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海潮立即吩咐下去,传令官四散而去。她扭头见到救驾的京卫冲上前来,现学现卖,立即喊道:“我等为救少主薛将军而来,速速让开!”
这股京卫是跟薛玉霄出征、共同守过徐州的,闻言下意识退开,道:“救将军要紧——”待关海潮领兵冲入,随后当即醒转,连忙道:“拦住她!将军已经反了啊!”
大江东去去不还(3)
百官早已将家眷送至内院,由各家带在身边的部曲侍从保护。
此事一发生,众人尽皆慌乱,六神无主,有央告上天求神佛菩萨保佑的,有愤怒难当、不顾身份高声辱骂反贼的,还有担忧垂泪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众侍君正哭着,一个孙氏的侍奴躲进内帷,袁氏主君拉住他询问:“外面众位大人怎么样了?”
侍奴语句混乱答:“大人们与、与薛侯对峙。”
“谁?”袁氏主君一愣,“可是凯旋侯?”
侍奴慌忙点头。
也有其他人关注此处,闻言想起凯旋侯之名,险些一下子昏厥过去。旁边诸人也一时无言——那可是凯旋侯薛玉霄啊!她年纪轻轻,二十岁功可封王,陪都中赞誉无数,若是此事由她控制,那么……
忽然有人道:“她的侧君是不是随我们一同入内了?裴郎君何在,快去劝劝你妻主啊!”
众人如梦方醒,皆寻裴饮雪在何处。然而他本来应坐的席位却全然不见人影。
“裴郎君呢?他去哪儿了?”
“哥哥快别找他了,久闻如意园部曲精锐,若裴郎也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我等岂不危矣。”
“废物蠢材,妻家挡在外面,才让众人没受刀兵加身,你竟然不想着怎么救妻主,贪生怕死之徒,让开,我去寻!”段都尉的正君道。
段妍之夫与她恩爱多年,又同是出身寒门,本来在这些名门郎君身边就不受待见。然而他本人也瞧不起这些娇弱之态,故而与众人脱离,问裴饮雪往何处去了。
周遭小侍皆说不清楚,他便一路搜寻而去。
满园结彩之色,红纱灯笼罩烛火。裴饮雪早已离开诸位侍君所在的内院,他身边跟着还剑、以及两个如意园中的薛氏家兵,一路走到婚房之外,见内中人影憧憧,靠近之时,孙氏新娘的叱骂入耳。
“我本为皇帝的面子才迎娶你,谁不知道你素来不干不净,轻佻浪荡,能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出了事,要是你姐姐倒了,我正好把你献给新皇斩之!这样还算我的一份功劳。”
大局未定,竟敢对谢不疑说这种话。
裴饮雪上前数步,轻叩门扉,孙氏新娘高声道:“有事禀报就说!”
裴饮雪道:“在下如意园裴氏,奉薛侯之命有要事与娘子商议。”
孙氏女早已派人打听到外面是薛玉霄的人马,闻言浑身一震,她亲自走过去开门,目光扫视了一眼裴饮雪以及他身后家兵,咽了口唾沫,让开道:“郎君快请进,说不得再过数日,敝人就要唤郎君为贵君千岁了。不知侯主有何事相商?”
她亲自关好门,以防两人商议的是改变时局的大事。
外面的战况由于“明圣观”的加入,而逐渐扭转情势,京卫左右支绌,难以抵挡,在外哨探的孙氏侍从连连回报。此人自然也见风转舵。
裴饮雪淡淡道:“欲从娘子这里取一物。”
对方大为振奋,道:“郎君请说,若我有,必予之。”
裴饮雪道:“项上之头而已。”
话音一落,不待孙氏女反应。他身后的家兵立即上前,“噌”地一声拔出佩剑,在其惊恐放大的瞳孔前方迎面横扫,登时血迹喷洒,溅上裴饮雪一身素淡长袍。
孙氏女轰然倒地。
还剑低头递送手帕。
裴饮雪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他依旧漠然疏离,冷若冰霜,见其倒地而死也未色变,而是上前去揭开了谢不疑头上的盖头,见到他竟然墨发散乱,被堵住嘴、扼制住手腕,受绳结捆绑,想必那个按着他拜堂的宫侍,就是奉命监督执行这一切的。
裴饮雪亲手取下桎梏,越过身给他解开绳索。谢不疑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潮冷的血迹,忽然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裴饮雪动作一顿,很快又继续,他道:“刺王杀驾。”
谢不疑道:“岂不受天下之谤?”
裴饮雪解下捆着他的绳索,按住谢不疑的肩膀,与他对视,道:“你不恨她、不恨我,却怕她受天下恶名。你与谢不悔……”
谢不疑道:“你看我如今的样子,可有半分皇子之实?”
他的手腕上尽是勒痕,吉服之内留有被宫规教训、鞭笞之伤。这是自婚约定下那一日开始的规训和管教,因为谢不疑太过刚烈不驯,内廷无从管教,无计可施,在谢馥的默许下用了许多针对宫人的管教方式,丝毫不以谢四皇子身份为意。
也正因如此,凤君宁愿留于宫内,也不肯承认这门婚姻,不曾前来受拜。
吉服内伤痕交错,有的还徐徐渗出新血,沾染吉服。裴饮雪低头看了看,轻叹道:“我料想以你的性子,断然不肯屈从。一旦对方辱没于你,恐怕必以生死相争,所以连忙前来。妻主感念你昔日传递消息、不怕得罪谢馥也让她在珊瑚宫觐见之事,嘱托我务必救你。……谢四,事已至此,无论是恨谁,再恨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准备了一套便装给你更换,让人保护你。等尘埃落定,若一切顺利,我会派人送你悄悄离开,再不受此囚困。”
谢不疑却问:“裴哥哥,可有剑否?”
裴饮雪怔然相望。
谢不疑墨发散乱,唇色苍白,唯有眉宇一点朱砂殷红艳透。他用力握了握裴饮雪的手,道:“好哥哥……我此前说那些话气你,都是因为我太过艳羡你,身份、际遇、命运,一概如此。我从没有觉得她的文章不好、她的诗不好,相反,我觉得她太好,我如果不假意贬低鄙夷,实在不知道满腔喜爱之意如何掩藏。”
他陡然起身,从家兵手里取出鞘中的剑,那剑沾过孙氏的血。
“谢不疑……”裴饮雪下意识叫他。
谢不疑却没有回头。他穿着吉服、握着一把沾血长剑,向他摆摆手示意裴饮雪不要担心,便孤身向庭院而行。
明圣观人马加入,京卫已经无法将人拦阻在外,消息传递得非常混乱。由于军府里有薛玉霄的诸多好友,此刻皆不能痛下杀手,所以许多部众得到的消息都是勤王救驾、接应家主,提及“诛杀反贼”的反而不多。
终于,一行京卫突破进来,拜在谢馥身后,开口道:“我等救驾来迟!”
谢馥面露笑意,指了指对面的薛玉霄,倨傲道:“众将不能动手,百官不能与之相争,那就让朕的军士诛杀逆贼,还不去杀了她!”
京卫统领干脆应声,一抬头,见到面前居然真是凯旋侯,眸光一滞,呆了呆:“侯主、侯主……”
“你所侍奉之主,险些误了你,难道统领不知?”薛玉霄面无表情道,“你与本侯同在徐州守城,整理粮草,统领忘了那些欲将我等杀之在外的算计?谢馥背弃大齐,昏庸无道,你不曾见?”
京卫统领浑身僵硬,她举棋不定,听到身后谢馥的呵斥,才拔出兵刃。但让她将兵刃向着薛玉霄刺过去——这实在艰难,人之本心难以违背,忠义不能两全。
薛玉霄道:“还不退下?”
统领身后便是皇帝的注视,她左右为难,掌心颤抖,几乎冒出自戮的念头,以全忠义之心,然而很快又一伙人冲了进来,庭院里被兵卒部众填满,为首的乃是周少兰,众人的皮甲底下是明圣观练武服,她身旁关海潮大喊道:“至圣大天女,护法救驾来迟!皇天庇佑,天女福泽万民,有道当伐无道!”
真是为难她记词儿了。
此言声音极高亢广阔,远播四野。庭院内的众百官面面相觑,军府将领一时呆滞,都不知道这是从哪儿窜出来的名号。
倒有一些人对发展很快的明圣观有所了解,始知这是薛玉霄的部下。她身后的李清愁眉头微皱,忍不住脱口自语道:“……至圣大天女……?”
李芙蓉连握着剑鞘的手都松开了,瞥她一眼:“你猜猜是不是叫你好姐妹。”
话音未落,关海潮扑通一声跪在薛玉霄面前。
李清愁:“……”
李芙蓉哼笑一声:“快去结识吧。她本来就是个骗子,连我都习惯了,你还不懂?”
李清愁向旁边撤开一步,不理她。
两方将庭院填满,各自抽出兵刃,眼见战事一触即发。如果在这里打起来,恐怕就顾不上什么“士族”、“高官”。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就在此刻,紫微卫统领谢若愚带着一个小匣子回来。谢馥唇边笑意扩大,接过木匣,对薛玉霄道:“千万世恶名讥谤你不在乎,那你亲长兄的头颅,薛侯可在乎?连亲眷之命都不放在心中,即便让你事成,也不过是残暴之主,众卿焉敢与之同谋啊!”
薛玉霄看了一眼谢若愚,面色平静,道:“让结发正夫饮用避孕汤药,经年日久,使之不能生育,连发夫的身躯都能残害,如此断情绝义,无故加害,居然有颜面用我长兄之名来威胁我。”
谢馥道:“胡言乱语!这又是污蔑朕!”
说罢,她将木匣打开,欲取薛明怀的头发出示,要挟命令她退下。然而木匣内却全然没有青丝一缕,只有无数避孕汤药的药方、记录、以及脉案。里面还有医署多人的陈词,还有谢馥传递命令、让看守将皇仓粮草以草木柳絮填塞运输的手谕。
此手谕曾下达给谢若愚,命其阅后燃尽。
谢馥眸光微颤,转头看向身侧的紫微卫统领,下意识后退半步,与谢若愚火光下幽然的眼眸相对。
“你……”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立马夺过侍从掌起的火把,想要烧毁木匣。然而火把却被谢若愚从中夺下,这位宗室紧紧攥住握柄,熊熊烈焰迸响出燃烧的声音,在浓郁火光下,映照着两人相仿的眉目。
“陛下,臣奉命取此物。”她低声道,“陛下为何不展示给诸位大臣观看,反要烧毁殆尽。”
“你这个……叛贼。”谢馥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许诺了你什么权位!你不顾陈郡乡老,不顾名誉了吗?!”
谢若愚冷笑道:“名誉与金银土地相比,何能相及。”
两人言谈已经泄露诸多迹象。谢馥愤怒至极,从紫微卫手中抽出剑刃,向谢若愚劈过去一剑。但她久不握剑,刃锋不稳,劈得偏了一截,而后肆意挥剑,喝问道:“如此逆贼,你们为了不杀了她?!紫微卫守护皇帝,你们都忘了吗!这木匣中的都是假的,是假的!她们都是一伙的!”
无论是脉案记录、皇帝手谕,这全部都是真的。
紫微卫见到陛下与统领居然争斗起来,一时都心生迟疑。
薛玉霄望着她挥舞兵器的样子,道:“陛下所作所为,背弃天下。”她说完,从部下腰间抽出一把作为礼器的青铜剑,剑锋较之寻常兵刃更钝一些,但杀人足矣。
她持剑上前,身后传来数道声音。
“薛侯不可!”
“若如此动手,坐实刺王杀驾之名,纵事成,史官当如何记载啊!”
“侯主怎可亲自相杀,罪名太过,将其软禁就够了啊!!西汉伊尹、霍光行两度废立之事,也没有亲刺皇帝,薛侯三思,三思!”
薛玉霄只道:“三思?人有三思之时,却不是此刻。若软禁废帝,我与众将心中不得痛快!”
“将军!”“少主!”
顷刻之间,呼喊之声更强烈了。不知是谁带头,一个属官小吏两股战战,居然跪了下来。紧接着众多文臣属官、胥吏侍从,都纷纷跪下叩拜,身躯低伏下去,而卿大夫之中,亦有人俯身行礼哀告,请求道:“求将军为此后天下着想!”
谢氏大势已去,众人皆能看得出来。但薛玉霄行事不加以掩饰,失于忠臣之名,要是再亲手杀了谢馥,恐怕地方豪强将会难以接受、陡然生乱,皆窥伺宝座。
薛玉霄握住青铜剑的手略微一顿,考虑到了这一点。谢馥见她犹豫,陡然大笑道:“你在军中算无遗策,民间声望甚高,薛玉霄,你却还是受制不能动手,就算有万千杀意又如何!你是我之臣属,只要我活一日,见我则永为臣属!”
话音甫落,忽然一道男声插入其中。
“何必用自己的性命来难为她呢?既然一心求死,不如让四弟代劳。”
众人循声看去。
烈烈火焰,红纱灯光晕冷透,天边乌云无光,四殿下身穿朱红吉服,手持一柄沾着血的长剑,拖曳剑锋,缓步行来。他没有戴冠束发、不曾佩戴金饰,夜风冷拂,吹动青丝纷扬。
谢不疑眉间仍点着那颗朱砂,鲜红刺目。
他步步走近,面带笑意,对她道:“皇姐连发夫都能残害,何况是我呢?我闻天女下凡为帝,当有九劫,皇姐,何不完纳你的劫数?”
“谢不疑……你疯了么。我为你指婚,分属应当!不思感恩的贱人……”谢馥切齿道。
谢不疑轻轻摇头,唇边笑意更盛。他当众举剑而刺,但却被谢馥挑开剑锋。两人同出一母,骨肉相残,谢馥早不念旧情,一剑冲着谢四心口挥去,在割破他吉服的刹那,忽然胸口一凉,微冷的夜风灌入胸口。
谢馥低头望去,见到一枚飞刀刺入胸膛,整根刀刃没入其中。血迹猛然漫过咽喉,她视线模糊,看向薛玉霄,却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薛玉霄所发的暗器,目光缥缈地望向她身后——
李清愁把玩着手中隐蔽的短小刀刃,掌心寒光隐现。
在她被飞刀击中,迟滞不动之时,谢不疑落剑刺入,插剑贯入她的尸身。他怔怔地看着脚下残躯,忽然笑了起来。
天际乌云堆叠,闪过一丝雷电白芒,映照着每一个人的脸色。
众人轰然而响,声息鼎沸,议论纷纷。
而谢不疑只是笑声渐响,他站起身,拔出长剑,环视众人,最后看了看薛玉霄,视线落入她墨色的眼眸之间,低声自语了几句话。
因为周围太过吵嚷,天际雷声轰鸣,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听到雷声、电光,以及闷了一瞬,骤然倾盆而下的夜雨。
大江东去去不还(4)
飘摇夜雨之中,火把之光已被浇熄了大半。纱灯罩被水浸透,滴滴答答的雨水淌下风灯。
天地岑寂,庭院内几无声息。好半晌后,方有一小侍失声开口,说了一句“四殿下……杀了陛下……”
“四殿下疯了……就算陛下有千万般不好,不配为帝,他也不能弑姐啊!”
“侯主不要过去!他虽然动手,但终究是谢家人!”
“真是大好良机,薛侯不如趁此刻手刃谢四,或许还能名利双收……”有胥吏暗自想到。
这确实是大好良机,是为薛玉霄解“万世讥谤”的借口。
议论纷乱如洪流。
薛玉霄走近时,他手中的剑刃还没有放下。雨水冲刷过锋芒上的血迹,将金绣朱红底的吉服打湿。谢不疑更加狼狈了——他与薛玉霄相见时,每次都这么狼狈、从没有什么皇族之子的颜面,他受世人诽谤,常恨人言刻深,然而行至今日,却突然感念人言刻深,这样一来,对他的恶意会远超于对薛玉霄的恶意。
他才能以这个身份、这具躯体,为她拦下恶名如沸。
两人相对而立。
在薛玉霄开口之前,他便拿起长剑。周围的薛氏亲军差一点冲过去,但四殿下却只是将这把剑捧在手中,剑柄向左,任由薛玉霄的惯用手取用。
谢不疑仰头叹息,话语带来的白雾在夜中隐隐。他低声道:“明月,怎么没有穿一件红衣呢?就算我今日是嫁你了。就算是身死,余愿已足。”
薛玉霄伸出右手拿过剑柄,她望着谢不疑唇边释然的笑意。掌心的剑柄湿且冷,寒意浸透,她审视着这一方寒芒利剑,轻道:“人活不过百年,难道我为万载之名杀你?……天下之言,史书笔墨,怎是你一个儿郎能承担得了的。”
她松开手,任由长剑落地。
谢不疑目光停滞了一下:“薛……”
薛玉霄取出一物,伸手交到他手里。此物分明坚硬冰凉,但因为装在绣囊里,在她身上佩戴久了,竟然延生出她身上的几分体温。谢不疑掌心收拢,从触感中抚摸出这是那日他交给裴饮雪的长命锁……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
这缥缈的寄望,除了他已故的父君之外,真正这么想的……只有她了。
“殿下。”薛玉霄慢慢地道,“我会保下你的性命,昔日,你将此物送给我,情意深重,我不能领受……但我也愿你长命百岁,要四殿下自由自在地活着,重新看一看这片江山,这片残破的旧土,我会用余生重铸山河,若违此誓,天人共诛。”
谢不疑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她这么说,但她话已出口落地,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怔愣片刻。将长命锁握得很紧,像是顷刻间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忽然跪倒在地,任由雨水、血污沾染。
薛玉霄朝他伸出手。
那是谢郁此生,第一次被人从泥泞、肮脏、狼狈,乃至绝望的境地重新搀扶起来。他就像是在井边攀爬了很久很久、井底下是无边炼狱,到处都是受到业障焚烧的惨叫……她抛出一根细细的蛛丝,垂落着任他攀爬,长途漫漫,但终究,逃出此生的业火。
情势翻覆,皇位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涂满毒液的甘甜果实,诱惑着士族朝臣对它伸出手。
谢馥死后,谢氏宗族立刻派人马入京,原本气势汹汹、意欲抢夺皇位,却在陪都之外看到阵型俨然、十分整肃的军士。当场便口风一转,询问诸位辅政大臣,宗室之女甚多,谁可为新帝?
诸臣只是摇头不语。偶有几个面露欲言又止之色,却又长叹一声,掉头走开。
谢氏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玺印和绶带送至谢若愚案上,这位统领望着唾手可得的皇位——她伸手抓住此物,算得上是名正言顺。然而她抬起头,见到送玉玺的佩剑军士,心中贪婪之意立刻被警惕驱散,拱手行礼,表明不愿继任,薛侯才德兼备,愿禅让之。
虽然是演戏,但依旧演足。在这谢馥死后的国丧期间,两人演足了三辞三让的架势,这玉玺终究还是被恭敬送至薛玉霄案上,连同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的遗旨。
那是要求后宫同葬的旨意,被谢若愚处理掉了,与之交换的,是一道待时而发的封王诏书。
“对你的笔诛口伐可不少,不过婵娟在民间声望甚高,京兆百姓倒是很高兴的样子。”李清愁从厅外进来,卸下佩剑,随意坐到薛玉霄身侧,扫了一眼案上的玺印,“众人要求你处死四殿下,以正声名,否则便不愿侍奉新皇、参与大典。你有什么想法么?”
“我不会杀他。”薛玉霄把各方递送来的书信翻了翻,这里面既有李清愁说的这种檄文,又有一些趋炎附势、将自家儿子献上给她的文书,她掠过一眼,道,“并非我心慈手软,也不是对谢四怀有私情,只是将灾祸罪责推卸给一个男子,我实为不耻。”
李清愁闻言摇头一笑,道:“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婵娟娘嘛。”
说罢,她起身去拿案上的玉玺审视把玩。薛玉霄甚至都没有抬头在意,她继续看各种各样的征讨文书和劝告,道:“这些人真是有趣,以罢朝不仕来威胁我联结士族。”
李清愁将几个印玺都拿起来看了一遍,看到薛玉霄新添的一方大印,由宝玉所刻,上面镌着“皇天景命,有德者昌”八个字。她道:“你新做的?我喜欢这个。”
“做了有段时间了。”薛玉霄道,“喜欢就送你。”
李清愁轻笑一声,放回印玺,道:“陛下啊,你在说什么呢,印玺岂有轻易送出去的。虽然目前是摄政,大礼筹备未完,但除却谢氏宗族,朝中只有你有能力登位。不然怎么会文书信件堆积成山……有大司空在,朝政乱不了,不过高门要职之人自恃身份,一定要你去联结拉拢她们,才肯入朝,所以迟迟不肯拉下身段改忠她人,自诩忠臣良将。”
她转过身走到另一边,打量着挂在架子上的内廷帝服,继续道:“我猜想你未必会那么怀柔,有些人到我这里来旁敲侧击,试探你的心意,我说凯旋侯为人如何,诸卿焉能不知?她豪门仕宦出身,为司空之爱女,从不受胁迫,你们还是掂量着些吧。”
薛玉霄道:“是啊……拉拢之事我自然会去做。不过惹毛了我,或许也会人头落地。”
她从文书中抽出一本,将几个名字记下。所记之人尽是寒门出身,这些人都颇有才干,只是此前宥于士族封锁高官,仕途断绝,如今薛玉霄却要破除士族垄断高官之路,任用寒门出身的酷吏严峻刑法,恩威并施,一边拜访拉拢朝中元老,一边斩去东齐朝廷身上那些不必要的捆缚。
两人议论公事,处理至深夜。薛玉霄实在疲倦困乏,归园休息——皇宫之内有长兄处理宫政,为平天下之议,于是按照礼法为废帝举哀,她派了人替换紫微卫,让薛氏家兵守护长兄。除此之外,许多宗室亲戚的夫郎皆在宫廷之内,在登基大典结束之前,不得擅自离开内廷。
大雨过后,风声惠畅。
园内点起莲花灯,内外皆有兵士把守。名义上,四殿下的身份已被废除,软禁于别苑,与幽囚无异。不过实际而言……
薛玉霄走入内院,侍奴撩起门帘。画屏之内,裴饮雪一身雪色宽袖的细葛长衫,袖摆上遍布暗纹,恭肃正坐,他今日处理的文书不比薛玉霄要少,有些话为臣的大人们说话危险,儿郎们却可以上门拜访探寻,他持着笔在灯下沉思,书案角落趴着一团红彤彤的阴影——谢不疑埋头睡觉,身形沉进灯火不照的昏暗之处。
薛玉霄扫过去一眼,指了指。裴饮雪抬首,看了一眼案角睡着的那位,整衣起身,悄然跟她道:“看了我满屋的书,把你的书信诗词评论了一遍,才睡一会儿……终于不烦我了,我们出去说话。”
薛玉霄丝毫没有异议,两人行至檐廊边,她随手将肩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裴饮雪身上,一边给他系了一下带子,一边道:“虽然春日,却还不能吹风。这几日辛苦你了,我唯恐你操劳病倒。”
裴饮雪望着她道:“我也怕你太过操劳。”
他的手慢慢伸展过来,静夜无声,星辰的碎光落在他手背上,霜雪般的肌肤映上星芒点点。裴饮雪悄然地、又十分从容不迫地拢住她的手,轻声低语:“你这几日吃住都在凤阁,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谈公事了。”
薛玉霄回握住他的手,在他面前不需要谨慎,于是不假思索:“那说说谢不疑的事?”
裴饮雪默默盯着她看。
薛玉霄自觉失言,轻咳一声:“你这衣服挺好看……怎么就这么好看。这袖子绣得特别好。”
裴饮雪挑眉,望着她没动。
薛玉霄道:“今晚这天气也很好,不冷不热的……”
裴饮雪无奈一笑,上前半步埋入她怀中。天际星光漫漫,披落在裴郎半侧霜衣之上,他闭上眼,抵在薛玉霄的肩侧,喃喃道:“以为你有长进,原来还是没有……”
薛玉霄回抱住他,手臂拢住裴郎的腰。他身上染着淡淡的梅花冷香,幽然入袖。在这个涵盖千言的相拥之中,薛玉霄的心忽然变得无比宁静。
她的疲倦、紧张、劳累,她那颗因为时局变幻莫测而始终无法彻底放下的心,都被淡淡的梅香熨帖平缓……哪怕如今位至九五,她也会蓦然想起初来这个世界时,裴饮雪在窗下与她对弈间那阵清肃的松风。
他太安静了。但他一贯如此安静的,在他沉默地凝望之中,薛玉霄也常常安定下来,就像是两个人走在覆盖着深雪的路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渡过去,总觉得他会跟丢了,但每次回首时,都能看见裴饮雪清润的眼。
裴郎永远、永远陪在她身边。
薛玉霄抬手抚摸向他的墨发,将里面的素色银丝挑出来,在指间轻轻缠绕了一圈。两人就这么没有一句交谈地抱了许久,久到困意上涌,薛玉霄搂紧他,把裴饮雪抵在廊柱边靠着,压在他身上,闷闷地说:“困了……”
裴饮雪轻声道:“进去睡吧。”
“不要,我要睡在你怀里……”
不远处就有几位亲卫值守,这话莫名令人产生偷情般的羞惭之意。
裴饮雪侧首亲了亲她的耳根,停顿了一下,又试探地、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墨眉和眼角。薛玉霄闭着眼,睫羽挣扎地颤了颤,她觉得有点痒,但还是没有睁眼,任由蝶落般的亲吻印在眼尾,带着他唇上凉意浸透的气息。
“好……”他声音很低,慢慢地说,“睡在我怀里吧,我会抱着你的。”
兰露柳风堆落花(1)
五月中,新帝受禅登基,改年号为太始。
因感念故去的王丞相为大齐交付半生,薛玉霄驳回了众人更改国号之请,依旧延用“齐”字。她同样驳回的还有后宫选秀纳侍之请,为此,亲自去太平园见母亲。
园中一切如故,只因薛司空如今执掌凤阁,虽无司徒之名,却有司徒之实。因此往来客卿皆为官场重臣,官员被提拔入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拜会司空大人。
权势之盛,已达至极。然而薛泽姝自王秀故去之后,总觉得郁郁不乐,仿佛这片棋盘之上少了一个能相杀的对手、也少了一个能不言自明的友人,终究只余寥寥孤寂之意。
薛玉霄没有穿帝服,也没有带仪仗,仅仅近卫随身。她身上银灰色的长裙随步伐拂过台阶,太平园侍从见了她,行礼后口称“少主”,而后又慌忙改叫“陛下。”
薛玉霄轻轻一笑,吩咐说:“依旧叫少主无妨。”说罢便入园而去。
风清气朗,园中葳蕤的草木簌簌而响,檐下风帘碰撞,玉声清脆。侍奴起身打起珠帘,低声道:“主母在午睡。少主,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