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华大喜,“我之前下载过很多工业资料和文献,但是我不懂,墨家更不懂,下载也是白费,一摞一摞摆在宫里当摆设。”
章邯笑了一下,“两千年的代沟呢,他们不懂很正常。”
“视频内容虽然是入门级的,但也速成的,只要吃透了视频,完成一些简单的工业产品没什么问题。”
前面是红灯,章邯轻踩刹车,“这段视频吃透了,我会再给你提供新视频,手把手教你们构建工业链。”
车子平稳停下,鹤华重重点头,“太好了,如果有这样的教学视频,我们最起码少走两千年的弯路,可以直接从农业国家变成工业国家。”
“我建议你慢慢来,不要一口气吃个胖子。”
章邯摇头,“两千年的历史鸿沟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生产力跟不上,工业就是空中楼阁,只有生产力与人才储备都跟上了,才能真正实现从农业到工业的转变。”
被章邯这么一提醒,鹤华发现自己的确有点操之过急,这大概是天才的通病,懒得思考过程,只想一步登天。
“谢谢,我记下了。”
鹤华虚心接受章邯的提议,“等我在大秦醒来的时候,我会大力修建学校,选拔有才之士,让他们参与到工业教学的视频中。”
“对了,我需要你提供一些教科书。”
鹤华补上一句,“不止九年义务的教科书,还有大学的教科书,尤其是理工科的书籍,是我们培养高素质人才最需要的东西。”
“这是生化环材,这是医学的。”
鹤华把自己带回来的书拿给嬴政,二十一世纪的天坑专业,在他们这属于香饽饽,“有了这些书,我们就能培养工业人才。”
嬴政看着一摞又一摞的书,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这些书墨家弟子未必看得懂。”
“所以我拜托他们,给了咱们其他的援助呀!”
鹤华把笔记本电脑抱出来,“铛铛铛——笔记本电脑!”
嬴政眼皮微抬。
这东西他在二十一世纪见过,工作学习都能用,是个知晓万物的神器。
嬴政虽见过,但其他人没有见过这东西,王贲掀了掀眼皮,伸手戳了戳黑黝黝的东西,“笔记本电脑?”
“别乱碰。”
蒙恬抬手拍掉王贲好奇试探的手,“当心给公主弄坏了。”
三个大男人都是典型的关中儿郎,身材颇为高大,三人围在鹤华身边,将笔记本电脑围得密不透风,李斯不及三人高,垫着脚才能勉强看到笔记本电脑的模样。
黑漆漆的,上面贴着三张红旗,一张红旗上面有几颗星,另一张红旗上面是一颗星和八一,最后那张红旗是镰刀和锤头,红灿灿的三面旗,看得李斯颇为新奇。
“蒙将军说得对,这东西不敢乱碰。”
李斯道,“上将军,这东西不是您手里的刀剑,弄坏了还能再寻新的来,这东西普天之下只有这一个,弄坏了便没了。”
王贲啧了一声。
鹤华忍俊不禁,“电脑没这么娇气,碰一两下坏不了。”
“需要注意的是不能摔,不能进水,更不能丢火里。”
——虽说军用电脑比普通电脑耐用,但小心一点总归没错。
鹤华打开电脑。
电脑是军用电脑,跟市面上的电脑不太一样,太阳能充电,只要有太阳,就永远不用担心没电,而且反应很快,一点都不卡,让用惯学校里老古董电脑的她有些恍若隔世的不适应。
这才是电脑!
学校里的那些大头电脑早就该更新换代了!
鹤华腹诽着学校的老古董,打开电脑里的视频,“这是教学视频,手把手教我们怎样完善工业链。”
屏幕里突然跳出来一个人在讲课,嬴政眉头微动,没有太大反应。
——漂浮一团的妄念他都见过,对于眼前的教学视频,他着实不太惊讶。
“传说中的天书?”
王贲懒洋洋开口。
蒙恬视线直直看着视频,“似乎的确是天书。”
李斯垫着的脚微微一颤,险些一头栽在王贲身上。
王贲掀了下眼皮,没有动。
蒙恬反应极快,立刻抬手扶了把李斯。
“当心。”
蒙恬声音温和。
“多谢蒙将军。”
李斯抬手擦了把额头冷汗。
真不能怪他胆小,黑匣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人,换谁谁心里都哆嗦。
当然,他说的是像他这样的普通人,王贲蒙恬这种天天杀人的不算,陛下那种天天跟游魂打交道的人更不能算。
李斯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此天书好生神奇,臣乍一见有些害怕,而今听了一会儿,却觉得他们讲得分外有道理。”
“那当然,这些可是享受国家津贴的教授,有钱也请不到他们来讲课。”
鹤华一脸骄傲,“是咱们的兵马俑工艺征服了他们,他们才愿意以文会友,咱们教他们工艺,他们教咱们理工。”
鹤华接上投影仪。
视频投影在金丝楠木的屏风上,原来出现在黑匣子里讲课的教授此时出现在屏风上。
嬴政挑了下眉。
王贲走上前,抬手碰了下屏风上的人物,但他的手刚刚伸出去,屏风上便只显示出他手的阴影。
“影子?”
蒙恬视线从屏风收回,看向鹤华手里的投影仪。
李斯瞳孔微微放大。
——还能将人移到屏风上?!
“对,是影子。”
鹤华点头,“笔记本电脑太小了,一两个人看还行,可若是给成千上百人上课,那就有些不够用了,所以我又问他们要了投影仪,这样可以让更多人一起学习工业知识。”
嬴政看着屏幕上的人影,轻颔首,“十一,你做得很好。”
“那当然,我可是阿父的女儿,当然做得好。”
鹤华笑眯眯。
嬴政莞尔,伸手揉了揉鹤华的发。
有了书籍与视频,下一步就是选拔人员进行学习。
天书亲自授课,无数人挤破头都想参与其中,公卿大夫,百家诸子,就连日常与嬴政唱反调的儒生们都捏着鼻子来找嬴政鹤华走后门,一时之间,章台殿热闹异常。
“既能循环播放,那便排班听课。”
针对底下人的争先恐后学知识,嬴政迅速拿了主意,“公卿大夫一班,太学学子以年级不同编成各个班级,轮流参加学习。”
领土疯狂扩张的同时,一座座学校也在领土之上拔地而起,而太学,则是这些学校的最高学府,从太学顺利毕业并通过考试的学子,不是顺利入仕,就是去了工厂成为工厂的管理者,是大秦官吏与工厂高管的摇篮。
李斯心思一动,“那诸子百家?”
“太学才是他们真正的归宿。”
嬴政声音缓缓,“太学已开设各种门科,诸子担任学科老师,而他们的弟子,则是太学学生,而不是诸子门下的徒弟。”
众人瞬间了然。
陛下这是要将诸子百家全部收于麾下。
战国时代私学兴盛,官学不振,而今天下一统,官学自然要压过私学,让那些为各大门派效忠的弟子成为帝国的中坚力量。
这条思路绝对可行。
太学由国库拨款,食宿低廉,学费可以忽略不计,且只要顺利毕业,不是成为秦吏,便是成为工厂高管,比那些花费高昂费用去拜师且出师之后没有任何保障的私学强太多。
诏令颁布,墨家兵家法家先后在太学挂号,各自领了院校。
他们本就被嬴政所重用,自己乃至麾下弟子都在为嬴政效命,新的诏令并不是取缔他们的门派,而是正式承认他们,给了他们编制官职与场地,让他们有更大的发挥空间,招收更多的弟子,培养更多未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巩固栋梁。
大秦墨家研究院,大秦军事学院,大秦法学院开始挂牌招生。
先收编的门派占据好院地,场地大,交通方便,周围配使齐全,就连国库拨款都是最多的,作为院校的最高领导人,嬴政十分给面子,参加三大学院的剪彩仪式,将三大学院地位推至顶峰,成为太学里人人争相报考的学院。
挣扎犹豫的门派看到这儿,瞬间不再挣扎犹豫了。
——再挣扎下去,门下弟子跑完了不说,还抢不到好院地,传承百年的门派就此断绝在自己手里。
与断送门派未来相比,被嬴政收编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的事情了,于是乎,剩下的门派各自领了院校,开始编书招生。
太学欣欣向荣。
太学里最优异的学生分批进入咸阳宫,参加天书授课。
嬴政与公卿大夫们一同听教授讲函数,拿着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对于第一次听课便听函数的帝王来讲,函数着实不太好懂,嬴政余光瞥向两旁,右边的王贲呼呼大睡,练习册在脸上印出鲜红印子,左边的蒙恬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再看他们左右,李斯像是听懂了,一脸的恍然大悟,左丞相冯去疾频频点头,似乎醍醐灌顶,御史大夫冯劫认真记着笔记,听不听懂不重要,但他记下了天书的每一句话。
视线再往后面瞧,刘季痛苦不已,吕雉聚精会神,萧何若有所思,樊哙老僧入定,韩信私会周公,章邯面无表情,眼睛斜着偷偷给鹤华塞零食的王离。
好的,听不懂函数的不止他一人。
嬴政心满意足收回视线。
“别睡了,吃点东西。”
王离推了下小鸡啄米似的打着哈欠的鹤华。
鹤华胡乱往嘴里塞了块点心,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真的不是她故意偷懒,而是同样的内容她为什么要学两次啊啊啊!
大抵是在她身体里养足了精神,这一次,她在梦中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点点星光汇聚在一起,慢慢幻化成少女模样,修补的痕迹依旧很明显,但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此时却有了些许神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意外,视线一点一点向上,慢慢移到鹤华身上。
鹤华大喜,快步跑到少女面前,“你终于养好啦!”
少女僵硬点头。
“你好啦我也就放心了。”
鹤华对少女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见你阿父。”
“你喜欢的五颜六色的颜色,扑鼻的花香,你最爱的山珍海味。”
“这些东西,你都可以拥有。”
少女微微一愣,“我可以?”
“当然可以。”
鹤华颔首,“你是大秦最尊贵的公主,始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你为什么不可以?”
嬴鹤华歪了下头。
大秦最尊贵的公主, 始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这样的话她听过的,在两千年前的大秦岁月。
那时的她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 每日奉承她的人不计其数, 取悦她的话更是不绝于耳,她每日听得最多的, 便是您是尊贵的公主, 您是陛下最喜欢的女儿, 您金尊玉贵坐拥四海, 您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可这样的话在她尚未到十五岁的那一年便戛然而止,阿父暴毙,她的家没了, 她的国更没了,她成了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孤魂野鬼, 困在荒郊野岭, 终日看着没有颜色的夜空。
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时, 是在一个星光如洗的夜晚,男人一点一点雕刻着她的墓碑,以沙哑低沉的声音唤出她的名字,于是她终于知道了她是谁, 知道自己冲天的怨气为何而来,更知道自己刻骨的恨意来自何方,她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与姓氏, 而后在两千年的漫长岁月里拼凑出自己的身体, 更在机缘巧合下重新成了“人”, 赋予平行时空的另一个自己提前预知一切的能力,让她去改变既定的结局, 而她,则去寻找她的阿父与大秦。
阿父并不好找。
阿父是真真切切死了两千年的人,他的一切连同他一手缔造的帝国都被历史深埋底下,她夜夜去秦皇陵,也不过只搜集到丁点关于他的气息,这点微弱气息不足以拼凑出她的阿父,她与她的阿父仍相隔万里。
或许死了的就是死了的,执念再深,也不过一场虚妄。
阿父死了,大秦亡了,她这个分不出颜色,嗅不到花香,吃不了任何东西的“人”,也该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同长眠在历史长河,而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将自己耗到油尽灯枯。
道理她都懂,章邯与蒙毅更是劝了她无数次,可是懂归懂,行动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早已死了,如今的她根本不是人,她靠着这点妄念而活,她存在的价值便是找到她的阿父与大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阿父?”
嬴鹤华缓缓出声,“你带我去找我的阿父?”
这个称呼她已有两千年不曾唤出口,极为熟悉的陌生感让她的声音更显沙哑,“不,那是你的,那不是我的。”
“我的阿父已经死了。”
她摇摇头,声音很轻,“我在找他,还没找到。”
“你会找到的。”
鹤华道,“但在你找到他之前,你可以对自己好一点,去见一见另一位阿父。”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的阿父,就是你的阿父。”
“既然是你的阿父,在能见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去见呢?”
嬴鹤华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女。
——十三四岁的自己,当真是伶牙俐齿,心思透亮。
她知道自己最在意什么,更知道怎样说话会让她更动心,可是那不是她的阿父,他们的相见没有任何意义。
“跟我一起走吧。”
那只手往她面前递了递,脆生生的少年音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我带你去找他。”
“去穿漂亮衣服,去看花团锦簇,去吃山珍海味。”
“去看一眼——你们的大秦。”
阿父?大秦?
这两个词汇熟悉又陌生,嬴鹤华看着面前自己,缓缓摇头,“不,那不是我的——”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话,那只手已经向她伸来,手原本会穿过她勉强撑起来的幻影,让她有一瞬的消融,可是这一次并没有,那只手竟抓住了她胳膊,拽着她向前方蒙蒙亮的地方跑去。
“是你的!”
少女的声音欢快而清脆,“我说是你的,那就是你的!”
“嬴鹤华,咱们一起回大秦找阿父!”
蒙蒙亮变成朦胧的白,紧接着,像是启明星穿破云层,模糊的视线开始变得清明,金乌跃上云层,光芒普照大地,暗无天日的角落终于迎来第一缕光亮。
嬴鹤华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白色房顶,依照星月来定制的星月灯已关闭,浅金色与皎月色融合在一起,静静挂在房顶。
房顶之下,是温柔的米粉色的壁布,这个颜色不张扬,上面没有凸起的花纹彰显累赘,只有在阳光折射进来的时候泛起浅浅的金光,那是金线藏在里面交织出来的好看的光泽,典雅又别致。
视线继续往下移,雅白色的门套,同样色系的门,衣帽间以浅金色玻璃隔着,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各色衣服,秦汉风,魏晋风,还有明制的马面裙与洛丽塔小裙裙,衣服的对面放着鞋子靴子与包包,处处都透着精致可爱。
嬴鹤华眼皮抬了抬。
暗香在周围浮动。
她嗅着花香,侧目回头,桌上插着一束百合,洁白的花瓣吐着花蕊,在寂静的房间里无声绽放。
嬴鹤华有一瞬的怔神。
“小姑娘。”
她听到有人在敲门,“该起床了。”
声音的主人是章邯。
男人轻轻叩在她房门,因为不确定此时的她究竟有没有睡醒,他敲了几下便收手,似乎想叫她起床,但又怕打扰到她。
嬴鹤华回神,“好的,等我十分钟。”
话刚出口,她微微一怔,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沙哑,而是这个年龄段独有的清亮,且说话的时候不再像刀片拉嗓子,而是轻而易举便能把话说出口。
这不是她的声音。
但又是她的声音,是十三四岁的她的声音,清亮悦耳,百灵鸟似的好听。
嬴鹤华眼皮跳了跳。
片刻后,她从被褥里抽出自己的手,十指摊开,放在自己眼前。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没有伤疤的痕迹,更没有断裂后的骇人,皮肤细腻,十指纤纤,是一双的典型的不沾阳春水的手。
她呆呆看着这双手,下意识用手捏了下自己的胳膊。
触感是光滑的,还是温热的,剥了壳的嫩鸡蛋似的,手感很好,当手指捏在胳膊上时,是微微的疼。
嬴鹤华愣了下。
在漫长的两千多年的岁月里,疼痛是她所能接触的最多的触感,蚀骨的疼,钻心的疼,钝刀割肉的疼,各种各样的疼痛她全部体验,最初是尖叫嘶吼,最后是麻木着颤抖,哭都哭不出来。
——因为哭也会疼,嗓子也会疼。
可像现在的轻微的疼,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她有些恍惚,手指在自己皮肉上又捏了一下,动作很轻微,痛感也很轻微,捏过的地方微微泛着红,仿佛在无声提醒她,这是人的肌肤,而不是她借用的死人皮。
嬴鹤华有一瞬的怔神。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她一把掀开自己身上的被褥,从床榻上跳下来,向卫生间的地方奔去。
初秋的地板有些凉,她踩在地上微微有些冰脚,两千年不曾出现的触感突然出现,她脚步微顿,险些摔倒在大理石地面。
“啪嗒——”
她扶着椅子,堪堪稳住自己的身体。
脚底下的东西的确是凉的,她扶着椅子慢慢坐在地上,手指一点一点去触摸地板。
地板是凉的。
不止凉,还很滑,她依稀听章邯讲过,这是大理石的瓷砖面。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她能摸到凉的东西了!
嬴鹤华睁大了眼,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几乎照出自己模样的地面。
十指纤纤如玉,没有任何伤疤和断裂后拼接的痕迹。
而地板上映照着的人影,是一张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的脸,虽不甚清晰,却让她笃定,这张脸是她的脸,她原生态的脸,没有被毁过,不曾被烧过的脸。
嬴鹤华缓缓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
触感光滑细腻,略带微微的热,皮肉之下的骨骼是完整的,没有半点修补过的痕迹。
嬴鹤华瞳孔微微放大。
——这的确是她的脸,她受之于父母的脸。
“小姑娘?”
门外再度响起叩门声,迟迟没有得到她的答复,那人的动作明显比刚才重了些,“你没事吧?”
“砰——”
房门被撞开。
章邯闯进来,“小姑娘——”
男人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小女孩儿跪坐在地板上,身上的衣服尚未换,仍是他给她买的睡衣,粉嫩嫩的睡裙将将盖在女孩儿膝盖,修长小腿压在地板上,他立刻移开视线,余光却瞥见少女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面上是有些迷茫的不敢置信。
章邯视线微顿。
少女的手在自己脸上游走。
嘴巴,鼻子,眼睛,眉毛,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五官,动作很轻,像是生怕会打碎自己的美梦一般,羽毛似的抚摸着自己的脸。
“章邯。”
少女叫他的名字,“这是我自己的脸。”
“我自己的。”
她轻轻低喃,如在云端。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
“恩,你的脸很好看。”
章邯蓦地软了声音。
章邯大步上前,脱了外套裹在少女身上,扶着她的肩膀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地上凉,快起来。”
少女随着他的动作站起身,脸上仍是迷茫,像是误入人间精灵,对身边的事情有着迟钝的不懂,章邯垂眸笑了下,扶着人坐在床上,自己去卫生间拿了一面镜子。
“你很漂亮。”
章邯把镜子放在少女面前。
嬴鹤华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一张极为熟悉但又极为陌生的一张脸,她刻骨铭心却又遗忘在岁月长河的一张脸。
熟悉是因为在她开始记事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的一张脸,稚气的小脸,漂亮的凤目,任谁见了她,都会真情实感夸上一句好生漂亮的小公主。
陌生是因为在漫长的两千多年的岁月里,这张脸支离破碎,让她不敢仔细辨认,她是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她无法接受自己的这张脸,所以当发现山谷里有尸体时,她毫不犹豫借了这具身体,成了孤苦无依的贺同学,再之后是贺教授,是考古界的天才,享受国家津贴。
她日日看着贺教授的脸,这张脸慢慢与她原本的脸融合,时间越久,便越像她,会腐烂,会破碎,会有骇人的修补后的痕迹,她只能硬撑着精神继续去缝缝补补,让这张脸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然后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再度腐化成一具早已死去的冰冷尸体。
嬴鹤华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脸,歪了歪头。
她歪头,里面的人也歪头,动作不僵硬,是很流畅很自然的动作,没有那种骨节生硬的咔擦声。
她滚动眼珠,里面的人眨着眼睛,眼睛不空洞,而是漂亮的凤目顾盼神飞,卷翘的睫毛又黑又密。
嬴鹤华静了静。
恍惚间,她有些明白另外一个女孩儿对她说过的话——
“跟我走。”
“我带你去见阿父。”
“带你去穿漂亮衣服,去看漂亮花朵儿,去吃山珍海味。”
女孩儿做到了。
她将她的身体借给她,让她真正以人的身份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走一遭。
嬴鹤华轻轻笑了起来。
“章邯,你今天要带我去哪?”
嬴鹤华抬头问章邯。
“你想去哪?”
章邯看着她的眼睛。
嬴鹤华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想去的地方太多?所以不知道?”
章邯笑了起来,“这样吧,我来安排。”
“你先洗漱换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入秋之后的天气有些凉,章邯裹了裹披在少女肩头的外套,“等你换好衣服,我带你出去玩。”
嬴鹤华颔首,“好。”
章邯转身出屋,随手带上房门。
嬴鹤华从床上站起来,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去卫生间洗漱。
她打开水龙头,一会儿换凉水,一会儿换热水,冷热交替中,她刷牙洗漱,像是爱玩水的小朋友。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洗漱完毕,便去隔壁的衣帽间找衣服。
衣服都是章邯买的,大概是职业的原因,他很会选衣服,漂亮的衣服挂满衣帽间,让人应接不暇。
她手指拨动着衣服,在五颜六色的衣服里选了一件秦制汉服。
时隔两千多年,她终于重新穿上秦制的衣服,衣服并不繁琐,她的动作却有些笨拙,轻手轻脚把衣服换上,然后再把头发散在肩膀,作为一个公主,她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不会挽发,也不会点红妆,她看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找了根皮筋松松在发尾系着,唇上轻轻点了一点红。
做完这一切,她打开房门,让章邯进来。
“呃,这是你们那个时代流行的妆容?”
章邯曲拳轻笑,上下打量着嬴鹤华。
嬴鹤华摇头,“我不会化妆。”
“没事儿,我给你画。”
章邯忍着笑,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到衣帽间。
他在买汉服的同时还买了发包和各种发簪首饰,用来做发型很方便,且女孩儿头发很多,不需要特殊打理,就能做出漂亮造型来。
“我对古风造型不太熟悉,按照电视剧里的造型给你做一个吧。”
章邯打开抽屉,拿出两个发包。
嬴鹤华点头,“好。”
秦汉风的发型其实很好做,发包都是现成的,章邯把发包垫在发根处,长发压着发包往上梳,梳好之后,再把成品发包卡在上面,简单的发型便做好了。
章邯两指卡在发包上,看着镜子里的嬴鹤华,“喜欢这个造型吗?”
镜子里是一张极为精致的脸,配上古朴大气的秦制造型,越发显得典雅清华,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古风仕女。
嬴鹤华慢慢点头,“喜欢。”
真的很喜欢。
时隔多年,她竟还能穿一穿秦制汉服,做一做秦制发型,在这个异国他乡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秦人。
这是她午夜梦回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喜欢就好。”
章邯笑了一下。
章邯从抽屉里选了几支簪子插在鹤华发间,又选了一对耳夹,扣在女孩儿耳垂上,衣服首饰全部弄好,他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鞋,俯身给女孩儿穿上。
“好看。”
穿好鞋,章邯站起身,“走吧。”
嬴鹤华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章邯往外走。
天空是蔚蓝,空气是雨后的清新,清风拂面而过,送来花圃里的扑鼻花香,嬴鹤华轻嗅着花香,嘴角一点一点翘起来。
她活了太久太久,可真正以人的姿态沐浴在阳光之下还是第一次。
绿色的草地,五颜六色的花儿,懒洋洋躲在云层里的太阳,以及章邯特意配她而换上的中式西装,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美好,美好到让她有些不敢眨眼。
嬴鹤华坐在副驾驶。
章邯探身过来,给她系上安全带,“今天的衣服不适合游乐场,带你去秦皇陵吧。”
“先说好,你这会儿是人,不能动不动搞消失那一套。”
“好。”
嬴鹤华点头。
章邯脚踩油门,车子驶出迷宫。
“兵马俑的修复养护方法我已经交到□□。”
章邯一边开车一边与嬴鹤华说话,“等他们修复好一具兵马俑之后,就会把这个消息公布于众,你原来的身份已经死了,再想署名的话有点麻烦。”
“不过问题不大,我会让你的名字与兵马俑一同出现。”
前面是红灯,章邯轻点刹车,车子平稳停下,男人侧目看女孩儿,“我以后怎么称呼你?”
嬴鹤华有一瞬的迷茫。