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剑跪坐在侧,将一方厚重宝墨纳入砚台中,磨出涓涓乌色。
王珩没有推辞。他的字迹流畅如水,执笔时没有过多思索,笔误也不曾重新抄写,目光专注,一气呵成。他停笔晾了晾墨,双手抬起,交还给裴饮雪,两人之间没有摩擦起半分火药气,仿佛冰与水相遇,只剩下慢慢寂静与沉默。
裴饮雪收起书信。
远在徐州的薛玉霄正讨论着计策,忽然打了两个喷嚏,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捏了捏手臂,心道:“谁惦记着我呢?裴郎是不是背地里说我坏话来着?”
一旁的李清愁打趣道:“怎么了,冻着你了?看把你柔弱的,来来来我的披风给你穿——”
说着就假装要脱下来披到她身上,薛玉霄挥开她的手,道:“别烦我,去给你家袁小郎君添衣。一旦交战,你要率轻骑兵骚扰侧翼,须万分小心,别被铁浮屠的枪扫下马,落马被践踏,则必死无疑。”
李清愁道:“我明白,你都说了三遍了。我一定小心,时候似乎要到了,兵将已齐,是不是要开始了?”
薛玉霄派人请示桓成凤,大约片刻后,中军擂鼓。
兵将聚集在徐州城下,这是最近的第四次擂鼓,前几次拓跋婴都派出了重骑兵迎战,齐军见到铁浮屠,慑于威名,不敢正式交接,只让对方派将军出来对决。
越是这样喊,拓跋婴就打定主意不再出来。此前已经丢过一次脸,她绝不可能再派出将领单挑,于是仗着重骑兵的威名,在城中拖延时日,期望在耗尽齐朝的粮草时再悍然出城偷袭。
双方各有盘算,前三次都安然无恙,虽有小的摩擦,但都没造成太大损伤。而这一次,奉命守城的重骑兵统领对齐军的骂声按捺不住,狠狠地用鲜卑语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大意是瞧不起这些懦弱兵卒仗着自家将军的武艺,不敢接战,反而在这里耀武扬威、狗仗人势。
她这么骂了一串,没人能听懂,但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就在众军士压抑火气,却都没有擅自上前时,李芙蓉突兀从队列中策马而出,带着亲军掠上前去,依旧面色阴冷,一言不发,从近卫手中接过弓箭,张弓迎面而射。
羽箭如流星,破风飒沓而来。箭矢直奔骑兵统领的面门,啪地一声击穿面罩,险险地卡在鼻尖前方。骑兵首领勃然大怒,抬臂猛地拔出箭矢,大喊一声,奔腾的烈马向前压去,几乎地动山摇。
城墙之上,拓跋婴见此机会,急问道:“此人可是前几日最先出战的那个娘子?”
亲卫回道:“正是!殿下,这个人打法激烈凶厉,擅长换伤,常常突然出击,应当是被几次擂鼓不战的情形激怒了。”
“好。”拓跋婴道,“光敲鼓不打仗,被压在这里不敢动,传出去算什么意思?鲁莽挑衅,骄兵必败,我倒要看看这些齐人的阵型能有什么长进。”
拓跋婴没有制止,反而走下城楼,佩甲上马,在后方昂然而立。她身边的铁浮屠得到默许,立即追向奔出来的这一小股亲军。
李芙蓉轻骑快马,速度超过她们,立即折身向后,却不停回首拉弓,虽然在运动中箭矢不稳,却像挑衅一般叮叮当当地撞在重甲上。
骑兵首领骂了一句脏话,怒不可遏,整排战阵紧实地抱在一起,狂奔起来地震一般,尘土飞扬。前方李芙蓉速度放缓,被她追上,当即扭身以剑挡住枪尖,因为长度受制而连连躲避。
她面色沉冷阴寒,被银枪追着刺得躲避不及,臂甲上被戳出一个重重的凹陷。李芙蓉面色微变,猛地拧过缰绳撤出三五步,不敌而走。
骑兵统领知道她能胜过仆兰延罗,原本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眼下见这样一个勇武的先锋官居然不敌,扭头逃窜败走,顿时极为振奋,嗓子喊了一句什么,猛地狂追而去。
重骑兵如同战车一般,将鼓声都掩盖过去。李芙蓉的亲军瞬息间扎入中军之内,与众人汇合,而她身后的骑兵统领昂首挺胸,毫无惧色,抬手举起长枪,整支队伍发出高喊的战声,将中军撕破一个口子,长驱直入。
还是与往常一样嘛!统领心中松一口气,愈发得意起来。
就算有名将降临,这些懦弱之兵依旧只会求饶逃跑,向后退避,很快就会溃不成军。
重骑兵进入阵型,如同鱼入水中,根本没有受到一丝阻力。观望大局的拓跋婴也面露笑容,这才是她熟悉的齐军战力。
然而阵型虽散,却没有太多死伤。中军在李芙蓉率兵狂奔之时就做好了准备,立即向两侧退避而去,就像是一道潮水向两侧分开,中间的步兵皆持盾竖立,将两千铁骑圈在正中,以防护为主。
往常在马上挥动长枪,往往能收割一大片人头,但一次长枪挥舞,却只在盾牌上接连敲击出响声。
当然,也不是没有立即想要故态复萌、想要逃跑的。但兵卒一扭过头,见到薛氏旗插在面前,薛小将军从鞘中抽出长剑,坐于乌骓马上,面无表情,静默而立,顿时想起她那虚无缥缈神出鬼没的暗器。哪怕她的视线没看过来,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逃窜。
骑兵统领如入无人之境,想要像以前一样直接将众人冲散。她麾下已有人发觉不对,开口道:“统领!她们都持着盾,是有备而来。”
统领道:“贪生怕死之辈,持盾有什么用,我要将她们践成肉泥!”
盾牌是扛不住重骑兵冲锋的。
就在铁骑准备继续向前冲锋之时,从龟缩不动的持盾阵型当中,一股轻骑穿插而出,从侧翼逼近,为首的便是李清愁。她率领这一千亲军,动作敏捷灵活,在阵中腾挪辗转,手中换了一把长刀,动作极为刁钻,将数个重骑兵所骑的马腿从中砍断。
铁浮屠人马皆佩甲,只有马腿覆盖不至,这一千轻骑全部都是长刀、长斧为武器,并不与她们硬碰硬,专砍马腿,只要马匹的腿断了,整个重骑都会滚落翻倒在地,绝没有可能爬起来。
她这么一骚扰,铁骑阵型顿乱,两翼受阻,整体的冲锋之势都被阻拦住了,连突破到薛玉霄面前都还有一段距离。步兵向两侧退开,似乎在让出道路,而在两翼和身后,到处都是神出鬼没的刀斧。
统领意识到不对,回头欲退,但后方被轻骑环绕,惨叫处处。她正要勒令众人后退,忽然身侧一凉,左肩旁边的属官被长刀击中胸部,喷出一口血,仰头跌下马去。
统领扭过头,见到李清愁手握染血长刀,眉宇冷肃,抖下刀锋上的血。
两人顿时交战纠缠在一起。李清愁没有使出全力,故意装作跟她势均力敌,打了几下又立即狂奔撤开、再度重新上前,如此反复,将骑兵统领打得胸口郁郁、不能尽兴,她几乎已经听到外界的声音,追逐李清愁而去,要将此先锋官斩落马下。
被轻骑连续骚扰,竭力保持阵型的铁浮屠只能上前。两侧和后方的阻力都太大了,甚至那些步兵都转向围在身后,向两侧架起重盾,把鲜卑的其余兵种阻挡在外,断绝援助。
弓箭手几轮齐射,连步兵盾牌都破不了。拓跋婴脸色愈发变化,她意识到对方肯定有什么计策在等着她,当即对传令官道:“勒令她们回来!让达奚梦成立即撤回!”
重骑兵统领名叫达奚梦成。
传令官立即前去。但此时,达奚梦成率领的铁骑已经深陷敌阵,无法回寰,唯有冲锋、冲锋、再冲锋一途。只有将齐军阵型彻底分割开,才能出得去——不然此刻回头,必然要受到不小的损失。
这个道理众人都明白。
于是,越是深陷敌阵,铁骑的势头就越猛。达奚梦成越战越勇,有好几次都险些伤到李清愁,两人且战且走,几乎马上就要到督战队的面前。
望见那面薛氏旗后,达奚梦成混沌狂热的脑子猛然一定,想起三皇女说生擒此人的种种好处,立刻抛弃李清愁,带着残部冲向薛玉霄。
到了督战队的面前,说明齐军整个阵型已经完全向两侧分开,她深入敌方腹部,只要从这里冲出一个豁口,就会立即情势倒转,摆脱阻碍,变成大胜的一方!
薛玉霄依旧白袍银甲,身姿如同青松。她衣不染尘,就骑马等候在这里,看着面目狰狞的胡人铁骑凶猛地冲上前来——
达奚梦成扬起长枪,枪尖沾着血迹,在日光下猩红地闪烁着。
她胯下马匹蓦然栽倒,向前猛地一扑——不止是她,连同她周身维持阵型的铁骑纷纷应声而倒。视线翻转之间,她看见完好的马腿、还有将马腿绊住的粗绳索,绳索就悬在督战队的前方。只要有人骑马过这个界限、都会立即被绊住。
她的长枪脱了手,叮当一声落在薛玉霄身前。薛玉霄垂眸扫了一眼,一抬手,督战队的薛氏亲军接连抽出长枪,枪尖上装着一种倒勾一样的金属,钩镰枪将鲜卑人的头盔和铁面罩一举勾开,锋芒一闪,血迹狂飙而起。
从人武装到马,从躯体披甲到头颅,铜墙铁壁一般的重骑兵就这么倒在地上,任人宰割。
薛玉霄转了转手腕,抬起眼眸,铁骑冲过来的这道坦途没有阻碍,她的目光越过步兵,遥遥与骑在马上的拓跋婴对视。
纵然相隔很远,她也依旧能感觉到拓跋婴的视线落在身上。薛玉霄扫了一眼整个阵型全部倒下的铁骑,绕开绳索,踏雪乌骓沿着这道冲撞出来的空旷路途走了过去,马蹄哒哒地、匀称地响起。
鲜卑众兵亲眼见到铁浮屠倒在她面前,虽然知道中了陷阱,但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见所向披靡的重骑兵都被打败,再看到薛玉霄不疾不徐地淡然上前,尽皆惊恐退避,心生惧意。
她走到阵前,在拓跋婴的命令下,鲜卑众兵向后退避,一直退出了数十丈。
千军万马避白袍(2)
寒风猎猎,尘沙如雾。
在她身后,是浓艳蔓延开的鲜血。拓跋婴在远处一动不动的紧盯着她,微微吊起、如蟒蛇的眼眸钉在她身上,眼白浮现出些许红血丝,她攥紧缰绳,筋骨发出咯吱的响声。
甲胄下雪白的衣袍在风中鼓动,衬托着一张镇定自若的脸。薛玉霄神情平静,开口道:“铁浮屠骑兵已灭,眼下攻守易形,换阵,杀敌。”
这句话并没有那么多狂热血气、没有那么强烈的勇猛之意,但只是这清淡的一句话,却让军士热血沸腾,想要后退的懦弱胆怯被全数踩在脚下,无论前方是什么样的猛将,仿佛都有一只无形的手抵住脊背,命令众人向前。
在这声落下后,一侧的轻骑兵队伍中传来畅快笑声。李清愁掂了掂手中兵刃,身形如同一阵烈风,她高声道:“换阵!杀敌!”
她的亲军尽是精锐,方才又经历一场与铁骑交手的豁命血战,浑身战意未散,愈加沸腾,整支队伍冲锋在前,另一侧则是李芙蓉调转了一整圈的先锋队伍。
这两位李氏女的确是先锋悍将,在士气加成下,率领着麾下的亲军如同两把利刃,猛地搅入敌阵,将对方的阵型穿透。鲜卑兵士收到三殿下的命令,挡在前面抵死顽抗,这几千人在数倍人马的齐军面前,很快支离破碎,溃不成军。
在兵卒抵挡之时,军师和其他将领都觉得不能交战,开口劝拓跋婴退出徐州,不要逆流而进、恐怕损伤过甚。
依照眼下的情形,齐军攻下徐州,只是时间问题。
拓跋婴情知不能相敌,却咽不下这口气。她虽然还年轻、是第一次跟东齐这个规模的大军交战,但此前与匈奴、与北方各部的纠葛交战次数不少,从没有遇到这种将领单挑不能敌、铁骑冲锋亦不能敌的情形——她舔舐着后槽牙,感觉从喉咙里一股股地往上顶着血气,语调森寒、半带忍耐地说:“撤军。”
周围的幕僚军师都松了口气,连忙传达命令。拓跋婴部便立即做防卫阵型,保持有生力量向高平郡转移。
高平郡相邻之处就是赵郡,是沦陷了一半的李氏故土。
拓跋婴下了决断,引着亲军和麾下将领掉头离开,当她撤到徐州城后的山丘高处之时,回首相望,见到被抛下的几千步兵成批倒伏在地,血迹浸透泥土,而齐军虽然也有死伤,却因士气勃发,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掉头而逃。
那个白衣将军依旧没有上前,即便冲上去就是数之不清的军功。她依旧亘古不变般地立在后方,如同一块压阵的巨石。此刻,她身边的亲军持着旗帜随着大军上前,将整个战线向前挪动,将军身边的人马反而所剩不多。
拓跋婴将喉间的一口腥气咽下去,忽然回首问:“弓马营何在?”
弓马营乃是守城的弓箭手部队,因为一直在城墙上助阵射箭,反而没有过多受到损伤。弓马营的统领名叫独孤无为,闻言出列上前,在马上问:“弓马营刚刚撤出城内,殿下……”
她话语未尽,拓跋婴抬手指着薛玉霄的背影,冷戾道:“给我杀了她!”
独孤无为愣了愣:“此人不是要生擒为上策么?”
拓跋婴重复一遍,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盯住独孤无为:“给我杀了她!”
独孤无为是夏国首屈一指的神射手,也是拓跋婴的弓马老师。她个子不高,肤色均匀黝黑,有一双极为明亮锐利,如同鹰隼的眼睛。独孤无为知道三殿下此刻听不进去规劝,当即转头望了一眼薛玉霄的位置,道:“从一侧绕行过去,后方突袭,或许可以一箭毙命!”
“好!”
说罢,拓跋婴等人再度后撤,抵达另一个高坡。而独孤无为则带着一队马上弓箭手从侧翼绕行包抄过去,转向齐军的后方。她们一进入射程范围,自身就不免暴露,被齐军察觉。
独孤无为接过重弓,一双厚茧密布的手持箭拉开弓弦。
韦青燕没有随其他人冲上去,一直守在少主身畔,观察着四方动静。在后侧绕过来的弓马手现身时,她第一时间察觉有异,然而第一支羽箭却迅疾如风,在她开口禀报之前就破空而来。
“少主!”她失声惊喊,瞳孔紧缩,不假思索地引马上前,手中的钩镰枪上前抵挡,金属枪头却没有挡住箭矢,而是削断了一半箭上羽毛。
薛玉霄脊背生寒,再加上这一声提醒,她几乎是违背了身体的本能才没有回头,而是立即侧身闪躲,被削弱速度的箭矢砰地一声嵌进她肩膀上的轻甲里,破甲穿衣,刺入血肉一寸半左右,势大力沉至此。
薛玉霄转眸看向身后,紧接着便是箭落如雨,竟然从后方而来!她在刺穿血肉的疼痛当中保持冷静,身侧的亲军已经反应过来,持盾上前挡住,大多数羽箭都叮当坠地,无功而返。
箭矢中偶然有几支没被挡下,薛玉霄伤的是左肩,右手无恙,早已抽剑相待,她扫下面前的箭矢,看向绕过来偷袭的弓马营,不退反进,双腿一夹,踏雪乌骓如同离弦之箭,闪电般地狂奔了出去。
“少主!”“将军!”
众亲军愕然震住,旋即策马追上前去,激起尘烟滚滚。特别是亲军中的亲军——出身薛氏的部曲军娘,她们脑海里已经想到保护不好少主、在京兆被亲戚同僚指指点点的情形了!恨不能豁出命去,跑到薛玉霄前面。
这一下也把独孤无为震住了。她喃喃道:“岂有这样负伤不退、反来擒拿的将军!她不知道自己的命很贵吗?!”说罢正待拉弓射第二轮,回头却见弓马营的部下尽皆面露惧色,后退欲走。
“你们怕她什么!”独孤无为骂道,“我已一箭伤了她!你们不记得三殿下的命令吗?”
其部下道:“统领,再射一轮,这些披甲精锐就冲到面前了啊!”
督战队尽是长兵披甲,盔甲上溅着血迹,看起来极为可怖。
“是啊,此人之勇不在那两位先锋官之下,跟三殿下交战时还用暗器败了殿下!”
“统领,我们走吧!她不知道用了什么计,连铁浮屠都破了,恐怕是什么妖孽,有妖法相助……”
独孤无为唾骂道:“放你爹的屁,那我就破了这妖孽的金身!”
说罢,又是一箭从弓弦上迸射而出。
这次的箭矢是迎面而来,薛玉霄早有预备,她虽然武艺比不上李清愁,但骑射却天赋过人、水平极佳,在秋收宴上现学击球都能斩下头魁——只要不是偷袭的情况下,哪怕落箭如雨,薛玉霄也能活着出来。
弓马营其余人有所犹豫,迎面最先至的只有独孤无为的一箭而已。她面色不变,驾驭着乌骓马向一侧小小的偏移一个幅度,神射手的弓箭便擦肩而过、丝毫未伤,而慢了半拍的弓马营其他人,更是不能穿破她身前的兵刃,即使中了,力道也不像独孤无为那样足以穿破甲胄。
一时箭矢纷至,却没有一道能够阻拦这道身影。她身后的亲军更是狂奔而来,穷追不舍,地面被震得摇撼起来,夹杂着惊涛骇浪般的吼声。
啪嗒。仿佛是意志在心中碎裂的声音。
终于有人的惧意击溃了理智,掉头骑马欲逃。独孤无为亦觉势不能当,当场命令众人撤退。
但这个时候再撤,已经晚了。
弓马营共五百人,为了隐蔽,独孤无为只带了八十人左右。这一小股马上弓箭手被轻骑整个吞下,淹没在浪潮里。独孤无为咬牙拔刀,扭身与一人兵刃相接,一抬眼,望见一张淡漠的、眼露寒气的脸庞。
是那位薛氏小将军!
一时间,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了上来。独孤无为浑身汗毛倒立,单刀与薛玉霄手中的银剑交接,连连碰撞出金属摩擦的脆响,她左肩负伤,居然能面无异色,还敢追过来对敌,这样的齐军将领,真是前所未有。
独孤无为是神射手,武艺稀松平常,很快就左右支绌,不敌于她,被薛玉霄一剑斩断了胡人的辫子,刺穿马鞍。马匹跪倒在地,连带着独孤无为也滚落下来。
薛玉霄却没有一剑杀了她,而是将剑锋抵在她的咽喉间,抬手让身后的亲军继续追,睥睨过去一眼,居高临下,语气冷淡:“这一箭是你射的?”
独孤无为自觉必定身死,血气一涌,发怒道:“你没有被我射死,除了一个好亲卫外,不过是运道天命相助,否则此刻已是我弓下亡魂矣!”
薛玉霄轻笑道:“好箭法。我欲劝降于你,让你入薛氏亲军为我效命。但看你的样子,是必然不从了。”
独孤无为先是一怔,随后怒意更甚:“区区一个黄毛丫头,还要降服我?不看你姑奶奶多大能耐,多少战事乾坤都是我一箭斩首所定!”
薛玉霄收剑入鞘,道:“我不配降服你?好,那我今日就放你一马,让你安然无恙地回到你主子身边。”说罢,她转过头对韦青燕低声吩咐,“除了她以外,把其他人全部追到,或杀或降,一个不留。”
独孤无为看她收回长剑,面露惊疑之色,好半晌才狼狈地爬起,她散着发,拿起地上的兵刃弓箭,深深看了看薛玉霄,抬手学着齐人生涩地行了一礼,掉头离去。
从遇袭到擒拿,再到放她离开,仅在短短片刻。到此时大军前方才得到消息,桓将军立刻派人过来探看,连冲在最前方的李清愁也立即回转,但没有带人,她单枪匹马转回后方,望见薛玉霄在风中的背影。
李清愁大松一口气,上前道:“你吓死我了。”说着抬手欲拍她的肩,忽然看见落手的地方插着半只羽箭、尾羽被削断,末端开裂,而尖端则嵌在甲胄之内,一滴一滴的鲜红血液在银甲下蔓延,浸湿了半臂的白衣。
她呆了一瞬,双眸睁大,忽然喊道:“薛玉霄!”
薛玉霄转头看她。
“你、你这个……”李清愁指着箭矢,结结巴巴地道,“你不疼、你不疼啊?”
薛玉霄看了一眼,她迟钝地眨了下眼,说:“疼。”
李清愁道:“那你……”
她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似得,身形微晃,大脑头晕目眩。要不是乌骓太稳、以及李清愁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身形,这位敌军闻之惊惧、避若鬼神的薛小将军就要当场掉下去了。
“嘶。”薛玉霄抽了一口冷气,“别说了,你提醒完我觉得要痛死了。让我忘掉、忘掉啊。”
李清愁:“……脑子和身体各干各的,互不耽误,是吗?”
薛玉霄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看了看四周,见大军已胜,正在进城更换旗帜,顿时更撑不住了,连忙道:“帮我叫医生……叫军医,我好像有点失血过多了,救救,快救一下。”
李清愁嘴角一抽,道:“没流那么多血。”说罢带了几个人,护送薛玉霄到营帐中诊治。
城内环境虽然好,但还没有收拾。营帐中早已有数名军医等候,都是女医。薛玉霄卸除甲胄,让军医帮忙覆上麻药,药物研成粉末,以烧酒调和,覆盖在伤口局部。
这是华佗研制的麻药外敷方,能使人“切割不痛”。肩上的断矢被取下后,薛玉霄的外伤敷了药,被包扎起来,感觉整个左臂还是麻木的,不太能动。
徐州大捷,外面到处都是庆贺之声,各部统领、长官,正在为兵卒记载军功,好论功行赏。还有一部分后勤军负责清扫战场、焚烧尸体,到处都忙忙碌碌。
李清愁却没有到主将面前争抢战功,而是垂手随意地点了个火盆,待医师走后,跟受了伤开始装死的薛玉霄相对而坐,她问了韦青燕具体情况,忍不住道:“你这气性还挺大,脾气不输芙蓉娘啊。受了伤第一反应是纵马狂奔过去追,我要是对面,都要被你吓死了。”
薛玉霄肩上有伤,不能披衣,密密的绷带露在外面,坐在临时搭得木床上,临近火盆。她道:“能在那个地方射穿我的盔甲,此人的射术神乎其技,不输你……也许还胜你一成。我必要追上去看看。若能收服,后面的许多事都将畅行无阻。”
李清愁无奈叹道:“爱才之心至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当皇帝呢。”
薛玉霄举起茶杯,喝水的动作微微一顿,她面色如常地吹了吹上面的热气,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啊。”
在原著的走向当中,李清愁因为受到薛家的敌对,所以处处碰壁,被许多士族为难,郁郁不得志。她经历了许多坎坷才进入军府,而且出征徐州时也并没有封伯……正是因为这长期的打压和周旋,以及徐州战后皇帝对她的功勋的忌惮,李清愁才逐渐被逼反。
李清愁道:“什么?当皇帝?”眼下只有两人,她全当玩笑听,随意开口,“只要能收复故土、还于旧都,不耽误大事,咱们那个皇帝也可以容忍的。”
薛玉霄沉吟片刻,道:“下一步肯定是乘胜追击,最好一举夺回赵郡旧地、取回高平郡。此战一胜,鲜卑会立即调集兵力过来,仗只会越打越硬。”
“咱们的损伤很少。”李清愁估测道,“只要后勤不出问题,一个月内,她们调遣不及,我们能连下两郡。等到鲜卑的人马汇集之后,转攻为守,拖至对方军备粮草不足时,对方必会低头议和。”
逼胡人低头议和,这是数十年来不曾发生之事。休战对于两方都好,积蓄力量,与民休息……才有长驱直入的底气。
“这是最好的设想,但我看她们倒未必这样做。”薛玉霄边说边思索。眼下情形不同,徐州大捷,齐军几乎没有费太大力气就夺回了此地,拓跋婴后续的策略会变得很难揣度,跟原著估计也不会一样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叮嘱,“你要格外小心粮草后勤,一是防止被偷袭截断,二是……一旦京中调派的粮运出了问题,早做发现、提前准备,才不至于落入被动。”
李清愁笑道:“京中能出什么问题?我们才出征多久,眼看着就能把赵郡旧地收回大齐,徐州的捷报会是文武百官平生最为痛快的时刻。要小心的还是婵娟你啊,别扯痛了伤口。”
薛玉霄无奈道:“我是怕……”
话音未落,账外忽然有亲卫传讯,说驿卒送来了两位大人的家书。
李清愁应了一声,亲卫便上前,将书信交递给先锋官和薛将军。李清愁拆开看了一眼,见是李静瑶和族内的问候,便提笔回信报平安,等她写完抬头,见薛玉霄对着家书没有动,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
“怎么了?”李清愁眺过去一眼,没看见内容,“裴郎君与你说什么了?”
薛玉霄抬手抵住下颔,用十分严肃的表情看着这封信。她喃喃道:“不是裴饮雪写的……”
“啊?”李清愁略感意外,“他没有亲手写信给你?”
薛玉霄摇头不语,她将这两页纸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没有找到一个字像裴饮雪的笔迹,便回过头来,从第一句开始读起。
“……妻主此去,为收拾破损山河、战定四方,冒尽风刀雨剑,黄沙漫漫……”
这个笔风……可不像裴饮雪啊。
薛玉霄墨眉紧蹙,向下端详,见信上问:“……前日母亲与丞相商议,欲迎王氏子过门,遣我询问你的意见。不知妻主意下如何,若有意,可回信于我……江水三千里,笔墨欲万行,想却无别语,念卿早还乡。夫,裴氏。”
“裴”这个字前,有一段笔墨颤抖的停顿。
薛玉霄纵观全文,沉思半晌,忽改往日随性,居然铺开信纸,仔细斟酌,用未伤的右手写回信。
千军万马避白袍(3)
此前回复家书,因薛玉霄自觉与裴郎心有灵犀,两人相互明白,所以从不多言。
她这么严肃认真地回复,倒是让李清愁看得微怔,心说不是裴饮雪写的,你怎么愈发郑重了。她为人正直,并没有窥看,只在旁边等候。
前线营帐之内,笔墨都是临时凑的。薛玉霄抬手写:
“婵娟复郎君书:
见字如晤。徐州已定,捷报应当与此信同时传至,我安定无恙,不必担忧。至于你所询问之事,需千万谨慎,王公子品貌俱佳,冠盖陪都,我一介粗鄙武将,唯恐不通心意。王郎名贵如掌上宝珠,濯濯如三春之柳,我既然不能宠爱以专,春柳于岸,何必攀折?请郎君代我劝母亲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