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这个借口更离谱了。
裴饮雪轻轻挑眉,屈指抵住下颔:“怎么,有事相瞒?你们的争执过节还没有过去?”
薛玉霄叹道:“是有一些争执。母亲虽有此意,但我回绝了。七郎如今是宫中医官,怎么能随我而去?”
“宫中医官也有一部分拨出来从军的。”裴饮雪道,“医署里许多人都是庶族之女兼任,若能在战场上救治如你一般的将军贵女,得遇赏识,通天之路近在眼前,七公子虽是名门男子,但他的声名足以忽略这些非议。……到底是什么事,让你都这样遮遮掩掩。”
薛玉霄没有办法,纠结了一番用词,支吾道:“他……他……”
裴饮雪忽然道:“你们不会有肌肤之亲了吧?”
薛玉霄面色一变,脸颊唰得一下就红了,她一贯镇定,没想到被裴郎一句话震得瞳孔睁大,呆了呆,猛地道:“没有啊!”
裴饮雪看着她没有动。
薛玉霄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将风度翩翩一派端庄的好郎君抓着两肩晃了晃,像是要从他脑袋里把什么奇思妙想晃出来:“你在想什么啊?是不是太过头了!”
裴饮雪没有反抗,像是浆糊贴在一起的单薄纸片人一样被她晃了两下,头晕目眩,当即伏在妻主肩上,语调断断续续:“那你……为什么不好意思?”
薛玉霄停下手,摸了摸他的长发,说:“七郎还年少,一时向我示好,说……之前有意于我。不过如今我向他许诺,愿为其终生之友。”
裴饮雪抵在她肩膀上没有说话。
薛玉霄等了半晌,都没等来回应,小心地用指尖撩起他后颈上的碎发,捏了捏他的颈项,低问:“……还活着吗?”
“……死了。”
薛玉霄忍不住笑,道:“我想他看见我其实未必高兴,不想惹他难过,所以近日躲避了些。”
“怎么又坏又木头。”裴饮雪叹道,“崔七乃是豁达通透之人,说开之后就不会再苛求你什么,你这样刻意保持距离,岂不是更惹他伤心?”
薛玉霄噎了噎,仔细思考,仿佛也有道理,试探问:“你没有不高兴?”
“……没有。”
薛玉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觉裴郎没有发烧,这才放心:“真的啊。”
裴饮雪从她肩膀上起来,甩下小案上的账簿,掉头更衣洗漱,脱鞋上榻,放下床帐,缩进被子里面皱成一团。
薛玉霄:“……”
是真的就怪了。
接下来的半日,裴饮雪都逃避现实、没有去管后院里的事务,不知道是不是在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总之一动不动,伪装尸体。天际擦黑时,薛玉霄哄他起来吃饭,在灯烛下看见被子里冒出一双幽幽的眼睛。
薛玉霄:“……饿不饿?”
“气饱了。”他闷闷地道。
“之前说话不是很大度么。”薛玉霄无奈一笑,“还劝我不要疏远他。”
被子盖过去,连一双眼睛都不露出来了。
没有办法,薛玉霄只好自行洗漱更衣。她掀开被角,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刚闭上,突然感觉到一条冰凉凉的小蛇游动而来,把她笼罩起来,对方凌乱的青丝坠在发尾上,里面夹杂着一丝很浅、很淡的银发。
薛玉霄从幽暗中睁眼,见气了一整天的裴郎埋进自己怀里,展臂把她的腰抱得紧紧的,说了一句:“……我把他当好弟弟,他居然真的惦记我的妻主。”
“……”
“你不许跟他有什么。”
薛玉霄搂住他,道:“我本来也没有跟他有什么啊。”
裴饮雪道:“你没有亲他吧?……你会不会觉得崔七更合你的脾气,你们都是直来直往的率性之人。……不,你是表面直来直往,但他那样的性格,世人少有不喜欢的。”
薛玉霄道:“当然没有亲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裴饮雪道:“没什么……你回来之后还能想着我吗?会不会在徐州看见什么美貌的新欢……”
薛玉霄沉默一瞬,说:“都说让你别看谢不疑写的话本。”
裴饮雪也知道这句话很离谱,低头埋在她怀里不说话了。好半晌过去,忽然又缠上来,语带恼意:“他叫我哥哥,难道是暗示我要做你的……唔……”
薛玉霄勾着他的头发亲了上去。
他的柔顺散乱,没有丝毫毛躁之感,入手如同一片冰凉的水流。她在发间屈指扣紧,抵着裴饮雪的后脑,将小郎君这双吐出埋怨低语的嘴唇封上,让他的气恼变成了闷闷的、低软的喉间轻哼声。
薛玉霄翻过身,两人调换位置。她的手抵住裴郎的侧颈,这段修长白皙、十分脆弱的颈项,被她的掌心拢住一半。薛玉霄微微低头,贴着他的额,轻语道:“你在脑子里是不是要把我跟他的喜事都办了?”
裴饮雪被说中心思,一时难以应答,只觉得她身上馥郁的香气一缕一缕地灌入肺腑。仿佛五脏六腑、一切神思,都被这股温柔的香气所掌控。在她每一寸视野的笼罩下,他的肌肤骨骼、躯干四肢,都被目光挟制摩挲着……裴饮雪喉结微动,闭上了眼。
“怎么不说话。”薛玉霄顿了顿,问他,“上次崔明珠送来的东西,你会用了吗?”
那是一种保护男子贞操的用具。
裴饮雪在她的注视下无法轻易表态,很艰难地摇了摇头。
“……那等我回来吧。”薛玉霄道,“真能避孕吗?我不信……等我回来,我们试一试。”
裴饮雪的手紧紧攥着她的里衣,几乎要把薛玉霄的衣带都扯开了。她低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还是你现在就急了?”
他马上松手,从头晕目眩中找回神智:“……总是亲我一下就把我制住了。你这是……什么计谋?”
薛玉霄俯身下去又抵唇一吻,将他搂在怀中,抚摸脊背:“不要胡思乱想。只因你太过在意我,这计谋才有效。光对付对付裴郎而已……”
启程之日,百官相送。
陛下却没有来。
薛玉霄骑在踏雪乌骓上,长发束起,着银色轻甲,底下是一身白袍。她看着暗地里跟袁家小郎君眉目传情的李清愁,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随意道:“你们还要互相盯到什么时候?你不累我都累了。”
碍于袁芳拓在前,小情侣不能当面说话聊天,只可暗送秋波,光从眼神里表达千言万语。
李清愁盯着袁意上车的背影,道:“我已封伯,要什么样的军功能封万户侯,向她们汝南高门求亲啊。”
薛玉霄道:“唔,你若是斩下三皇女拓跋婴的首级,这万户侯当然到手。”
李清愁居然真的考量起来。
薛玉霄怕她真为了取敌首级而冲动,立刻按住李清愁的肩膀:“别急,别急。我随口一说,你别过于激进,伤了自己。”
“我知道。”李清愁回,“……裴郎君呢,怎么不见?”
薛玉霄道:“没让他来。他这个人矜持体面,对自身形象要求过甚,如果让他亲自送别,恐怕当场泪不能忍,怎么能让裴郎当众落泪呢?……我与他的情意,不是要靠眼泪倾诉的。”
李清愁听了这话,结结实实地一愣。等到行军走出京兆五十里,才忽然回过神来,迟迟地问:“你不会是怕自己会流泪吧?”
薛玉霄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道:“你说陛下会不会阻拦你建功立业。”
“陛下?”李清愁皱眉,“阻拦,我?”
薛玉霄却没直说,因为原著中这次出征其实只写了李清愁一人战功卓著的。她功高盖主,徐州百姓只知道传颂李先锋官的威名,几乎忘了皇城姓谢。在她连战连捷、将数个鲜卑大将挑落下马时,皇帝传旨休战,召大军回京。
当时李清愁正在前线攻打三皇女的一座营垒,擒杀拓跋婴的亲军近卫,因休战旨意传来,各部犹豫之间,被拓跋婴走脱。此战虽胜,却是惨胜,东齐国力不堪继续攻打,而夏国也被狠狠咬了一口,狼狈逃离徐州,两年内都没有再犯。
所以,薛玉霄其实是对李清愁的能力充满信心的。她身为监斩官,基本不会立下什么军功,这正是她李娘子发挥的大好时机。
李清愁却道,“我不过小小军府将领,何至于此?我就算真能军功封侯又如何,难道她觉得我有掀翻棋盘的能力……”
薛玉霄道:“我身为督战军,只会招来敬怕畏惧,不会有功勋的。你要是真能娶到袁意,得到袁家的支持,这新贵之名,谁会不给面子?”
话音未落,在两人另一侧的李芙蓉驱马过来。她面容冷峻,眸色阴翳刻薄,看起来就不是很好相处,瞟了李清愁一眼,开口便是:“拜千户还穿得如此寒酸,先锋官阵前应敌,别让胡女把牙都笑掉了。”
李清愁的甲胄并未全部覆盖住身体,只是挡住关键部位,露出下方的简朴衣装。她没回,跟薛玉霄嘀咕道:“不给面子的来了。”
李芙蓉的视线越过李清愁,仿佛嘲笑李清愁只是跟薛玉霄搭话的一个环节。她的视线苛刻地在薛玉霄身上转了一圈,见她甲胄坚实,佩剑锋利,英姿飒爽中略带一丝宽和温柔之意,挑刺道:“沙场穿白衣,难道你亲军里有随行的男奴伺候你,为你濯洗战袍?”
薛玉霄跟李清愁窃窃私语:“你看她连我都骂。”
李芙蓉提高声音:“监斩官。”
薛玉霄抬首:“别叫了。你部要是后退过我的薛氏旗,我的剑下可不留情。”
李芙蓉冷冷道:“我麾下有逃兵?笑话,真有如此败坏名声的混账东西,我必先杀之。”
薛玉霄无力跟她斗嘴,摆摆手,说:“好好,你能不能别缠着我了,冬天风大,呛得我想咳嗽。”
李芙蓉扫视她一圈,冷哼一声,这才停下挑衅。但她还是没有走,而是紧紧贴着两人的马匹共行,透露出一种想靠近、又不想靠得太近的别扭之感。
当着她的面,李清愁只好提起别的事,假装闲聊:“婵娟,你有没有听说民间有一个在荆、襄之地传教的道派……叫什么,道宗明圣观。似乎通州之地也有人信奉。”
薛玉霄眼皮一跳,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她面无表情道:“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也正常,是我的江湖朋友来信告诉我的。”李清愁浑然不知好友的紧张,一巴掌拍在薛玉霄背上,笑道,“我有几个江湖上的朋友也入门了,说起来,比起道宗,倒是更像什么江湖门派……教人习武射箭,强身健体,经文讲得不多,只知道有个大天女。”
得亏讲得不多,依照周少兰几人的水平,糊弄糊弄平民百姓、江湖中人还可以,想要糊弄李清愁……薛玉霄脊背一紧,都想给她们重新编撰一部道宗经典了。
哦,糊弄糊弄芙蓉娘也可以。薛玉霄慢吞吞地飘过去一眼。
李芙蓉不解其意。
“那位至圣大天女,据说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她们的信徒在各个驿站道口开设铺子,给过路的行人歇脚、提供茶水食物,传播教义。说不定我们过几日还会路过看见。”李清愁说,“明圣观这举动倒很有侠士之风,真想跟里面的大天女结识一番。”
薛玉霄瞥了她一眼,心道,等等,我下次换个马甲见你,让你如愿。
她一直不言不语,李芙蓉却皱眉道:“不求回报,也许就是另有所图,先施以小恩小惠,再从中图谋大事,这种事从春秋以来就不鲜见了,你还真当那是什么好人,八成也会聚众为匪,扰乱安定。”
薛玉霄:“……”
好像变聪明了。
李芙蓉扭过头,忽然发问:“薛将军,你说是不是?”
薛玉霄被她骤然一问,迟疑片刻,道:“……这些民间组织也不知道有多少,无人支持,不过是小打小闹,不用放在心上。我们还是谈谈鲜卑各个部落的合纵连横如何?”
五千仞岳上摩天(1)
十数日后,永始七年正月末,行军抵达徐州。
徐州城内已被鲜卑夏部占领,其军队所过之处,到处劫掠粮食、布匹、器具,将男子掠为奴隶收入城中,以至于偌大一个城池,竟然十室九空,一派凋敝情形。
沿途过清河时,清河太守备军粮、兵刃等候,交于领兵的桓将军。郡守出身于清河崔氏,是少有的爱民如女的地方官员,她并不想让清河郡的百姓受到鲜卑胡族的侵略,哪怕获胜的希望渺茫——从历史上的交手来看,齐朝缺乏骁勇能振士气的将领。哪怕如此,崔太守依旧抱有一丝期望。
过清河后,越接近徐州城,就愈发显露出百姓流亡的乱世景象。一行人逐渐屏息整肃,没有人能轻易谈笑。营垒驻扎在安全地带,援军一来便与地方防卫商谈了解,安抚百姓。
驻扎后入夜,众人齐聚议事。
桓成凤出身将门,此人虽有远见,但她本人并不善于阵前单挑。东齐已经近五十年没有出过一员可以阵前迎战的猛将。按照汉末以来的交战传统,双方擂鼓攻城之前,皆会派出大将在马上单挑,胜者不仅提振士气、而且往往还在双方交涉中能够占据上风,因此渐成传统。
当然,也有舍弃这个传统的时候。如果主帅觉得麾下没有将领可以迎战,也有可能突然对战攻城。但这样做,难免会受到“非礼也”的指摘。
“据探子报,拓跋婴麾下除了两千铁浮屠外,算上民兵役妇,总共加起来有一万人左右。真正具备实际作战能力的,大约在五千余人。”桓二受到探子回报,边说边呈递给母亲,“我军四倍于人,即便她们再精锐,难道能攻不下拓跋婴临时占据的一座城池?”
桓二还年轻,又是将门虎女。她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与兵力有何关联,要说人口,她们马背上游牧放羊的胡族,难道能比得上中原人口?往常数倍于敌的时候并不罕见,依旧没有胜过。”一位中年都尉开口道。
“铁浮屠战力强悍,人马皆披甲,寻常兵刃难入盔中。她身为皇女,麾下最多也只能拿出这两千精锐,这些重骑兵组建成阵,势如战车,无坚不摧。”萧平雨道。
这些已有情报,薛玉霄已经差不多都了解过了。就在她沉吟不语时,桓成凤忽然转头望向她,询问道:“小将军有何见解?明日攻城是否太过突然。”
薛玉霄抵着下颔,慢慢地道:“我们彼此双方都不清楚虚实。战力不高是真的,但兵力数倍于人也是真的。明日即便攻城,也只是彼此试探,她拓跋婴应当会按照从咱们这儿学来的传统,先派将领出城对敌,来减士气、杀威风。”
此言与桓成凤所想大致相同。桓将军皱眉道:“她知道大齐苦无名将久矣。”
“此事天下皆知啊。”薛玉霄感叹道,她很快又面露微笑,说,“不过将军尽可迎战便是,她不告而袭,德行有亏,我等收复徐州,占据义理,不能让鲜卑人反过来指责我们。”
桓成凤看向李氏姐妹。
两人虽是悍将,但没有跟拓跋婴麾下对垒之前,桓成凤也心中没有把握,她继续问薛玉霄:“你似乎胸有成竹?”
薛玉霄道:“定战伯的武艺罕有敌手,勇武伯还未请战、便已一身杀气,往日只是天时未到,如今也要换成我们,来杀杀她们的士气了。”
桓成凤盯着她看了半晌,想起薛玉霄在攻打水寨时的表现,决定相信她的眼光,便道:“好!只可惜你不应战,我真想看一看凯旋侯的能耐。”
薛玉霄道:“末将不过是督战监斩之人,再者说,若纵观全局,如何能窥出铁浮屠重骑兵的阵型,以谋应对之法?”
两人的对话并没有避让其他人。众人闻言心中一定——不知道为何,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这样的信任笃定之言,大多数时候都会产生怀疑,但从薛玉霄口中说出,仿佛便是命定天意,令人心中的信赖感油然而生。
由桓成凤所领的十六卫为中军,李清愁、李芙蓉两人各为左先锋官和右先锋官,率一千亲军、以及左右两军的弓箭手,至于粮草辎重,俱有户部的粮草督运和大司农的幕僚统管。
既然是试探,便没有尽全力一举而下的意图。众人在夜半议事完毕,各自散去,薛玉霄步出大帐,在寒冬腊月里往手心里哈了哈气,忽然对李清愁道:“明日用枪吧。”
李清愁闻言微怔:“为何?我的剑术高过枪法。”
薛玉霄想到原著中的描述,三皇女拓跋婴麾下的将领,皆以勇悍著称,不擅用盾,只要不用盾,马上长枪可以克制短兵。她并不多表露,只道:“一寸长一寸强,此兵刃可得上风……再者说,我特意为你带了一把枪。”
李清愁随她而去,见薛玉霄在营帐中取出一把银枪,枪上缀着红缨,银光闪闪、锋锐至极。薛玉霄转挽甩了个枪花,将兵器扔给她。
李清愁抬手接住,枪上红缨随风而动。
薛玉霄看着她笑眯眯地想,这才是再世赵云之姿啊。
桓成凤早以主帅名义向拓跋婴下战书,勒令她速速退离,交还徐州,然而拓跋婴却多日未回应。次日,军士晨炊用饭结束,行军而来,直压城门下。
徐州城的城门大匾被风霜磨砺地愈发深刻,上面悬着守城官员的头颅,因为时日已久,已经腐烂得仅剩头骨,无从辨认。
城门虽然紧闭,城楼上方却站着几个人,最中央的是一名年轻的胡女,佩轻甲,穿胡服战袍,她大约二十余岁,头发编成数个鞭子向后梳拢,以红绳系起来,没有戴盔,却戴着一张如狼一般的金属铁面罩,只从面罩上细细的银丝网中呼出热气白雾。
就算学习了东齐多年,鲜卑的野性依旧风格突出。胡女腰间戴着一个金色的印章,手臂、手背上皆有图腾纹身,图腾有日月星辰、山川野兽。她单腿抬起踩住城墙石砖,向前审视着城下的这支军队,用鲜卑语问道:“军师,你说得是真的,把这群人给俘虏关押,齐朝的朝廷和贵族会掏出大笔赎金孝敬我?”
十六卫中确实不乏贵族晚辈。
她问的军师居然是个汉人,穿着胡服和厚厚的帽子,说话带一点口音,嗓子沙哑:“一定会的。殿下,你看到那位白袍将军没有?”
拓跋婴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见到在列阵后方,插着一柄鲜红旗帜,上面写了一个她看不懂的汉字。旗帜下方,白袍银甲的年轻将军骑在一匹黑色神骏之上,手按佩剑。因为太远,看不清面容。
“她是京兆薛氏的嫡女,是薛氏少主。”军师道,“她的母亲就是齐朝三司之一,大司空薛泽姝。薛家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大司空营建宫殿、修筑桥梁土木,掌管山海渡,所得钱粮无数,如果能生擒她的女儿……”
拓跋婴盯了薛玉霄几眼,道:“要是她出战……”
话音未落,下方已有擂鼓之声。拓跋婴命令众人紧闭城门,只有两千铁浮屠列队整备,随时准备冲撞而出,压入敌阵。她在城楼上朝着下方一笑,说了几句话。
一侧的军师便翻译过来,有人大声转述道:“桓成凤!你败给过我母亲、我姐姐,如今终于轮到了我!看到大夏旗帜,不说夹着尾巴逃走,反而送上门来!”
桓成凤并未恼怒,只道:“不知仁义礼数的胡贼,立即投降,或可饶你一命。”
拓跋婴听后哈哈大笑,身旁的众多幕僚也跟着大笑不止。她挥手随便指了一个人,笑道:“你去。齐军都是无能之辈,一群只会清谈的病弱女郎罢了,此良机交你,不可放过!”
被指的将领也完全不怕,按照双方交战经验来看,盛行清谈服散的齐朝已经数十年不堪一击,这正是建功的大好时机。将领领命而去,持着一柄厚重单刀,上马从城中而出。
她穿着胡服甲胄,戴铁兜鍪,骑在马上,身后就是两千压阵的重骑兵,阵前用生疏的汉话挑衅道:“姑奶奶仆兰延罗,杀者数百、败者上千!何人来授首——”
她在城中听到了军师所言,目光紧紧盯着那位白袍银甲的将军。然而薛玉霄确无出战之意,只是垂首按剑,面无表情。
在李清愁欲向主帅请战之前,右先锋官李芙蓉连请战都免了,径直驱马而出,没有一丝犹豫。她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持剑上前,马蹄冲入面前,与仆兰延罗的厚重单刀相撞。
噗呲一声,两人兵刃迸出火花。
仆兰延罗没想到她如此沉默而迅猛,居然敢立即欺身上前,一时扯动缰绳退了两步,虎口发麻,她顿了顿,又大笑道:“好娘子!我来!”
说罢纵马而冲,两人如利刃交击,来回数十回合不分胜负。仆兰延罗越战越勇,浑身蒸腾起热气,而李芙蓉虽然不发一言,但也一身杀气,对自己身上的伤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抽剑格挡住刀身,宝剑居然被击得卷了刃。
仆兰延罗洋洋得意,正待一举拿下时,李芙蓉突然从身后抽出另一把剑,用左手剑猛地划过对方甲胄,离嵌入头盔只有一寸之差,割断了仆兰延罗的一只辫子、伤其右耳。
胡女大喊一声,怒发冲冠,重刀向前直刺。李芙蓉用卷刃的剑挡住,剑身被击得七零八碎,当胸受了一击,随后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腕,左手剑刺入她身前骏马的后颈。
马匹痛而嘶鸣,爆出一片血迹,骤然倒下。李芙蓉舔掉唇角鲜血,从马上弯腰一把抓住仆兰延罗头盔上的缨子,将她扔回自家阵中,冷漠道:“杀百败千,不过尔尔。”
此言一落,四周鼓声急促,齐军爆发出一声惊愕震动的喝彩轰鸣。
“李先锋官!”
桓成凤没有想到她能胜,立即笑逐颜开,想要让李芙蓉再战时,薛玉霄忽然上前道:“换人。”
桓将军微怔:“何不乘胜追击?”
薛玉霄摇头,道:“芙蓉娘打法凶悍,以伤换之,再战必死。”
桓将军立即招手,命令李芙蓉回来。她也自知受了伤,并未逞强,只是多看了一眼李清愁,回到主将身畔。
桓成凤问:“先锋受了伤?”
李芙蓉看向旁边的薛玉霄,咬牙摇头。
桓将军疑惑皱眉,薛玉霄则无奈叹气,伸手猛地拍了李芙蓉后背一下,她呛咳一声,转头向地面呕出一口血,险些跌下马去,却被薛玉霄伸手紧紧扶住。
薛玉霄目视前方,淡淡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李芙蓉恼怒道:“薛婵娟!”
薛玉霄道:“住声。你要撑到我们收兵再倒下,才可不败士气。”
李芙蓉瞪了她一眼,立即收敛心绪,甩开她的手臂。
另一边城上,拓跋婴见仆兰延罗被擒拿,甚至让齐人扔回了阵中,终于抛下脑海中的轻视,仔细审视她们当中的生面孔,沉吟道:“乌罗兰女,你去。”
乌罗兰为鲜卑姓氏,此为三皇女手下名将,因为乌罗兰族勇武过人,所以“乌罗兰女”成了对这个家族猛将的代称。
乌罗兰女道:“此人受了延罗当胸一击,内伤严重,就算一时胜了,也难以为继,末将必破之。”
拓跋婴问:“若不破?”
乌罗兰女道:“不破则自刎而死!”
说罢,她佩刀而出。
面对前所未有的失利,连铁浮屠骑兵都浮现出一腔如同受辱的血气,何况百战之将。
乌罗兰女持着一把精钢单刀,坐着一匹高大棕马出于阵前,但她却没有面对刚刚那位以伤换伤的勇武女子,迎来一个相貌英气潇洒,墨眉纤长,眼瞳含着一丝笑意的年轻将领。
乌罗兰女皱眉道:“叫你们先锋官出来!”
李清愁微微挑眉:“我就是先锋。”
“你?”乌罗兰女不相信齐军能出两个勇将,当即道,“你们先锋姓李,我听到喊声了。”
李清愁淡道:“我就姓李。”
乌罗兰女勃然大怒:“谎话连篇!”说罢冲撞上前,刀身直冲着咽喉而来。
李清愁从一侧躲过,马匹在她手中被掌控得如臂指使,仿佛有灵性一般,接连避过三招。她掌中银枪一转,寒风中战袍烈烈,枪身达到了最易攻击的距离,仅仅回身交错之间,长枪锋锐的枪尖刺入对方腰腹甲胄缝隙,发出咔嚓的脆响——
乌罗兰女猛然一惊,脊背生汗,她处处受制,根本无法接近李清愁周身。枪尖没有捅入她的肺腑,反而轻盈一转,将她整个前胸甲的扣带震开,转腕将之挑落马下。
乌罗兰女几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失控落马,三皇女所赐的金兜鍪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四下静寂。
这跟李芙蓉的交战不同。李芙蓉跟仆兰延罗有来有回,令人看得掌心生汗、目不暇接。但李清愁接战,却让人头晕目眩、仿佛一阵恍惚之间,便已得胜。
双方都被震住了片刻,随着一声战鼓重重的敲击声,齐军振奋之声更盛,薛玉霄亲眼看着有几个退缩到后面的行伍越过薛氏旗,面露期待,争先上前。
要是败了,恐怕这些人就只剩逃窜之心,督战队也许都无法以杀休止。
在三皇女的注视下,乌罗兰女胸口翻涌不止,她从地上拾刀冲上前来,想要刺入李清愁后背,却被反手一枪割破咽喉,埋头倒下,血迹侵染黄沙。
拓跋婴面沉如水,又指了一个人下去。
此人使单剑,亦觉处处受制。不过十五回合,败于李清愁之手。
她不敢效死,被捆绑擒入齐军阵中。在愈发雄壮的齐军声势下,身后的重骑兵阵型微变,从进攻转为防御之态。
李清愁生擒此人,眉目平淡,只道:“再来。”
拓跋婴的手掌紧握成拳,跟身侧家臣道:“去代我割她首级来!”
“是!”
然而她麾下年轻将领,与李清愁相斗,最多只能撑到五十回合,旋即接连败走。到最后,有数人仅仅是刚一交战,就连忙掉头回城,唯恐被擒。
在山呼浪涌般的高声赞颂中,薛玉霄抬手鼓掌,态度镇定,感叹道:“终于见到书中所说的了。”
李芙蓉低问:“什么书?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