈过门槛就听见额娘吩咐要将弘晳特意给她做的噗噗船给扔了,她立刻眼圈红了,一股不知哪里来的、仿佛在心底压抑了很久的悲伤冲破了她的心, 茉雅奇尖声喝止了要带走噗噗船的画戟, 冲上去将那小船夺过来抱在了怀里。
“这是二哥特意为我做的,为什么要扔了我的船!不许扔!”茉雅奇大声地哭道。兄弟姊妹们都有,兄弟姊妹们都能一起读书, 偏偏她这儿也不行,那儿也不行。
太子妃愕然地望着情绪激动的女儿,茉雅奇自小就乖巧安静, 从来没有这样顶嘴忤逆的时候,太子妃顿时生出了一股更大的怒意,她质问道:“今儿,你是不是又偷偷去后罩房玩了?否则,二阿哥为什么好好的要送这东西给你?老老实实说!”
茉雅奇哭得浑身发抖,却没退缩,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噗噗船,好似从上头汲取勇气一般:“额娘, 我不懂我为何不能去, 即便我没去找二哥, 二哥做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送我一个,又有什么干系?旁的姊妹都有, 他没有落下我, 又有什么干系?”
午后的阳光终于照入了深深的殿宇中, 被雕花的窗子分割成一束一束落在地上,有一束清淡柔弱的冬阳正好照在了茉雅奇身上, 她泪水涟涟地站在那单薄的光线里,倔强地抬起目光与坐在沉闷深邃的晦暗里,被气得发抖的太子妃对视。
“你竟要为了这样一件无用的玩物忤逆额娘吗?”太子妃撑着床沿,不住地喘着气,她怒极反笑,“是没什么干系,好好好,你喜欢往后罩房跑,你就去吧!只当额娘白生养了你一场!你从此便认程佳氏做额娘吧!”
茉雅奇如遭雷击,她的眼泪又刷得流了下来:“额娘……我没有这样想过!”
太子妃却别开脸不看她了。
“娘娘别说气话了,二格格也别哭了,这东西先给奴婢收着吧……”利妈妈在旁见母女俩闹得不可开交,连忙走到茉雅奇跟前劝道,既然是这小船引发的争执,便想着先把东西收起来,谁知利妈妈指尖还没碰到那噗噗船,就被茉雅奇猛地一甩手躲开了。
“既然是无用的玩物,我就是收着玩一会儿,额娘也要生这样大的气吗?”茉雅奇用手背将泪水抹去,却越抹越多,她哭着嚷道,“反正我只是个女儿家,您不也说了么,我学那些算学也没什么用处,日后找个夫婿嫁了就是了,那我玩一会儿又怎么了?反正我也是个没用的女儿,又不是阿哥!”
太子妃猛地抬起脸来,却见茉雅奇已哭着转身跑了出去。
女儿的话像是尖刀扎进了心里,太子妃苍白着脸捂住胸口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倒仰过去,被利妈妈和画戟急忙扶住,就听太子妃虚弱道:“快……快去追啊……”
此时此刻,程婉蕴正在后罩房里烤面包。
弘晋和佛尔果春两个小馋猫又想吃羊角包了,自打去年给他们做过以后,他们就馋上了这个东西,隔三差五就要吃一次,程婉蕴便认命地开始揉面团给他俩烤,等着醒面的功夫,程婉蕴又切了土豆条、玉米,洗干净了红薯,这些东西烤起来更快一些,能先给这几个孩子们垫垫肚子。
柴火的烟气里透着食物的香甜,哪怕冬阳很快又被阴云遮蔽,飘飘摇摇地下起小雪来,后罩房里还是欢声笑语的,攒了好几天的雪堆在院子里的滑梯上,被咪咪和他几个崽踩出脚印来,旺财趴在廊下,它太老了,老到胡子都白了,程婉蕴给它做了厚实的小狗披风,它便裹着披风抬头看雪、看在雪里追逐玩闹的弘晋和佛尔果春,看哈日瑙海趁着太子爷不在家从后头的角门溜了进来要带额林珠去滑冰,看弘晳在头顶的窗子里咬着笔杆不知在写什么,被佛尔果春一声唤:“二哥我的船不会动了!”,弘晳抓着笔从窗内探出身来:“什么?你加水了吗?”,然后墨汁就滴滴答答落在了它头上。
“汪!汪汪!”旺财被糊了一脸,不由使劲拿爪子挠头。
程婉蕴一手面粉回头看见了,哑然失笑,连忙命人带旺财进屋烧点热水擦头擦脸。
等羊角包烤好了,便和孩子们整整齐齐地坐在廊子下看雪吃茶,廊子下的金鱼缸鱼都捞进了屋内,缸里的水枯了,里头又落满了雪,不知哪个孩子一巴掌盖了下去,雪上头留着两只胖胖的手掌印。
院里葡萄藤也枯了,今年结了好多葡萄,程婉蕴留了一半做葡萄酒,另一半便满宫送,太子爷还兴冲冲挑了串拿去孝敬康熙,差点酸倒老人家的牙。如今正想找个时间和几个孩子一起把它埋进土里过冬,墙上的蔷薇倒还半死不活地□□着,偶遇暖和的晴天,还会突如其来绽出一两朵花来,等它快开败了,程婉蕴便会折下来,插在细润的白瓷瓶里,坐在花边临帖习字。
管家久了,常要写字,反倒将她一笔臭字练了出来,如今簪花小楷也习得有模有样。
当初太子爷拿了不少贴给她临,闺阁之中的女子大多写卫体,或是钟繇、王羲之,程婉蕴翻了半天,还是最喜欢钟绍京的《灵飞经》,听说这本灵飞经真迹已流失海外,程婉蕴日常临的也是拓本,但有一回太子爷大喇喇地从康熙那儿借了真迹回来给她赏,她真是焚香净手才敢去摸。
总之,程婉蕴是顶顶喜爱冬日的,宫里的冬日比任何一处都美,和着安静的雪声,或是晒茶或是晒书,或是围炉撸猫看书,有时夜里凝神细听,还能听见冰爬上窗子凝结的声响,这样的时候即便几日不出门也没人会计较,在这雪白的世间,一切都可以慢慢地安抚人心。
今儿泡的是桂花茶,秋天收的金桂晒得干干的,收在干燥的茶叶罐里,加一点冰糖、桂圆,又暖和又香甜,额林珠最喜欢桂花的香气,不过她已经抓了俩羊角包就跟哈日瑙海跑了,这茶就不给她留。
程婉蕴心里酸溜溜,女大不中留啊。
想到女儿,她便不由望向弘暄,他已经十四岁了,太子爷跟她提了好几遍,让她要给弘暄屋子里放人了……十四岁就要放人了,她扶住额头,即便已经在清朝活了三十出头,她实在还是下不了手,因此找内务府要了几个清秀的小宫女给她泡泡茶、养养花,美名其曰养在眼皮底下看着,却没打算那么早给弘暄。至于弘暄的福晋,自有太子爷和康熙操心,这她就不用烦恼了。
不过弘暄身为太子爷的长子,这福晋的人选也得千挑万选,去年本是大选之年,康熙给四阿哥指了四品典仪凌柱女钮祜禄氏,给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也指了格格,愣是没给弘暄挑出来个满意的福晋。
因弘暄要选福晋,程婉蕴也有幸在御花园站在四妃身后看了两日的秀女,特意多看了被定下要赐给四阿哥府的钮祜禄氏一眼,原来这就是未来乾隆的生母啊,这时候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呢。
后宫里今年最大的事儿还有一件,便是八阿哥、十三阿哥近两年深得圣宠,每年随扈塞外、出巡都带着这两位阿哥,国家大事上也屡屡重用,更有消息传来,皇上有意单独为八阿哥、十三阿哥晋封爵位。八阿哥已为贝子,接下来不知是晋贝勒还是郡王?这八爷府近来便成了赫舍里家之外,最热闹的所在了。八爷又是个好善乐施、喜爱交朋友的,对来拜访的人来者不拒,府上几乎是络绎不绝。
传言不知真假,但已去世的敏妃章佳氏却看不到儿子如今的出息了。
程婉蕴捧着热气腾腾地茶杯叹了口气,扭头嘱咐添金:“让三宝再烤两窑面包来,着人给太子爷、十三爷、四爷、五爷都送去。做三个口味,一种里头放些肉松和咸蛋黄,太子爷爱吃咸的,十三爷的放蜜豆与芋泥麻薯,四爷爱吃清爽的,不加馅,就外头刷层蜂蜜就是了,五爷不挑食什么都吃,就各样多做一些给他,烤好拿隔层能装炭的食盒温着,可别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添金忙应了,一甩辫子就要往膳房里跑。
太子爷和兄弟们在衙门里议事呢,太子妃病了以后,关怀小叔子的活就落在程婉蕴身上了,她做些什么方便垫肚子的东西都会差人送过去,有一回大雪天,几个爷偏偏又忙碌,快打更了都没有回来的迹象,程婉蕴便命人干脆抬了一锅椰子鸡锅子过去,还温了两壶酒。
跟着格尔芬回来的菲律宾椰子用来煲鸡真是绝味,宫里大多都当果子吃,唯有程婉蕴用来煲汤,那清甜的香气把同在六部衙门996的八爷、九爷十爷都香得肚子咕咕叫,八爷掀开八福晋送进来被风雪冻得能锤死人的糕子没了胃口,十爷性子憨,也不计较那么多,当即便拉着两个哥哥进去蹭饭了。
太子爷只好捏着鼻子请弟弟们搓了一顿。
程婉蕴又想到什么,冲着添金喊:“等会儿,把我给几个爷做的小羊皮手套也带上,瞧这天气只怕他们回来雪就下大了!回头再冻着……”
正吩咐着呢,门口急匆匆进来一个人。
利妈妈跑得头发都松了,气喘吁吁地给程婉蕴福身请安:“给……给程佳侧福晋请安,二格格……二格格有没有来后罩房……”
程婉蕴不知所以然,还让人给利妈妈上茶,讶然摇头:“没有,没见着她。”
利妈妈的脸一下就白了,茉雅奇从正殿跑出去后,就有不少宫人看见她一路往后头跑,但她进了和后罩房相邻的南花园就不见了人影,眼瞧着下起了雪,利妈妈和正殿其他人都以为茉雅奇指定去了后罩房,因此便直奔而来,谁知竟然没有!
“这是怎么了?茉雅奇生了什么事儿?”程婉蕴直觉利妈妈面色不对,语气便也认真起来。
利妈妈不知怎么说,这与太子妃有关,可程婉蕴也是主子,她一个奴婢不能不答,便低头艰涩地说:“二格格与太子妃娘娘拌了嘴,一时有些闹了脾气,便跑了出去。”
程婉蕴更惊讶了,茉雅奇平日里是个什么性子的女孩儿啊,她再了解不过了!那是个被弘晋或佛尔果春扯疼了头发、抢了玩具、打翻了墨汁或是碗碟,都会默默忍耐下来,甚至还会将罪过揽在自己身上,替弟弟妹妹说情的小女孩儿,她身上没有一点嫡女的骄纵,平日里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她便安静地听,在木兰时,程婉蕴便见她将最大最红的果子给了佛尔果春,要骑马时,又将最温顺的小马给了弘晋,是这样一个宁愿委屈自己、脾气极好的小姑娘。
程婉蕴压根没见她和兄弟姐妹拌过嘴,弘晋和佛尔果春俩人还打架呢,她却总是在忍让、将就,被咪咪爬到头上都会好好地、轻轻地将肥猫放下来,竟然会和太子妃拌嘴?乃至闹了脾气跑出正殿……这应当不能说是拌嘴了吧?只怕是大吵了一架才是。
“妈妈别急,我跟您一块儿去找,各处宫门都有侍卫看着,她指定还在毓庆宫内,毓庆宫就这么大,不难找,你别慌了。”程婉蕴让人拿披风和手炉来,系披风时便多问了一句,“太子妃娘娘呢?”
“娘娘怒急攻心,如今还起不来床……”利妈妈低头抹泪,可却没方才那样慌了,那颗心竟就这般悠悠地放回了肚子里,她跟着二格格去木兰时常和程佳侧福晋打交道,虽不敢多言,但心里也对程婉蕴有几分折服与钦佩——她总是能这样轻声细语、温温柔柔就把事情办成了。
正殿的太监宫女早就到处寻人了,按理说毓庆宫早就被翻过一遍了也不知怎的没找到人,想来若不是实在没法子,利妈妈也不会求到她头上,程婉蕴带上帽子,就见弘暄捧着半个烤番薯很有些欲言又止,程婉蕴灵机一动,将几个孩子都招过来:“说吧,你们几个猴肯定知道什么!”
方才利妈妈的话弘暄都听见了,扭头看了眼弘晳,见弘晳对他点了点头,便道:“二妹妹可能在南花园东侧那太湖石假山大石洞里,那石洞很深,入口又被一旁的紫藤蔓遮蔽,没人知道,那是额林珠和弘晳发现的秘密之所,咱们几个常在下头玩。”弘暄想到自己都十四岁了还跟弟妹们胡闹,不由有些脸红,羞赧道:“之前带二妹妹去过几次,她知道的。”
“你们几个能耐了啊!”程婉蕴瞪了几个崽一眼,弘晳立刻缩头把窗子关上,在里头摇头晃脑读书,弘晋和佛尔果春合力抱起咪咪也往屋子里跑,只剩弘暄这个长兄在额娘跟前,跑无可跑,只好低头挨训。
程婉蕴也没空教训孩子了,只轻轻点了点弘暄的额头:“看好弟弟妹妹,额娘去去就来。”
于是跟着利妈妈寻到了南花园东侧,果然见紫藤花的藤蔓层层叠叠攀附着高大的假山石,虽然冬日花叶都枯萎了,但细长的枝条兜着雪,竟然真成了个大帘子,一眼都望不见里头的情形。
利妈妈着急地唤道:“二格格!二格格!”
里头无人应答,有手脚灵活的小太监要顺着假山爬上去,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尖叫:“你们不许上来,你们上来我就跳下去摔死了了当!”
那小太监扒在石头上,顿时僵住,无助地回头望了程婉蕴一眼。
程婉蕴先前一步,轻声道:“茉雅奇,是程额娘啊,程额娘上来好不好?”
里头没有人回应,只剩下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利妈妈想说什么,最终没吭声。
没有激烈的反应,便是最好的反应了,这假山其实不大高,也就两米多,石洞大约在离地一米多的地方,估量了下高度,程婉蕴便开始脱花盆底,小太监们连忙俯下身来让她踩着借力,程婉蕴便抓着被冻得梆硬的紫藤花藤条,爬上了假山,拨开那些密密的藤蔓,便能钻进山洞里了。
正如弘暄所说,里头果然很深,但却还算明亮,假山多空隙,清寒的光线交错从细小的石缝里挤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抱着膝盖躲在石洞最深处,把脸埋在膝盖里哭泣的茉雅奇,她手边还有一艘小船,程婉蕴一下就认出来了,是弘晳做的,那上头的蓝顶白身的漆还是她帮着上的呢。
程婉蕴似乎有点明白了。
她蹭到茉雅奇身边也弯腰坐下来,却只是静静坐着,只是将身上的披风接下来披在她身上。
茉雅奇早就已经冻僵了,被还带着程婉蕴身体余温的披风这样一暖,上头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程佳额娘刚刚一定在泡桂花茶,她只觉着鼻酸,眼泪再次滚落下来。
程婉蕴见状便将茉雅奇连人带披风都搂在了怀里:“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茉雅奇吸着鼻子咬着牙关,忍了又忍,终究抵不住这温暖的怀抱,没能忍住:“我好没用啊,程额娘,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又惹额娘生气了……”
果然……程婉蕴心底暗叹了口气,明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她温柔地用手帕将茉雅奇的眼泪拭去,温声说:“怎么会呢?什么才是有用,什么又是无用呢?程额娘以为啊,不是非要建功立业、做下多大一番事业才叫有用,若能好好的、快活的过一辈子,难道就是没用吗?你知道吗,实际上能平安平淡地过一辈子,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平凡不是没用的。”
得知女儿有了消息,强撑着也赶到南花园的太子妃,正好听见了这番话。
冰冷的雪落在她的眉骨上,她微微仰起头去看那雪中的假山,她望不见里头是什么场景,只能听见女儿还停不下来的抽噎声,已经程佳氏清透的、豁达的声音。
“你还记得吗,太子爷说起格尔芬出海的故事,他在生死攸关之时,被那英吉利商人救了起来,那英吉利商人家财万贯,救一个失陷于汪洋的人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可却救下了格尔芬的命,乃至帮助他回到了咱们大清,而朝廷也因格尔芬的归来,做出了能影响整个国家的决策,而这不过是那英吉利商人一个平常的善举罢了,这对他而言很平凡,而对我们来说,那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所以,有用没用,不能全看表面,或许你这是做了件小事,便挥挥衣袖离开了,却不知救了旁人的命呢!”程婉蕴微笑地说,她望向茉雅奇的眼睛,“茉雅奇,你出身皇家,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也千万不要为了追求所谓的结果而迷失了自我,人的一生应当享受每一日、每一刻,而不是心心念念求一个结果。”
“人是旅程,又不是比试,人无完人,咱们来到这世上,只求问心无愧,不必要赢过天下人,你说对吗?”程婉蕴摸摸她的头,“好好珍惜每一日、不荒废光阴、做你想做的事情、从不违背良心,你便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所有人了。”
茉雅奇眼泪静静地淌下来,这泪水不是委屈,而是因为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可是……可是额娘……”
程婉蕴斟酌了片刻,握住了茉雅奇的手,轻轻一叹:“茉雅奇,你是很体贴的孩子了,但将心比心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很难,你也要多体谅太子妃娘娘的难处。”
茉雅奇低下头不言语了。
程婉蕴不知如何开解她,这得她和太子妃娘娘都想得开才行,只好说:“太子妃娘娘十一岁上下就没有额娘,那是比额林珠还小的年岁,你看额林珠如今什么样儿?上蹦下跳、上课打瞌睡、账都算不明白,可太子妃娘娘小小年纪已经要照顾弟弟妹妹、帮着理家了,而且闽地又不太平,石文炳将军在外征战,想来一定很忙碌,家里边便全靠太子妃娘娘了,你想想,太子妃娘娘性子不刚强些,怎么行呢?她一路走来是很难的,如今身子又不好,身上若是不舒坦,脾气也会比往日更急的,所以……”
茉雅奇还是不说话,她只是悄悄从膝盖上露出一双眼睛,里头满是迷惘。
“所以,人的性子各有不同,不能强求,虽然太子妃娘娘性子刚强了些,但茉雅奇你的性子正好啊,你又温柔又体贴,就像今日一般,你就做得很好,你把心里话都告诉你额娘了对不对?只是这法子不太对,以后你只管有什么话都告诉太子妃娘娘,好好的、不吵架地说,程额娘相信,她一定会明白你的。”程婉蕴把她从蜷缩的状态拉了起来,微笑道,“她是极爱护你的,这世上,唯有太子妃娘娘是极爱护你的,她是你的额娘啊。”
茉雅奇眼睛渐渐透出一丝光亮来:“是吗……”
“是啊,走吧,先到程额娘屋子里洗洗脸、暖暖身子收拾好了再回去,回去以后你就学着弘晋、佛尔果春这俩平日里一般,遇着什么事儿,只管不要脸面地腻在太子妃娘娘身上,撒撒娇,不就好了么?”
茉雅奇脸顿时通红:“我不行的。”她做不来这样的事!
“这又不难啊,程额娘教你,你就冲上去抱住她……”程婉蕴不由扶额,茉雅奇平日里乖顺,骨子里却和太子妃一样倔,撒娇都不会吗!
茉雅奇拼命摇头,仿佛那是个十分可怕的场景。
但她好歹愿意站起来跟程婉蕴下去了,不枉费程婉蕴费了那么多口舌。
而一直站在寒风里沉默着听了很久很久的太子妃,也低下头对利妈妈说:“先扶我回去吧,茉雅奇应当没事了。”
利妈妈应是,扶着太子妃往正殿走去,太子妃一直垂头不语,直到进了正殿的门,她哑着嗓子借口要休息,让人都下去后,才枯坐在炕上,回想着程佳氏说的字字句句,黯然落泪。
闹了这一通后,茉雅奇虽然还是没能像程佳额娘传授地那样对着自家额娘扑上去撒娇,但她惊奇地发现额娘自此之后不大在乎她有没有出去玩了,她不喜欢弹琴下棋,如今额娘也不强求了,她也可以跟佛尔果春一起去书院那边上学了,偶尔去程佳额娘那儿吃点心,额娘也不管了。
毓庆宫里又恢复了平静,而始终热闹的八爷府上却来了个奇特的人。
湖边水阁里,胖乎乎的胤禟抚着肚子吃葡萄,一边吐皮儿一边挑剔地看着那邋邋遢遢的道士,皱着眉头与一旁生得清风朗月的胤禩:“八哥,这人真有大才?老十引荐的人我怎么觉着有些不靠谱呢,这怎么瞧着像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
“你懂什么!这人还真有些手段,极擅相面,还有几分神异呢。”老十胤峨却深信不疑说,“就是蒙古喇嘛也没他厉害的,等会你一试便知,是个奇人。”
胤禟嫌弃地看着那道士鞋上的污泥:“他叫什么啊?”
“张明德。”
胤礽还是头一回在梦里见着那样广阔、连绵的草原和雪山。
康熙四十三年将将要过去了, 六部衙门里大多该办的都办完了,唯有户部又忙得脚打后脑勺,要盘算出今年的支出进项与明年预计的税收来, 户部日日是灯火通明的, 胤禛也有好几日早出晚归乃至睡在衙门里了,四福晋进宫给德妃请安时偶遇去找王嫔(十五、十六及十八阿哥生母,虽未正式晋封, 但近来已提嫔位分例)说话的程婉蕴,委婉地提了一嘴,回头程婉蕴便跟胤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